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洱海之西

2018-03-06隆林刚

大理文化 2018年12期
关键词:小石洱海小草

隆林刚

杨大海

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农闲。农闲不是对农忙的奖励,而是另一种死亡。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手里多出来的时间,就只好幽魂一缕地飘在酒桌和麻将桌上。行尸走肉才喜欢这些缥缈的欢乐。1985年的一天,我狠狠揍了杨小石一顿。屁大点的人就跑去看人家打麻将,那痴迷的样子让我鬼火绿。李月琼护着杨小石说,杨小石才三岁,什么都不懂,你得慢慢教。慢慢教?你以为这是小火炖黑梅啊!一次就要打够,一次就要他长记性,要让他下次看到麻将,小腿就自动弹三弦。妇人就是妇人,袒护完了女儿又要来袒护儿子。你要好好看看杨小草就会明白,娃娃不打不成器。

我养鸡,五十多只,也算小有规模,交了不少学费。有一次鸡都半大了,可一夜之间全死光了。我心疼啊,几天几夜没睡好,做梦都是鸡在飞鸡在叫。杨灿林劝我跟着他去卖冰棍,他说,海哥,冰棍卖不完还可以自己吃,即便化成水也还是糖水一碗,鸡呢,一死,就鸡飞蛋打,你连根鸡毛都得不到。我只能谢谢他的好意。他目光浅了,不知道风险与利益同在,卖冰棍永远没法和养鸡比。卖冰棍不过是倒手买卖,从血汗里赚钱,最光明的前景也不过是细水长流。养鸡可是前景无限的自主产业。五十多只鸡,平均每天能下二十个蛋,一个鸡蛋一毛三,二十个鸡蛋就是二块六。这只是开始,等鸡生蛋,蛋生鸡,一个蛋一个蛋地码过去,就是波澜壮阔的灿烂明天了。

星期天,我会去下关城卖鸡蛋。如果哪一天多卖了几个钱,我就会买包青蛙皮春城烟,打上一壶小甄酒,包上几个冰花饼。青蛙皮是我的,小甄酒是我和李月琼的,冰花饼是两个孩子的。那样的日子不多,可一有,就等于是过年了。赚来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交给李月琼。李月琼拿报纸包了藏起来,过两天,等天黑了,拿出来数一遍,边数边兴奋地把这些钱在嘴上花一遍,又买这又买那的。然后,换个地方藏好,过两天,等天黑了,又会拿出来数一遍,边数边兴奋地又把这些钱在嘴上花一遍,换个花样又买这又买那的。好像这些钱都长了翅膀似的,花了,还会飞回来。

1988年的一天,我正在天井里喂鸡,一股味飘进我的鼻子。我熟悉这个味,我曾回头留恋过它的芬芳,那是春天的味道。我知道这个味道从何而来后,也给李月琼买过蜂花洗发乳,她却舍不得用,还是一天拿块肥皂往头上抹。要是我们家哪天也有这样的芬芳荡漾,我就知道那一天一定是个好日子。只有在好日子里,李月琼才会把自己打扮成一朵花。海哥,你在家啊。果然是三凤的声音。是啊,我说。嫂子呢?她带着娃娃走亲戚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说明天呢。不知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三凤换了腔调,这以后她的声音就有些软有些粘。海哥,我好想吃鸡蛋。想吃还不容易,自己去厨房拿几个去。嗯——哼,人家还想吃鸡肉呢。她用手撩了一下头发,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鸡要留着下蛋的,那芬芳就穿过乌黑的发,穿过纤细的手指旋风一样向我袭来,那可是整个春天啊。

王大头结婚摆酒那天,我刚坐下,杨灿林就一屁股坐到我旁边。菜还没有上齐,他就给我倒了一碗酒。望着他刀子一样的眼神,我明白眼前这碗酒里还装着什么。我一口干了,擦擦嘴,吃了块肥嘟嘟的粉蒸肉。他说,海哥,好酒量。我说,怎么能和你比。他说,我戒酒好多年了。我说,那我们就少喝点。他说,怎么能少喝点,除非你心里有鬼。他烧着火的眼睛瞪着我,我犹豫了一下,端起碗,好,你喝多少我喝多少。当越来越多清冽的酒倒进我的身体,我渐渐感觉不到它们的滚烫它们的灼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杯了,因为杨灿林已经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可他突然大吼一声,给自己加个油后,又回过神来端起了一碗。干。干。干。他嘴里只剩下这个刀锋一样闪亮的字。我没有办法了。酒成了飞着的子弹,谁也拦不住,直到有一个人先倒下。

我的世界开始朦胧,开始摇晃,开始崩塌。醉了,话就不用藏着掖着。我说,灿林,你信不信,我没有骗你?杨灿林说,海哥,你再喝一碗,我就相信你。我就再喝了一碗。

我和杨灿林搂着肩膀回家,走到岔路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海哥,我送你回去。我说,别小看你海哥。走了几步,我回头,看见杨灿林还站在路口,月光下他是一道剪影,随风轻轻摇摆。他也醉了,却还在目送我。我高兴起来,这世上没有过不了的槛。酒,真是个好东西。我看见家了,灯亮着,她们一定在等我,等我酒宴上带回来的吃食。肚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努力把它们压下去,另一波势头更大的浪又朝着我压来。天崩地裂,我被淹没了。慢慢倒下时,家里的灯奶油一样在我眼里慢慢化开,整个世界一片金黄,一片美好。

杨小石

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找到我的。

1989年的夏天,我像往常一樣把自己丢进洱海,一会是浅在水里的鱼,一会是浮在水面上的狗。不止我一个,下鸡邑所有会跑的孩子都这样度过夏天。那天也许是脚抽筋也许是中暑也许是那些缠人的水草,反正水不再是我的自由,我慌脚乱手挣扎了一会,就成了浮在水面上的一条死狗。没有人理我,他们以为我又在玩装死的花样,就都手舞足蹈地笑。成为一只死狗的痛苦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倒是这些支离破碎的笑声很多年以后还会在我脑海里响起。花样太多,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妈一定以为我死了,因为我在岸边醒来的时候看到她的眼睛肿得像金鱼。还有杨小草,两只眼睛也像在腌菜罐里泡了几天。我说,我见到我爸了,他抱起我亲了一口,说想我了,还问我饿不饿,我说饿,他就给了我五毛钱让我去买碗凉米线。我妈大哭起来,抱着我就要上州医院。杨小草也跟着哭,跺着脚说,杨小石,你乱说什么啊?爸都死了一年了。我想了想,把手伸进衣兜里,然后,把一张湿漉漉的五毛钱递到她们面前。

是的,我爸死后,这些东西就躲进了我的脑子里,不定什么时候跑出来丢一根火柴把我点燃。我妈不准我下海,我搞尝没有,就在村里跑,追蜻蜓,追飞蚂蚱,追鸟,足够快的时候,下关风就成了水,软软地从我身边流过。下鸡邑是我的另一片洱海。那天,我跑进黑子家,对着打麻将的田鸡说,火,着火了。田鸡心烦不住,兜屁股给我一脚,让我滚蛋。可没过多久,田鸡就摔了麻将往家里跑,他跑得匆忙,远远就看见一大团火焰盛开在自家屋顶。

黑子的老婆抬着大肚子,摇摆着走到村口的大榕树下。大家拿她生男孩还是生女孩打赌。说生男的,依据她的肚子是滚圆的。说生女的,依据她的肚子有点尖。之所以出现滚圆和尖的分歧,完全是因为黑子老婆穿着几件衣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缘故。我也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待在大榕树下,一是因为它已经几百岁了,落下的树荫要比任何一片树荫清凉。二是因为林叔在那里卖冰棍。只要手握一根冰棍,全世界的甜蜜就都在口中了。那天,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棍,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黑子老婆的肚子。突然我就大声叫了起来,死了,死了。吓得那些打赌的人都茫然地望向我。后来,黑子的老婆生了一个带把的,他高兴得在家门口放了好多鞭炮。可惜,那个小朋友在发黄疸的时候没挺住,死在了黄昏。那时,我边听着他们家人稀里哗啦的哭声,边看着挂在斜阳峰上正准备掉下去的太阳。太阳也快要死了,像枚咸鸭蛋的蛋黄,一点也不刺眼。

开始有人把脸凑到我眼前,然后一动不动,让我把看到的东西告诉他们。有时候,他们还会掏出糖果和零钱。如果我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我什么也看不到,他们不但把糖果和零钱拿走,还会给我一个大白眼。都到碗里的东西又飞走了,我很失落。于是,他们再把脸凑到我面前时,我就说,有一天你会有钱,有很多钱。于是,我就有了很多不会再飞走的糖果和零钱。只有林叔不会把脸凑到我面前,有时候,我花一毛钱,他还会多给我一支冰棍,我不要,他就说,拿着吧,卖不掉也会化成水。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他,就说,林叔,有一天你会有钱,有很多钱。林叔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你这个傻孩子。

我永远不会忘记1988年的那个夏天。那天,我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我爸从酒席上带回来的吃食,上床睡觉时都哭丧着脸。恍惚间,听见我妈的呼唤声,睁开眼,世界又好像是安静的。第二天早上,有几个人来到我们家。他们经常这样干,屁大的事都要跑来找我爸。我爸慈悲心肠,有求必应。大到帮人挖地捕鱼,小到帮人找一夜没有回家的鸡。我妈说,杨大海,你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自己屁股还被海风吹呢,还想管别人。我爸就呵呵地笑。我妈说,笑个屁的笑。我爸说,结婚前我也这样笑啊,一天不笑,你还不答应,怎么现在反遭你嫌弃了?我妈瞅我爸一眼,去去去。我喜欢看他们这样,吵吵闹闹也还是很幸福的样子。可这天,我妈和我爸都不在,一屋子都是那几个人的声音,乱哄哄的像一群苍蝇。一个女的见到我,立马跑过来,把我拉进怀里就哭。她掉下来的眼泪都跑到了我的脸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杨小草坐在台阶上,像一个蔫瓜。我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烦恼是一支冰棍解决不了的。我挣脱那个女人的怀抱,趁他们不注意跑出了门。我去了大榕树下,可林叔不在。夏天里,他的冰棍箱每天十点都会准时出现在大榕树下的。我盯着天空看,太阳都这么高了,莫非还没到十点?这真是奇怪的一天,大家都变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正想抓只蜻蜓再回家,就看见了杨小草朝我跑来,我还没有喊她,她就泣不成声对我说,杨小石,爸都死了,你还到处乱跑。

杨小草

真的,人生而就是不平等的。不说别的,只说出生地,我也不和北上广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我只说下鸡邑,一个村头,一个海边,就是两个世界。村头是便捷,不远处就躺着214国道,一头连着古城一头接着下关,分分钟就可以踏上阳光大道想去哪去哪。当然,村头可不是阿猫阿狗想住就可以住的。村头是什么?是地位是尊严是闪着光的荣耀。从村头到海边的这一座座房子,表面上看是三坊一照壁,实际上就是你在下鸡邑的资历,越往海边资历越低。等数到洱海最边上,那就都是些卑微到尘土里的可憐人了。洱海最边上是什么?一是麻烦,想要走上214,你就得花上更多的时间绕过那些逼仄的弯曲的小路。屋前屋后种的菜吃不完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烂在地里,不划算去盘,盘到村口再盘上214再盘进下关城的菜场里,都变成肉价钱了。二是软弱,你不知道那些被洱海水浸泡的地基要撑起一座两层的青瓦房有多艰难。墙壁上一夜之间会突然多出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缝,像闪电像蟒蛇像噩梦一样吓人。我和杨小石用画报把它们遮住,这里一张,那里一张。我讨厌我们花花绿绿的家,那些画报就是铺天盖地的遮羞布,遮盖着软弱的地基和软弱的我们。三是心烦,洱海的涛声白天是曲子,晚上就是锯子,冬天更是升级成了电锯。我还好,人小瞌睡好。我奶奶就不行了,一个涛声,她就翻个身,一串涛声,她就翻过来翻过去。洱海边这些人家,好多老人的脸上都贴着被涛声熬出来的黑眼圈。谁能给我一块足够大的遮羞布啊,我要把晚上的洱海遮起来。

没有人能给我遮羞布,就像从来没有人理我。我的声音从来都是掉进洱海的雨滴,只能瞬间消失,或者等着下一次无声地坠落。洱海最边上的愿望从来都是随风飘散的尘土,不会有人看到的。林叔,转动的陀螺,开海时把汗水洒进洱海里,农忙时把汗水洒进泥土里,农闲时又把汗水洒到冰棍箱上,一秒钟都不停歇。也许挣了几个钱,可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他老婆三凤挂在嘴边的窝囊废。三凤嫁来的时候还是娇羞的小媳妇,见人说话轻言细语,也不知是演技过人还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没过多久,摇身一变成悍妇了。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奚落林叔。路过他们家,经常能听见她老婆在责骂他。叽哩哇啦的,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林叔根本不敢插一句台词。

如果谁想让尘土里长出花朵,谁就要变得与众不同。小七,小七不小,三十多岁。二十岁外出打工,他说,十多年里他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并亲手触摸到了祖国的大动脉。这一摸,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摸,从此他的历史翻开了新篇章。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的,穷则思变嘛。小七轻描淡写的语气,一下子让他在众人心中多了几分仙气,近乎于神了。他家三层小洋楼立起那天,鞭炮炸得空中飘起蘑菇云,地上一片红艳艳。流水席流得哗啦啦地响,下鸡邑洱海最边上提前迎来了春节。小洋楼不止在下鸡邑鹤立鸡群,那气派都可以叫板苍山洱海间了。我和杨小石挤过人群,挤进楼里,一下子就被巨大的落地窗和那些闪耀的灯光弄晕了。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美好。原来洱海最边上可以如此扬眉吐气。小七西装笔挺,见男人就发烟,见女人孩子就发糖,那气派,大明星一样。他的妻儿老小脸上虽然一片随和,可那随和之下却处处涌动着得意,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是,面对此情此景,杨小石却一点点触动的表情都没有,接了糖就往嘴里塞。馋屁股,没出息。我没有吃我的那两颗糖。我把它们放在枕头下,每天睡觉前拿出来看一看。它们不是糖,是种子。

我想出去闯一闯的想法就是在这时生根发芽的。打工,去摸祖国的大动脉。沿着小七走过的路奔向前方,奔向幸福。然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这洱海之西,还应该有一幢小洋楼和小七家的遥相呼应。我也知道纸上谈兵是幻想,不过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品尝这颗甜蜜的糖果。那感觉太美了,好多生活的苦涩都被冲淡了。比如我都快要忘记小时候我爸经常打我的事了。他打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理由。我恨我爸。我恨下鸡邑。我恨我是一个女孩。这些恨会被冲淡,却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那时,我对下鸡邑眷念还剩着几分,毕竟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杨小石让我对下鸡邑彻底死心的。别人都说杨小石有天眼。这些人啊,我弟弟是什么材料做的我还不知道吗。要是真有天眼,我早让他告诉我期末考考什么了。事实上,每次考试我都考得很糟。那些人之所以迷信他,完全就是因为淹水事件后,他的个子就永远停在了七岁。他们说矮子心尖,多出来的心眼能看到未来。还有那年本主节,敲锣打鼓的欢庆中,不知朝拜本主的谁又说了句,像不像杨小石?马上就有人点头称是。泥塑的本主半人大小,黑黑的一张圆脸上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还真是和杨小石有几分像。本主附身了。他们就更信了。其实,杨小石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那天,田雞一直在输钱,就是个白痴也看得出来,他心里的火已经烧到眉毛上。还有大榕树下猜黑子老婆生男生女那天,杨小石突然鬼喊呐叫地说死了死了,其实是刚巧有只小飞虫撞进他的眼里。他疼死了,可他们却以为是本主附身喊话了。老天作证,一切的一切都是巧合,一点玄机都没有。

1991年,我妈带着9岁的杨小石踏上寻医问药之路。路越走越远,希望越来越渺茫,她的意志却磨成一把尖刀,只要哪个地方冒出一丝希望,她就会狠狠地插进哪个地方。使劲攒钱,然后让千奇百怪的药味飘散在家里,成了我妈活着的全部意义。他们一定忘了那些钱上也沾着我的汗水。只要不上课我就是我妈的跟屁虫,跟着她下海捕鱼下地种菜,然后再盘到菜场卖掉。大家都叫我小大人,又是称秤又是算账又是收钱找钱的。我喜欢这个称呼,有担当,有一种小小年纪就能独自闯江湖的骄傲。可到最后,装满屋子的就是这些挥之不去的药味。你不知道那些药味有多难闻,经常把我熏得掉眼泪。填杨小石的坑,做姐姐的义不容辞。可是,北京的医生都已经摇头了,我妈还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是不是太憨粗粗了。我妈从来不是一个执迷不悟的人,她在这件事上不死心,我想大半是因为我爸的缘故。我妈一定以为只有坚持到底,才算没有辜负我爸。我爸把他全部的爱都给了杨小石。这样一来,杨小石就不止是杨小石,他还是我爸杨大海的化身。我妈抱紧了他,也就等于抱紧了我爸。眼见着那些钱就那样被各种大方小方偏方变成了打水漂的杨小石,我心疼,我怨恨,我生无可恋。

杨灿林

1987年的大年三十,我打了三凤一顿。1980年,媒人第一次带我去她家。花甸坝,藏在大山深处的草原。我们早晨出发,到达时,夕阳西下,把一片金色余晖洒满草原。鲜花牛羊,安然自得。天苍苍野茫茫,立于天地之间的那一瞬,我有些恍惚:这是个好地方也是个穷地方。三凤站在家门口,脸上飞着一片红霞。衣服裤子都有补丁,补丁上绣了蝴蝶。有飞翔的,有停在花上的,各式各样五六只。我说,是你绣的?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能让美丽的蝴蝶纷飞在穷苦的补丁之上,这该需要一颗多美的心灵的啊。柔情涌上心头的时候,我决定要守护她一辈子。离开的时候,三凤对我说,你真愿意把我带走吗?三凤身后,是她破败的家,是她家里装着的一屋子黑。我指天发誓,你放心,我有两口吃的,绝不会只给你一口。

后来,三凤爱这样来总结这段历史:只怪我眼睛瞎了,只怪我轻信了你的花言巧语,只怪我没有见过世面。比起花甸坝,下鸡邑才是个鬼地方,花甸坝再穷,人也是一匹自由的马儿,下鸡邑的穷,可是要被千人万人看,被千人万人笑的。

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三凤会穿得漂漂亮亮地出门,风摆柳摇地走,所经之处留下蜂花洗发乳的香。陆续有不同的女人带着一伙姐妹找上门来,怒气冲冲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破鞋,今天不撕烂你这张脸我就不是人。狐狸精,把我家男人给你的东西还回来。三凤倚门静静望着细数罪状的女人,嘴角带笑,像看一出破绽百出的滑稽戏。披散的头发有几缕被风吹到额前,被她纤细的手指一撩就挂到了耳后。她说,别瞎嚷嚷,有本事你们就一起上,要是我手里的砍刀哆嗦一下我立马跳洱海淹死。还有,我要告诉你,你家男人给我的可不止那些东西,你是不是都想要回去?

我躲在屋里,手里握紧棍子。女人们再怎么争吵也不过只是些电闪雷鸣,如果她们敢让三凤的世界下起瓢泼大雨,我就会立马冲出去。我不会手软的,谁也别想欺负我家三凤。她再坏再烂,也轮不到别人动手教训。那些风言风语早就飘进我的耳朵,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块跳不出油锅的排骨。我痛苦不堪,但我又不能指责三凤。洱海之西,是困住三凤的另一块花甸坝。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可能我那句,我有两口吃的,绝不会只给你一口,让三凤高估了我的现状和未来。

下鸡邑的最边上,既然穷是下关风吹不干的洱海水,那我能做的就只能是把命豁出去。结婚后,我戒了酒,戒了烟,能省一点是一点。我拼命赚钱,我喜欢看三凤数钱的样子,那些跳舞的手指会让我想起当年她身上纷飞着的那些蝴蝶。我不怨三凤,那些男人才是我的敌人。大年三十那天我去小卖铺,里面两个长舌妇立马闭了嘴。我瞪了她们一眼,她们灰溜溜地出门时,丢给我一句,狠什么狠,绿帽子都高到天花板上了。愤怒到来之前,我就看见了货架上那些明晃晃的酒,它们这时候闪出来的光真美。我要用它们打败她们,打败我心中无休无止的愤怒。也没有想过多喝的完全是三凤那些尖锐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大年三十都不肯消停。她说我板着脸给谁看啊,是我毁了她,是下鸡邑毁了她。他妈的,那我是被谁毁的?我当然骂不出口,只能等着酒把我点燃。点燃了,我就可以像那些鞭炮一样欢快地爆炸。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打三凤的。她也不躲,也不叫,好像我砸在她身上的那些巴掌拳头全是些毛毛雨。后来,我把她拖进卧室,撕掉她的衣服裤子。当她裸露的身体像一朵向日葵一样盛开时,我狠狠扑了上去,直到眼前都是纷飞的蝴蝶。

我洗头不再用肥皂了。蜂花洗發乳真的是个好东西,洗出的头发又滑又香。我的第一瓶蜂花洗发乳是大海去下关城买的,我舍不得用,他还笑我小气。现在,我舍得用了,天天用,我要让那一缕香气永远萦绕我的发际。只是不知道,空荡荡的天井里,那个会因此心动的男人还能不能闻到。

生活还要继续,没有鸡,还可以有其他。我在村口摆摊,卖喜洲破酥粑粑。老面,猪油,加玫瑰糖是甜的,加葱加盐加肉是咸的。关键是倒饼,手一抖五个饼从案板上齐刷刷地飞到空中再落进烤盘里。我从小就熟知制作喜洲粑粑的每一道工序,并知道如何把一个个粑粑做得又酥又软。但我也知道喜洲粑粑一旦离开了喜洲,再正宗,也会少了一缕香。所以,打出“正宗喜洲粑粑”的招牌时,我的心里是忐忑的。

生意果然不好,卖不动,发面待在大盆里最后膨胀成一个呆傻的球。只能做出来送给邻居吃,除了杨灿林家,家家都送。有一天老张头来买粑粑,一买就是二十个。第二天,他又来买二十个,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喜洲粑粑。第三天,他又来买二十个。他家里也就五口人,再爱吃粑粑,也不能顿顿当饭吃吧。更蹊跷的是,老张头是个蚊子屁股里能挑出蛆来的小气人,别说粑粑了,就是天气热得让他吐舌头,他也舍不得买一只冰棍吃。那天我跟踪他,他没有回家,转弯抹角,在一个角落停下来。我躲在墙后,听见他和一个人说话。老张头说,我办事,你放心。那人说,张叔,谢了。老张头说,乡里乡亲的,客气什么。那人说,这是你的辛苦费,明天继续啊。老张头说,说真的,我没有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杨小石

我在病房里见到杨小草的时候,她睡着了,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大宝要喊她,我嘘了一声。

第一个电话是马大宝打来的,说杨小草出车祸了,正在急救室呢。他的声音伴着哭腔,一直在颤抖。舅舅,我该咋办啊?他最后哭起来了。初中的学生,也还是孩子。急得我恨不得伸出一只手穿过电话线去安慰他。我就这么一个外甥,我疼他,他也亲我。我对他的感情就是对待儿子的感情。最初的时候,我没有觉得低人一等,反正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家手长脚长,我需要付出更多一点的时间。我不怕付出时间,我乐意把时间奉献给土地、洱海,还有我妈卖喜洲粑粑的摊子。二十岁那年,我的一个小伙伴结婚了。第二天,我们一伙人聚在一起向他打探新婚第一夜是如何度过的。他说,脱光了就滚进被窝啊。然后呢?然后我就摸她。摸她哪里?摸她奶子,摸她那里啊。哇,那你媳妇干嘛呢?新郎瞅我们一眼,你以为她会闲着,还不是摸我那里。这个毛头小伙因为品尝了女人的滋味,一夜之间,就老气横秋地在指点江山了。我们兴奋得差点流鼻血,对结婚都有了一种迫在眉睫的期待,摩拳擦掌的,好像明早去大街上走一遭,晚上就可以当新郎官了。但我突然感到失落,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到底和他们不一样。别人有的这个东西,我可能不会有了。他们什么时候把我按倒在地的也不知道,等到他们兴奋地一边跑开一边喊着杨小石想女人了杨小石想女人了,我才醒悟过来,慌着把裤子提上。也谈过一个女朋友,漾濞的,隔着三十多公里,因为介绍人说我们般配,我们就有了交集。见面的时候,她就对我眨眼睛,挺可爱的。人也挺好,手脚勤快又嘴甜。我们上过一次街,可我还是受不了那些眼光。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无所谓,那些眼光再冷再冰,不过是落在我身上的雪,拍一拍就没有了。两个人就不行了,两个矮子并排走,扫过来的目光就更多更冷。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般配。我没有办法保护她,保护我们的家,保护我们的孩子。等到大宝出世,我所有漂浮着的情感才算有了落脚处。

第二个电话是我姐夫马志强打来的,他说,大雪封山,他还出不来。杨小草车祸流出的血让他焦躁不安,他嗓音沙哑,词不达意。我说,姐夫,你放心吧,有我呢。他全国各地跑业务,根本没有想到此次青海之行会如此煎熬。

我不爱旅行。远方对于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更何况,现在没有什么远方是一台电脑抵达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加上一部智能手机。要不是因为杨小草,成都我也不会去。一座陌生城市不会和我产生联系,除非那里有我的亲人。我听过赵雷的《成都》:“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我从未忘记你。成都,带着不走的,只有你。”我的成都是大理古城的夜晚。白天不是,白天游客太多,光是他们的声音就能让随便一个地方变成大卖场。

第一次去成都是2004年,我和我妈坐火车去的,去参加杨小草和马志强的婚礼。马志强配不上杨小草,他俩站一起就是美女与野兽。我把攒下的钱全部给杨小草,她不要。我说,姐,拿着吧,又不是外人,是你亲弟弟送你的礼物。杨小草擦去眼泪,说,还是你留着吧,这里是哪里啊,是成都,没有成都没有的东西。她就带我们参观她的新房,电视、冰箱、洗碗机,她说起它们的音调和她的新房一样明媚。在成都那几天,所有的家务都是杨小草做,马志强回家就是一个大老爷,对我们也爱理不理的。一天晚上,我听见他们的争吵声。第二天杨小草眼睛红红的,戴上墨镜才出门。我们就说要回去了。杨小草说,还要带你们到处转转呢。我妈说,来日方长,再说了,离开了下鸡邑那张硬板床,我睡不踏实。走的时候,只有杨小草送我们。我妈问,志强呢?杨小草慌着说,他上早班,早出门了。我知道杨小草没有说真话,虽然她一走出卧室就把门带上了,但是我还是看见了马志强还躺在床上。走的时候,我就把钱放在了被子底下。

杨小草醒来看见我在医院,又是欢喜又是哭泣,杨小石,姐是不是死了?我抓着她的手,姐,你没死,死了就看不到我了。姐,没事的,姐夫马上就会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姐,你要高兴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杨小草

杨小石终于来成都了。幸亏马志强想出这一招,不然,杨小石真的就是鹅卵石一块,油盐不浸,一点办法没有。

1995年,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的同学要么失落,要么在读技校还是走进社会的选择中犹豫忐忑。我却终于等来春天,高兴地回家告诉我妈,我要去大城市打工,我要去触摸祖国的大动脉。我妈说,一个姑娘家要是长了一双野脚杆,注定就是个劳碌命。我说,劳碌命也比死在这里强。我妈说,我们从来没有少过你的吃你的穿。我说,如果让我再闻喜洲粑粑的臭猪油味,我会疯的。我妈说,不要忘记你读书的每一分钱都是这些臭猪油换来的。我说,如果你不让我出去闯一闯,我会恨你一辈子。我妈说,你这个讨债鬼,那你就恨我一辈子吧。

第二天,我起床,发现床头放着四百块钱。喜洲粑粑三毛一个,四百块钱,要卖多少喜洲粑粑啊。那天从早到晚,我都在摊子上帮忙。自始至终我和我妈都没有说一句话,这沉默就是我们的告别了。炭火的火星不断落到我的脸上,我不觉得疼反而觉得痛快。

在遇到马志强之前,北上广我都待过。最艰难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一顿泡面。地狱的滋味也许就是饥肠辘辘不知道明天该去往何方的滋味。我的苦不能往家里倒。下鸡邑必须只能看见我的幸福。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挺住,挺过去就是春天。可是,我快挺不住了。我急需一根救命稻草。我记得我妈有一次说,奇怪了,老张头每天都会来买二十个喜洲粑粑。小气鬼怎么可能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我一跟踪,就知道真相了。我本来想告诉我妈的,但我又怕我们家的粑粑卖不完。后来每年过年,都会有一些火腿和牛羊肉放在我们家门口。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谁放的。见我妈很坦然地把那些东西拿进屋里,我就知道我妈也知道那个秘密了。不同的是,她不恨了,我还恨着。那时,我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有想到一个电话过去,那个人就给我寄来了五百元钱。

北上广太伤感,后来我转道去了成都。在成都一家玩具厂我认识了马志强,当时他是组装车间主任,简单粗暴,好像所有女工都是他的阶级敌人。不管谁犯错,都要被他喷被他扣工资。因为一双眼睛又大又凸,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气鼓鱼”。死气鼓鱼,死气鼓鱼。有一次我不小心分错了零件,几大箱玩具要返工。他不但没有喷我,还和我一起返工。见我慌脚抖手的样子,他说,没关系,犯错才能让一个新手成长。他压低了的嗓音毛毛虫一样爬进我的耳朵,我一个哆嗦,抬头就看见他死鱼眼里浮动着的光影。

好多人都说我这朵鲜花可惜了,插在了马志强这堆老牛粪上。可是,如果没有这堆老牛粪,我不知道我还要飘摇到什么时候。记得在北京的一个晚上,路过发廊,看见它橘红色的光妖娆而暧昧。在它飘出的异香里,我有些眩晕。差点就走进去了,和她们一样花枝招展轻舞飞扬多好,不用担心明天的日子又是乌云一团。

马志强挺有心机的,谈恋爱的时候,展现出来的都是他的好,有车有房有钱。给人一种错觉,和他在一起就等于是和鲲鹏在一起了,想干嘛只要吱一声,他立马就可以大鹏展翅带你飞上九重天。不过那时我的单纯也还剩着几分,还相信这世界上有爱情。还给自己灌鸡汤:人不能什么都图,图着这些了就不能再图他还帅成刘德华。等结婚了,才发现他不过马屎表面光。车是找朋友借的,房子是租的,钱也就那点死工资,一身名牌全是冒牌货。他一个从湖北农村出来飘的穷小子,能比我多的也就是那点行走江湖的经验。

我让大宝带杨小石去找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说有些话要向家属交代。我骂起马志强,这个臭男人,玩具厂干得好好的偏不安心,非要跟着朋友去创业。好了,钱没有赚着几个,需要他的时候了,还回不来。再不回来,就只能等着帮我收尸了。杨小石让我别这样说。他说,姐,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有他在,我当然放心了。其实,最多也就一两天,前期工作都做好了。转眼夷为平地,就什么都妥妥的了。

马大宝

我的成长史就是我妈的抱怨史。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泡在我妈无休无止的口水中。她说我爸是骗子,她上了他的洋鬼子当,才会嫁给他。说我爸是窝囊废,1999年就是一个车间主任,十二年过去,还是车间主任一个。看看同时期的车间主任,哪个不是混到了高管层。我爸是有点小虚荣,可我妈心大,我爸不小虚荣又怎么能追到我妈呢。可就是这一点小虚荣,让我妈看到了整个社会的邪恶与肮脏。我爸其实挺务实的,努力工作,晚上还兼职开出租车,夜里两三点了才回家,随便睡个囫囵觉又去上班了。只可惜我爸千拼万拼都配上不上我妈的梦想。

我知道我妈的梦想,虽然她从来只字不提。我们回过几次下鸡邑。那不是回老家,那是我妈的show time。长达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只为下鸡邑之行能点亮所有老家人的眼睛。我爸熟悉的那些名牌仿款渠道,我们不厌其烦地去走,直到把自己打扮成大明星。当我爸找人借来的奔驰车杀进下鸡邑时,我妈还会赶紧掏出一副墨鏡架上。后来,车主不再借车给我爸了,急得我妈跳脚,硬逼着我爸去租车行租同款。租车小贵,心疼得我妈急火攻心,脸上冒出几个大铆钉。回下鸡邑的大包小裹里,装的都是给亲朋好友的礼物。每一件礼物几乎都不重复,代表了我妈对下鸡邑的亲切问候。我妈就拿着这些问候欢喜地走过下鸡邑逼仄的大小巷道。那是杨大海家的女儿,那是李月琼的女儿。若是身后嘀嘀咕咕地响起这样的议论,我妈就觉得此生无憾了。

我也是我妈的理想。我要是神童就好了,就会把她给我定制的那些各种培训辅导班套餐统统消灭掉。我知道她爱我,也明白她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巨大失落。没有办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小升初,我没有考进重点名校,我妈痛哭了一晚。她说,你不好好读书,就是打工的命,就是小七的命。她那些悲伤的眼泪才一出眼眶就全流进了我的心里,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无能的人。

2005年回下鸡邑,我妈站在一片废墟上。外婆告诉过我,这里曾经有一幢漂亮的小洋楼,它沐浴阳光,看风花雪月,小七啊小七,招了多少羡慕和嫉妒。可谁能想到那些钱根本就不是打工得来的血汗钱呢。警车把小七带走那天,大家都不相信这个英雄居然是贩毒成全的。贩毒所得财产,将统统没收,不能没收的小洋房将被强拆。强拆那天,小七的老婆一头扑在挖土机前,头破血流地说,从我身上碾过去!那天,我妈在废墟之上站了很久,我听见她在骂小七是个骗子。我妈一脸阴沉,吓得我不敢问她小七骗了她什么。那天,天空也阴沉,而洱海则是另一片阴沉的天空,整个世界都是无聊的一片阴沉。

以前的下鸡邑到处泥泞,挥之不去的粪味,成群的苍蝇蚊子臭虫。低低矮矮的平房陈旧昏暗,墙壁上墙灰剥落,露出大片白点白点的螺蛳壳。我们的奔驰一头扎进去,就是惊喜,就是尖叫,就是火星撞地球。很少有人懂我们身上的logo,懂了也分不出真假,只会有一眼没一眼痴痴地看过来。到了2015年,别说几个小小的logo和一辆破奔驰了,就是北京金山上的太阳照过来,下鸡邑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她拥抱了。下鸡邑是什么,上美团,上携程,上头条,随便一个走秀,都刷爆朋友圈,都闪着国际范。大理,一生不能不到的地方。下鸡邑,到了大理不能不去的地方。

杨小石

我妈爱说来日方长,什么都不急不忙的样子,好像手上握着永远流不完的时间。我妈忘了,时光从来奢侈,有时候来日方长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环海路的横空出世,让下鸡邑洱海边的那些一文不值的破宅子一下子变成了金屋子。一座座老宅倒下去,一座座海景客栈、咖啡馆、西餐厅站起来。那些北京人、上海人、福建人、浙江人老虎一样地扑上来,就为了把手中的钞票交出去,然后摇身一变成为洱海边上的小老板。最先的行情是,老宅租出去十五年,费用七十万。七十万放当年是什么概念,烧饵才是一块二,还是双加,加火腿肠加油条,够彪形大汉当一顿饭吃了。最好的房子也才二千一平。这才刚刚开始,这价格每年都在往上翻跟头。八十万,九十万,一百万,到2014年,十五年的租期已经突破一百三十万。我知道那些外地土豪的算盘,赚钱哪里不能赚,可是又能逍遥又能赚钱的地方就不多了。下鸡邑一夜之间华丽转身。苍山洱海间,洱海之西,风景这边独好。

杨小草让我们也把老宅租出去,得一笔巨款,用四分之一的钱在下关城买一套房——知道这套房意味着什么吗?杨小草说,意味着翻身农奴把歌唱!意味着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意味着老祖先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我们做成了!剩下的四分之三的钱,杨小草说,她不要多,要一半就够了。杨小草或许从来都不会想到,她在成都的生活居然会有一天要指望着下鸡邑洱海边曾经这些破烂丢丢的老宅去拯救。杨小草细数在成都的不容易: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打工的艰辛。老板的挑剔。大宝的培训经费。每一个不容易都是藏在锦衣之下的一道伤口。杨小草说,我从来没有找家里要过什么,如果你们真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那我只好认命。

我妈把攒下的五万元钱拿给杨小草。杨小草说,妈,现在五万块能做什么?我妈就起得更早了,以前只卖一百个喜洲粑粑,现在她每天要要卖一百五十个,战线拉长了,平日三四点就能收摊,现在经常是一道月光照亮她的回家路。我妈把每天赚到钱放到柜子里,攒够一万就让我存进银行。

我知道我妈不会离开下鸡邑。这个洱海边的破地方,以前让人恨,让人痛,让人唾弃,让人自卑,让人毁灭,让人逃离。现在,环海西路让它获得了非凡的魅力,大家又慌着把它拥在怀中。我们都忘了,它是我们的家园,而不是什么别的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它价值一百万也好,一分钱不值也好,都无所谓,只要家在这里,我们的爱恨情仇就会在这里扎根,就不会随风飘散。那些散落到天涯的孩子——杨小草,马大宝,还有那在天上飘荡的魂灵——我爸,他们就能回家。

2012年后,杨小草就不再回下鸡邑了,我妈打电话过去也不接。有一次,马大宝接起电话,才讲了几句,就听见杨小草的骂声,她故意不挂断电话,好让我们听见马大宝的哭声。我知道,杨小草就是想让我们疼。

2014年12月24日晚饭后,我妈照例去海边散步。她这个习惯是我爸去世后养成的,也不约人,就一个人。我偷偷跟过她,她站在海边,若有所思,有时还动嘴,好像在和天上的星星说话。那天,我妈出门还对我说,如果春节小草再不回家,我们就去成都找她,哪里有不回家的道理。我说,妈,你不经常说来日方长吗,没事。可等我再次见到我妈时,她已经躺在血泊中。肇事司机是个年轻小伙,他和他的几个小伙伴住在旁边的“逍遥游”客栈,今晚他们在客栈的酒吧狂欢。后来听说大理古城的平安夜那才是狂欢中的狂欢,一伙人又嚷着要杀进古城。当时我妈已经靠边站了,可被酒精烧着的年轻小伙本已手抖脚摇,正好又有一颗礼花炸响在天空,车上的一个女生一声娇喘,哇塞,好美好美哦。后来,年轻小伙说,真的,我就只看了一眼,就只一眼啊。他在我面前不停地哭,到最后,我都惊奇,一个小伙子的身体里居然可以藏下这么多的泪水。

清明时,我妈坟头上荒草已经半尺高。隔壁住着我爸,他的墓碑上的字已经褪色。我清除了荒草,给我妈上了一个喜洲粑粑,给我爸上了一个喜洲粑粑和一杯小甄酒。他们终于团圆。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孤单的人。

杨灿林

三凤在屋外放了两箱鞭炮。她学不会低调,让她低调等于让她去死。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十五年租房合同一签,立马晋升为百万富翁。野百合也有春天,三凤到底嫁對了。

三凤逼着我跟着她去买房。洱海庄园,高档小区。她傲娇得像一个女王,好像口袋里装着好几个一百万,一口气要买下好几套房。她高涨的兴致在我心不在焉的身上找不到落脚处,就生气地说,你不想搬就滚回下鸡邑,别摆出张死人脸给老娘看。

后来,我就住在“听海客栈”三楼最边上的小单间,巨大的落地窗是取景框,里面装着洱海和海东的群山。一年的费用四千元。三凤说我是神经病,只有神经病才会租自己的房子住。其实严格一点说,“听海客栈”现在还是别人的摇钱树,要等十五年租期满了,它才能是我名下的财产。十五年的时间,等于一百万和一大栋客栈,三凤说,这等于是天下掉馅饼了。可问题是,我手上还有几个十五年。

杨小草又来找我了。在她结婚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是她倒苦水的一只桶。她在外面的日子并不像她回下鸡邑表现出的那样光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我知道她的意思。我第一次给她账户上打钱就是这样开始的。以后她只要倒苦水,我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她也只说借,只是从来有借无还。我也没有想过让她还。第一,借出去的钱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第二,我乐意帮她。帮她会让我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酸爽,让我释放,让我自由。事实上,我有些依赖她的痛苦困难,这样她才会有苦水不停地向我倒,我才能不停地沉浸在这种奇怪的酸爽中。她这次是让我再劝劝杨小石。她说李月琼是个老顽固也算了,没有想到杨小石也是顽固得像是石头一块。为什么不把老宅租出去呢?没见过捧着金饭碗讨饭的!

三凤每天都会发朋友圈。逛沃尔玛,好闲好闲。餐厅吃饭,好吃好吃。跳广场舞,舒服舒服。早上洱海庄园看日出,美丽美丽。晚上洱海庄园看日落,更美更美。下关风撩出她的千姿百态,可用上了强大的美颜,也擦不掉她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活成大妈了,她却还在假装青春没有走。现在,她恨不得见人就加人家的微信。大到卖菜的大妈,小到三年级的学生,能加的都加上。人多赞才多。从赞中她找到新的生命意义。她喜欢数赞,如果赞的数量创出新高度,那就证明人生也站上了新高度。赞,不仅代表了对她的认可,还代表了那些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小绪。发一个朋友圈的最高境界就是成为一块石头,丢进别人的心湖里面,溅起浪花,让所有人都看见她这只从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杨小石小时候曾说过有一天我会很有钱,当时,我嘴上说着他是傻孩子,心里其实还是藏着小期待,好日子谁不想啊。可这钱真从天而降时,我发现我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美好。

马大宝

我喜欢听杨小石吹口琴。他那支口琴老旧了,可声音依然年轻有活力。琴声会让人安静下来,沉到音乐里,然后再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起。我说,舅,你教我吹口琴吧。杨小石说,好。第二天,他就买了一支新口琴给我。我喜欢这支口琴,闪着光,像一个宝贝。我说,舅,我的这支口琴比你的那支好。杨小石笑笑说,我这支口琴也是个宝贝。

我和杨小石分工合作。我管上课,他管买菜做饭送饭还有接我放学。买菜做饭他没有问题,接我放学让他有些为难。下午放学时,我果然没在家长群里看见他,他站得远远的,像个怯懦的学生。我飞奔过去,远远地就喊一声舅。舅,我在这里。舅,我们回家吧。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我们穿过人流,我们走过大街小巷。第二天,我的小伙伴都跑来问我那个武大郎是谁,我给他们一个大白眼,那是我舅,听好了,以后谁敢小看他,谁就是我马大宝的宿敌!

我们在医院一起吃晚饭。我妈躺在病床上的主要症状就是焦躁不安,吃几嘴饭就要数落我爸几句,好像我爸是她的下饭菜。这个死鬼,钱赚不着几个。这个死鬼,一定养小三了。这个死鬼,死在外面好了。

晚上做完作业,杨小石教我吹琴。他不怕我出错,不厌其烦地给我做示范。等我终于吹出一段音乐来,他比我还开心。我们家没有客房。客厅的角落塞着一张高低床,晚上我睡高床,他睡低床。睡前,他给我讲故事,讲苍山讲洱海讲喜洲粑粑,讲他的口琴,讲他做绘画学徒的生涯。白族民居白墙青瓦,一面白墙上的彩绘精美与否,直接关乎这幢楼房的生与死。杨小石画画费工,手脚架要搭得高,颜料要用得好,画一会就要爬下来走远看看。但他自有绝活,经他点染,一套白族民居就会获得额外的生命力,能將主人的品性气质都抬高几分。所以,他手上不缺活,一年四季忙通头。我问他,下鸡邑洱海边的人都搬得差不多了,你为什么不搬?他说,搬了,我们就都没有老家了。这不仅是我们的老家,也是你们的老家,以后还是你孩子们的老家。我的孩子们的老家!我舅真可爱啊,想那么远,听得我笑出了声。

我妈整天抱怨说房子小得像蚂蚁窝,客厅挤得像超市仓库,可此时此刻,当月光洒在床前,我却发现这超市仓库并非那么拥挤不堪。我说,舅,明天给我做喜洲粑粑吃吧?他说,好啊。我才闭上眼,喜洲粑粑的味道就涌到鼻尖涌到心里,嗯,那是外婆的味道。

我爸风尘仆仆地回来,一头扑进医院,对我妈嘘寒问暖。我突然厌倦了他的表情,浮着的一层焦急很快散去,藏着的那些放松就露出来了。他没有白奔波,我妈也没有白躺在病床上。杨小石还傻傻地对我爸说,姐夫,你先回家休息下吧,这里有我呢。

我决定请杨小石吃顿大的。我隐隐觉得,这将是我和他在成都的散伙饭。杨小石说,要请也轮不到你请。我说,你是我舅,又是我师傅,孝敬师傅是徒儿的本分。再说了,我的压岁钱搞定一顿火锅还不是小菜一碟。

临江门洞子老火锅,我点了一桌子菜。我对杨小石说,尽量吃,吃不完我们可以打包,不会浪费的。他要了一杯酒,砸了一口,说和小甄酒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劲头。我就知道他记挂着这些,也许等一会吃烤饼的时候,他还会说一句,和我做的喜洲粑粑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口感。杨小石让我想起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妈不屑这种情感,说,下鸡邑的人就是家乡宝,生出来就是一枚臭钉子,往那一钉就是一辈子。

舅,如果你知道了,如何在冬天的洱海边吹一支曲子,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舅,要是我告诉你,我妈根本没有出车祸,我爸也根本没有在青海,你信不信?

杨小石

我坐在飞机上,手里拿着两支口琴。新的是德国和莱十孔蓝调,三千多,马大宝送的。我在他面前提过一次这种口琴,那留恋就被他记住了。旧的这支已经老了,可它的第一任主人在我脑海里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马大宝提醒我的那些细节我一一想起了。医院是私人医院,没有公立医院的人潮汹涌,只要打点好,医生就能按脚本给出他们想要的台词。车祸有肇事者,但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没有露面也可以理解,怕家属情绪激动给他颜色看。可问题是,交警也没有出现过,他们都去度假了?到成都的第一天晚上,我的电话被大宝借去,说要百度一道数学题。马大宝按照指示帮我换了一张新的电话卡,并把微信里几个重要人物统统拉黑。于是,这七八天的时间里,我就成了蒙在鼓里的人。我的电话照常在用,只是我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已经换了。我姐夫马志强应该是和我同时出发的,我飞往成都看杨小草,他奔向大理签租房合同。他们演技在行,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我是不辞而别的,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杨小草。我知道她的委屈,她的眼泪。我妈活着的时候,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的意见完全被无视。我妈死了,她看到了机会。我就一个人,只需要图谋好自己的这一生就够了,而一个人的一生,需要的东西并不多。不像她,她的一生是别人眼中的一生。所以,她所做的这一切不仅是她的私心,也有对我的好意。我一个孤家寡人漂在洱海边,被周边林立的客栈酒吧包围,一样让她感觉到了做姐姐的责任。她骗我,也是对我好。

下飞机的时候,我收到了杨小草的短信:杨小石,你要怪就怪姐吧,不怨你姐夫。你仔细算算这笔账,姐没有对不起你,我们没有做亏本的买卖。

把买卖放进十五年的光阴,各人有各人的账本。

这洱海的涛声在游客听来是世间的音乐,在杨小草的耳里是聒噪,在我妈的耳里是我爸的呼噜,难听是难听,可听惯了,就是一辈子离不开的药。在我耳里,它又是欢喜,是眼泪,是母亲的呢喃,是动物世界,是鸟语花香,是世间百态。

我想告诉杨小草,我妈和我从来都没有把她忘记。我妈卖喜洲粑粑赚的钱都在存折上,留着给马大宝读大学用。我妈车祸的赔偿款,马上也要下来了,虽然不够买一套房子,但毕竟也是她用生命换来留给杨小草的。我也从来没有把她忘记,嫁出去的女儿不是泼出去的水。环海西路带来惊喜,但谁说改变生活就只能把房子租出去换一大包雪花银?为什么就不能自己来玩个大的呢?我要重新装修老宅。老宅客栈,白族民居。谁说千篇一律的玻璃房才是标杆?谁说每一座客栈都要依着杨丽萍的太阳宫的模样画瓢才算个性才算品味才算档次?螺蛳壳砌成的泥巴墙围出的三坊一照壁才是苍洱大地的传说。我、杨小草还有马大宝完全可以和天下游客一起,站在洱海边,看山,看云,听风,听海。

杨灿林

我在黎明时看见它,它轰轰而来,大地都在震颤。当它在杨小石家门口停下的时候,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我张开双臂挡在挖土机的前面,这情景让我想起小七的老婆。我们一样害怕破碎。马志强过来拉我,林叔,你这是干什么?我说,杨小石呢?他说,杨小石都答应了。我就喊,杨小石,杨小石,没有人答应。杨小石一定还在成都。杨小石不会答应让他们这么干的,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我被人强行架开。挖土机果然强大,三下五除二,老宅就倒下了大半,白灰腾起,我的眼里就只是迷蒙一片了。

一辈子住在下鸡邑海边,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人都是上天撒下的种子,在那里生根那里发芽那里结果那里凋谢,上天都自有安排。我遗憾的种子是从杨大海喝下第一杯酒开始种下的。我不能离开下鸡邑,走了,这些遗憾就永远扎根在那里。我害怕它有一天长成一棵苍天大树,要我抬头仰望,然后深感自卑。我答应过杨小石,一起把喜洲粑粑的摊子再摆出去。喜洲之外的正宗喜洲粑粑,走过路过不能错过。我答应过杨小石,等他的老宅客栈开起,我去做他的厨子。白族八大碗,从来就是我的一手好戏。杨小石问过我为什么不走,我告诉他,环海西路一开,各路神仙纷至沓来,有这么大的舞台在,何必要去别处演一出好戏。

怎么也联系不上杨小石,他不是去照顾杨小草了吗,杨小草出车祸,他丈夫怎么可能还会在这里带着人拆房子。我给杨小草打电话。她让我少管闲事。她说,林叔,你欠我们家的你一辈子都还不完!她终于亮出了手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我无地自容。

杨小石家的老宅很快夷为平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许也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去找我的三凤,去开始我新的生活。我站在废墟上,最后一次凝望黄昏的巨大幕布让洱海变得昏暗不清。杨小石瘦小的身子就在这个时候走进黄昏,一步一摇,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的样子。等他走到我的身边,我看见了他满脸的泪水。

在我的小屋,我们喝了一壶小甄酒。冬天的大理,这个东西比一炉炭火还要暖和。杨小石說他想独自去海边走走。我不放心,偷偷跟着。他又绕到了老宅,在废墟之上站了一会后,坐下,吹了一支曲子。这支曲子我听过,是他自己编的。那是一年秋天,杨小石家屋檐下挂着一串一串火红的辣椒,天井里晒满了黄灿灿的玉米,李月琼在编着一顶草帽,杨小石就坐在屋檐下吹奏这支曲子。琴声如水,把整个院落浸泡得透明而光亮,金黄的稻草正不慌不忙地在李月琼手里的舞蹈。

杨小石走向洱海,我紧紧跟着,时刻准备冲上去。杨小石被水淹过后,就不会游泳了。虽然一把年纪了,但我对自己的水性很自信。一年四季我都下水,冬天游泳更畅快,上了岸,就等于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冬天的下关风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洱海被它咬得嗷嗷大叫。杨小石站在岸边,掏出一个闪着光的东西,紧紧握在手中。突然,他张开双臂,扯开喉咙长啸一声。奇妙的一幕发生了,这声长啸居然冲破夜色和这愤怒的涛声琴瑟和鸣了。原来,在冬天下关风发疯的时候,口琴和洱海涛声应和的方式不是吹奏。口琴不应该放在嘴边,而是应该被紧紧攥在手里,变成指挥棒,变成匕首,变成剑,为杨小石的长啸开道,为他的长啸助威,为他的长啸舞出刀光和剑影……

编辑手记:

小说通过人物的多角度叙述,将故事串联起来。生活在下鸡邑的杨大海和李月琼在贫困的生活中努力,坚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他们的女儿杨小草在经历了家庭的变故之后出外打工,一直梦想着能改变命运。他们的儿子杨小石在经历了海难以及父母接连亡故之后,慢慢成长起来,最后成为家的守护者。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下鸡邑从曾经那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村庄一跃成为旅游胜地,老房子和老居民也在这个过程中能获得新的机遇和改变,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家园和故土的守护也成为一个新的难题。姐姐杨小草给弟弟杨小石设了一个骗局,终于拆掉了海边的旧房获得了金钱,却也使得弟弟失去了一直守护的家。小说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写了其中不同人物的内心,以此将小说的矛盾冲突呈现出来,其中的人物都有自己的悲哀也都有自己的不幸,他们都不是恶人,只是在生存面前选择了不同的路。但小说最让人动容的是在困难的时候人们表现出的善良与美好:杨大海的乐于助人,杨灿林因为内疚一直以来的默默付出,马小宝对舅舅的真心……这些都是小说温暖的底色。

又到了一年的岁末,感谢一直以来支持小说平台的读者和作者,也愿在新的一年能刊发更多关注现实人生、贴近生活本质、讴歌生命本真的小说,更期待在来年能遇见更多的读者和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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