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视花开
2018-03-08王彤羽
王彤羽
我妈说,妖里妖气,你真真不同人类。她翻翻三角眼,眉毛倒挂着,恨恨地说,你天生没有眼泪,你爸去世你没哭,棍子打断了你没哭,离婚了一个人带个孩子你也没哭。你的心真硬,你十岁那年我就知道。我妈在我的三十几年生涯里曾无数次说过这句话。先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咋就生了一只妖!恨不得用手指在我脑门上戳出一个洞。随着我无视她的棍棒,倔强长大成人,她开始站在一米远处上下打量我,表情是我至今没想明白的复杂。就如那年,我家煮绿豆的压力锅从灶上蹦到空中再狠狠砸到地上时她那种表情。再后来,随着她慢慢衰老,常不动声色地坐在在阴暗里,看我穿着贴身短衣裤摇曳在光亮处。我咬着苹果,坐阳台藤椅上瞄着她。我妈那人高马大的身体缩水了不少。也许人老了便是如此,虚弱身体里某个柔软的地方更渴望强悍的东西来填补,我恰好也许正是她所需要的那个强悍的靶心。我咬着苹果咔嚓,咔嚓。我坐在摇椅上使劲地晃着两条浑圆结实的大腿,偏执而又有力的节奏迷惑了她,她似乎沉浸在我大腿的摆动与以往打断棍子的回忆中。我妈喃喃自语,你的心真硬,你十岁那年我就知道。她的嘴巴悄无声息地咧开,三角眼拉平了不少,那一瞬间,我几乎可以用慈祥两个字来赞美她。
是的,我的确不是人类,这怪不了我妈的偏见。从我懂事以来,独立特行就成了我胎里带的事情。我少年老成,对所有一切都不曾兴致勃勃。我的眉毛像北极上的两道冰川,从不会欢呼雀跃,我看人的眼神里流淌着冰河,我的心脏像压在冰河床下经历了数百年地壳运动的珊瑚化石。坚硬,坚守,却不热烈。我对那些说不上喜欢,却也还能接受。令我比较满意的是我的身体容貌,我虽然占用了一个凡人的身体,但因妖性的渗染,年轻时显老成,年岁上去后反倒露出了几分稚趣。
刚大学毕业那会儿,同一大院里上班的有个四川妹。四川妹年近四十,未婚,保鲜得很是粉嫩。一年四季身穿黑长袍,戴副黑手套,宽边帽,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被大院里正儿八经素面朝天的女人们视为异类。殊不知,她这一身打扮倒是引领了二十年后的潮流。大院里流传着她的壮举,说她在会议上和局长吹胡子瞪眼还拍桌子。我无数次想象她圆睁一双桃花眼,杏眉倒竖,戴着黑手套的手猛地拍出惊世骇俗的一掌的样子,鲜红的嘴唇里吐出无数句豪言壮语如雷霆万均掷地有声。就凭这一点我就愿意喜欢她。她几乎不和人交往,但她愿意和我亲,我也说不上原因。难不成她嗅出了我的妖气?妖妖相惜?不可能。庵里的嬷嬷笑说这世上没人能看出我是只妖,其它妖也不能,就如这世上本就只有我这一只妖。没人知道四川妹的秘密,可这瞒不过我,因为我是一只妖。我躺床上就能看见电视里常见的一位市领导每周去她家视察一次。她家一百四十平方的房子是領导送的,却不装修,整得像个妖精洞。我脑子里闪出一个盘丝洞,中间摆张大床,她黑色长袍里藏着一副瘆人白骨。她面若桃花,对着领导口吐蛛丝,娇媚地笑,来呀,我的唐僧哥哥。每次她冲着领导发嗲时,我就飞走了,她脸上那股浪骚劲儿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有点想不明白,她放着好好的人类不做,咋暗地里把自己整得像只妖精?她狡黠地说,岑洁你不懂,领导就喜欢挑人堆里的妖,妖精还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对此,我只是偷笑,一如小红帽的狼外婆知道自己坐的箩筐里藏了条尾巴。
有一次,四川妹把她那抹了厚粉的脸凑近贴着我的脸庞,吹着热气说,岑洁,你看起来像三十岁(我那时才二十出头)。她的桃花眼水汪汪地扫我一眼,又吃吃笑道,可是像你这种女人老不了,到了四十岁,五十岁,你还像三十岁。她说得认真,笑得也颇有深意。我当时不以为然,后面却印证了她那句话是妖理。我三十几岁的时候,单位组织体检。那时医院设备还不先进,体检乳腺时,女人们一溜圈全脱光了上衣站着给挨个检查。我穿条连衣裙,这下倒好,整条裙子扒拉下来就只剩了条三角裤。轮到我时,医生摸我乳房自然得像摸她家孩子的屁股。她看一眼我病历上的年龄,红外线探笔停在我左侧乳头上,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你真是三十五?真生过娃了?看她那表情没准她下一句会问,你真是女人?这些都不是重点,我的秘密在于:我的心脏是在右侧。我记得第一次做心电图时,医生像牙疼一样使劲吸溜着他那口牙,不解地喃喃自语“怪人”——连医生都差不多看出我是妖了!
四川妹说话的时候像一只老妖精,我如果不是女人,绝对以为她是在勾引我。为了她那句妖理,我请她去我家吃了一次鲑鱼。她吃鲑鱼的时候,我妈就拽着衣角立在旁边,一脸怕死的样子。四川妹吃得豪爽,鲑鱼像一剂春药滑进了她的腹腔,她连和我妈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呢喃。我妈还是一脸怕死的样子,杵在那,像等待法官宣判她是个谋杀犯。我妈很反感四川妹那套腻歪劲儿,更是坐实了我心硬且心术不正。对此,我是不服气的。我只是不觉得痛苦,虽然也不觉人间有多少快乐。前面这几十年发生了点什么,我记得很清楚,但没留下多少感情上的涟漪。当时是,现在还是。我像坐在电影院里,抱一袋巨无霸爆米花,拿着汽水,看一场自己上演的蹩脚电影。别人笑我就跟着咧嘴,他们哭,我也不好意思笑。我把握不准该转换什么情绪,准确地说,我没有太复杂的情感,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确不是人类。但是,我想成为人类。我吵着闹着要成为人类。嬷嬷晒着求签筒,让我寄生在一个叫岑洁的女人身上,她一出生我就在她的身体里。我不懂为何嬷嬷帮我选了这个寄生体。她说,你好好修炼,有一天你会变回真正的人类。可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是只寄存的妖,还是没变成人类。嬷嬷让我回忆我爸去世的情景,说这有助于开启我的人性。于是我坐在阳台光斑下的摇椅里,晃着大腿,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我像考大学一样态度端正,无数次气喘吁吁地钻回盲肠般曲折的记忆里。
我爸去世那年我刚十岁。我头上的红色胶圈被摘了下来,改用绿毛线缠了一圈又一圈。她们在我的手臂上,用别针扣上个黑纱袖套,再塞给我一个黑色大相框,让我走在队伍前列。我姨擤了把鼻涕喝道,哭!大声哭!我咧咧嘴,哭不出声,只能努力哭丧着脸。我不时回头看行进的队伍。学校郊游时我也爱这样,边走边瞅旁边同学的食物袋子,谁的袋子鼓胀我就粘谁。走近我的都是亲戚,估计他们是真悲伤,鼻子都给擤红了。这没什么好看的。我的视线穿过队伍,落在靠后的一个高瘦个子男人身上。他是我爸公司的下一任经理。我爸去世前,公司有意任我爸为经理,一场该死的篮球赛毁了我当经理女儿的梦。我爸从不打篮球,那天却鬼使神差上场了。赛后他用冷水洗了个头,就这样英勇地倒下,被鉴定为脑冲血。抢救,开颅。回天乏力。我看着曹经理瘦长的马脸,他是我爸去世最直接的受益者。那张平时笑眯眯的脸阴沉着,眼睛不时扬起,闪着贼亮的光。他肯定是在琢磨准备上任经理的事。他的五脏六腑是灰色的,像隔了一层雾气。我记得嬷嬷说过,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内脏就是这么的模糊不清。看他的鹰勾鼻子,薄如蝉翅的嘴唇,暗藏得意而又阴冷的眼睛,一准就是个擅长算计的主,没准我爸的死就是场别有用心的谋杀。谋杀!我冲他啐了一口。endprint
队伍里,我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位女邻居,我妈暗地里叫她潘金莲。潘金莲其貌不扬,还长一脸细碎雀斑,用红红白白的粉给盖住。我妈说,孩子都打酱油了,还像潘金莲到处浪。我妈她们只是捕风捉影,并没有捉奸在床,但我知道潘金莲严重到不止一个相好。白天里,趁大伙都在上班,潘金莲逮了空隙就把男人往屋里引。那嘴啃得吧嗒响,纠缠得如一股麻绳,像家里放的炮仗,噼里啪啦好一阵疯响。她白天折腾,晚上也没消停过。深夜里,屋内不时传出她尖厉的叫声。我妈一脸嫉恨地说,不要脸!我那时也不觉得是多新鲜的事情,潘金莲,不就偷个情嘛!我认定她为恶人是因为有一次,她浪着脸说我爸的裤档里藏着个电灯泡。她嘻嘻地笑,岑洁,不信问你妈去。我那会儿终于和我妈站在了同一阵线,我俩同时诅咒她该被捉去浸猪笼。但这会儿她站在队伍里倒也像模像样,虽是抹了极厚的粉,画了眉毛,但瞅脸上横七竖八的印迹,倒像是新寡似的真流过泪。我觉得,这潘金莲好像也没那么毒如砒霜,决定把她的奸情一笔勾销。
我还看见表嫂了,她和表哥走在队伍里,紧绷着脸皮,高高的颧骨,闪烁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精明相。表嫂和我姑妈不和,大半夜地干架,我爸时常半夜趿双拖鞋就赶过去当和事佬。现在打死我也不相信她俩婆媳不和。我爸刚咽气那晚,这婆媳俩就眉来眼去,一左一右夹住我,神秘兮兮地说,岑洁,你爸去了,你妈肯定要改嫁。你妈改嫁了不打紧,你可是我们岑家的骨肉啊。你要死死霸住财产别让你妈带去给的男人了知道不?我说我家没财产。我说你看我穿的衣服多旧啊。我说我家倒是有两辆自行车,凤凰牌的。霸着!你都得霸着!这些都是你爸的血汗钱呐!血汗这两字对我产生了点激励作用,我咬牙郑重地点点头,脑子里盘算着,我该怎么以弱小的身躯去死死保卫那两辆二十八吋自行车。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立场不够坚定,一转身就把这事告诉了我妈。我妈恨得不行。她哭丧的声调也变了。变得,变得,怎么说呢,像个理直气壮而又备受委屈的小媳妇。我妈哪有这么娇弱过?她绝对是个能打老虎的主!我敢说那哭绝对有演戏的成份,不然怎么争取同情?她把之前的粗声嚎啕改为尖声细气的哭腔,透着股精明劲。拿去!通通拿去!人刚走就开始欺负我娘俩,就剩辆破车了你们也要算计,我以后可怎么活哟!她当着婆媳俩的面把自行车扛到院子里。明地里相让,暗地里却把自行车的钥匙藏在了口袋里。我敢打赌你就是绑了她,我妈她也不会真交出钥匙。
这么多人里面,我妈绝对是最悲痛欲绝的那个。她的三角眼已经全部沦陷了,像大雨滂沱后积水的小泥坑,被路人无数次踩踏。浑浊,浮肿,凌乱。我以为她无暇顾及我,冷不丁胳膊却遭了一记掐。她掩埋在眼泪鼻涕里的嘴唇歪曲蠕动着,对我不时低声咒骂。她的哭腔拉得长长的,直到哽在喉咙处快要岔气,才又吸一口重来。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担心她突然窒息。她的三角眼前所未有的立体,仿佛要长出了脸庞,高出了鼻子,快要从那张被袖子擦得粗糙与通红的脸上掉落下来。我想笑,可只敢咧咧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冷硬!我的脑门不知被谁给狠狠戳了一下。我想起我妈有一次和我爸吵架,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妈骂我爸——在我记忆中,我爸从没和谁红过脸,他永远谦逊有礼。倒是我妈像只怪兽一样扭曲着五官,像发怒的野猫一样身躯突然拔高长大。她的腹腔里弥漫起硝烟一样的黑雾,她紧咬嘴唇吐出一串串带毒汁的字眼。那会儿,我觉得只要是她唾液喷射之处都会草木皆枯。最后她说你去死。然后有一天我爸就死了。虽然这和我爸的死没直接关系,但在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前,也许她就是一块喷满咒语的石头。我多少有点恨她。我告訴嬷嬷,我好像知道恨的感觉了。嬷嬷只扫了我一眼,像个失望的班主任逮着个没完成作业的后进生。我知道,我得继续回到回忆的功课里,直到找着嬷嬷认为我必须学会的横竖撇捺。
说起来,人生那“横”,就是姻灭缘断前夕那“横下一条心”的“横”。虽说这年头不离婚的成了另类,但我这婚离得也有点吓人。要不是放高利贷的杀上门来,我还波澜不惊地修炼在这温顺的柴米油盐里。那天,我挺个大肚子,他用摩托车搭着我。那是辆二手雅马哈跑车,只有一个人的座位,我坐在后面高高翘起的工具箱上,抱着他,巨大的肚子像未来一般横在我俩中间。我在后面摇摇晃晃,想着即使摔下去也坏不到哪去,没什么比大肚婆上门还债更悲剧的了。我提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万块,和他去挨家挨户还钱。我感觉像去菜市场买菜一样,也不觉有什么难堪,倒是有几分死皮赖脸的神气和视死如归的气慨。晚上,我被几个纹着龙头豹身的大汉堵在家门口。带头大哥是个麻秆儿一样的瘦猴。瘦猴扯开他的公鸭嗓,刺刀一样的声音冲击着光秃的墙壁,再弹回我的耳朵。他说,你老公欠了我们几十万,押了房子,我们来收房。他说你今晚就得搬出去,不然就把他扔海里喂鲨鱼。我瞥一眼他的脸,那里有道刀疤,从眼皮斜插鼻梁,像条蜈蚣攀爬上面,想是岁月久了的缘故,白得亮堂。他说话的时候,那两撮不甘心窝在鼻孔里的鼻毛探头探脑地在耀武扬威。我在他们眼皮底下慢腾腾地收拾几件衣服便出了门。倒是我的淡定把他们给镇住了,我哪像是被赶出家门,不过就是去邻居家串门儿一样。出门后想想也没地方可去,就住进了我妈家。
离婚后大半年的一个晚上,电话响了。我正抱着女儿喂粥,摁了免提。对方好一阵咆哮。你老公欠债三万,今晚付清就放人!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慢悠悠地说,塞了一口粥到女儿嘴里。今晚不给钱就废他一条胳膊!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声音的轻快度不亚于唱“小兔子乖乖”。听见海浪的声音没,你不还债我就把他装进麻袋给扔下去。电话里传来某种生物被捂住嘴极力发出的“唔唔”声。我们已经离婚了——这会儿我把台词背得极有节奏感和抑扬顿挫,我感觉再说下去我便像是唱京剧那般的转溜了。这婆娘真他妈的绝情!电话那头嘶吼着,似乎被绑的是他的老婆孩子。我妈那会儿就杵在大厅中间,披件睡衣。脸上又露出那种她看见煮绿豆的高压煲从空中摔地板时的表情。然后就絮絮叨叨地回到她的自言自语中去。我猜她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和死去的我爸说,和这世间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某种未知而又确信存在的神灵说。她说,你的心真硬,你十岁那年我就知道。endprint
世上的不幸似乎都给我摊上了,我偶尔庆幸我是只妖,没有太多的情感与痛楚。不然即使有一百个海也不够我跳。大海就在离我家不到百米的路程,它呲牙咧嘴时刻引诱我。可是没用,我不是人类。但是,我还是想成为人类。做梦都想。嬷嬷翻着她的老黄历,说,你去做坏事吧,待门前那棵梨花开满枝丫,你便可成人了。嬷嬷在我们妖界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事无巨细,她只点,却不破。虽然我还搞不大清楚做妖和做人具体有什么不同,我只知道我做妖做腻了,现在只想做人。于是我决定认真地执行嬷嬷的旨意——每当岑洁那个肉身熟睡后,我便飞遁到外面,伺机做人做的坏事。
我来到一个叫“独树根”的地方,我十岁前就生活在那儿。老人说,“独树根”原是土丘坡岭,独有一棵高大的马尾松树。树虽少,却遍地甘蔗林。小时候,我和邻居阿芬常绕过蔗林,去往几里外的海军部队大院看电影。一天傍晚,我们决定走捷径——从蔗林中间硬穿过去。蔗叶的绒毛刺儿割得我皮肤生疼,成群的花脚蚊飞舞盘旋。随着太阳躲云层后时隐时现,蔗林在绿油油与黑压压间变幻莫测。当光线像锥子一样斜斜刺入蔗林时,细长的蔗叶就荡起一圈柔和的光晕。我俩追着残余的金光,踉跄着往前走。前方约十米出现一块圆形平地,床铺那般大。地上皆是灰烬,露出少许粗硬的植物根部,像是刚烧了没几天。两个赤裸的人就躺在那堆黑灰里,背下垫了衣裳。男人躺下面,女人骑上头。男人突起的肋骨清晰可见,手臂上的青筋血管肿胀暴露,像匍匐了数不清的蚯蚓。女人伸长了颈脖,翘首仰望天空,嘴巴张大得诡异。俩人像一对秃毛鸡,在一片灰烬里,引吭高歌。
我本意寻着记忆再次进入甘蔗林,我对所谓坏事最原始的启蒙,也许正是来自那片甘蔗林。那天傍晚的甘蔗林对我具有异常的诱惑力,不亚于一条冰棍——上面缀满了红豆、葡萄干、蓝莓、果仁,还淌着浓稠的蜜汁。我眼馋地盯着,却吃不到嘴,直到它融化。可现在,我失望了。甘蔗地已被密麻的楼房所取代,只能看见逼仄的天空在苟延残喘。我只好飞走。榕树底下,一盲人在拉二胡,前面有个锡碗,扔着些零钱。我蹲他跟前。琴声闹得我心慌。我说,别拉了,给你钱。拿五十元在他眼皮底下弹弹。他面带微笑,拉得更欢。我一抬脚把他的碗踹出一米远,碗顺着坡地滚落了下去。
坡下是切成豆腐块一样的菜地。如今的人真稀罕,疙瘩儿大一点的地方也当宝贝圈起来种菜。这旮旯不大,东西却种得齐全。萝卜个头长得好,那缨儿绿油油的惹人,我顺手拔出几个扔地上。萝卜长得水亮,都是两条腿的,咋一看,像个丰乳肥臀的婆娘。萝卜地往下有个池塘,两个十五六岁光景的男女正在溏里抓喂金鱼的红丝虫。男孩黑溜乌亮的身体,像一条大鳝鱼。水珠生机勃勃地沿着他结实的虎背滾落,消失在腰胯的花色大短裤里。女孩仰着小脸说话,她嘴上有一圈金色茸毛,说话时露出贝壳样光洁的细齿,一脸有恃无恐的娇嗔。我飞落枯萎的荷叶上,以一个舒适的姿势俯卧着,看他俩咯咯说笑。男孩说,到这边来,红丝虫多。我怕,有蚂蟥。女孩清甜的声音像一支莲从塘底长出。不怕,有我呢。男孩的脸金灿灿,勾起女孩的手往膝盖深的塘中间走去。女孩羞涩地挽起裤脚,露出脆生生白藕般的腿。她弯下腰,手往水里摸去。衣领耷拉了下来,能看见她微微突起的胸骨和乖巧青涩的乳房。男孩怔了一下,转过视线,往水里淌去的手故意把水拨弄得哗啦哗啦。
我灵光一闪,一个坏念头蹦了出来。
我一个漂亮的空翻跃入水中。
女孩当即一声惊叫,蚂蟥!哪?男孩满脸的英雄气慨。女孩脸色由红转青再煞白。男孩一脸的急切与不得要领的安抚。你倒是说啊,蚂蟥在哪?在、在……屁股——女孩由上而下自摸一把,“哇”的一声大哭。男孩双手使劲搓着裤腿,略一犹豫,仰头一声长嚎,闭上眼睛,双拳伸至女孩躲闪的裤头,一使劲,女孩的裤子落到了膝盖处。女孩的脸刹那胀成了紫红色,呆呆的不知是该提裤子还是脱裤子,只是任它悬挂在膝盖骨处。男孩一声大吼,快,撅高屁股!女孩身体向水里俯去,白生生的屁股鱼肚般漂在水面。男孩脸上带着一脸的严肃与正气,手伸过去,摸索着揪住尚有半截未来得及钻进去的蚂蟥。蚂蟥吸得紧,拉不出。男孩稍稍用力,却也不敢太使劲,怕是拉断了更是麻烦。女孩慌张的也忘了羞怯,低俯的头里蹦出一句话,阿妈说用口水就可以拉出!男孩急忙往手里吐了口水,朝女孩屁股上一抹。果然,蚂蟥缩成一团掉落了下来。女孩像回过神来,一把提上裤子,羞红着哭泣的脸飞奔而去。
我本该哈哈大笑才是,却感觉到了作弄别人的可耻。我直直躺在水面上,看不见蓝天白云,只有浓灰色的水汽笼罩在头顶,我伸手拨了拨,里面是女孩成熟而又青涩的身子,和一张惊悸怯弱的脸。我的脸也意外地烧得慌。小时候,住外婆家。外婆家没有独立洗漱间,只在三幢房子的夹角处,用塑料布一扯,辟出巴掌大的地方冲凉。空间窄小得只许一人半蹲,前面搁个水桶。手无法伸展,要是不经意间抬手,手肘便要被墙体露出的砖头与灰沙给蹭破皮。洗澡间上方是邻家的阳台。洗澡时,我会提高警惕,不时抬头看一眼,能看见蓝天白云倒也心安。如发现有人趴了上头,眼睛鼓鼓地往下瞅,就一声尖叫。待上面人影吓退,把剩余半桶水拎起,往胸口一倒,穿了衣服便湿漉漉的死里逃生。要是遇上月事那几天,更是慌乱得不行,只怕是被顶上的贼眼看一眼,身体就会爬出长蛆似的。
这是我第一次被异性窥视身体。原来窥视是带着触觉的,它像临死的水母缠上我的肌肤,新鲜热辣而又充满腐败气息。我第一次知道,皮肤是饥渴的,它渴望注视与抚摸。这样的感觉令我羞愧而又期待,慌乱而又胸有成竹。我惊讶,原来欲望在我幼小的身躯里早已是埋下了种子,只是世俗礼义廉耻把它归为不洁的一类,被冠以了恶的名义,我便逐渐把它掐死在我的青春期里。我像身边的人类一样,压抑了本能,给自己戴上了道貌岸然的面具。我叹口气,飞上土坡。盲人还在。我也不作声,捡回他的锡碗,搁他跟前。二胡的声音,丝丝颤悠,把我心事给抽扯了去。
干嘛要想起这些呢?我突然觉得思维活络了起来。我从不纠结于我的过去,我心心念念地只想尽早成为人类。人类对我而言就像喜马拉雅山顶的那一面旗帜,我拼命地往上攀登。我绝不会掉下去摔死,因为我就是只妖。我是多么的有恃无恐啊!我把攀登的过程当成了百米冲刺,而不是人生的一场马拉松。我气喘吁吁地只想早点到达。嬷嬷说,你找找力不从心的感觉。没有!真没有!我一路高歌,奋力往上爬。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怀疑,没有眷恋,也没有快乐。endprint
我要继续作恶。
今夜很清爽,岑洁的肉身早早睡去。我坐梨花树上荡了好一会儿秋千。我数了又数,梨花也没见增加几朵。我不确定嬷嬷所说的坏事指的是哪些。没做过坏事是件多么羞耻的坏事,我肯定我干过。杀生就是件极恶的事,虽然我只是帮凶。上大学时,那时我自问长得不咋滴,可邻家哥哥还是看上我了。他以杀鸡的名义邀我去他家。他把鸡翅反剪,让我攥紧,还是温热的。我半闭着眼,脖子往左侧扭去九十度,像要割的是我的脖子。张学友正抖着深情的哭腔唱“我和你吻别”。他左手抓住鸡头,把鸡脖子掰弯拱起成对虾,嘴巴贴近鸡脖子,轻轻吹一口气,鸡绒毛便温顺地往四周服贴了去。他右手拿把菜刀在鸡喉咙处比划,地上放只碗。他扫我一眼,说他是第一次杀鸡,问我紧张不。我舔舔嘴唇说我看着你紧张。他做了几个摆胯运动,嘴里哼着高了一个调的“我和你吻别”,拿刀的手潇洒地往右边猛一划拉。没见血溅出来。我瞪大眼睛问,得了?得了!他做出大势已去的轻松状。我心里嘀咕着,难道他练成了传说中杀鸡不见血的绝技?于是松开鸡翅膀。鸡撒腿往屋里冲去。结果是,谋杀未遂,只是重创。我要是那鸡,我情愿速死!邻家哥哥不去管那到处逃窜的鸡,而是把粘着鸡毛与血的手放我腰间,隐隐用力,上下求索。我想我只要欲拒还迎一下,我俩就会像一串小炮仗那样啪啦作响。可我已一地鸡毛,一个连鸡都杀不了的男人,我还能指望他做好芙蓉帐下之事?一说到芙蓉帐,我又想起我做的另一件坏事。
我承认,我偷看过大学同学的日记。谁让她整天如沐春风般得瑟。她看着我们同寝室的女生,小眼神像看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的高人一等。这一切都是恋爱的征兆。我们这些没恋爱的女生瞬间自卑得像不会生蛋的小母鸡,像在公众场所脱了羽毛后发现自己还没发育。为了证明她和我们一样没发育成生蛋鸡,我决定偷看她的日记本。就一回!我在棉被里找到她的日记本。我压住狂跳的右心脏,飞快地翻找“证据”。奸情大意如下:“那晚深夜,他让我留宿。长时间地亲吻着我,说他是多么地爱我。他的吻又是多么的甜蜜。他渴望进一步索取,而我也意乱情迷起来。可是,他妈妈却敲起了门……”靠!关键时刻卡带!我意犹未尽,生平第一次骂娘。只是,这芙蓉帐是怎么回事?这吻又是什么滋味?我承认这个芙蓉帐勾引了我,我急于想品尝。从日记里,我得知那男生在校外租了个几平方大的屋子做画室。我主动请缨去给他当模特。那晚我特地穿了一袭柔软的长裙,火烈鸟般招展。我像蒲松龄笔下从画中走出的狐妖,毫无心机却又妖娆邪恶。他如同得了重感冒一样呼啦呼啦地走向我,竟然还打了个嗝,远远就能闻到韭菜的气味。我突然觉得很没劲,甚至想把美丽的人皮脱掉,惩罚一下眼前这个大头苍蝇一样的男人。失望像空气从突然打开的天窗涌进来,原来啊,人类的感情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又或者,所有的一切不过就是弱者自己编织的强大谎言。
我决定去“火烧床”碰碰运气。那里流传着一个说法——有对夫妇不和,将床烧掉,散伙了,从此得名“火烧床”。想想那么有不良前科的地方应该比较容易得手。我穿过热闹的夜市,飞到旁边小区里,停在六楼一户人家的窗口。一对年轻夫妇在吵架。男人鼓着眼球说你骗我,你不是处女。女人举把水果刀,急促地说你不信我就死给你看。“处女”俩字在我听来,如丰茂的植物中突然长出了化石,那样的迂腐陈旧而又气势磅礴。如今它如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的第一次也不是给了我前夫,我前夫憋屈地说他是第一次,我当时就有点理亏。离婚被撵出家门那会儿,我觉得扯平了,也没怎么恨他。想起我的第一次,滚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竟然发现自己的手无所事事,就胡乱揪了一把身下的草根,连带抓起一把沙石。我使了点劲,沙子从手中潺潺流出,剩了碎石,刺入掌心。蚊群盖月,没有所期待的芙蓉帐之美妙,连甘蔗林里两只火鸡你死我活的搏斗都不如,只觉得那死疼的痛和突然涌出的孤寂感从此就是地老天荒了。
我不懂人类从何时开始有这个古怪嗜好的。处女?要见的不就是血吗?我大声嘲笑着人类的“嗜血如命”。我飞进女人的身体里,把刀锋往自己的手腕使劲按下。我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脆响,脂肪像蛆一样往外爬。痛!我竟然感觉到了恶心的痛!我咧嘴呵呵笑走向男人。我说哈哈,有种你也来一下。男人像受到了血腥的蛊惑,拿起水果刀一下就扎进了自己的胳膊。仿佛那胳膊不过是一堆面团。我瞪着我俩正汩汩往外流的血,我感觉到身体里另一个她正极力往外怒放震惊与绝望。我想我这是怎么了,伤害别人能成就我点什么?只能让我发现自己的无耻与丑陋。我在满屋的血腥味中干呕。我发现自己很沮丧。
晚上我第一次做恶梦。梦里是中午时分,门锁被大力转动,旋进来一个陌生人。我穿着短衣裤立在大厅中间。他让我骑他身上,我想起甘蔗地里秃火鸡一样的那个女人。我裸露着身体,屁股上沾着半截蚂蟥,阳台的窗帘被拉开,有一双眼睛鼓鼓地瞪着我。我拼命呼喊。我妈出现在房门口,她嘻嘻地笑,你的心真硬,你十岁那年我就知道。眼前的脸变成了我前夫的,我恼怒地问,你为什么要伤害我?他说,你要感谢我让你知道了什么叫痛。他站起来,往手臂上扎了一刀。我感觉到疼痛,那痛很是新鲜,它开启了我某个陌生的领域。我像嗜血动物嗅到了血腥,追逐它来到身体深处某个黑洞,在里面漫无边际地奔跑。我说嬷嬷,好黑啊,我什么也看不见。嬷嬷说,在黑暗里,你才知道力不从心的感觉,才能看见真正的光。我终于看见了光,在黑洞的尽头。那里站着我的父亲,他穿件白衬衣,眉毛弯弯地笑着。我眼睛酸酸的,有种奇怪的液体流出。父亲消失在光亮处。我追了过去。
前面出现一幢两层楼房,墙体是斑驳的淡黄色,圆拱的过道,医护人员在忙碌着。有个小女孩正踮着脚,趴在窗台上往里看。白床单上躺着她的父亲,身上压满了冰袋。他的身体赤裸苍白,仿佛在萎缩变小。那不像一具人的身体,而像一頭被开水烫过的不分雌雄的动物尸体。小女孩趴在窗口,沉静地看着这一切。恼怒来得让我措手不及。他们凭什么让小女孩亲眼目睹这一切?目睹她父亲临死前的种种丑陋悲惨与不堪?让她在这么小的年龄就如此近距离地呼吸到死亡的空气。我如一头愤怒的豹子,我飞过去,想以作恶的名义与手段来替小女孩伸张正义。嬷嬷却说,让他死去。我惊呆了,我难以置信。我挣扎于那具奄奄一息的躯体和小女孩沉静如水的眸子之间。眸子似有千斤重量,压得我无法动弹。我跪倒在地,抱头痛哭。我说我做不到。嬷嬷叹了口气,她朝向遥远的天际,徐徐吐出谶语,那就对了,生命是有重量的——
今夜的月真圆啊!我仰望星空,那里深邃幽远,亘古不变。光如一块半透明的布横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星月,云雾,露水,尘埃,生灵,一切都各司其职,却又显得不那么的泾渭分明。我坐在梨花树上,晃着两条浑圆的大腿,看着屋里。我妈轻手蹑脚地走进我房间,在黑暗里注视着“我”。也不懂想到了啥开心事,她扁着嘴,压低了声音嘿嘿地笑。随着年岁的老去,她逐渐长得像个孩子——一个有着柔软目光的孩子。想起那年,我跑800米时晕倒,老师把我送到她上班的地方。她搂紧我,一如搂着她失而复得的孩子。她的怀抱是颤抖的,恐惧的,毫无防备的,失去了坚硬外壳的——它很柔软,我轻易就能到达离她心脏最近的地方。原来啊,这份柔软一直都在。只是,它如禁锢已久的渴念,仅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悄悄聚拢,纠缠,涌动,绽放。那瞬间,我渴望时间停止,并让我完全得以释放与表达。
我咬着苹果,咔嚓咔嚓。今夜的梨花,开得可真闹啊!
责任编辑 刘水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