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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转的时光

2018-03-06邱润芬

大理文化 2018年12期
关键词:磨房磨盘木叶

邱润芬

喷香的苞谷饭,纯真的童年,转动的磨盘,皆在流转的时光里成为一段老去的记忆。

——题记

到菜市场买菜,看到有人在卖苞谷饭,感觉特别亲切,上前想买一碗。打开盖子,却不是熟悉的那种松软、棉白、喷香。随口问了句:“不是石磨磨的吧?”“这年头,谁还用石磨啊?”卖主说。只好黯然离去。我从小吃苞谷饭长大,首先会做的也是苞谷饭,始终觉得只有石磨磨的苞谷饭才是最好吃的。

是的,就是石磨,家乡的水磨房一直在我的脑海流转。在金盏村河底社的小河边,有一间木板房顶,小石墙,一门、一窗,十来平米的小屋。推开木门,左边,是一张用石块和木板搭建的小床。床前,有个火塘。右边,正方形的磨槽中央,镶嵌着两块上下相合的石头磨盘。圆形,直径大概一米二左右,纯手工打造。上磨边上有个一寸来长,一厘米左右的缺角,磨心有个拳头般大小的圆形小孔,里面横着一块方形铸铁。再由一根铸铁经由下磨心向下连着由二三十块栗木板钉成的水伞。水伞是水磨的动力系统,流水冲击水伞,水伞带着磨盘转动。石磨便开始工作了。

磨盘上方吊着个漏斗形的料箱,木板做的,我们管它叫“丘箩”。由四根粗实的绳子拴在房梁上。需要磨的苞谷、豆子等,就装在丘箩里,最多可装七十余斤。丘箩的下端套着可以活动的丘帮,比丘箩稍宽,前方伸出个小嘴,正对着磨心的圆孔。丘箩顶上横着块方木,两端都留有圆孔,丘帮便由绳子一前一后套挂在丘箩上。绳子扭绕着,一端套在下面的丘帮上,一端穿过圆孔由一节小木棍套着搁在方木上。可以通过扭动木棍调节绳子的松紧来调整从丘帮里出料的多少。丘帮的右边,拴了根一尺来长碗口粗的木棍,叫“撵狗儿”。一端搭在磨面儿上,一端搭在丘帮上。这便是磨盘和丘箩唯一相连的地方了。磨盘转动,撵狗儿在磨面上上下左右跳动。敲击着丘帮,丘帮里的粮食顺着帮嘴儿落到磨心中。再经坚硬的磨盘碾磨,就成了面儿从磨缝中转出来了。水伞上方,磨槽的旁边,还有个天平。用木杠翘着垫上木屑来调整磨盘的高低或平衡。磨槽周围,与墙体之间只有两尺来宽的地儿,用来放粮食袋子。

磨房门口,有一道水渠,是石磨的动力源泉。渠中有个分岔口。一块较为厚重的木板插在石槽中就是闸门。磨面时,粮食盛放到丘箩中,放下撵狗儿,垫好天平,然后走上石阶把进磨房这边的木闸提出,再插进另一边的闸口。“哗啦啦……”水声一响,石磨便“轰隆隆!轰隆隆!……”发出这样低沉的响声。磨盘很快便转了起来了,上磨就像一团旋风,看不清模样了,只是从缺角那隐约可以看出磨盘转了一圈。撵狗儿“当!当!当!……”敲击着磨面。丘帮里的粮食纷纷掉进磨心,再从磨盘的缝隙出来,有的是细面,顺着磨盘滑落;有的是碎粒,随着飞转的磨盘洒落;有的是种皮,飘得更远。磨好的面就自然分层了,紧挨磨盘的最细,最外层是被磨盘压成片的苞谷皮。可以通过调节丘箩前面绳子松紧,或磨槽旁边的天平的高低来控制磨面的粗细。调整好了,就任由磨盘慢慢研磨。以苞谷来算,五十斤大概要磨一个小时。粮食不同,磨的时间也会稍有差异。

磨房没有专人看守,也不锁门。因这盘石磨较大,磨得快,磨的面也好,邻近四个社的村民都喜欢来这儿磨面。蚕豆、豌豆、黄豆、苞谷,都在这磨,喂牲口的、人吃的,都离不开这磨房。那时,村里各家各户的主粮就是苞谷饭。选用老品种白苞谷,淘洗后,用纱布裹去水分,再稍稍晾干,拿到磨房磨成面。做饭时,用面筛筛去苞谷皮,放到小簸箕里洒点儿水。不能太多,让面潮湿均匀就行。用手掌心一把一把地搓成均匀的面沙,捧到甑子里用大火蒸上二十分钟。待蒸汽上透,可以闻到喷香的苞谷味儿了,就可以“打回膛”了。端出甑子,反扣到簸箕里,把蒸过的苞谷面搓散,又堆成一个小堆,洒点儿水,沏上五分钟。洗好甑子,待水分差不多都吸进面粒中,翻松后捧进甑子里。用大火蒸上十五分钟,待蒸汽上匀,松软、棉白、喷香的苞谷饭就做好了。做的工序繁琐,但吃着比米饭松软、香甜。喂牲口的是黄苞谷,烧大半锅水,盛上两瓢面,倒在水中,煮成苞谷稀饭,就可以喂狗、喂猪、喂牛等,养出的牲口膘肥体壮。不管磨什么粮食,更换时都不用清洗磨子,磨过两三斤后就是纯净的了。磨房里经常堆着待磨的粮食,磨盘就一直“咕隆……咕隆……” 转着,从白天到夜晚,再从黑夜到黎明,几乎就没停过。磨房旁边随时都有人在,磨面的、放牲口的、过路的、避雨的人们,聚到一起唠唠家常,又各自离去。

老磨房处在距河边大约十来米的河坎上方。磨房的左后方、右前方,以及正右边,各有一棵大铁核桃树,皆需两个人以上才能合围。最大的是右边正对着的这棵,需要三个人以上才能合围,枝丫都伸展到了河面上。核桃树下,静卧着三四个大石头,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表面比较光滑,有两块较为平整,在上面躺上一两个人都不成问题。放牲口的,喜欢在光滑的石面上撒上盐巴喂牲口。

河底社以前只有11户人家。磨房上下,是我们社上少有的平地。从磨房的沟渠一直延伸到磨房右下方的河岸两边都比较平整。我家在河岸右边,磨房在左边,河岸上有很多水冬瓜树。从我家走到磨房只需要五分钟。我家房屋上下的平地是庄稼地,而磨房上下的平地则是公共牧场。因有从磨房沟渗出的细流滋养,磨房门前到下面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常年是绿洲。全社的猪、马、牛、羊都喜欢在这儿游荡,老马喜欢青青的嫩草,小猪喜欢找寻遗落的核桃果,小牛喜欢撒蹄奔走。舔舔石面上的盐巴,吸上几口清凉的溪水,嚼食几口自己喜欢的草料,再在草地上晒晒太阳,睡上一觉。偶尔,还有好心的推磨人给他们撒上几颗苞谷或是豆粒。这便是它们最为舒服的日子了。老磨房一直以其清丽温婉的姿态静守山间。

我最初去磨房,是和妈妈一同去磨面。跟着妈妈到渠边,看妈妈一打开闸门我便飞似地冲进磨房,看看能不能比流水还快。当然,急流总是比我更早穿过磨房的。只是,能够看到磨盘从静止到慢慢转动再转成一团旋风,心里就特别满足。

妈妈会吹木叶。有时,我赶着牲口和妈妈去磨面。把牲口赶到磨房邊的核桃树下,我就爬到磨渠边坐着玩。妈妈调好磨子,便过来和我一起坐在沟渠上,她常常信手摘下一片核桃叶子便开始吹木叶。凡是会唱的,她都会吹,一曲又一曲,一遍又一遍。石磨的声音平和、稳重,妈妈的木叶清脆、悠扬。一高一低,一长一短,多么美妙的和声啊!依偎在妈妈怀里,看着叶子在妈妈嘴唇间微微颤动,便奏出了清脆的乐曲,便缠着妈妈教我吹木叶。方法、技巧讲了很多次了,我还是只会 “扑哧!扑哧!……”吹几声,而奏不成曲。妈妈说多练练就会了,我相信我可以学会,但也知道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就要妈妈教我唱她吹的歌。我唱歌时,妈妈就吹叶伴奏。就这样,学会了几首歌,还听过很多故事。

在河底,爱读书的似乎都是女孩子。姐姐每次去磨面总要带上书本。调好磨子后,就在核桃树下背书。有些知识我还没学过,只是觉得姐姐背的内容好听,就在后面跟着“咿咿呀呀”乱背,居然也可以背下来。不过姐姐指着书本让我读,那些字儿我就不认识了。她便教我认字,有时还用小树枝,教我在地上写。虽然没有姐姐写得好,倒也觉得很有趣。后来发现,直接用手指在泥巴或沙地上书写,可比用树枝容易而且好看多了。有时会问姐姐:“大姐,你会吹木叶吗?”姐姐说:“不会,妈妈会。”我们采几片叶子,想象着妈妈吹木叶的模样试吹,却只现实地听到“扑哧!扑哧”几声,吹酸了嘴唇,也没吹出乐曲来。

和哥哥一起去磨面就只知道玩了。问哥哥会不会吹木叶,哥哥说他更会吹口哨。拇指和食指一起放到嘴里,就发出一阵划破长空的哨声。我拿着弹弓跟着哥哥,调好磨后便在磨房上下打鸟。记忆中,我从来就不曾打中过一只鸟,只是煞有介事地学着哥哥上蹿下跳地追逐、瞄准、弹射。虽然看到鸟儿刚一落定,又被我惊吓得起身飞走了,实际上射出的石子却和目标相差甚远。玩累了,就到磨房中,烧起火,架几块石板,搂出一些紧靠磨盘的苞谷面,放在铁瓢里,拿到沟边加点水捏成小饼,再放到石板上烤成粑粑吃。要是哥哥打了只鸟,也就一并烧烤了。没有油,也没放盐,还是可以吃个精光。

后来,就由我带着弟弟去磨房沟边放牲口。我们喜欢在路口边搭建小木屋。坠断几根水冬瓜枝丫来做柱梁。稍粗一点的,留截分桠踩断后做“柱子”,把柱子插进泥土中。在柱子上搭上几根横梁,再盖上核桃叶、冬瓜树条等。若是下雨天就把雨伞撑开架在屋顶上,或者蒙上塑料布。周围拦上几根围栏,地上铺上蓑衣,便是读书、写字、睡觉、玩耍的“小家”了。说起妈妈的木叶,便赌嘴,看谁先学会。各自找来一些嫩叶,像模像样地吹着。吹破了一地鲜叶,惊颤了一群牛马。送午饭的妈妈看着我们哭笑不得,只好又一次示范几曲。木叶声声响起,一切又恢复了安宁。

有时,我一个人去磨面。拿本小说,带件蓑衣,调好磨后,穿着蓑衣就靠在磨房门口的墙根上看小说。看累了,就走进磨房一边哼歌,一边玩起面来。妈妈那清脆悠扬的木叶声,和这磨盘“咕隆咕隆”的声音让人心静如水。轻轻把面捞到一个角落,堆成小山。扫匀磨槽里的其他地方,用手指在上面写字、作画。不知是因为手指比较灵巧,还是磨槽比较光滑,或许更是面沙的特殊功效吧。看着自己的作品,感觉还蛮有艺术气息的。兀自赏玩,画上,又扫开,过会儿再画,再扫开……有时,就在粘满面尘的房壁和窗台上信手涂鸦,期待着下一次来磨房的时候,还能看到自己留下的痕迹。有时,也会看到别人的留言,随意跟上两句,算是与人交流,却也从不去查证出自何人。有时,就呆呆地盯着磨盘,看它转呀,转呀,想要看清它是怎样一圈圈转过来的,不知已经转了多少圈,又会一直转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转着,转着,就转成老磨房了……

磨房沟最为热闹的时光,当数修建金盏河电站那会儿了。1993年,金盏河电站动工。我们河底社附近的三条河以及三厂局的那条河都是电站的水源。因此,要建四个拦水坝,钻通三个隧道,还要修建引水渠。在三厂局社建一坝,经过一号隧道到河底,依次经过二坝、三坝、四坝,再经过二号隧道、三号隧道,沿着山腰将原先的四条小河合并后流经五千多米的引水渠,再汇聚到压力前池,然后通过压力管道顺山而下到山脚冲击机组发电。这就是金盏河电站,是继雪山河电站之后,漾濞县的第二座水电站。

金盏河电站的建设指挥部设在了我家。从工程测量开始,勘测队就住在我家。很多陌生的面孔,稀奇古怪的设备,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削木凿渠,开山钻洞。整个小山村一下子涌进了很多外地人,凡是有点儿平整的地方,都驻扎了建筑的工人。电也先接通了,老磨房旁边迁来了一户原本处于电站一号洞口的人家,还搭建了很多工棚。上面是何老板的,中间是常老板的,下面是王老板的。常老板的工棚里,安了个大喇叭,整日放着流行歌曲。磨房沟边,有人修建了录像室,开着小卖部,安了台球桌,还有人卖烧烤。磨房上下整夜灯火通明。

吃过晚饭,大伙儿就像上了瘾一般,所有走得动的人都赶往磨房凑热闹。屋顶盖着牛毛毡,几根原木架子上钉着木板,就是房子。房子分隔成两间,大的那间是录像室。一台29寸的电视机,几盒录像带,十来排木板搭的座位,屋顶吊着个100瓦的灯泡,就是录像室的所有设施了。大人5角钱一场,小孩免费,可以天天看。每晚站的站、坐的坐,挤着两百来号人,来晚的孩子抢不到座位,就驾在大人的肩膀上看。小的那間是小卖部,前面扯了块塑料布,下面放着一张台球桌。看过录像,偶尔还可以到小卖部买上一两角钱的小零食,看看小伙子们打台球。石磨呢,还是一圈一圈地转着,只是热闹的人群,淹没了它的声响。

我家有两院房,金盏河电站建设指挥部租住的是上院。我们把原先关牲口的圈房都打上水泥地,重新改装成了住房。还临时用牛毛毡搭建了两间住房。我们管指挥部的人叫“叔叔”或“阿姨”。指挥部的热水器、电视机、冰箱、煤炉、电烤炉等先进生活用具初次亮相村里,一式两间的浴室成了我们村的公共浴室。除生活设施齐备外,指挥部还有保安队、医务室。汽灯代替了煤油灯,后又换成了100瓦的电灯泡挂在房檐上整夜通明。安静的小山村似乎突然间繁华了起来。指挥部也有录像机,为保证工程师们准时休息,由王叔叔掌管,像播电视剧一般每晚只放三集。我陪妈妈看《浣花洗剑录》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只记得里面有个方保儿。有个热心的杨叔叔,有啥好吃的,总会给我们留上一份。他经常给我们几兄妹带来好些课外书,有《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儿童文学》《读者》等,让我们看了还要讲给他听,闲时还敦促我们做作业。有人监督着,我们在学习上倒也更认真了。

下院除我们自己住以外还住着李老板和他的工程队,他们用我家的灶做饭。他们的饭很硬,经常吃的菜就是大白菜汤、炒洋芋、炒洋花菜。每周一和周四晚餐才有肉吃,也叫打牙祭。李老板待人还算和蔼,也能和工人们同气连枝。另外还有个袁老板也住在我家,作风严谨,待人和气。袁老板的工人们驻扎在工地上。他有时在工地上吃饭,有时回来跟我们一起吃。他自己有单独的炊具,还给我们买了个电饭煲。我们一般还是用锣锅煮饭。袁叔叔若是回来吃饭,我们就将锅碗瓢盆等用洗涤剂洗干净后才用。袁叔叔知道的很多,他一有空就会给我们几兄妹讲故事、变魔术、介绍山外的世界等。我们都喜欢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的。

母亲有时会去指挥部帮忙做饭,父亲经常和指挥部的人巡查工地。得益于我家在河边的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河岸的沙石成了我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在那个当地工资只有两三百元的年代,二十多元一方沙,我们全家人一天就可以筛个五、六方。有一天我一个人筛了一堆,父亲量过说将近有两方了,当然,我选的是好捞的地方。除我们自己筛沙外,有些土石方卖给了用机器打沙的老板。还有些地段估量着转卖给了其他筛沙人。筛好的沙由指挥部的梅叔叔来量,量过开单就当是卖了。那时,哥哥姐姐在外读书,父亲教过我量沙,经常把量沙记账的任务交给我,就连有时写个领条,到指挥部领钱的事都会让我去做。能够完成这些原本大人们才做的任务,我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那时,村里有菜的卖菜、有石头的卖石头、有马的赶着赚运费,有劳动力的到工地做工。种出的青菜、白菜、四季豆、洋芋等,不用拿到集市上,施工隊就直接上门收购了。妈妈开辟了好几块菜地,经常有菜可以卖。老板的采购员们隔三差五就来买上几斤青白菜,或者蒜苗、小葱等,一般都在十斤以内,算是零售吧,称算的任务自然又是我们小孩子的了。大人在家也只是帮忙看看而已,为便于收钱,我总爱舍去零头。有个采购员老是趁妈妈不在家时来买菜,每次付账都会露出一脸奸笑,搞得我总怀疑自己算错了账。一次,当我把五角钱一斤的青菜舍去了三角钱的零头时,看到他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奸笑,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轻视感。此后,宁愿多麻烦些,也绝不舍去他的零头,他也就很少有了笑容。那时,妈妈每周还会从街上买上十多只鸡,买回来首先就喂一颗土霉素、一颗氯霉素再放养。买时三四元一斤养几天就可以卖到十五元一斤。社里总共11户人家,就有三四户开着小卖部还生意红火。

指挥部里住着三四十号人,性情各异。那些不苟言笑,经常关着门埋头写写算算的,是工程师,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据说,待遇也高。有位工程师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姓“邱”,大家都叫他“邱工”。常听大人们教导,“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像邱工一样也当个工程师。”有位外省的工程师很特别,会吃“三叫菜”,要是谁发现了一窝小老鼠,就会叫他。他弄个蘸水,愣是把没长毛的小老鼠活生生地给吃了。看过他的吃相的其他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我们小孩子猜测,那人是可能猫妖变的,总是远远地躲着他。保安队的经常拎着电棒到处巡逻,一个个跟吃了枪子似的,说话几乎都是吼出来的。老王叔最会哄人,见啥人说啥话。很多山林赔偿矛盾,或是纠纷等经他出面三下五除二一说,就化解了。他经常坐在我家院门前双叉梨树的一根枝桠上,压得枝头都撑地了。有一天,“咔嚓”一下,梨树就被从中撕开了。父亲假装让他赔,他嬉皮笑脸地说:“保证没问题!”拿了条绷带把梨树缠拢就算赔偿了。后来那梨树果真长好了,还长成了大梨树。茶余饭后还有人下下象棋,打打扑克……

那些工程老板们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逢年过节时遇到村里的小孩就发红包。谁家有女孩或者男孩,酒桌上开个玩笑让小孩子过去叫声“岳父”或者“公公”就会递上百元大钞。不过我和姐姐倒是死活不愿叫的,似乎一旦叫出口,便是出卖了自己的自由。就连家养的狗似乎也略微不同。因为指挥部油水足,剩饭骨头等也多,各家养的狗若不是拴着,就围着指挥部转,见人也不咬,谁爱给它吃的就跟着谁。一天,指挥部杀了条狗。是二伯家的大黄狗,天天守着指挥部不回家。指挥部花一百块钱把它买过来杀了。指挥部叫我们去吃狗肉,我先去帮忙洗菜。一进门就看见大黄狗怒目圆睁,还在横梁上吊着,四肢都被割断了,那死相实在凄惨。尽管平时它在这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偷嘴,还会溜到下院偷吃。但见到这副模样,我还当真一口都没吃那锅狗肉。像它这副德性的好几只狗,除非主人家护着牵回去拴着,不然下场都和它差不多。我家那时养的阿青算是规矩的,它就在下院看门,很少去上院。大部分时候就睡在大门口,看到神色慌乱的人就会坚决阻拦。它爱干净,每天都会到门前的河里洗澡。它大概也知道钱的价值。记得有一次,袁老板在分数工钱时,将一百元、五十元、十元的钞票分放在条凳上。阿青一直在旁边盯着,趁袁老板不备突然将一沓百元钞票含着就跑到院里。当时我正在院里扫地,看见它飞快地刨了个坑就将钞票埋了进去。袁老板追着想要抢回钞票,它还凶神恶煞地狂吠着。还是妈妈出面才挖了回来呢。

最初建站那两年,我带着弟弟在三厂局小学读书,我上三年级,弟弟上学前班。我家和学校之间刚好隔着一座小山,每天从家到学校要走四十多分钟的山路。一号隧道就从这座山肚里穿过,这是三段隧道中最长的一段,约五百多米。隧道钻通后,社里的人要去三厂局都直接走隧道。从我家到学校几乎都是平路,只需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学校了。刚钻通时,隧道还是凹凸不平的,有几盏灯,还得小心碰头。来往的人较多,走在昏暗的洞里倒也不会害怕。不用爬坡上坎,路程还近,与哥哥姐姐在这上学那会儿相比,我们也算是享了几年福了。后来通水了,洞里没灯,黑漆漆的。我们去三厂局还是喜欢走水道,近嘛!即使没带手电也敢走。挽着裤腿,拎着鞋,伸开手臂触探着隧道墙壁,朝着洞口的亮光摸索而行。冰凉的河水刚刚没膝,冷风吹来,凉飕飕的,似是探秘之旅。我唯一惧怕的,是水里会不会有蛇。不过,即使有蛇顺流而过,在同样冰冷的水里定也感觉不出来吧。倒是那些苞谷叶子、草蔓等横绕在脚上,着实会吓人一跳的。也要随时注意水势的大小,要是突然变大了,就得赶紧往回走了,恐是山洪袭来。当时我想,要是将来弄艘橡皮舟,来个随波逐流,定是一段别样的旅程吧。

从上五年级开始,我们社的孩子就到脉地完小寄宿了,周末才回家。好在修建电站也修通了从脉地到桃树坪前池的公路。经常有拉沙、拉水泥等的130货车、拖拉机等上上下下。我们顺着引水渠走上四十多分钟到前池就可以搭顺风车到脉地。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坐驾驶室呢。司机都好,经常带我们,但从不收车费。有些工地的民工很无聊,要是没有大人同行,他们就对我们乱吼乱叫的。尽管大人说他们只是逗我们玩的,不敢拿我们怎样,但我们还是要么结伴而行,要么请家长送一段,或者紧跟着过路的大人。

从压力前池到厂房是管道,顺梁直下。沿山开挖出五六米宽的深槽,架上直径一米左右的钢管,根据山形每两节或三节管道中间有个桥墩一般的水泥墩子。管道下用水泥和石块浇筑。从下往上,左边是排水沟,右边是石阶。要是不坐车,顺管道走是到桥头最近的路。小时候读书,除了较陡的那两段走台阶外,我们都是直接走在钢管上面。长大后,增加了体重,也没有小时候灵巧了,反而不敢走那高悬的管道只敢走台阶了。最陡的那段台阶有三百八十四级,数过很多次。向上走时每一次似乎都是在挑战极限。体力再好的人,想一口气上完,也是难以完成的。

1995年,电站建成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陆续散去了。只是各个坝口、前池各有五六个电站的职工值班,以磨房沟为中心的小山沟又恢复了宁静。但是二坝劫走了石磨的水源。坝底渗出的浅水,带动不了石磨转动。各家各户都逐渐添置了电磨、粉碎机,很少能听到磨盘转动的声音了。渐渐地,没有水流浸润的磨房沟渠垮塌了,磨房的屋顶,也被大风掀开了。转了近百年的磨盘,当真老了。尽管骨架还在,却也老得无法动弹了。再后来,村民们换了个地儿,把磨盘搬到三坝上面新建的磨房去了,也只是闲置着,再也磨不出面了。

可日子并不是一直这般宁静。2003年,一场山洪席卷而来,造成了至今无法抹平的创伤。

那是在九月抢收核桃的季节里,在二坝上方一个叫仙人桥的地方,连日的暴雨加上两面山体滑坡形成了堰塞湖却没有人及时发现,只是有些诧异雨很大,河水却小了。22日那天,天晴。下午,家里人刚从河对面收核桃回来。就听到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而且地动山摇,屋顶的瓦片都被抖落了,还伴随着一股呛人的泥浆味儿。出门一看,潺潺流淌的河水陡然变成了黑褐色,还涨高了五六丈,都已经和屋前高悬的悬崖齐高了。洪水夹带着滚滚山石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对岸一前一后曾有两棵香樟树,三四丈高,大概有一百多年的树龄。靠近河水的那棵更大些,只在洪流里转了个身就没了踪迹。沿河上下大大小小的核桃树无一幸免。我的家人们吓得都不敢待在家里,爬上了山头观望。洪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消退。

上下查看,河道已拓宽了七八倍,屋前若不是有坚硬的岩石阻挡,恐怕屋子早就没了。而河岸上下,几代人辛苦种植的核桃树、常耕地等所剩无几。我家最肥沃、松软的十余亩耕地几乎全被刮走,剩下的边边角角也全冲满了沙石。村民们顺流巡查才发现了堰塞湖的痕迹,知道此次洪灾是因为堰塞湖突然爆开后,到二坝又挤出了坝里囤积的几千立方水,才产生了如此浩大的威力。

灾民们失去了祖辈留下的耕地,还有寄予致富希望的核桃树,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土地可以重新开垦,核桃树没个十年八载的也结不了果。灾难带来的还有恐慌,一种不知道大自然何时又会发怒的恐慌。所幸的是此次没有人员伤亡,而这一场洪水,也填满了所有淘沙取石的坑洞。那宽敞的河道,裸露的沙石伴着澄澈的河水如翡翠流萤,成了别人眼中一道新的灿烂風景,也是当地村民心中永远的伤痛。

时光轮转,岁月交替,时隔多年,曾经受过创伤的青山已渐渐着回了绿装。随着社会发展,村民的生活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里还是11户人家。但只有自然交响乐的山村比起车水马龙的城市来说,是有些冷清了。能打破寂静的,是那些偶尔来来往往的汽笛声和摩托车上躁动不安的音响,要么就是新春佳节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了。

而老磨房沟上下,还是牧场,只是牧场已经成为了一片新的核桃林。当我赶着牛羊再次来到老磨房边,站在紫茎泽兰遮掩的残垣断壁旁,飞转的磨盘和“咕隆咕隆……”的声响仿佛一直都在,却也只是昨日的幻影。夕阳下,木叶依旧声声悠扬,只是吹奏之人已经步履蹒跚。岁月被越拉越长,只留下一段悠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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