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讨人艺术:门歌艺人沈成宇的人生
2018-03-07褚群武
褚群武
(巢湖学院 戏剧文学研究所,安徽 巢湖 238000)
门歌是安徽省土生土长的曲种,其最初的诞生是逃荒行乞人站在人家门前的演唱。后来发展成一种地方曲艺形式,除了挨家挨户演唱之外,逢年过节时玩花灯、划旱船时也唱。有人家逢结婚、生小孩、新房子上梁之类的喜事时,甚至请门歌艺人到家专门演唱,仿佛他们的演唱成了一种仪式。安徽省巢湖市坝镇乡大山口村村民沈成宇就是一个熟谙、精通门歌演唱和表演的人。沈成宇,出生于1943年,如今已是耄耋高龄。他拉二胡唱门歌的经历已经有60来年,对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他拉的二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唱的门歌也真正能够做到“望风扶柳”,出口成章。因为并没有媒体给予沈成宇老人相关的宣传报道,也没有权威部门给予他相关的奖励和表彰,所以不知能不能冠以“民间艺术家”的称号,但沈老确实是巢湖市坝镇乡一带唱门歌的“大家”。
一、唱门歌缘起: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少年沈成宇虽对音乐表现出惊人的领悟力,但家境决定他并没有机会接触音乐。沈成宇出身寒微,在那个贫穷、落后的时代,物质生活的贫乏,唯有逢年过节或闲暇时候走街串巷的门歌表演让他着迷、令他陶醉,能抚慰他那对音乐饥渴的幼小心灵。
说起来也巧,他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镇上的文工团到学校物色有音乐天赋、又肯学音乐的人,他得知此事,主动报名。在文工团,有会各种乐器的老师,这时十二三岁的沈成宇迷上了二胡。一听到二胡那苍凉的如泣如诉的声音,沈成宇就像迷了心窍,有时丢下饭碗就跑到文工团去听、去学,日子一长,索性连学堂也不去了,后来干脆彻底离开了校园,一天到晚在文工团里待着。
在文工团里,一把二胡几个人学,轮到他学的时候,他学得特别投入。在别人学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偷偷用手比画着。一有机会他就拉着二胡,累了也舍不得歇一歇。数九严冬,寒气逼人,双手冻得肿胀发紫;酷暑盛夏,汗流浃背,不顾蚊虫叮咬,一有时间就拉个不停。就这样在自己没有二胡的情况下学会了二胡演奏。
在文工团里,他还跟老师学会了简单的曲谱。事隔多年,沈老谈起学谱子的事情还是感到遗憾。因为自己的乐感很好,很多调子会哼唱就会弹唱,所以学曲谱的时候并没有认真去学。再加上文化程度不高,所以一些民间小调如灯歌、秧歌、放牛调、采茶曲,还有一些劳动号子,都没法把它们及时记录下来。说到这些,老人情不自禁甩开嗓门唱到:
春风不吹花不香(啊),山歌不唱喉咙痒(哎嗨哟呀嗬嗨),插秧媳(呀)妇(唉)把歌唱(哎哟嗬嗨)。唱得禾苗绿又壮啊,唱得粮食堆满仓(哎嗨哟呀嗬嗨),翻身喜(呀)讯(唉)传四方(哎哟嗬嗨)。
这是一首《插秧歌》,曲调如此优美,令人感到熟悉、亲切,“是对日常生活中愉快事物的欢悦,是习以为常的视景,是知足的、单纯的、乡村民歌的声景——是面带玫瑰红晕的田野之子的健康快乐的智慧”[1](P23)。
文工团只存在几年时间,1958年,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就解散了。这时候的沈成宇早就不上学了,文工团一解散,只好回家种田。但是因为对音乐的一往情深,在农闲时候,他就跟着他的一个表亲去唱门歌。倚靠在人家的门口唱门歌,这一唱就是六十来年。唱门歌的酬劳里,除了一分、两分和一角、两角的钱之外,还有各种食物,有的给一把米,有的给几块糖,还有的给几个米做的粑粑等等。淳朴的村民,在金钱缺乏的情况下,尽量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门歌艺人的尊重。
因为早年间家里贫穷,门歌表演给他带来了养家糊口的资本,门歌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行当。门歌表演,那种由自己把控,可以浪迹天涯,也可以游走农间阡陌的生命轨迹,是那样充满传奇色彩,那样让人难以忘怀!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浸透着门歌音乐那含蓄的、乐天知命的苍凉基调。门歌好像就是他的生命,别人眼中的门歌表演就是乞讨,是没有尊严,但是到了沈成宇那里,就是光芒,就是快乐,就是艺术,就是人生的理想和追求,就是精神层面的满足和快慰。
二、唱门歌经历:生活就是走南闯北
“任何一行饭都不是那么好吃的,唱门歌也是。”这是沈成宇老人跟我们说的,俨然,他把唱门歌已经当成了一种职业。正因为此,为了让自己的“职业”表现精彩,他练就了一身的本领,他会唱很多门歌段子,会很多庐剧和黄梅戏的经典剧目,并会用二胡进行伴奏。笔者曾经问过沈成宇老人:“门歌和庐剧有什么区别?”他回答:“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我唱门歌的时候,别人让我唱什么我就唱什么。我站在人家门前演唱,不管唱什么,人家都认为我在唱门歌,我就是唱门歌人。当然严格意义上来说,门歌是有声腔调式的,跟庐剧有相似的地方,但并不完全一样。”
在近六十年的唱门歌生涯里,在走街串巷的演唱经历中,有时候收入可观,有的时候,却捉襟见肘。逢年成好的时候,庄户人家给的就多些,年成差的时候,往往到一个村子唱不了几家,人们看到门歌人或听到有乐器响,就赶紧把门虚掩起来,表示拒绝。所以,为了收入可观一点,一遇农闲时间他都奔走在路上。正如门歌唱到:
小锣小鼓团球球,出在苏杭并二州,唱歌之人买到手,大江南北跑码头。春天唱的是南昌府,夏天唱的是峨眉山头,秋天唱的是延安保定,冬天唱的是苏杭二州。白天不带柴和米,晚上不带点灯油,唱到南方吃大米,唱到北方吃馒头。当兵用的是枪和炮,种田用的是犁和牛,小鼓好比是一块地,小锣好比一条牛,铁锤子好比一张犁,动弹动弹它就收。
虽然没有受过多少高深文化的熏陶,但这首关于门歌的门歌,无论是内容的传达,还是意蕴的创造,都是那么的精准、惟妙惟肖。“艺术的根基在于对万物的酷爱,不但爱它们的形象,而且从它们的形象中爱它们的灵魂。”[2](P133)为了生活到处奔波,四海为家,吃百家饭,一副嗓门,一身技艺,就是吃饭的全部家当,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生活经历,才有了创作的源泉。
沈成宇的门歌表演可谓如鱼得水。门歌又叫锣鼓书,那是因为很多门歌艺人在唱门歌的时候,只是用敲锣打鼓的方式来增加气氛,并没有配乐去唱。但沈成宇的演唱是用二胡配着门歌的曲调来唱的,所以相对来说,他的演唱难度较大。因为村庄人家离得都比较近,所以每当从东家唱到西家的途中,他就拉起过板音乐。也就是说,进了一座村庄之后,他的二胡演奏就基本不停歇了,一边唱,一边拉;一边走,一边拉。那些庄户人家熟悉的民间乐曲,在他的演奏中尽显优美、委婉而又意味深沉。最让人难忘的是,每每进到一个村庄,总有一批孩子或一些成人,随着他从这个人家到那个人家,有时候跟随的队伍还非常庞大、壮观。那时演唱没有扩音设备,一天下来唱几百户人家,全靠自身嗓子的音量。他的嗓音可谓身经百战,一直到现在,依然很清亮,高远。“演员发挥出他本身的全部才能:这就是达到‘催眠状态’的技巧,也是演员心理力量和形体力量的结合,这种力量是从他的机体和本能的最低层出现的,迸发出一种才华横溢的光彩。”[3](P6)当然了,这种才华的基始依据是人必须足够努力。
到底去了多少地方,到底走了多少路,到底唱了多少歌,都是无法计算的,只知道不断地摸索实践使他的演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也使他对门歌艺术的把握越来越驾轻就熟。
三、新时期的门歌表演:无法割舍的乡土情感
沈成宇是巢湖巢南一带公认的“门歌第一人”。门歌源自生动、活泼、风趣的民间歌谣,在安徽省的很多地方,门歌从诞生到不断成长壮大,曾经绽放成皖中南一带人民喜爱的艺术奇葩,但这颗民间瑰宝终于敌不过环境的改变,敌不过时代的发展。
门歌最红火的年代应该是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因为这时候的人们日子吃喝不愁了,但是文娱生活还不是很丰富,所以对于门歌艺人的献唱非常欢迎,也乐于给更多的报酬,从而使更多的人加入唱门歌的行列,这时候的门歌已经不是谋生的工具,而是娱乐的一种方式。这时候的沈成宇正值体力最旺盛的时候,过年出去带个包裹,带上一把二胡,有时候一出门就是一个正月。20世纪90年代末的时候,唱门歌的人慢慢少了下去。但沈成宇在农闲时候还是出去唱。有一回一个人家正在打麻将,主人就说:“不要唱了。你唱得再好,也没有广播放的音好听。”他正准备走的时候,另外一个打麻将的人说:“你唱唱我们打麻将。唱得好就给钱,唱不好就不给钱。”门歌演唱者所具备的一个特点就是“望风扶柳”,就是见风使舵。见到什么唱什么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他随口唱到:
一家到一家呀,这家真不差,门前灯笼挂,门里笑哈哈呀在打麻将。上家牌一打,下家牌一抓,五万抓到杠,三筒开了花,乖乖发大财啊。你成他也成呐,四人个个赢呐,讲句心里话啊,不是讲奉承啊。
结果主人被他的演唱深深打动,干脆把麻将停了,并且大家凑份子,让他坐下来唱。那天他一个人唱了几台戏,生旦净末丑,身兼数角,将庐剧《劝小姑》《十八相送》《休丁香》中的一些名段演绎得淋漓尽致。在文工团的几年里,沈成宇对各种表演一往情深,他身材瘦小,但对舞蹈也充满兴趣,精湛的舞蹈功底,为他的戏曲角色的表演增色不少。那天最后得了多少钱已经不记得了,但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他深有感悟:“原来民间和本土的文化资源那么丰富,优秀的传统文化出现危机是事物发展的正常现象,不要害怕,我们可以表现更好,用积极的表现引起大家的注意,激起大家的兴趣。”
进入21世纪,很多传统文化都受到了新媒体时代娱乐多元化的冲击。门歌,这个特殊年代诞生的特殊的艺术真的很难走进人们的心中了。但就像是一种惯性,一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还是背起行囊,走街串巷去表演老行当。每每这个时候,老伴和子女都会对他表示不解,也极力劝他不要再出去。他出去演唱,根本不是为了钱,而是无法割舍对门歌的热爱。如今,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住在镇上,老伴去世,老人一个人住在村子里。他说他不孤单,因为他有二胡,他还在唱着他的小曲。当我们带着点小礼物去拜访老人的时候,他执意不肯收下,他说:“你们能跟我说起门歌,并且能听我唱唱门歌,这就是给我最大的礼物。”
当老人拿起二胡,当苍凉的二胡曲调伴随着高亢的门歌悠扬地响起的时候,老人的眼里分明荡漾着无限的欢喜,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年代,而我们从他那方言口语的声韵里,从他那对艺术直觉的驾驭中,从悠远古朴繁复多姿的民间表演中,感受到了字字泥土香、句句家乡音的美的享受。
当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沈成宇老人告诉我们说:“我已75岁,但我不服老,我离不开二胡,离不开门歌,只要一有时间,一有机会,我还是要为大家演奏、歌唱。我希望有年轻人跟我后面学,我会免费传授他们技艺。我希望能为民间艺术的发展与传承,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老人的话语和说话时兴奋的模样,让人五味杂陈。我们知道,“地方戏和少数民族戏曲是以方言或民族语言作为唱词和道白的,不用方言和民族语言,就等于取消了地方戏和少数民族戏曲”[4](P122)。门歌是一种地域性很强的文化,它的演唱必须建立在地道的江淮方言基础上。怎样让门歌一样的优秀的地方文化在世界经济进入一体化的新时期依然大放异彩,这是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需要面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