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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腿沾泥的老师

2018-03-06莫景春

大理文化 2018年12期
关键词:师母乡亲们教室

民办教师已经永远成为一个过去的名词,它曾经在历史长河中闪烁过的特有光芒却永远不会磨灭。

上课的铃声像鞭子一样将大伙一个一个地赶回教室。先前喧闹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只剩一片片阳光在那里尽情泼洒。

铃声已经响过几遍了,可教室门口依然是空荡荡的。老师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拿着长长的教鞭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大家都习以为常了,都自觉地拿起书本静静地等待着,有的则在笔记本上沙沙地抄书。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时不时抬头望望门口,盼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这时节是春插时候,一阵潇潇的春雨过后,水田里漫起清清的荡漾的水,村里的乡亲都忙着耕田、插秧。如果不及时耕田,泥土没有保住水。没过几天,田里的水便会悄悄地溜走,变成干巴巴的一片,秧没办法插下去。再说春节后播下的秧苗长势喜人,正是分蘖赶秧的时候,错过了这几天,秧苗便老了,难以拔起,而且影响到后期的生长。于是,乡间的田野里到处是晃动的人影:有人赶着牛在哗哗地耕田,吆喝牛的声音回荡在田野里,特别悠长。那些拔秧的妇女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议论着秧苗的好坏。插秧的人弯着腰,站在如镜的田里,慢慢往后倒退。一行行笔直的禾苗慢慢在前面排出。田野里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谁都想抓住春天的尾巴赶一年的好收成。

上学的路要穿过这些高高低低的田坎。在上学路上,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戴着一顶草帽,专心致志地插着秧,拿着粉笔的手此刻却握着一把把秧苗,急急地赶着。我知道下午第一节是他的课,他想抢在上课之前把这几分田插完。

静静等待了三五分钟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教室门口出现了:依旧是那件褪了色的衬衫,微微透了些汗;裤脚卷得高高的,尽管两腿洗得很干净,但裤脚上星星点点的泥巴告诉了别人他刚才在做的事情。老师略带歉意地说:“让同学们久等了,刚才是忙着把那几把秧插完,误了点时间,下面我们就开始讲解课文了。”老师宏亮的声音响起来,教室里顿时也书声琅琅起来了。

我们知道老师生活不容易。家里两个还在上学的小孩,全凭师母一个人忙里忙外。养牛喂猪,全压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一个人早早赶出一头大牛,往山坡上放牧;趁着牛吃草的空闲,赶紧捡野菜,回家后和着米糠煮猪潲喂猪,一有时间又往地里种玉米和红薯。这些活计在农村都是夫妇俩共同完成的,特别是那些繁重的体力活。我放学后去捡猪菜,常常在地里碰见师母一个人。她急急忙忙穿梭在密密匝匝的玉米地里,拨开哗啦啦的叶子,掰下一个个胖乎乎的玉米棒,堆在地头像一座小山一样。掰完了,师母便装进箩筐,沉甸甸的两大筐。师母咬紧牙关,挑着,摇摇晃晃地回家。我说我的老师怎么没来。师母笑笑说你们今天不是段考了吗,他正在忙着改卷呢,晚上赶回家帮我煮饭我就高兴了,说得那样坦然那样自在,一点埋怨都没有。

等捡够猪菜回家的时候,夜色已经朦胧,我隐隐约约看到前面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等赶上的时候,我发现是我们的老师。他怀里还抱着一大堆试卷。我惊讶地问老师怎么回来这么晚呢?老师举了举手中的试卷,说抓紧时间改卷,明天要讲解。这次考得不太好,得努力些才行呀。我们边走边聊了些学习上的事。老师的语气那样温和,充满关爱。

老师的家就在我家旁边,四间普通的瓦房,并没有因主人的特殊身份而显得特别,相反却让人感觉到因主人的冷落而显现出来的破败:瓦片被风雨弄得有些凌乱,黄褐色的土墙剥落一些,几扇窗子没有安装玻璃,只是随意地扯了一些薄膜遮住。有的还被风吹出几个破洞。老师大部分时间花在学校,自然不能像别家的男主人一样全身心投入照顾家庭。

老师教着书,却不是真正意义上吃皇粮的干部,就是所谓的“民办教师”。工资先前不是国家发的,由各村自筹。村里筹集了村里的田地口粮税,作为老师上课的工钱。既然是村民自筹,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筹不了多少。工资自然很低,勉强糊自己的口,根本不能养家。后来队里又把上课算作工分,年底分些粮食,让孩子们有几口饭吃。

老师把学校时间和家庭时间分得清清楚楚:星期一到星期五的白天几乎是给学校的,只是农忙时节,利用中午放学时间去帮帮忙,平时基本都在教室里辅导学生,批改作业,备课。如果作业太多了,便抱回家继续改,备课改作业是雷打不动的事情。星期六和星期天,还有晚上,就能省出时间来帮师母做体力活:砍柴,耕田,挑肥料施肥。凡是能做的,他都尽量地做。他知道维持一个家庭不容易,自己的工资那么少,付出给工作的时间那么多,他打心里有些觉得对不起师母。老师多多少少算半个秀才,拿粉笔拿书本的,都是些轻飘飘的东西。体力活肯定是比不上村里那些常年累月在做活的男人,手脚自然也有些笨拙。我看到他割稻谷的样子:一手紧把着一束稻子,一手握着镰刀,慢慢割过来。一把接一把慢悠悠的。一旁的师母则是快刀斩乱麻:一手抓住几把稻子,镰刀一挥,唰唰唰一下全部割光了。干了大半天,老師才割完一张席子那么大的稻田。比较着师母的活,他只是挠着头,憨憨地笑着。

我是很喜欢老师上课的样子:一件得体的白衬衫,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灵活的手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写出的字那么整齐娟秀。他的气质确实跟村里别的男人不一样,隐隐约约透出些书生气,让人感觉很厚实。这也许就是师母喜欢他的原因吧!师母在村里的女人中是数一数二的漂亮,所以嫁给老师的时候,有人在风言风语,说嫁这么一个不算干部的老师,会有多苦,嫁给别的强一些的男人,肯定能享些福。但师母还是义无反顾地嫁过来了,宁可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也默默地支持老师。老师应该读过很多书,什么孙悟空猪八戒关羽张飞的故事都讲得令人如痴如醉,然后在语文课上选出优美的文段,让我们观赏着窗外的风景,慢慢地吟诵,似乎要把山水和文字一起融到我们的心里,化为我们心灵的一部分。

我们的小学根本算不上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山里平地本就很少。村里的大人硬是在一个坡度稍为平缓的山坡脚整出一大块平地来,盖上四间简陋的瓦房,中间用竹板隔出一间来,作为老师休息和办公的地方。房子旁边恰好有一棵歪脖子树。挂上一截锈迹斑斑的钢轨,就是学校上课下课敲的钟。前面有一片空地,就是孩子们追逐打闹玩乐的场地。

教室、钟声、操场,这简单的三样东西就构成了一所学校。我想这可能是地球上最小的小学了。那时候乡亲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学校,只是后来有了生产队,需要人来记账写通知,才知道没点文化是不行的。当时老师是村里唯一到过山外读过书的人,只是家里穷,后来也就不上了,又回到山里侍弄那几分薄田。这山窝窝方圆数里是没有学校的,要读书得穿过一条狭长陡峭的山路,到十几里远的地方。山路草木繁茂阴深,虫蛇出没,爬起来很费力。山里的孩子都害怕了,不愿读书。我至今还想不清楚老师当年是怎么一个人跑到山外读的初中。

老师读了初中,能写会算,就是乡亲们眼里令人羡慕的秀才。老师没有当老师之前,是生产队的会计,整天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上衣口袋插着两支锃亮的钢笔,很是气派。他有两个小孩,大的有七岁,该是上学的年纪了,却整天跟一群同龄小伙伴乱跑,不能安静下来读书。他担心自己的小孩斗大一个字都不认识,便建议村里办一所小学。乡亲们也渐渐感觉到读书的重要,至少懂得几个数字加减法,长大后拿自家地里长的东西去卖的时候,不吃別人的亏。于是老师跑上跑下,请求上面部门支援。上面送来了钢筋水泥、黑板课桌。一所山里的小学就这样建起来了。乡亲们的希望也慢慢地在心底萌芽了。

学校是建起来了,可到哪里去找老师?没有老师,学校还是活不过来。向上面申请教师,人家一听说“山窝窝”这个名字,就躲之不及。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不明就里的年轻人跃跃欲试,乡亲们高高兴兴地来到十几里外的乡里迎接。有的扛棉被,有的搬行李。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像是迎接尊贵的客人。

学校刚开学那几天,哪家有好吃好喝的,都少不了邀请这个年轻的教师。那年轻人也整天乐淘淘地。空荡荡的教室终于热闹起来:终于有琅琅的书声,有嘹亮的歌声。整个山村充满着生机勃勃的气象。

不知怎的,书声歌声突然间消失了。孩子们傻愣愣地站在教室门口,年轻老师不见了踪影。大家纷纷赶过来,看到那间小小的办公兼卧室的地方,凌乱地散放着作业本课本,锅碗瓢盆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桌面上留着一张写了几行字的条子,村里的会计大声地念着:受不了这里粗大凶狠的蚊子,受不了遥远的水井,受不了无穷无尽的孤寂。谢谢乡亲们的热情!这些东西我也不拿了,留给敢于接我的班的老师……一连串的“受不了”,让念的人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都湿润了。乡亲们望着四周高高的山岭,看看这小小的教室,都苦苦地笑了。

孩子们又在村头村尾整天地游荡。那教室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零零的孩子,盼不来一两声欢笑。突然有一天,那熟悉的钟声又悠悠响起,孩子们兴冲冲地赶到学校,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原来是村里的会计。他正在认认真真地抄写着黑板字,一笔一画,显得那样意味深长。我们小孩都悄悄坐到课桌上,跟着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读起来,虽然有些拗口,但总比自己读要流畅得多。上完语文,他又教我们算术,又教我们哼上几首歌。没想到他竟然懂那么多,毕竟是到过山外的人。

这寂静的山村学校又热闹起来了,虽然只有三十个学生,但大伙都不用跑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学校就在家门口,家长放心了。狭窄的教室里装着不同年级的学生,老师像赶场一样教完这一组学生,马上布置作业,又去教另外一组,如此循环反复,专业术语叫复式教学。

他带着我们走向田野,让我们看到活生生的动植物。青蛙们活蹦乱跳地躲进水里,其他虫儿也四处逃散。我们便轻轻地趴在草丛后面,观察青蛙如何捕捉害虫。这比课本的知识生动形象多了。这山前山后,到处都是良好的体育训练场所。顺着滑溜溜的树,男同学猴子般一哧溜便爬到树上,手脚并用,敏捷快速。心灵手巧的女同学则把废弃的旧作业扎成一把把毽子,任凭灵动的双脚上下左右地翻踢。

村里的老师把大自然当作大课堂,传授了丰富多彩的知识。

村里的老师让我们认识了飞机、轮船,还有火车,尽管我们只是从老师的口中、在课文的图中认识,但它们已经成为梦想放飞的天空,引发着我们丰富多彩的遐想。遐想着前人没有想过的事情。

村里老师那谆谆教诲是托起梦想翅膀的空气。村里许多人凭借着这股强有力的空气,像一只只轻灵的乌儿,拍打着有力的翅膀,飞出大山,飞到外面精彩的世界。他们有的经商,有的工作,在各行各业奋斗着,成为乡亲们的骄傲。依旧在山里的人们带着山外的印象,把那些低矮的瓦房拆掉,筑起红砖白墙的小楼房。村前那片荒芜的山坡已开成果瓜飘香的园子,种下碧绿的桑树,养胖乎乎的蚕,乡亲的腰包渐渐胀了起来。那红墙绿树,俨然世外桃源。那弯弯的山道也浇成了平整坚硬的水泥路。节假周末,常常三三两两走来城里的人。他们要进入这青山绿水,品尝那原汁原味的农家菜。也许都市里那尘土飞扬的污浊空气让他们厌恶不已,他们贪婪地吮吸着那丝丝新鲜空气,清洗沾满污垢的肺脏。

村里的老师也变了,乌黑的头发己变成花白,表现着岁月的沧桑。他还是勤着往田地里跑,他感谢那些庄稼,是它们填饱孩子肚子的一部分,养育着一家人。他更放不下手中的粉笔,惦记着教室里那朗朗的书声。

但村里小学还是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外出打工的年轻父母有很多带着子女出去了。村里上学的人越来越少。老师也到了退休的年纪,也终于通过民转公的考试,摘掉民办这顶帽子。他可以彻底将裤脚上的泥点洗干净,背着手四处游逛,当个风风光光的干部。他咬紧牙关,挺过一辈子,培养出那么多懵懵懂懂的后辈,让孩子们一个一个地走出大山。

村里的小学最终撤并了,并到了山外的小学。通向山外的路已经是亮堂堂的水泥路,村里也有了车,早晚接送着上学的小孩。退休的老师站在村头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子,眼睛里充满着复杂的表情。村头那三间教室越来越破败了,只有那顽强的歪脖子树还在辛辛苦苦背负着那一截乌黑的钢轨。吊线已经深深地勒进了柳树的肉,几乎被后起的树皮包住了。退休的老师时不时跑到树下,深情地抚摸着这寄托着多少酸甜苦辣的树。树记住,乡亲们记住,这抑扬顿挫的的讲课声,还有那一行行整整齐齐的字。

村里的三四十岁上下的人几乎都是退休老师的学生。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的小孩关于教师的故事。村里的人都尊敬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逢年过节,都有成群结队登门看望的人,师生聚在一块,回忆起那些回味无穷的往事,那些老师常常提起的充满鼓励的话语,甚至老师烦恼了,喝了两口酒,满脸通红的趣事。老师不会说普通话,却坚持学说,常常把“兔子”跟“肚子”混淆,甚至用毛南话和壮话进行解释,还有老师从田地里回来,来不及洗掉的裤脚的泥点。琐事种种,至今想来,都令人捧腹大笑。

民办教师,带着湿漉漉的泥味,芬芳着山里孩子的希望。没有精深的专业知识,凭借自己对知识的理解,将点点滴滴传授给学生,就像一股强劲的风,鼓动起山里人的翅膀,帮助他们往理想的方向飞去。

编辑手记:

本期编发的几篇散文,都具有浓郁的时代气息。杨汝骅的《“大关县”宅院往事》向我们讲述了滇西古镇金华山脚下一个老院落的前世今生,以及生活在里面的几位主人翁的人生况味、爱恨情仇。四十年前的姻缘相遇,让作者和“大关县”结识,彼时的“大关县”俨然如一个小社会一般杂居着各色人等,他们大多如尘埃般微小弱势,看似平凡的后面却有着耐人寻味的故事;作者在叙述构造上采用了层层推进的的方法,主人翁们逐个登场,形象鲜明丰富,波折的人生、浓郁的时代气息,凡此种种构成了一幅特定年代的属于小人物的“宅院故事”,这些天南海北走进这个院子的人们,在艰难而又特殊的环境中走过了自己人生值得怀念的一段岁月,坚韧努力,坚守着“向善和向上”的人生原则。邱润芬的《流转的时光》中,伴随着磨房的不同命运,作者有着不一样的情感体验,她对磨房的每一段描写,都带着无限的情感和诗意,每一段物象后都寄托着一个故事、一份内心世界的刻畫,同时也能做到冷静客观、全面发展地看待一些现象,肯定成果,吸取教训,这也许就是我们对逝去岁月最美好的追忆。莫景春的《裤腿沾泥的老师》写得自然朴素、不着粉饰,没有刻意煽情,拔高形象,让人读来心生亲切的同时也能做到心存敬意,那些带着泥味的“民办教师”,芬芳的是几代山里孩子的希望,他们特有的光芒永远不会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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