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互动论思想下的具身认知研究
2018-03-07王慧莉崔中良
王慧莉 崔中良
(1.大连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4;2. 大连理工大学 哲学系,辽宁 大连 116024)
0 引言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具身认知成为认知科学研究的潮流。具身认知的倡导者尝试从各个层面上摆脱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经典认知思想的束缚,提出认知是一个动态的、情境的、身体的和非表征的交互过程。玛格利特·威尔逊(Margaret Wilson,2002)认为具身认知具有“情境性、时间压迫性、环境承载认知功能、环境是认知系统的组成部分、认知是为了行动、离线认知也需身体支撑等六大特征”。由于过分关注身体和环境,具身认知科学没有强调认知过程中的社会性活动,特别是符号活动的作用,使得认知科学的研究仍然无法摆脱唯我论。因此,在涉及到认知的统一性与多样性关系以及他心问题的时候,具身认知研究仍然显得理屈词穷。
1 具身认知的社会性研究趋向
近年来,一些学者逐渐认识到了具身认知所面临的危机,不能将认知还原为身体的大脑神经,否则就会“忽视人类的高级认知能力和文化对认知的影响。所以,只有通过嵌入社会,认知的具身进路才会得到完善”(常照强 等,2013)。 迈克尔·安德森(Michael Anderson,2001)认为目前的具身认知研究需在生理、进化历史、实践活动和社会文化等四个方面进行补充。埃德温·哈钦斯(Edwin Hutchins,2010)指出:“未来的30年,认知科学的研究方向应该是认知的社会性和文化性问题。”因此,我们需要对具身认知的理论基础进行反思。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大批的学者开始从实践活动和社会文化方面对具身认知进行研究。肖恩·加拉格尔(Shawn Gallagher,2015)通过对自闭症和婴儿模仿的研究,认为人类天生具有具身主体间性的能力,而且会在以后的认知发展中起到关键作用,人类基本的认知技能如感知、分类和推理通过身体与环境在社会实践的互动过程中产生,“即使那些最基本的认知技能也会受到特殊的社会环境影响,我们可以将其称为社会负载” (Shore,1996:4)。崔中良和王慧莉(2016)通过分析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指出认知的发生应该建立在生活世界、实践和游戏之中。张积家和马利军(2013)论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实践思想是实现具身认知的途径。具身认知逐渐从身体分析向主体间性、社会性、实践性维度转向。身体不仅表现为物理构造和神经系统,而且还表现为社会制度和规则影响与规范的社会身体。乔丹·兹拉特夫(Jordan Zlatev,2007)通过对语言认知的研究提出第三代认知科学,认为语言互动在认知的产生和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认知表现出具身的集体合力倾向,因此认知不仅具有具身性,而且还具有主体间性。这些研究从主体间性、社会实践等方面探讨了具身认知的社会性,但只是对具身认知的一个共时的侧面来探讨社会性在认知中的作用,并没有从进化历史的角度探讨认知是如何从社会活动和符号互动、特别是语言互动中生成的。
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乔治·赫伯特·米德(George H. Mead)通过研究社会行为和符号互动在心灵和自我形成过程中的作用,反对行为主义和平行二元论,指出人类的心灵具有具身性、社会性和符号互动性,他认为整个西方对意识的心理学和生理学研究都基于自我中心主义和唯我论的思想基础,这要求我们采用实用主义的观点将意识和认知的研究放入具体的情境和社会中(Mead,1925)。米德的符号互动论思想对具身认知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加拉格尔(S. Gallagher)指出:“影响情境(具身)认知的主要哲学家是杜威、海德格尔、梅洛·庞蒂和维特根斯坦,但是也应看到如:詹姆士、乔治·米德、伽达默尔……等的影响。”(Gallagher,2009:36)*由于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多学科性和多流派性以及强调的重点不太一样,因此会有不同的名词来指称第二代认知科学,如,情境认知、具身认知、延展认知、嵌入认知、生成认知等等,它们之间相互关联和相互批评,但是总体上都反对第一代认知科学。加拉格尔由于强调认知的社会性,因此将他的认知思想称为情境认知,但是他也认为情境认知从广义上来说也可以称作具身认知。因此,美国实用主义中的社会性和符号互动性研究将会成为具身认知社会转向的重要思想来源,对米德认知思想的研究可以加强具身认知历时的社会和符号维度探索。
2 符号互动论与认知
作为美国实用主义的重要奠基人,米德除了直接对詹姆斯、乔西亚·罗伊斯(Josiah Royce)、查尔斯·库利(Charles Cooley)、杜威等人的思想进行社会性深化和延伸之外,还对清教伦理、科学实践精神、达尔文进化论和德国唯心主义进行转化和应用。米德的认知思想依托于其社会心理学思想的论述,顺势于自休谟以来对以笛卡尔为代表的心灵实体理论的批判,反对身心二元论和以静止的、孤立的心灵为载体的认知思维观,认为人类早期心灵和意识的产生来自个人和社会的辩证互动(Marková,1987:104)。虽然人类的心智现象似乎表现为内部私人现象,但是不能离开世界和他人而独立存在,始终坚持研究无机物、有机物、动物、人、社会乃至整个宇宙的整体系统。
2.1认知的符号互动性
认知的情境性强调认知并非一个静止的形式或状态,而是一个过程和活动,它发生在具体的情境之中(Bredo,1994)。在杜威看来,“认知行为一定离不开所处的特定自然情境与社会文化情境。就前者而言,认知行为是生物体与自然环境的互动;就后者而言,认知行为是生物体与社会情境的互动”(孟伟,2015:61)。米德继承和扩展了杜威的情境思想,认为情境性更多地表现为社会互动,包括了身体、自然世界、社会活动和符号互动在内的整体系统的互动。虽然认知依存于身体和世界的交互,但是,认知应该排除人类个体自我反思和脱离符号互动内化的幻象,认知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社会行为和符号互动行为,“社会互动性是我们心灵的结构”(Mead,1932)。传统的具身认知观认为,认知发生在大脑-身体-环境之中的一种耦合状态,而米德认为认知是一个身体-世界-他人的三维动态互动过程,因为“在有机体和它的环境之间划分出某种情境的用意很困难”(米德,2012:143),认知无法摆脱社会束缚。米德的阐述比杜威更加深刻,他认识到自然情境与社会情境、有机体与情境之间都无法分割,因此情境包括多重视角,任何视角都是对一个有机体活动场域的阐释,身体与周围环境黏着在一起,而身体活动及所带来的意义则与社会无法分离。一方面,认知的整个过程发生在社会情境中,受社会情境的制约而蒙上社会性的薄纱,“认知并不存在于如希腊哲学中的大脑或身体内部,而是与整个身体器官和社会活动联系在一起的社会性存在”(Mead,1982:148);另一方面,认知的情境性还包括有机体对自然和社会情境的能动性改造。情境作为整体先于个体作为部分而存在,部分要根据整体来说明,但个体与情境之间是双向决定的,情境决定机体和机体决定情境一样充分(Mead,1972:412),人类、世界和社会的互动会改变人类的认知范围和认知方式,如:火的使用改变了人类语言中食物范畴的划分,因此人类的认知与社会互动和符号互动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关系。
2.2认知是一种态度
米德强烈批评笛卡尔的心身二元论,否认心智是一个与身体平行的孤立实体,“在大脑的结构之中,根本不存在任何把大脑的某些部分从身体分开而作为中央控制部分的东西”(米德,2012:26),同时也没有一个独立的心灵在控制着人类客观身体。米德认为心智与身体活动密切相关,应该将心智和身体翻译成为一种同时适用于这两个领域的语言,因此米德尝试使用社会行为来指人类心灵和身体的统一,如果我们将它翻译成认知科学的语言,就是心灵和身体统一在具身的社会行为中。这里要强调的是,虽然米德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他并不同意将认知活动看作是大脑神经的运动或者是纯粹的物质,也不同意将心智活动限制在个体水平之上(Madzia,2013)。
米德的时代是华生等行为主义心理学比较盛行的时期,但是,他并不赞同行为主义将心智还原为单纯的行为而否定心智。米德认为,认知的基本材料是“活动而不是神经束;而且,活动既具有开始的阶段,也具有发生的阶段,既具有内在的侧面,也具有外在的侧面”(米德,2012:8),开始的阶段和内在侧面是被行为主义所忽略,但是也是研究的重点。米德指出人们生活在意义世界,我们将会或者很可能操纵我们的所见所闻(Mead,1964:294),因此,对于物体的认知就是对物体的使用和操作方式。幼儿通过自己与诸物体的接触、操纵以及使用了解物体的意义,例如:对于一个儿童来说,铁锹是某种用来挖东西的工具(Mead,1982:132)。当面对一个物体时,不同的人会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如:当我们看到一匹马,一个人会飞身骑到马背上,一个人会站在它前面拍照,这就是米德所说的行为的内在方面,即行动态度。行动态度是社会行为的非命题的和亚人的开始,也可以说是行动的准备阶段。“如果一个人正在接近一把锤子,那么,他的肌肉就做好了随时抓住捶柄的准备,这种活动的后期阶段都存在于其前期准备阶段之中。”(米德,2012:12)同样的情况也在命题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命题态度作为表达主体与命题之间的认知关系,经常出现在一个命题的前半部分,而这就是命题表达的准备阶段,如:
(1)Ithinkthat both books share the same moral.(BNC-Written)
(2)IbelieveACET has an important part to play in this process.(BNC-Written)
(3)Weregretthat we are unable to answer multiple queries that do not comply with these instructions.(BNC-Written)
在这三个命题中,think、believe和regret 作为命题态度,在命题的一开始就表达了命题主体对接下来要陈述的事件的认知,因此,认知即态度。两个人看到同样一个事物而产生了不同的行为态度,对于同一事件采取了不同的命题态度,证明了人类的不同认知方式。
态度有一个运行于活动的开始和结束的目标朝向,通过对环境负载的探索来不断地调整行为方式直到活动的解释。最近,神经科学研究也证实了米德的认知态度观,在理解他人行为的时候,镜像神经元会去模仿他人行为,并为接下来的感知和动作做准备。里佐拉蒂(G. Rizzolatti) 和 西尼加利亚(C. Sinigaglia)(2008:50)指出:“因为我们在操作,所以我们在看;因为我们能够看见,所以我们能够在操作。这说明我们的视觉和我们的感觉运动器官互相连通,我们看到手和眼睛是相互引导的,我们用手看,我们用眼睛触摸。”因此,米德认为人类的认知先于抽象自我的产生,认知植根于每个个体都拥有的生理-心理土壤之中,因此,认知是以活动作为其产生和运作的基座,通过态度而表现出来。
2.3姿态对话涌现认知
活动通常会经历冲动、知觉、操作和完成四个阶段,身体的冲动唤起知觉的反应,知觉的产生会导致个体产生对对象的直接操纵,最后实现冲动的完成。活动(act)包括个人行为和社会行为,个人行为是社会行为的个体表现,但是我们无法将个人行为从社会行为中完全区分开来*米德将社会行为定义为:“在这种行为中,可以发现释放冲动的起因或者刺激存在于生物的特征或者行为举止之中。社会行为包含一个以上个体的合作,其对象是某种社会对象。”(米德,2012:8)。个人活动涉及个体的生理和心理层面,为认知产生提供了基础,使得机体有了认知的潜能。但认知的产生是需要“把经验世界与有机体的全部活动联系起来”(米德,2012:111),因此就需要个人行为进入到社会互动中。人类的全部生活经验都与社会互动行为关联,并且都在某种层面上展现出生活的样态。米德认为社会活动是认知发生的场所,而非相反,“意识是行为的涌现(emergence),认知非但不是社会活动的前提条件,社会活动反倒是它的前提条件”(米德,2012:19)。认知在个人活动中表现为态度,在社会活动中就是姿态(Mead,1982:36)。由于个人活动与社会活动不可分割,社会活动并不是个人活动之和,因此米德认为姿态不是态度的叠加,姿态与态度其实是认知的两个视角,态度更加突出个人,而姿态更多地涉及互动双方。凯文·布思(Kelvin Booth,2013)指出:“米德具身认知思想中的两个核心概念是态度和姿态。”
通过引述米德的姿态互动思想,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2008:24)指出:认知不是刺激和反应的直线型模式,而是动态的相互影响模式,它包括了身体与周围环境之间的动态协调,还包括自我与他人交互过程中的动态调整。米德指出:姿态互动不只是人类独有,一只狗在看到另一只狗发出咆哮的声音的时候,它会不自觉地咆哮起来:对刚出生的婴儿吐舌头,这个婴儿也会跟着吐舌头,因此,在姿态对话中互动双方并不需要意识的参与就会出现对应的姿态。在姿态对话中,只有意义自然呈现之后,关于意义的意识才会涌现出来(米德,2012:83),此时的意义具有客观性,也就是说客观意义是意识和认知产生的前提条件,只有将意义作为客观对象的时候,意识和认知才会涌现,而意义作为客观对象的前提是由于他人对自己行为的反应,同时从他人的反应中看到自己的行为,即采取他人的态度来回看自身,如“通过父母或者看护人不断向幼儿演示自己的动作,儿童才理解‘球’是某种可以抓住和抛掷的东西”(Mead,1982:134)。米德通过对客观意义的论述来表现这样一个事实,即“认知的出现是社会互动的沉淀,需要人们更多地使用他人的态度,之后才能够在扮演他人的角色中显示自己的态度”(Mead,1982:86)。因此,认知在本质上是社会的,是姿态对话双方在互动过程中的涌现。
2.4符号互动产生高阶认知
虽然认知的产生与身体、情境和活动密不可分,同时这三个因素为认知的产生和发展夯实了坚实的基础,但是,人与动物的认知并没有进行区分。米德认为人类与动物的区别是高阶认知,高阶认知产生于符号互动,因此,他对符号在认知中的作用格外关注。符号包括了行为符号、声音符号和书写符号等,米德更注重有意义的声音符号(或者称为声音姿态)。“通过声音姿态比通过面部表情更容易使自己介入并把握自己”(米德,2012:65),而在声音姿态中的有意味的符号是心灵产生的直接原因。心灵是通过由处于某种社会过程或者经验脉络之中的姿态对话组成的沟通而产生的,而不是沟通通过心灵而产生(米德,2012:54)。 “认知是一个重建的过程,思想是认知过程的一部分,语言重建是认知行为的重要本质”(Mead,1982:3-4),也就是说在有声符号互动中自我才从无数的他人中凸显出来,语言作为一种典型的符号互动方式是认知产生和发展的机制。米德将声音符号泛化为语言,语言符号之所以重要在于语言在互动中所具有的双重作用,即能同时对他人和自身产生相同的效应。语言在人类经验的发展方面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即这种刺激可以像影响另一个人那样影响这个说话者本身(米德,2012:75),因此,语言产生了两个交际效果:交流的社会语言维度和自我沟通的个体社会化维度。在这两个维度中,语言的自我沟通功能更为重要,它能够产生自我反思能力,因此,高阶认知是发生在符号互动过程中的身体活动的生存经验的基质上所产生的过程。社会符号互动过程是人类生存过程的一个整体,但是这个整体是由无数的社会符号交往所构成,这个整体同时也会通过社会活动或互动渗入到任何既定的个人的具体经验中,并在这个人的行为中显现出来,认知也在这种互动行为过程中出现,从而表现出一种社会性。因此,个体就成为一个具有认知意识的完整的自我,自我也因此表现出一种与他人交际的外部认知和与自我交际的内部认知的过程,认知时刻表现出社会性和交际性。正如米德所说:“思维的确切含义是,把作为对象的椅子与椅子这个语词联系起来的过程由人们在社会中完成,并且因此而加以内化的过程。”(米德,2012:117)米德通过符号性社会交往论述心灵的本质,使得心灵具有发生学的维度,心灵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不断变化的过程,从而摆脱了笛卡尔的心灵实体及静态的认知观。
米德还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论述符号互动在个体认知发展的两种方式:一种是没有规则的游戏(play),另一种是有规则的游戏(game),两者都是学习的过程,也是认知不断从低级向高级形式的过渡,同时也表示儿童主动地、积极地和有意识地学习的过程,这与动物的无意识游戏是完全不同的。在没有规则的游戏中,儿童会自言自语和扮演他人。儿童的自言自语是对与他人对话的拓展,儿童通过对他人语言的模仿,将这些语言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复述,同时将这种语言进行私有化和内化,认知由此得到发展。在扮演他人角色的时候,儿童会通过想象的方式扮演社会中出现的不同的他人模型,但是这种扮演是个人的,并没有发展出一个角色不同的自我,他(她)就是这个角色。游戏是儿童进行有规则的活动,规则和他人在游戏中起到对儿童的约束性,在与他人游戏的过程中儿童的社会参与能力获得了极大发展,儿童的行为表现为一种约束性和他性。通过有规则游戏的逐渐发展和完善,这种游戏方式会通过内化的方式深化到儿童的内心,他人更加表现为一般性的和规则性的态度。可以说这在很大程度上将自我进行分裂,表现出了一种他性,认知在这种自我的他性中逐渐提升。认知在游戏中产生和发展,游戏是社会性对认知的渗透,也是儿童通过模仿和积极地学习而达到社会认知的过程(米德,2012:150),游戏是认知提升的实践场。因此,认知不管是从儿童发展视角,还是与世界以及与他人的交互中,符号互动都是对认知的发展和高阶认知产生的方式。
2.5 主我-客我在语言交流中发展认知
米德继承了詹姆士的多重自我和乔伊斯关于自我和非我的区分,将自我分为主我(I)和客我(me)。主我是有机体对其他人的态度做出的反应,而“客我”则是一个人自己采取的一组有组织的其他人的态度(米德,2012:193-194),两者都必须与社会互动和符号互动中的经验相关联,其中符号互动中的语言交流使得自我的分化成为可能。主我是自我主动的与世界和他人的符号交互,交互的过程是认知产生的过程。但是主我的认知并不是反思的,而是一种无意识的认知过程。与主我同步出现,客我在自我的符号互动中也逐渐凸显。当自我与世界和他人交互的时候,人们开始尝试使用他人的视角和目光来反观自身。随着符号互动的深入和主我与客我的涌现,自我和客我开始交互和对话,主我和客我进入不断转换视角和循环的过程中。在语言交流中“我”作为与“你”相关联的指称词出现在会话中,“我”和“你”的指称意义出现,“我”的出现要以“你”作为前提条件,而“你”带着与我不同的他异性使得“我”具有你的特性,我与你会出现指称的互逆性,因此,“我”就同时具有“我”和“你”的特性,自我分类为主我和客我。主我前进的同时也意味着客我的后退,但是主我始终无法摆脱客我的限制。因为时间的制约,主我会随时变成客我,同时客我也是主我不断进取和创造的基础。主我-客我关系作为个体与世界联系的方式:主我不断采取客我的角色,主我不断地通过客我的方式来沉淀于记忆中,同时主我也不断地在客我的基础上来创新和突破自我(Valsiner,2010)。自我内部的对话时刻都在发生,此一时刻的主我就会变成彼一时刻的客我。主我和客我的语言对话使得认知逐渐从社会性向个人性转移,个人性也更加显现为社会性,因此,认知的主我-客我的互动是人类高阶认知产生和发展的必经之路。按照心智理论的观点,人类在三岁的时候会出现“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心智理论的一个重要意义就在于视角的转换,正是在这个阶段儿童才会具有站在他人的视角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用他人的眼光看自身,同时人类的理解和推理能力得到提升,这其实就是主我和客我的对话和视角的转换。另外,主我还代表了个人的自由、进取和创造力,而客我代表了社会的制约、限制和传统,自我总是在这两种状态中不断地徘徊,因此主我可以采取多重视角来进入到客我的场域中,而客我也可以从多层维度来反观主我。正是由于主我的存在才使得我们无法完全认识自我,但是也正是因为客我的存在,我们才能够认识主我的可能性和对自我的更深入了解。主我和客我不断地变化和超越,二者处于一种动态的符号交互之中,认知在这种交互中不断地发展和变得复杂。因此,我们说认知在不断进步、完善和提升,这就是人类自我的主我和客我的持续对话和互动。
2.6 符号互动内化统合认知
由于借鉴了冯特的姿态理论,米德提出了他的互动理论,但是互动理论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这些互动都是发生在外部的人类活动,而我们通常认为认知和心灵似乎是在人类身体内部,那么如何实现这种内、外相通则是米德认知思想中的一个根本性问题。米德除了继承实用主义在本体论上和知识论上反对二元论将认知从人类身体内部排除之外,还吸收了乔伊斯对人际现象中的情绪氛围的内化思想。米德认为心灵和自我的形成与个人对外部经验的内化有关,“内化是指人类的认知涌现于个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外部社会经验通过渗入的方式形成内部社会经验”(Mead,1910)。内化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无意识的内化,一种是有意识的内化,前者主要反映在认知的初级形式,即社会活动互动中。在活动的四个阶段:冲动、知觉、操作和完满,都是在参与主体不自觉地参与到活动的互动中的,参与者通过交互获得了操作经验而与他人达到一致,从而将外部活动事件转化为参与者内部的经验能力和技巧。有意识的内化是在符号互动中,自我和他人、主我和客我的对话中有意识的内化。主我通过对他人和客我的审查而达到对以往经验的重新整合,在整合的过程中主我会有意识地模仿他人和认知客我,在这种对话中,关于他人和客我的经验得到整合和概念化从而实现内化。符号互动内化不仅使得人类的经验和认知能力得以提升,同时也在不断地塑造自我,在交际双方的互动中,通过内化作用将这种互动方式和内容内化于个人经验中(Mead,1903),从而使得自我逐渐采取他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主我和客我也会同时显现,同时人类的互动从外部互动延伸到内部主我-客我的互动,人类的认知也逐渐达到反思的水平。但米德认为内化不是一个被动消极的过程,而是一个积极的自我发展过程,人们通过在符号互动中的表达、反应和模仿从而达到不断地提高和验证个人以往经验。人们在符号互动过程中由于受到规则的约束而不自觉地将规则内化,但是同时自我也会在现有的规则基础上创造和操纵某些规则。因此,符号互动的内化在认知的产生、发展和提升的各个阶段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它将认知的各个阶段和时间串联起来,从而达到对认知能力的整合。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米德已经拥有了具身认知的基本思想,但是更多地反映了与当前具身认知思想的不同。米德所谓的认知的身体性更加强调与身体活动的统一,它以社会性为背景,在社会互动的前提下,指出认知是一种态度,认知涌现于姿态的互动中,而符号互动是认知发展的高阶形式,在人类自我形成和认知统合中起着关键作用。米德也强调认知的情境性和边界性,但是这里的情境是社会性的,也是无法脱离人的符号互动的、带有人类面纱的情境,认知的边界不在身体之内也不在身体之外,而是充斥于整个的符号互动中,是一种动态的场。
3 米德互动式具身认知思想的意义
通过对米德的认知思想研究,可以看到具身认知并不能摆脱社会活动对认知的影响。社会性不是一个后来的、强加的认知因素,而是自始至终都渗透于认知之中的成分。因此,对米德的认知思想的深入研究能让我们认识到当前具身认知研究的不足,同时为认知科学研究指出了社会性转向的可能,并为具身认知的社会性研究供了理论基础。
首先,米德的认知思想拓展了认知科学研究的范围。米德的主要思想是将认知放在整个社会活动中进行考察,强调认知科学研究应该放入到对社会活动(特别是符号互动)的研究之中,不能只停留在物理和生理这样的固态研究中,更应该关注社会和他人的动态互动研究,才能对认知进行全面和整体性的研究,认知才能回归到生活的本真状态,因为“一个物体就是对行为的邀请”(Mead,1972:280)。米德的认知思想使得认知科学研究坚持了两个连续性:(1)低等生物和高等生物在认知上是连续的,并不是完全隔离开的;(2)低阶认知能力和高阶认知能力是连续的,我们不能在推理中完全脱离情绪和知觉的作用。米德将传统认知观中的认知与对象统一于社会行为中,从而打破了认知的内外之分,同时也克服了认知边界的内外和延展性问题。出于对笛卡尔内在主义的反对,外在主义强调认知的边界不限于大脑,克拉克(A. Clark) 和查尔莫斯(D. Chalmers)(1998)认为认知可以扩展到皮肤和颅骨之外,并且将其思想渊源归结为梅洛·庞蒂对盲人手杖使用的论述。米德对于认知的边界比梅洛·庞蒂更加深刻,他认为认知的边界不在大脑、也不在身体之内,认知是非固定地点的、动态的和分散于整个社会过程中的,认知并没有固定的边界而是一个场(Mead,1922)。认知在符号互动中得到扩展,如“教育过程就是由这种使社会反应进入个体心灵的过程构成的,它使个体以多少有些抽象的方式接受共同体的文化媒介”(米德,2012:292),即以语言沟通。认知的扩展不是从个人的认知延展到他人之心最后整个的认知成为一个普遍性的、有规则的过程,认知活动一开始就是通过自我与他人的交互,将他性渗入到自身的场域中,因此,认知在自我与他人的交互中产生并逐渐得到深化,从而实现认知向更高级和更复杂的维度提升,认知总是处于一个未完成的和未封闭的状态。米德的认知思想加深了人们对传统认知科学研究中的身心二元论和唯我论思想的认识,促使人们逐渐向具身认知社会性研究迈进。
其次,米德的认知思想对当前具身认知研究提供了社会性转向的可能。具身认知强调认知的情境性、身体性和动态性,否定自笛卡尔以来将认知放入一个孤立的、静态的实体性自我之中,将认知看作是耦合的身体与世界相互作用的涌现,因此,认知就成了仅仅发生在个人身体上的活动。然而,这种具身认知研究进路并没有看到真实的认知发生过程。从米德的哲学思想中,我们看到他对笛卡尔思想中的唯我论的强烈批判,他将认知的场域进行扩展,不仅扩展到像杜威这样的外部情境之中,而且还将社会活动中的各个元素都作为认知发生的必要条件,从而完全否定了笛卡尔关于心灵的自我中心主义思想。米德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不仅是在身体基因、神经上为人,更在于在经验、社会行为和主体间性上的人性”(Zlatev,et al., 2012:12)。因此,具身认知具有社会参与性,认知的产生和发展需要有他人的参与和互动,在互动的意义中涌现认知,这也是将隐藏在认知科学研究中的唯我论完全删除,使得具身认知研究不是建立在一个孤立的自我之中而是在与他人的互动中,而且正是在这种与他人的交往中,认知才能涌现和发展,人类所独有的认知特点才能凸显出来,即认知的具身主体间性和符号性。米德同时从共时和历时两个角度对心灵的产生、发展和构造进行研究,从而使得具身认知研究进入一个新的维度,为具身认知研究社会性转向提供了可能。按照米德的观点,具身认知虽然表面上将先验自我给消解了,但是又将孤立的身体作为认知的主体,这并没有完全解决个人主义的问题。米德认为我们需要将自我的心灵融入身体的社会活动和符号互动中,才能认识真正的自我。因此,我们认为米德的认知思想为具身认知研究的社会化提供了理论基础。米德对认知的社会性和互动性研究,不仅促进了具身认知科学的社会性转向,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具身认知科学研究的实用主义基础,实用主义本身就含有现象学所强调的认知的情境性、身体性和动态性等思想成分。具身认知虽然大量引用了现象学的思想,但是并不是完全摆脱了英美哲学而转向现象学,而是在英美哲学基础上吸收现象学,这与詹姆士、杜威和米德等人的实用主义思想有极大关系。
最后,米德认知思想的研究重新确定了米德在西方哲学研究中的重要性。米德的认知思想不仅使得实用主义的研究从对自然情境的关注转向社会互动,“使得自我意识的研究以社会性为起点,从而摆脱了西方的个人中心主义”(Carpendale et al.,2011)。米德在分析人类心灵和思维时,创造性地提出了思维是一种姿态对话和符号互动,互动的双方是自我与他人、主我与客我的沟通,通过自我与他人的互动来衍生出主我与客我的符号沟通,不仅使得人们摆脱了自我作为哲学研究的绝对中心的观点,而且还从生成的角度展现自我与他人、认知与符号互动是无法分离的部分。米德并没有否定自我,其目的是要指出心灵不能被删除,无心之身的存在并非人类,也不能将心灵还原为物质的或者亚人层面。自我绝不是心灵的起点,而是身体在与世界和他人互动时所表现出的自性。由于自我同时具有主我和客我的两个方面,米德将自我放在一个与他人在符号互动中相同的地位,这就使得西方哲学研究的中心发生了转移,从自我中心主义到符号互动中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既是一个自我也是一个他人,因此自我既有自性又有他性。米德还指出人类的反思、推理等高级认知能力与自我和他人、主我和客我之间的符号互动无法分开,都是在语言的互动中涌现,因此就将认知和自我的研究推向了语言研究,这也为西方哲学的语言转向提供了思想基础。可以说米德的哲学思想推进了西方哲学的研究和转向,同时与后期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等大陆现象学家的思想有很大的相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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