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月记》的叙述者
2018-03-07曹愫
曹 愫
(阳光学院外语系,福建 福州 350011)
一、《山月记》叙述者两种观点
《山月记》小说全文基本是由主人公的自白和嵌入话外叙述中的袁惨这一角色的心理描写所构成的。无需赘言,主人公自白的部分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如前所述,对于《山月记》叙述者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种观点,这两种观点的差异便缘于对袁惨心理描写部分中的叙述者的独立性程度之理解有所不同。
田中实氏认为,袁惨并没有与主人公进行行为上的直接对话,因此,袁惨心理描写部分的叙述者也被主人公强烈的第一人称告白所吸收。此外,他还指出,对于主人公诗作“何処か(非常に微妙な点において)欠ける所がある”这种评价也仅仅作为一种没有外部化的心理被描写,并没有真正生成现实批评。在分析了“付加へて言ふことに”等一类话外叙述也只是主人公自白的延长线上之物、与主人公第一人称的自白明显呈一体化之后,田中实氏进行了总结:“《山月记》的叙述者并不具有凌驾于所有人物角色的超越性视角,非但如此,还反被李征这一强烈的人物形象所吞并了。也即是,在《山月记》中,叙述者已被作品主人公这一人物形象所同化。”[1]
与田中实氏的理解形成对照的是松本修氏的分析。松本修氏分析认为,《山月记》的叙述者在除主人公自白之外的篇幅中都出发于袁惨这一人物形象所在的立场,能够窥视主人公抑或袁惨一行人的心理,正如“(非常に微妙な点において)”和“(袁傪は昔の青年李徴の自嘲癖を思い出しながら、哀しく聞いていた)”中,“()”这一补充说明性符号的运用就充分显示出了小说叙述者的独立性。[2]
关于《山月记》的叙述者,以上列举了两种形成对照且具代表性的理解。毫无疑问,对于《山月记》叙述者的论述除以上二者之外还有很多,但也基本都可以纳入以上两种观点之一,所以在此不再赘述。
本文的立足点是《山月记》的叙述者是独立的存在这一观点。以下将着眼于小说中重复出现的“声音”这一表述,具体分析此表述背后所隐藏的叙述者这一独立存在。
二、以“声音”指代主人公之叙述者
在《山月记》开篇第一段中,小说以极具张力的汉文调表述介绍了主人公李征虎变之前的整个人生。在描述虎变之前的主人公时,叙述者不仅了解他的经历,还能洞察他的内心。毫无疑问,这时的叙述者是全知全能型的第三人称视角。
小说从第二段到结束,依托于话外叙述的袁惨心理描写部分与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自白基本按照段落划分间隔出现。特别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自白以长段落占据了绝大部分篇幅。在这一部分中,叙述者隐藏起来,似乎彻底演变成了主人公本人,成功营造出强烈的代入感,让读者感主人公所感,甚至产生自己就是主人公本人的错觉。换言之,叙述者正是通过这样的第一人称视角,使读者忘记其存在,把读者封印在第一人称直白而强烈的感情中。也正因如此,田中实氏认为小说叙述者已被主人公第一人称视角所吸收。但是,从小说中对人物形象袁惨的心理描写部分来看,很难断定小说叙述者缺乏独立性。
“叢の中からは、しばらく返辞が無かった。しのび泣きかと思われる微かな声が時々洩れるばかりである。ややあって、低い声が答えた。
(中略)
李徴の声が答えて言う。
(中略)
草中の声が次のように語った。”[3]
以上的引用部分是内嵌有袁惨心理描写的话外叙述部分,“(中略)”的部分是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自白。不难发现,诸如“微かな声”“低い声”等“……声音”的表述都充当所在句子的主语。如前所述,小说从第二段开始,话外叙述和主人公自白在小说中交替出现。因此,穿插于主人公自白之间的这些话外叙述的作用之一就是为读者提示出“主人公即将继续自白”这一信息。而纵观小说,此类提示的句子主语全部为“……声音”,无一例外。毫无疑问,“微かな声”“低い声”等都是主人公的声音,从小说情节上看所指代的也都是主人公李征。所以,即便把“……声音”这类表述全部置换成主人公名字“李征”,也不会产生任何意思上的误解或歧义,对小说情节的发展也同样不会有任何影响。既然如此,便不得不去推断,用“……声音”指代虎变后的主人公的意义何在。
不妨假设,当这些句子的主语为主人公人名“李征”,那就表示叙述者对于情节的发展是“知道”的。但小说中类似句子的主语全部为“……声音”,这就说明,对于叙述者“知不知道”这个问题可以暂且不讨论,但可以肯定叙述者确切地“听到”了。而正是这样的“听到”,恰恰说明了叙述者独立地存在于主人公之外的某个立场,这个立场与人物袁惨及其随从类似,能够听到主人公的声音。严格来说,这样的叙述者虽然也同样是第三人称视角,但是“听到”就表示是通过具体的感官感知到,这既让读者获得了信息本身,同时又加强了临场感,使读者似乎身临其境,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见证者。带来这样的阅读体验,是因为叙述者此时通过“……声音”这一表述与读者共享了感官,甚至让读者演变成了叙述者,强化了读者对小说情节的感官体验强度。换言之,将虎变后的主人公用“……声音”而非姓名来指代,这说明了叙述者视角与主人公自白的第一人称视角的区别,强调了其外在于主人公视角的独立性。
如前所述,话外叙述中也包含了人物形象袁惨的心理描写。所以,关于“微かな声”“低い声”等表述,也存在将其仅仅看作为袁惨本人心理描写的读解方法。但是,人物袁惨在听到主人公李征的喃喃自语“危ないところだった”,突然发现这声音是自己的旧友时,旋即问道:“その声は、我が友、李徴子ではないか?”这是小说通篇唯一一处袁惨发出声音直接与主人公进行的对话。这唯一一处急切的甚至来不及进行第三人称转述的直接引语与小说其他话外叙述部分形成强烈对比,同时,从小说情节发展上说,也由此可以看出,此时的袁惨已经认出这个声音就是自己的好友李征,且已经无暇顾及也无所谓声音的发出者是人、是虎,抑或是其他任何事物。那么,袁惨即使是在心中暗自称呼自己的好友,较于用“……声音”进行指代,直接称呼好友名字“李征”,无论从袁惨这一人物形象的性格还是从小说情节发展来看都更加自然、流畅,完全没有必要特意称主人公为“……声音”。所以,将虎变之后的主人公用“……声音”进行指代是特意为之,且是小说叙述者之作为,而非袁惨所为。同时,这也反过来证明了小说叙述者独立于主人公或人物形象袁惨而存在。
三、以“()”现身的叙述者
小说中,主人公李征是“峻峭的李征”、是“浅ましい身となり果てた”的李征,而袁惨是“温和的袁惨”、“监察御史”袁惨。袁惨是与主人公李征呈现对照关系的人物形象设定。对于旧友李征想以诗人的身份借以留名千古的诗作,袁惨认为“何処か(非常に微妙な点において)欠ける所がある”。无论这一“哪儿”具体是什么,甚至无论这种评价是否构成批评,在这一表达评价的句子中,值得关注的是“()”的使用。毋庸置疑,此表达中的“()”的作用是进行进一步的解释或说明,即注释。那么,是谁在用“()”进行注释,进行注释的用意何在,这两个问题急需解决。
从小说情节来看,袁惨对好友诗作的评价并未外释成为话语,仅仅停留在感想这一层面。不妨假设“非常に微妙な点において”这一注释是袁惨自己进行的,那么“()”的使用毫无意义。因为去掉“()”不会对这一表达造成任何影响,阅读体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会变得更加顺畅。毕竟,作中人物没有必要在同一个句子中以“()”的形式为自身的想法进行进一步解释和说明,甚至小说这一叙述文本本身也不同于科学性叙述,完全不必加入注释。所以,此处的“(非常に微妙な点において)”这一注释只能是叙述者对叙述的一种指点干预。[4]需要注意的是,这一叙述者的干预中,不仅包含了对叙述形式的指点干预,也包含了对叙述内容的评价干预。
“(非常に微妙な点において)”这一注释从内容上来说,解释了小说主人公李征的诗作的不足之处存在于很微妙的点上。这一评论干预首先使读者获得了他们可能并不清楚的情况,即主人公诗作在微妙之点有缺憾,同时也让叙述者与袁惨这一人物视角“何処か”产生了呼应,甚至还促使读者将主人公诗作的缺憾与其虎变联系起来,使读者更容易接受主人公虎变这一不合常理的现象,达到了整合叙述主体的作用。正是此评论干预所体现的与袁惨这一人物、与受述者的强烈呼应和整合关系使得叙述者的析出工作更加困难。
所以,“()”的使用从形式上说是叙述者的指点干预,从内容上说是对袁惨评价的补充和解释,是来自于叙述者对叙述内容的评价干预。反过来,这种对叙述的双重干预也就恰恰体现出了《山月记》叙述者并未被主人公的第一人称叙述所吸收,而是具有独立性的。
四、结语
就小说情节来看,主人公李征从乡邻眼中“博学才颖”的“儁才”变成了残暴的人人惧怕的“食人虎”;从叙述语言来看,虎变之前用姓名“李征”指代主人公,虎变之后用“……声音”指代主人公。小说情节与叙述语言形成了呼应关系。在此基础之上,叙述者又利用“()”进一步在作中人物的观点中强行插入了自己的干预。作为第三人称小说的《山月记》,叙述者非但没有彻底隐身,甚至在全视角与小说的各个人物视角之间自由地切换,使小说获得了时间和空间上的立体感,其独立性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