想象上海

魏静

高中时很想去上海，这个繁华而又寂寞的城市。大伯家的男孩为我树立了榜样。高中复习一年后进入长春一个税务学校学了四年本科，大四时毅然放弃了国家分配，独自去了海南。身后留下了亲人一片指责。起初，他混迹于一个鱼龙混杂的证券公司，三年后有了可以买一辆车的财富。公司落魄之前又审时度势地杀往上海，最后一次性付款买了拥有大阳台的房子，骄傲地盘踞在这个人气旺盛寸土寸金的城市，成为家人炫耀的资本，亲戚羡慕的对象。

他成功时我正在高三的书山题海里挣扎，抱着破釜沉舟的气概。他的事迹埋伏在我呼吸的空气中，使我感到竞争的乐趣和压力。几个月后，我上了一个不理想的大学，与上海遥遥相隔。毕业后又回到了当年走出去的地方，物还在，人已非。父母衰老不堪，家里没有活气，沉默中带着失败的忧伤回到家，准备从这里开始，走向我的梦中上海，那个浮华且寂寞的城市。想象中徜徉在飘满细叶的小径上，身着银灰风衣，沉迷于自己的心事，忧伤而又落寞。面对生活我依然窘迫，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去工作，在一个学校里教书，领着一千二百多块钱的月薪，每天骑着十年前的车，呼吸着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看狭小街道上的人潮来潮往，度过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渐渐淡忘着我的上海。七年了，仿佛就在昨天，我和上海如此亲切稔熟，而今像好久不见也不联系的朋友一样默默把我遗忘，留下我在梦中独自悲伤。

我的上海寂寞而孤单，下着小雨，似冷非冷的持续着，让喜欢晴朗的人腻烦。夜晚的雨更缠绵悠长，一点一滴断断续续地下着。清晨扫地声由远而近传来，是动听的刷刷声，缓慢而清晰，小巷尽头便听见晨起的人在咿咿呀呀的吊嗓子。黄浦江上是如轻烟样倏忽而逝的小船，载着为生计忧心的人上溯或下行。南京路上落寞的女子幽幽独行，走过青砖壁瓦的小巷，走进花月无边的繁华，一阵阵清气吹面拂过，我打个寒颤，嗅到了花香。

我的上海，正行进在两个时代：民国的油头粉面烫发旗袍在老式汽车上招摇，黄包车夫穿街过巷，戴着破旧毡帽的乞丐蜷缩在街角祈求今天的食物，青楼里如花正对一幅笔迹隽秀的对联发呆。街对面，高楼林立，灯红酒绿，车如龙行，人似潮涌，密密麻麻地挤在一个个狭小的空间，呼出吸进的都是别人的气息。他们在交易所挥汗如雨，偌大的空间被呼喝声堵得满满的。生活在这里变得紧张而又有效率。

我的上海复古怀旧，排斥现代与竞争，需要时空的从容与悠闲，在上海的历史中大浪淘沙，濯足清流，为我所用。也许要有幽香的咖啡散发着热气，在王菲低抑歌聲中与友人窃窃私语，一缕阳光从镂花的小窗温柔飘入，淡淡的茉莉花悄然绽放在妩媚的傍晚，旗袍碎钻在屋中熠熠生辉，微笑轻轻地拂过每一个角落。

我的上海孤单落寞，拒绝浮华与热闹，需要昔日的偏街陋巷，杨柳青青。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独行，怀着淡淡的忧伤，从铺着落蕊的石板路上，从清晰走进模糊，从现代走向复古。也许有精巧的法式建筑点缀其中，也许有人透过枝叶茂盛的窗子看着这个寂寞的人，然后再想想自己同样寂寞的心事。

我的上海渐行渐远，落蕊轻拂，成为浮光掠影，闪现在每一个阳光温柔的清晨，或者霞光消退的傍晚，一个人在劳累后痴痴地守着淡蓝夜空和窗前的梧桐。泡一杯香茶，看茶香氤氲漫开，我的上海就在湿润的香气里弥散于每一个角落。

我不再向往上海，它在云里，虚无缥缈，像我渴求已久的白色纱巾，系在别人的颈上，令我羡慕而痛苦；我的心沉默下来，不再飘摇，不再流浪。于是挤在热热闹闹的街市，呼吸着尘土飞扬，看笑嘻嘻的乞丐伸出熟练的手向每个路人行讨，欣赏橱窗里漂亮时装和五彩斑斓的海报，听两个粗眉大眼的女人激烈争吵，语调有着高低错落的韵致，又围着一圈高低错落的男男女女，更令我驻足不前。秋天温和的阳光照在头顶，温暖惬意，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一个人在熟悉的街上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穿梭，什么都不必想，轻松自在。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在切切实实的尘世里，脚踏尘土，头顶红尘，呼吸尘气，成为真实的尘世中人。

端起一杯红酒，晶莹透亮，色泽纯正，没起一点泡沫，握在手中悠悠荡荡，起起伏伏，射着钻石般的亮点，红彩斑斓；抬手间一流红尘落入身体，寻到它的归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