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鲍照山水诗的特点
2018-03-07徐雨涵
◎徐雨涵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42)
同是南朝时期的杰出文人且都创造了大量的山水纪游诗,谢灵运与鲍照不免常被比较,历代文学家各执己见,对二人的评价有褒有贬。以钟嵘、王通、严羽等为代表的一批文人认为鲍照诗不如谢灵运诗,直接可见的就是钟嵘在《诗品》中将谢诗置于上品而将鲍诗置于中品;以潘德舆、陈泽曾等为代表的文学家则更推崇鲍照,如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直接表露了对谢灵运的不喜,认为“盖真性为词气所没,不待观其人,而知其品舛也”;还有如黄子云等文人采取了折中的态度,认为二人各有所长、难分优劣。这一比较从无定论,从不同视角分判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但鲍照无疑是在前人谢灵运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通过分析二人诗间的继承与创新关系,有助于理解鲍照山水诗的特点。
一、继承
谢灵运被誉为“山水诗鼻祖”,将山水诗的创作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成为后世很多文人争相模仿学习的典范。鲍照的山水诗明显流露出谢灵运山水诗风格的痕迹,这种痕迹主要表现为结构与语言上。
(一)结构
1.写景结构
鲍照对谢灵运的继承突出表现在写景结构的相似。谢灵运的山水诗与鲍照早期的山水诗都是在写景过程中借助视觉转移以表达景物的层次变化,描写景色的更迭。谢诗尤好以身体移动展开线索,善于聚焦山水、描摹景态,进行细致的观察。如谢灵运的名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即是随诗人身之所往而逐步铺开画卷,移步换景。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起首二句中“昏旦”“气候”纵向概括了一日的游览经历,“山水”“清晖”则横向含括自然全景,而“变”字与“含”字则写出了景色的变换奇异与山水自然的广阔幽圣。其后二句承上启下,写诗人游兴高昂、流连忘返,使“山谷”两句中走出山谷时的天色之“早”、步入舟中的夕阳已“微”与开头“昏旦”呼应,为下文写傍晚佳景做铺垫。“林壑”以下六句集中描写沿路湖中晚景——傍晚林壑山涧间的云色渐敛,夜幕逐渐降临;湖中荷叶交映余晖投下暗影,菖蒲稗草在波光浅风中相互依偎;诗人舍舟着陆而行,拨开草木走向南山小径,到家后心情愉悦,惫累自消。这六句为实写,前四句极貌摹景,远近参差,视角多变,后两句不仅表明到家已晚,且心情仍激动愉悦,描写生动细致。末四句总结全诗,写游览之后体悟的玄理,表达要淡泊名利的至理。全诗写景部分铺叙弥漫,虚实相生,详略得当,通过诗人的游览路线铺开景象,秩序井然。
鲍照的山水诗在写景结构上与谢诗较为相似,描写时会刻意表现出景物的层次变化,如鲍照的《登庐山望石门》,写景结构上体现出鲜明的层次感与思路清晰的景物变化线。
访世失隐沦,从山异灵士。明发振云冠,升峤远栖趾。高岑隔半天,长崖断千里。氛雾承星辰,潭壑洞江汜。崭绝类虎牙,巑岏象熊耳。埋冰或百年,韬树必千祀。鸡鸣清涧中,猿啸白云里。瑶波逐穴开,霞石触峰起。回亘非一形,参差悉相似。倾听凤管宾,缅望钓龙子。松桂盈膝前,如何秽城市。
诗的前二句简写游览石门之事,表明“言养生之士,问之世则屡失,从之山则多异也”。下写望石门之景,“高岑隔半天,长崖断千里”写山峰高耸,断崖危绝之景,“氛雾承星辰,潭壑洞江汜”则表现出气雾冥冥,山间潭壑勾连江汜的幽深神秘。之后诗人的视角又从江汜转至奇峰,描写出山林的陡峰锐壁与地势险峻,“埋冰”“韬树”“百年”“千祀”写出该处山高潭深,历时悠远。“鸡鸣”“猿啸”则于恢弘壮丽之景中融入生机,注入了生命的色彩。瑶流清落,霞石斑驳,因望石门,由眼前之景想至古时高士之所见,“参差相似”以追怀前贤,表达心之所向,以最后四句简单抒怀。诗中写景部分从不同角度,多样化展现了石门险峻清幽的景象。两相比较,可见鲍照早期的山水诗继承了谢灵运在写景结构上一些的特色,即借助视角转移来多层次多方面的描写景色的变化。这种继承,使二者的山水诗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2.章法结构
谢灵运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出了一套成熟的山水诗模式,在章法结构上将一首山水诗分为叙事、写景、兴情、悟理四个部分,并掀起了山水诗热潮。鲍照在创作时有意识地继承这种模式,作品中也存留着谢诗写景与玄言分离的模式的影响。如其《从庾中郎游圆山石室》:
荒涂趣山楹,云崖隐灵室。冈涧纷萦抱,林障沓重密。昏昏磴路深,活活梁水疾。幽隅秉昼烛,地牖窥朝日。怪石似龙章,瑕璧丽锦质。洞庭安可穷,漏井终不溢。沈空绝景声,崩危坐惊栗。神化岂有方,妙象竟无述。至哉炼玉人,处此长自毕。
这首诗的结构与谢灵运提出的章法结构完全相同。起始二句写游览之处,“与庾中郎由荒途而向圆山,见云峰间隐隐有石室也”。接着写游览圆山所见之景。前两句写溪泉环绕、层峦叠嶂的景象,三四句写石径蜿蜒而去不见尽头,北流活活湍急清澈。“隅秉昼烛,地牖窥朝日”两联中,“幽隅”“地牖”写出了圆山野径的幽深茫远,“窥”字则体现出山林枝叶蔽日的茂密繁幽。以“龙章”与“锦质”作比,则突出了山涧怪石嶙峋、山峰壁立之险和苔藓斑驳有如瑕璧之美,增强了描写的画面感。“沉空”上承洞庭漏井,“崩危”呼应怪石瑕壁,写景衔接流畅。结尾四句兴情、悟理,表现出“神化通于精粹”、自己虽愚昧却知其中有妙象之意,表达脱离尘世的想法。
由此可见,鲍照一些早期的山水诗虽然在具体语词与景物描绘方面具有自己的特点,但其对谢诗章法结构的继承与学习是有迹可循的。
(二)语言
1.描写风格
鲍照诗的突出特点就是“险俗”,表现在山水诗中则为“峭拔”,即笔力遒劲、陡峭挺拔。钟嵘在《诗品》中评价鲍照“其源出于二张,善制形状写物之词”,认为鲍照的诗歌渊源于张协、张华二人,且善于描摹物态,语言精工。对比《诗品》对谢灵运的评价,“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杂张协”“尚巧似”,与对鲍照评价如出一辙,可见,鲍照的山水诗确与谢灵运的山水诗一脉相承,前者是对后者的继承与发展。
灵运诗以“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为特征,注重写实性,诗中也不乏彰显高超描摹技巧且垂范后世的诗句,如《晚出西射堂》的“晓霜枫丹叶,西曛岚气阴”;《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游南亭》的“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语言工巧清且富有画面感,彰显出自然之美。
鲍照山水诗的“精工”特点是其“尚巧似”的直接表现,为求逼真地刻画景物与进行细致地描摹,就必然穷词达意,运用工整典丽的语言。如其《登庐山望石门》:
通过描摹庐山具体景物,展现石门山雄峻峭拔且深邃清幽的景状,描绘出幽妙变幻的境界。可见谢灵运与鲍照在语言描写上都力求逼真,鲍照追求巧似,不仅合乎晋末宋初“文贵形似”的总体风貌,也有对谢灵运的文学成就的模仿学习。
2.语词运用
谢灵运与鲍照在语词运用上都有刻意雕琢的特点,琢磨语词成为二人的特征,而过于雕饰则成为弊病,鲍照用字更加险仄晦涩,这一弊病也更为明显。如其“玄武藏木阴,丹鸟还养休”(《蒜山被始兴王命作诗》);“倾听凤管宾,缅望钓龙子”(《登庐山诗》其二)等。用词搭配过于新奇反而缺失原有的美感,僵硬缀余以致不能浑融于诗。
而谢灵运虽也不可避免会出现“语多生撰”之病,但遣词用句较鲍照仍可算自然,在晦涩中也可见灵气与清润。如《登江中孤屿》的:“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的“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等诗句,用词有些较生僻但仍语言清丽尔雅,余韵悠长。虽确如钟嵘《诗品》中评:“譬如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但谢诗中也的确存在一些被人诟病“不成句法”“拙劣强凑”的句子[1]。
二、创新
鲍照与谢灵运毕竟所处阶层不同,在尤为标榜门第的南北朝,身为寒士的鲍照把献诗作为进仕的手段,而要使诗受到士族赏识则必须学摹当时盛行的文风与表现内容。因此鲍照的早期作品多有模仿的痕迹。而到了后期,步入仕途却沉沦下僚的鲍照在郁郁不得志之后认清了现实,曲折的人生经历也使他的风格逐渐成熟,因此作品多有新变。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评鲍诗如《登庐山》有仿谢且不及谢之处,但“其源亦出于康乐,幽隽不逮,而矫健遏之”,可见其对于鲍诗创新的肯定。
(一)语言风格与情感表现
鲍照的山水诗,写景多从大处着眼,山川幽丽浩渺常带凛冽之气,因为意象较大且取词峭拔生新,故气势雄浑,深邃浑莽,体现出诗人博大的胸怀。如其《从拜陵登京舰》:
孟冬十月交,杀盛阴欲终。风烈无劲草,寒甚有凋松,军井冰昼结,士马毡夜重,晨登岘山首,霜雪凝未通。息鞍循陇上,支剑望云峰,表里观地险,升降究天容。东岳覆如砺,瀛海安足穷,伤哉良永矣,驰光不再中,衰贱谢远愿,疲老还旧邦,深德竟何报,徒令田陌空[2]。
诗人笔力雄劲,浓墨重彩地描绘出一幅冰天雪地的萧瑟景象。在寒风中是颓萎的衰草与凋敝的青松,霜雪弥漫,云峰峭立,在萧瑟中含有坚挺浩然之气,足见鲍照之“俊逸”。又如其《行京口至竹里》:
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复涧隐松声,重崖伏云色。冰开寒方壮,风动鸟倾翼。斯志逢凋严,孤游值曛逼。兼涂无憩鞍,半菽不遑食。君子树令名,细人効命力。不见长河水,清浊俱不息。
(3) 色谱条件。色谱柱:Agilent RRHD SB-C18型柱 (100 mm×2.1 mm,1.8 μm);柱温 35℃,进样量5 μL,流动相A:0.1%甲酸水溶液或水溶液(负离子使用),流动相B乙腈,流速0.3 mL/min,停止时间12.0 min。
前六句写出了寒冬之凄劲,描绘了险峻危峭的山峰与猎猎寒风密云的压迫肃杀,语力苍劲。中间四句则写自己在萧瑟险肃的环境下兼途星迈步、人不遑食的紧张,描绘出一个风尘仆仆、惫累肌瘦的游子形象。此处节奏骤然加快,与前六句所绘的深邃苍浑、陡峭嶙峋之景相呼应,同时也与无力疲惫的游子形成对比,在冲突中体现张力,突出了诗人坚强的品格。
鲍诗雄浑峭拔,描写景致大多痩硬凄清,表现的情感也多沉郁悲慨,遒劲有力。而谢诗多婉转流丽之语,诚如鲍照所言“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情感细腻,风格清新而艳丽。如其“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过白岸亭》);“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等。语言清丽舒朗,读之如临其境。诗人细致地观察,用敏锐而细腻的眼光捕捉到自然清新怡人之美,用明婉的笔触描绘出一卷明丽的山水画[3]。
二人山水诗中情感与风格的差异很大程度上源于社会地位、生活环境的不同,谢灵运出身名门,诗作多明丽景致与欣欣向荣之色,后期郁郁的也是在上层官场的失意,故悠然纵情山水间抒发缥缈的玄理以求暂时忘忧;而鲍照出身贫贱,作为临海王刘子顼的前军参军而跋山涉水,诗的情感自然沉郁顿挫且多下层士卒的压抑和艰辛,还有不被理解与重视的孤独。因此鲍照摒弃了谢诗那种空灵纤秀的意境,而重在展现豪壮的气势与俊逸挺括的景象。在气势与铮然气格的表现上,谢诗是不及鲍诗的。
(二)对玄理的谈论
虽在山水景物的描摹上鲍诗略逊谢诗一筹,但后期的鲍诗超脱了谢诗局限,避免了谢诗中夹杂玄理、生硬脱节的缺点,故而能将情与景更好地相融。如鲍照晚年随刘子顼赴荆州时所作的《登黄鹤矶》:
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临流断商弦,瞰川悲棹讴。适郢无东辕,还夏有西浮。三崖隐丹磴,九派引沧流。泪竹感湘别,弄珠怀汉游。岂伊药饵泰,得夺旅人忧。
整首诗弥漫着悲怆之感,诗人年衰遭贬,远赴他乡,通过描写沿路景色表达内心沉郁。起始两句点明正值秋季,大雁南飞,寒风中枝叶凋敝,“临流”二句言自己登上黄鹤矶,俯视浩汤长江时的悲慨,前路杳茫而年华已一去不返。中间四句正面写登临所见,在看似客观的叙述中贯注了强烈的感情色彩,暗含诗人的内心茫乱。悲郁之情与踌躇的旅思融会全篇,就景取譬,将工貌的山水描摹与情感巧妙结合,是一首情景交融的佳作。
谢灵运的山水诗则时常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在叙写出游、摹写见闻后谈玄来抒发感喟。谢灵运在游山玩水后记下自己的内心体验,结合玄理表现出玄学气息。他出身贵族,学识广博,衣食无虞,对玄学与佛学有很深的造诣也能够用大量的时间进行钻研,在当时上层社会崇尚理趣的影响下,他的诗作也与玄学密不可分。但由于过于遵循既定模式、偶尔强加玄理则使前后衔接不够自然,所谈之理生硬老套,造成谢诗“有句无篇”的缺陷,如《登江中孤屿》: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4]。
开头四句交代诗人渡江北游的原因,引出后句对美景的热切与叙写。其后写孤屿风景,一“媚”字极尽孤屿山在清澈江水间秀峰独立,幽美秀丽之态。“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两句写出云日同辉、水天一色的清逸壮美,江中孤屿也在此景衬托下更显秀美。“灵物”“蕴真”不仅写出孤屿的空灵神秘,更为下文驰骋神思作铺垫。最后四点出玄理,表达渴望成县、脱离世俗的愿望。写景部分工妙灵动,说理部分虽不差但不能使写景部分与胸中之情契合,略显怪异牵强。
而鲍照尽管早期在模仿谢诗时也涉及玄言,但由于自身条件与社会风气的影响,远不如谢灵运精通,并未达到谢诗藉山水形象体悟玄虚之道或是借阐发玄理拔高诗境的程度,只是通过写险壑幽峰表达对隐士与自然美景的向往。可以说,鲍照的山水诗缺少玄理,这是与谢灵运诗最明显的不同之处[5]。
三、结语
谢灵运与鲍照都是晋宋之际的杰出诗人,山水诗经过谢灵运的创制成为当时诗歌创造中不可或缺的题材之一。鲍照的山水诗在结构与语言等方面继承谢诗的同时又在情感表现、语言风格、谈玄等方面进行创新,自成风格,具有与众不同的审美体验与审美价值[6]。
经过对比,从鲍照与谢灵运山水诗的异同中可归纳出鲍照山水诗的一些特点。早期鲍诗按照谢诗叙事——写景——兴情——悟理的模式创作,形似而单一意浅;后期鲍照的山水诗超越谢诗的局限,不拘泥于固定格式与玄理,别具一格。鲍诗融情入景,情由景生,坎坷的人生与沉沦下僚的经历使鲍诗多沉郁哀思、少谢诗的瑰丽清朗。其笔下的山水景物关照内心,一切自然意象都显得悲冷岑寂,如山峰多峭立尖锐。
此外,鲍诗喜雕琢词句,用词险仄奇崛,喜从大处着笔,以天地为构架将山水景物置于其中,这对诗人形成壮逸宏阔的风格和反对六朝浮靡文风都具有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