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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南山古道如是说

2018-03-06海男

大理文化 2018年12期
关键词:台山金光古道

海男,女,出生于20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著有跨文本《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等;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1、从高速公路进入曲硐

暖风吹拂下的永平境内,还有另一座古镇等待着我们进入,曲硐古镇。高速公路下隐藏着一座古村落,如今已是一座重要的名镇。高速公路是整个世界公路史格局变化演变而出的一条道路,它加剧了全球的速度,从而使世界全球化。高速公路通向的是人心的尽头,即世俗者的目的地,高速公路解决了距离对于俗世者的捆绑和束缚,在某种意义上讲高速公路赢得的是商品经济的跨越式穿梭,使商品更商品化,使物流更物流化,使物质更物质化,使人性更现代化……全球性高速公路的降临,无疑使地球人的距离进一步缩短,所以,我们很容易从高速公路进入曲硐,因为高速公路之下就是古镇曲硐。在云南大凡称之为古镇的地方,都有一部穿越时间长河的历史书卷等待我们去反复阅读。偏离开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之后,我们很快就从空气中嗅到了一座伊斯兰古镇的味道,仿佛久远的气息卷土重來。仿佛,这个用汉语拼写的词汇,是虚构中的现实,它使本来虚构中的符号变得真实;仿佛,就是重现的记忆,这记忆之初是过去的,已逝的,因为触动了心灵的神经,它又回来了;仿佛,这个词意将我们的俗世之心带到了几个世纪之前,它很像一个坐在火塘边的老人在熄灭了柴火的灰烬中,寻找着灶灰中的火种……因为有了这个词意,灵魂得到了激荡……因此,从高速公路进入曲硐,我的嗅觉中弥漫着最原初的味道。

明亮或幽暗,是我身体中的原乡……我将年华寄寓在里面,无论世境如何变幻,我亦不变,人生不是为了寻找真理,而是为了保存旧世界的原形。简言之,我们探索真谛,是为了寻访古老地球的神话。

高速公路之下的曲硐,亦应该成为人类众多传说中的传说之一。偏离开高速公路后,就看见了通向古镇曲硐的路线,三轮车、手扶拖拉机、轿车……都从那条道路进入曲硐古镇,它是敞开的,就像云南的山水盆地也是敞开的,从博南山古道穿村而过的这座昔日的古村落,在历史上从南宋宝祐元年(1253年)中的某一天开始了叙述,那一年,也是忽必烈率领十万大军征伐云南大理国的纪年,风暴般的征伐使大理国灭亡;那一年,在忽必烈的军队征伐云南的战争结束以后,在幕布降落后的舞台下出现了一大批伊斯兰教的士兵,他们再没有回到中亚细亚和阿拉伯的国度,之后,他们带着疲惫而创伤的身体留下来了;那一年,一群群伊斯兰教徒的士兵们留在了云南众多区域,其中有一部分便留在了曲硐;那一年之后,随同时光迁移,一批又一批伊斯兰教徒们在不同的时代,因为命运的周转迁徙而来到了永平县境的曲硐,就这样,以伊斯兰教徒为首的古村落开始繁衍生息……曲硐就这样开始了它历史的渊源和演变。

我的脚紧跟在一辆缓慢的三轮车之后,紧跟在一辆已经油漆斑驳的手扶拖拉机之后……开始朝着高速公路下的曲硐古村落走进去,我找到了古老的石板路,从这里是否可以寻访到称之为古驿曲硐的历史记忆。啊,记忆,这是贯穿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回忆录,现代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丧失精神回忆录中的原乡,他们仿佛挥刀斩断了灵魂中的史诗,是因为他们面对二十一世纪的物欲膨胀的体态,已再无力量建构自我的精神体系。

真正的精神体系在哪里呢?当我从这条昔日的古驿道往前走,在耳畔拂动的是曲硐的地方口音,它仿佛是从另一个久远的朝代荡来的民谣……每一块青石板上都镌刻着数之不尽的脚印,一代人的脚印又覆盖了另一代人的脚印……真正的精神体系就在这些一代又一代脚印重现而消失了的叙事调中,它来了,前来召唤我们的耳枕,希望回到前世的梦乡去。

2、曲硐因地理的山水而筑铸了前世的古驿

山水是云南最大的神,如果没有复杂而变幻无穷的山水,云南就不可能称之为云南。山水在曲硐就像人的肌理附在肉身中,它以皱褶和光洁的灵韵潜藏于曲硐的身体中,所谓地理也就是大地形而上的身体,是不可剥离开的一件伟大而玄妙的神袍,它穿在人的身体上,发出了历史上一场又一场咒语,从而改变了万灵的命运。曲硐,起初只是一座小村落,由那群战后留下来的伊斯兰教的士兵建立的村落,只要细想就能感知到南宋宝佑元年的征伐以后,散落在这块土地上疲惫无助的士兵,他们不想再远征,也不想再迁徙,很有可能他们在之前曾在这座背靠博南山古道的营地休整过,并铭记了这里的山水,于是,他们留了下来。云南历史上有无数先民因逃离战乱而寻找着新的家园,这群士兵只是其中之一,他们将疲惫之身驻足于曲硐时,这里已经是一条古道,苍茫的博南山古道来到了此地,构成了它的古驿,也构成了在这里筑造村落的士兵们心中的家园。我们缓慢地由石板路进入曲硐,出现在眼前的沟渠中有流水穿过,水流沟渠似乎贯穿了整座古镇,往里走就可以看到许多店铺,围着白、黑、蓝几种颜色的回族妇女皮肤白皙,她们或牵着孩子或背着篮子里的菜蔬穿过了青石板,毋庸置疑,走在曲硐古镇上的男男女女都应该是前世的后裔。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曲硐的清真寺,这是滇西最大的清真寺,它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俗世之所以建立自己信仰的神殿,是因为生命从出世以后就面临着与无常的时间搏斗。人们需要建立内心的制度修炼生命历程中的个人简史。曲硐最早的清真寺是在赛典赤时代建成的。赛典赤在云南执政的时期,其足迹曾经一次次来到了曲硐,从而为曲硐筑造了历史上的第一座清真寺。我不是伊斯兰教信徒,尽管如此,当我看到了蓝天下的清真寺,我还是感觉到了另一种信仰的永恒。信仰,穿过了时间,从另一端而来,在任何一个细小的区域,只要看见信仰者的神殿,你就能感知到这个区域的生命对于内心之神的敬畏,你也会感受到这个区域的平和安祥。

曲硐小镇前临银江河,河名如此之美,我很想看看这条河流,因为这条河名接近诗歌的喻义,也同时更接近我们意识中形而上学的美意,因此我们来到了这条河岸。河床上倒映着一朵朵的白云,我想象中的银江河,应该充满着银色的光泽……当地人告诉我说银江河的颜色会在好几个时辰变幻色泽,银色的河床大都是在黎明出现……无论如何,银江河是祖国众多江流中一条美丽的河床,河岸上的秧苗绿茵茵的,田埂上几乎看不到村民,寂静的田野中间挟持着银江河穿过了看不到的视野尽头。

曲硐的古驿穿村而过,在这样的古驿道上你不可能走得很快,所有人慢下来的脚步仿佛前世的羊群和马帮。我之所以在这个文本中不断追究前世,是因为在博南山古道的开始和尽头都隐藏着一幕幕来自前世的歌舞戏剧,而在舞台上上场的都是若干世纪以前的祖先,只有他们的舞台可以让我们观赏到历史上那些悲壮的歌舞和戏剧。除此之外,博南山古道也是一部大书,只有寻找到那些祖先的魂灵,这部大书才可以叙事。

3、赴约于前世的羊群和马帮

我们拥有前世,在曲硐的前世里,据史料载曾有四批回族来到了云南屯戍,曲硐也迎来了大批的军屯边士驻守此地,成为了曲硐的先民。他们就是银江河流和博南山古道倒映在历史镜面上的前世。沿着曲硐的青石板路往前走,我期待着赴约于前世的羊群和马帮。

只是由几十户人家围起的栅栏,那是战争结束后驻守在此地的士兵们,用刀剑砍来的山茅野竹圈围起来的小世界,筑造家园的历史从古以来都是相似的,在寻找到了山水之后,就寻找到了风水宝地,之后就是寻找建筑材料,在古代,建筑材料中没有水泥钢筋和玻璃,只有取之于泥土和石头,再就是取之于原始森林的树木。先民们搬来了石头,那时候石头可以做石脚,因为石头坚硬可以抵抗岁月,岁月是什么?岁月就是一个人慢慢变老的过程。岁月也是一个婴儿剪断脐带以后开始成长的过程。岁月在这里就是一座博南山毗邻的曲硐村落,因而,我看到了好几个世纪前的先民们在筑造好房屋以后也开始有了牛羊,那些白花花和黑呼呼的羊群只可能来自前世……

前世总是很遥远,但仔细琢磨这一只只黑呼呼的涌到膝头边的羊群,曾经在前世的山坡牧场踡曲着身心,这幅画面是前世的也是今天的。

马帮来了,马帮曾经一次次穿城而过,它们必须穿城而过,羊群蹦跳着让道时,马锅头带着马帮进入了古道。

4、褐红色黄昏降临时,古道上响起了马蹄声

黄昏色弥漫中的曲硐本应是最为安静的时光,这安静中的古道上一只只候鸟已经擦着屋檐归巢而去了,曲硐因为有古幽的森林和泉水,这是各种雀鸟们繁殖生命的天堂,雀鸟们实际上是很愿意生活在人类之间的,所以,在曲硐的古镇上我们发现了一只只鸟巢至今还盘桓在屋檐下,那是一个小小的居所,离院落中生活的俗世又近又远,自然界的所有生命从出生后都掌握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尺度,在云南少数民族的居所海拔中,汉族大多是生活在平坝中的,彝族大多是生活在高山顶上的,哈尼族大多是生活在半山腰的……居住的各种海拔中总能寻找到各个民族生活中的古老山寨,自然中的生灵飞禽走兽等等,也同样拥有它们在漫长生存迁徙史上的传统居所,猛兽们大都是生活在原始森林中的,长出了翅膀的众鸟既可以生活在林子里,也可以生活在村庄城市之间,当我们在曲硐的民宅的屋檐之下发现了一只只鸟巢时,足可以深切地感受得到人类对于飞鸟的接纳,飞鸟对于人类居所的向往。

当飞鸟们飞进屋檐下的鸟巢时,褐红色的光泽开始笼罩着曲硐的古道,如果你细听就会感知到马蹄声已经从城门口来到了古巷,商铺马店中的人们开始将头往古巷中看去,他们每天黄昏以前早就已经为途经曲硐的马帮准备了马料、酒水、晚饭以及马锅头及诸多赶马人下榻的房间床铺等等。当飞鸟们飞进屋檐下的鸟巢时,曲硐人也开始站在自家门口迎接着从古幽道口中进来的马帮,马锅头总是要走在前面的,在当时,马锅头无疑就是一支马帮队伍的灵魂人物,他必须具有勇气智慧感知漫长之旅的商路,简言之,马锅头就是一支马帮的首领,这一路上无论遇到怎样的风云突变都是由他说了算。马锅头都有一顶非常特别的毡帽,他用头顶着那顶毡帽,仿佛在用头顶着来自云端的天气幻变图像,同时脚踩着大地上的古道……曲硐人看一支马帮队伍进城时,首先是在看走在最前面的马锅头的气派,然后才會将目光垂落在年轻健壮的赶马人身上,之后,再注目研究马驮着的物资……

马蹄声落在了青石板上,男女老幼们都会在这一顷刻间,将惊羡的,爱慕的各种目光落在了随同褐红色已经越来越近的马锅头的脸上,他无疑是商旅之路上的勇士,在他身上呈现出的不仅仅是勇士和智慧,还有财富的光芒;除此外,曲硐人的目光渐渐落在了赶马人身上,这些年轻的赶马人,每一张脸上都荡起冒险和梦想中的希望……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了马背上时,每一匹云南马背上都驮着来自云南版图上的物资,它们将随商道远游于另一块神奇的版图……西去东来的马帮,一年年穿越曲硐小镇,去寻访着未知的梦想和劫难,同时也给这座古村落注入了新的希望。之后曲硐人开始诞生了自己的马锅头,赶马人,那些曾经睁大了双眼站在自家的家门口,久久目视着马帮经过的少年们,又过了无数年后开始戴上了马锅头的毡帽,并创立了自己的商贸旅队,从而也同样开始了冒险者的悲壮惊心的远游。

5、杨升庵祠出现在眼前

杨升庵这个名字是我们从开始踏上博南山古道时,就以此衍生出的话题。我们的生命是与许多失传的歌谣传说中的故事相联系的,生命的过程必将与历史中发生的故事构建了文化的遥远秘径。这一路上我们几乎是踏着两千多年前的马蹄印过来的,很多马蹄印像是器皿,里面蓄存着露水,我伸手将一只小碗大的马蹄印上面的落叶掏出来,那是层层叠叠的落叶,有好几种颜色,其中三种颜色的落叶足以展现人生的过程。第一种颜色在上,它显然是从春天的绿袖子上飘落而下的信使,它浮在古道之上,呈青绿色,像附近山寨中年轻村姑的年华;第二种颜色在中间,它呈现出金黄色,这是盛秋的金黄色,会让人想起成熟的男人或女人;第三种颜色沉在石头上,仿佛裹尸布的颜色,在行将变成灰之前,哀伤而从容地附在大地之上,时刻准备着变成灰。

在行走中,突然从茂密的树枝中荡来了一种哀歌般的旋律,是的,它低婉中越过时间的格局。时间在这里,也同时在另一边,在圆圈中也同时在拉长的阴影之下。时间是变幻的,比如那三层不同形状和颜色的落叶,时间在马蹄印下隐藏,也同时在蔚蓝的天际翱翔不息。

我们越过了一片更幽深的古道密林之后,突然在抬头的刹那间看见了古道一侧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座坍塌之屋,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杨升庵祠。传说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如果很幸运地使用脚去丈量,那么你所获得的将是一种朝圣般的心情。我们一路走来,仿佛就是为了抵达这传说和现实中的一刻,我们踏着古道下垒起的石阶而上,这石阶已经错落坍塌,任何人造的屋宇石阶一旦失去人的存在,它就会在颓废中逐渐失去能量。

杨升庵祠只剩下了几座土墙,墙上方生长着苍白色的野草,它们的植茎显得异常地锋利,我用手抚摸了一下,手指就被划破了。我的手指很容易受伤,而且是在漫不经心中就被灼伤了,但伤害都不严重,从指上渗出一点点殷红的鲜血以后,两三天时间就会自动痊愈了。我把这一切归咎于我的前世,或许在我的前世,我的手指曾经历了一幕幕时间中触目惊心的事件,所以,在这一世,我的手指必须承受因果。

当我站在杨升庵祠的土墙下抽回我的手,目视着手指上逐渐渗出的血液时,我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神秘之链的缠绕不息,也许在我的前世,我曾途经杨升庵祠,无论在我的前世,我是飞禽走兽的异己,还是作为一个长旅者,途经了博南山古道,我深信我曾经来过这里。所以,在这一世,我的手指上渗出的鲜血告诫我说:人生修炼之路永无止境,当现代人在泛滥中谈论修炼时,我们应该建立自己的道德准则。何谓修炼,它就是一碗水,当一碗水来到你面前时,你将面对这碗水干什么?

荒草像人一样挺拔着,荒草有它们足够多的理由生长,在被人类遗弃之地,盘缠着无数自由中生长的荒草。它们想占据此地,完成自由的理念。荒草的存在可以让我们正视当人类忽视历史之后,无论多么珍贵的历史都将被时间湮灭。

面对杨升庵祠,我的内心升起一种无限悲凉的感觉。

我走遍了杨升庵祠的每一个被荒草盘踞生长的角落。天上的高度,天与地的相互思慕,我们只不过是天与地间的颗粒、叶枝和冥幻所浮生的一段曲调;我们只不过是水上的湾流,尘土上的绿豌豆,宇宙间的幻生幻灭;我们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拥抱,一次救赎,一生的脉息荡漾。在云下,又一次沦为叶或枝,曲与调,因与果。

我伫立在荒草中的杨升庵祠,荒草漫过了我的头。

一切穿梭的、停顿的、握住的、松开的、悲伤的、喜悦的、所投身的并非都是索取真理,而是不知不觉地陷入了生命过程中的一个时刻……

我拾到了一片瓦,一片纯粹的青瓦。虽然屋顶早已不存在,我却在手掌心的这片高瓦之下,看见了36岁的杨升庵从京城流放而来的云南古道上的时间之初始。

我想念那些把我变成羽毛的伟大而神秘的天空。

我想念那些把我变成流水的柔软而坚韧的峡谷。

6、杨升庵与博南山古道的渊源

杨升庵的出生地,四川新都。

杨升庵的个人简史,明代文学家,诗人和历史学家。

我一直没有力量前来面对杨升庵,站在杨升庵祠外的博南山古道,仿佛又看见挟裹着满天的乌云而来,从流放之路开始,滚滚的乌云就在他头顶穿梭,直到步履下的尘土下出现了云南的地,天空上出现了云南的天,乌云才开始撤离在他身后。在杨升庵身后是年仅24岁就获得的天下状元,是正德皇帝谕旨下翰林院的编纂之职;在他身后,是美好年景的锦绣,是诗文的沉溺或研习;在他身后,是跨入嘉靖三年(1524年)的36岁,是“大礼”议事件之后,突如其来的灾祸;在他身后,是来自两次廷杖之刑的对肉体的折磨,是一场场剥光衣衫,在众人目光之下的酷刑;在他身后,是从廷本大酷刑之下爬起来的肉身;在他身后,是一场无法逃离的贬戍边疆的流亡……他来了,在逾越了死神的召唤以后,踏上了前往云南的路。就这样,他来到了远离朝廷的古道博南山。

他告别了往昔,转眼已看到博南山古道上清朗的天空,哗哗的山涧流水仿佛从天际而来,注入他疲惫而无妄的心底,呼唤着他再生的灵息,博南山古道上擦肩而过的马锅头队伍引领着他的脚印,天空中的飞鸟仿佛帮助他长出了翅膀。转眼间,他就来到了博南山上的宁西禅寺,对于从千万里之外流亡而来的杨升庵来说,宁西禅寺扑面而来的晨钟暮鼓声突然给予了他一路上从未有过的期待,他太累了,他一进入寺内就祈愿身心的踡宿。自此之后,他在此居住了一段时间,就热爱上了博南山古道上奇异的风景以及宁西禅寺的僧侣,从此以后,这里成为了他常来常往的栖息地,成为了后人为他筑造杨升庵祠的原形之址。命运就是这样既捉弄人,也同时在无边苦役中磨练你的毅志。当杨升庵踏上流亡之路时,神已经为他插上了翅膀。

他在黑色布衣之下的那双翅膀飞得到底有多艰难?当我们从杨升庵祠往下走时,我感受到了什么?

南无观自在菩萨……一切如梦如闪电……

突然,当我们钻出古道密林时,出现了一束束幽蓝的色光,它仿佛是我此刻的光芒,它拒绝一切,隐蔽在这天地的一方角隅,静静地垂下眼神:也许在这条古道上,我会遇见琴手、药司、仙精和一座座古刹,当然,我也會遇见杨升庵……我边走边幻想着:“偶遇这条弥漫古道,天边出现了奇异的柿园,在那个秋天,杨升庵的秋天,晚秋最后的柿果挂在雨后的柿树上,还有山坡上的淡绿色烟花,紫红色的牵牛花,倒地的玉米杆,孤单的植茎朝向灰蒙色的天空;还有褐黄色的泥土下杨升庵走来的脚印……而此刻,我正踩着满地湿漉漉泥土往前走,而这些就是我的偶遇。在这个被现代文明所摧枯拉朽的世界,我在这条古道上看不到人心的监狱,看不到举杯的毒药。而我,面对着博南山古道时,需要历练到多少世纪,才可能像这些世上的心灵史样丰盈辽阔。

在杨升庵消失在博南山古道的脚印之下,我和我的心宿居在一起朝前走,所有美学的探索和践行都要遭遇磨难,身体的、行为的触摸就像天籁和爱情遥不可测。我尝试着,空气中充斥着白云的距离,风的走向,魂的离合。

我已走过了杨升庵消失的博南山古道,杨升庵的磨难和传说再一次告诉我说:生活就是从自己的身体中筑起明亮和黑暗的堡垒,在里面虚托的那个世界是我们的灵魂,现实的那个世界是我们的肉体。两者之间是否可以亲密无忧,取决于我们多少推开远望窗户的心?有多少可以将水晶沉入泥沙的勇气?有多少从黑暗无常中改变玄机的武器?除此外,还取决于我们对生活的悲悯和感恩。

7、博南山古道中的留守儿童现状

离开了杨升庵祠后再继续沿博南山古道往上走,树枝中又隐现出一座座村舍,我们从一条小路绕过了村庄,在村口遇见几个还未上小学的孩子,他们坐在村口一棵老树桩上,几个人嘴里都在吮吸着棒棒糖。儿童时代的嘴唇对甜味都很向往,如果条件允许,孩子们嘴里可以反复地咀嚼,用他们的乳牙咀嚼一颗颗水果糖。我的儿童记忆中仍旧保持着对于棒棒糖的有限记忆,那时候,母亲如果外出开会就会给我们每人两毛钱,我们就会将皱巴巴的纸币攒起来,偶尔会从小小的火柴盆中抽出一毛钱去买回两支棒棒糖,五分钱一支的棒棒糖会给我们的嘴唇带来节日似的庆典,而我们通常会小心翼翼地吮吸着,惟恐那支来之不易的棒棒糖在嘴里溶化了。

糖给我们带来了儿童的忘忧录,后来我明白了,在人生的成长史上,只有在孩提时代的嘴唇对于糖果是最需要的,除了他们干净的身体和血管需要糖分外,更为重要的是糖的味道与他们无忧的气质是非常吻合的。而当人进入中年以后,每个人都逐渐用身体抵抗着糖分,因为常识告诉我们说,在进入中年以后如果你还用嘴唇咀嚼糖果,那么你将留下满口假牙,而且糖果会加剧糖尿病人的上升率,除此外,糖果也是癌细胞最喜欢的味道。

当我们前去面对一群乡村孩子嘴里的棒棒糖时,我们也同时在面对他们的忘忧录。他们的黑白眼眸中闪烁着天真欢乐,对于我们的出现他们是那样地好奇,一位采猪草的老爷爷走上来告诉我们说,这群孩子都还没到上学年龄,稍大的孩子们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带上冷饭团要翻过前方的山梁去上小学,村里所有的大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每到节假日回家就给孩子们带来棒棒糖或饮料,这也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礼物。我的心沉下去,自从踏上博南山古道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在起伏荡漾,博南山古道除了保存着两千多年以前开始的人文古迹,最为重要的是让我邂逅着一路上的现状,而一座座古村落中留守儿童和老人的出现,让我的忧思无妄中增加了许多沉重的因素。

村庄之外是良田,这也是从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开始军屯以来所保留的良田之一。而此刻,几头懒洋洋的水牛站在田洼中吃草,土地荒芜着,因为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已经游离在古老的农耕术之外。孩子们当然无法偏离村庄,他们幼小的身体还不足以去追赶成人们离乡的翅膀,而当多年以后,当他们的身体就像树一样长高,到了那时候,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他们离家出走的脚步。

而此刻,他们是快乐的,只要父母不断给他们捎来棒棒糖和流行于一个国家的垃圾食品和饮料,他们就有理由在此成为留守儿童中的一员,他们站在一座村庄外的路口,也许是在翘首中等待父母的归来,也许是在用嘴或牙齿消磨着父母远离以后寂寥的成长期。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多年以后,他们将效仿着那些远离故土的哥哥姐姐的步履,走出這座远离尘嚣的村庄,去寻找城市的现代化城堡。

当我们离开时,孩子们跟在我们的身后走了很远,当我们回过头去时,还看见他们的小脑袋在树枝中不停地闪现。我相信,所有已经长出的翅膀或未长出翅膀的魔力,只为那些面朝星空的人打开。来自自由的精神将经受住永恒黑夜的磨砺和诱惑,才能让你的身体穿过蓝色光亮中的前夜。

8、博南山古道的永国寺

人与世界之间的能量就像轨道一样叉开,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汇集。更多时是来自个体中的孤独能量,这当然是从身体中散发的能量,它将载动人的命运迎接下一站。如果乘一辆古老的蒸汽式慢火车前行,你就像写诗一样等待着下一站,而下一站不知道是铺满白雪,还是桃李已花开?人生最潜在的能量只是为了通往下一站的那个未知,而正是这个未知,成为了我们的永远。

迎来晨曦多么艰难,生命就是在无以计数的无常中延续。一次次推窗意味着远行,因为推窗而看到了世界的凡俗和朴素中的景物。所有一切都随天与地的周转不息而过去。永历帝逃亡中建造的一座寺庙呈现在博南山古道中的尽头,那一天,我们再一次通过这条两千多年前的古道走到了永国寺。荒草凄厉着,寺院深处,永历帝和李定国种下的一左一右的山茶花正开得无比绚烂。每每春风呼啸时,艳丽的山茶花瓣便像旋律般倏然落下,满地的落英,满天的红冠顶无视时间的流逝,依然在春去春来中自由地绽放。寺外是茫茫无际的山川大地,更远处就是清冽的澜沧江……

我在永国寺弯腰时收藏到了满地落寞中的一朵朵红色山茶花,到如今永历帝逃亡时亲手在寺内种下的山茶花,已长成苍天大树,红色冠顶直入云端……我将把这些柔软的花朵带回去,它将成为茶花标本,更为重要的是它就是永历皇帝惊慌失措的逃亡录的一种标笺。

永远,出自一条路,从一条路上可以有交叉花园,可以找到去海洋的水路,可以抵达末路也可以抵达两千多年前的路……路,是我鞋底的尺码,是倒映在我面孔的镜面上向前后延伸的路,是柔软的耳鼓下起伏不平的路,是银白色的路。

永国寺荒芜着,附近村庄的一家人自愿利用空余时间管理着这座庙宇。尽管荒草相互攀延,覆盖了台阶下的空地,寺院内还是收拾得很干净。我独自上香,祈祷并在寺内行走着。很显然,这基本上是一座已被人遗忘的寺院,我抬头看见了菩萨眼眶中的泪水和永恒的慈航。

我想起永历帝惊慌失措的逃亡……

史无境,人在历史的境遇中只是一种遗忘和落枝。

人为什么要活着?只是为了苟且偷生?还是为了复述殷红血管畅流中的命运之脉,此刻,我们出了永国寺后,面对一片天壤,我突然想快步疾走,想追赶到远方的牧羊人,但即使在这最美的山间丘陵中行走,仍然有泥浆水洼……生命在朝暮中开始和结束,这是神的布局,就像眼睛可以闭上和睁开,而转眼间,山河景色已变,昨日气息已变,惟有那微蓝的天幕,召唤着我们。我们只是渺茫和寂寞所创造的一种小小的元素。站在这条古道上,我告诉自己说,历史和时间让我们学会了宽恕他人的原罪时,也是在宽恕自己的原罪。爱,就像眼泪一样晶莹,可以洗尽一切沙粒之器皿。

9、金光寺的前开山老祖朱铸成的传说

迎着破晓的阳光,在时间的轮转中,只有阳光还是昔日的阳光,还是金光寺前开山老祖朱铸成所迎接的那束阳光。朱铸成的名字镌刻在宝台山金光寺埜山和尚碑铭中,作为曹洞正宗第十五世传人,宝台山的开山祖,字普济,号埜山,山西太原人,明晋蒲宗的儿子,父亲朱永寿,是朱元璋的亲眷。在游走修离于世俗生活之前,朱铸成已成婚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是俗世的一部分光阴累积的家业。当我迎着来自金光寺破晓的阳光朝前走去时,我心想这一束束阳光也曾经是金光寺的开山老祖朱铸成迎来的阳光,这束阳光为什么在另一个朝代迎接着朱铸成,因为他来了,他为什么舍下了家眷而来?这是净地佛缘的轮回传说,永平县境以及与金光寺结缘的朝圣者,都陆陆续续倾听过朱铸成的传说,一座永恒伟大的庙宇是通过一代又一代的朝圣者的降临和离去而存在的,而庙宇之所以召唤那些一代又一代輪回中的朝圣者,又是因为这里有一篇篇诵颂不尽的经文声传播着佛法,从时间那无所不在的微尘中,通过净水和万能的香进入了俗世者的生活。朱铸成又是如何舍下了俗世的生活,这里有一个传说,有一日,阳光也是这么温柔,在远离战乱的一家户外山野的池塘边,朱铸成和妻子在漫游,作为皇亲国戚他们的生活散漫而自由,所以经常有闲心出家门去看自然,夫妻两人站在清澈见底的池塘边观水下的鱼群在戏嬉不停,人生就是戏嬉而已,朱铸成看着水草下鱼群们的戏嬉,突然间,一尾鱼在欢情的戏嬉中蹦跳而起,跃出了水面后来到了岸边,这尾鱼离开了水下的鱼群后在池塘的草棵上开始变得气喘吁吁,之后就命归黄泉。死亡如此快疾,刚才还在戏嬉的一尾鱼变成了白色的残尸……这一幕场景令朱铸成感叹不已,他感觉到了一种来历不明的无常……这无常让他突然想起了远天之下晃动的松枝,之后,他到香国寺上香,烛香下他的眼神也开始游离,等待他的是一个黑夜中的梦,通过梦的场景,一个释梦人告诉他说,梦中出现的老和尚正在引领他往前走,老和尚的手摸着他的头,意味着他的灵魂将要接受另一番生命的修行。之后,他接受了梦中的场景,舍下了家业、舍下了俗世的生活来到了卢芽山云寺,这是万历辛卯年(1591年),一束从松树下倾下的阳光中,大法和尚带着剃刀为他剃发,从这一天开始,他就剪断了与俗世的一切联系,遁入了梦中的空门。这道门里深藏着他将修游的远景,在大法和尚的引导下,他又来到了终南山拜见了少山法师,并由此接受了戒律。之后,云游中他又来到了终南山的静龙潭,这是一个修行的境地,满山的野生植物筑起了屏障,不远处的静龙潭无风无浪,金光寺的开山祖朱铸成就是在这里开始了“誓背燃百灯诵法华经百部”的修行生活。就是在静龙潭,他倾听着栖于树枝雀鸟的啼声,倾听着一年中四季轮回的变幻,开始体悟着生死的交界和欢喜的寂寥。然而,游云并没有结束,却是他生命中的开始,之后,他的足迹又来到了少林寺,他远道而来只为了拜见少林寺的彻天和尚,尽管如此他却被拒之于门外,他站在少林寺外的一棵松树下修行,并等待着能够见到彻天和尚,转眼间他竟然在松树下站了四十多天,在逝去的四十多天里他不进食也不休息……这样的修行使他拥有了法号“立禅”。从此以后,云游在路上,从五台山到白衣庵,再到泽洲修建普济寺,这一年他完成了“燃灯堕其小指”,再云游到江陵再继续云游,直到他的脚印兀立于通往宝台山的路上……立禅法师此刻看到了密林中的佛法后就开始再次焚烧自己的两根手指,这所剩不多的两根手指,对于他来说是肉体的一部分,是的,肉体之彻骨之痛对于立禅来说,是另一种云游,所以他要面对宝台山焚指,一个连肉身都可以舍下的人,就必然可以舍下肉身之外的东西。这时候的立禅,我所看见的立禅正用整个内心的佛法面对着宝台山。

10、焚去手指的立禅大师和金光寺的佛光

立禅师的手指已经点上了灯脂,焚指的时辰已到,整个宝台山都似乎看见了这一刻,这是开山创寺的时刻,宝台山充斥着焚指的味道,立禅的目光忍住了疼痛,舍下了触痛力感和身后的缠绕,就这样,在永昌郡郡守刘士觐的全力支持下,宝台山上开始了筑造寺庙的撼人工程,在立禅将自己的手指焚化完毕之后的筑寺中,无数金黄色的云层涌向寺庙,不凡的殿宇金光寺就这样降临在宝台山上。在关于立禅法师的传说中,我久久沉浸在关于焚指的想象中,将手指作为灯盏点燃,直到它脱离开我们的肉身,立禅法师在这一过程体验到的是痛和舍去,只有在这种通向佛法的境界中,才召唤来了飘忽在筑铸中的庙寺上空的金色光芒,它无疑就是金光寺传承佛法的光芒。

舍去手指的立禅祖师是为了一个宏大的佛法,在我们的虔敬之心引领下,佛法是无边无尽的,就像云穹的变幻般永无止境,神性之光芒驱使所有修筑圣殿者与天地接壤,因而立禅祖师迎来了他生命中悲喜交加的佛法,那一年,在时任永昌郡郡守刘士觐等诸多被佛光所照耀着的人们助力之下,立禅祖师朱铸成开始了圣殿的筑铸,我想象着一个舍去手指的人,心怀佛法理想的筑铸轶闻时,又再一次禁不住来到了金光寺,据说,当神殿在天与地之间脱颖而出时,倏然间,一束束从天际飘来的熔金色开始涌向这座神殿,佛光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有穿透时间的巨力,同时可以在芸芸众生之间普照一颗颗充满苦难者的心灵世界。那一年,佛光之所以幻变为一束束熔金色从千万里云霄深处抵达刚刚落地的圣殿,是因为这是一片吉祥的佛地,因此,金光寺被金光所辉映的圣殿就这样来到了人间。

1932年2月间,李根源来到了金光寺,他当时任职于云南陆军第二师师长兼节制迤西文武官员,他用其身心感受到了金光寺的佛光后,挥毫成就了金光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匾额,观其匾额,我们尽可以仔细领会李根源当时的心境。

11、立禅祖师朱铸成为何选址金光寺的传说

立禅祖师朱铸成为何选址金光寺?我们环顾着宝台山密织的原始森林时看见眼皮底下奔跑着无数的松鼠,在所有的飞禽动物身上都有一种奔跑的姿态。当然,动物园中的飞禽动物们除外,在我们所看到的任何一座动物园中,飞禽动物的存在是为了让人观看,所以它们务必会失去自由。松鼠也许是森林中最欢快的生灵之一,而且它们离人类很近,在金光寺附近的林子里,你似乎只要抬起头来就可以看见成群的大小松鼠们在树枝上下欢乐地嬉戏着。而野兽们在今天的金光寺附近是看不到的,它们已经远离金光寺到更遥远的原始森林中去生活了。

在传说中我们却看到了立禅祖师朱铸成所看到的两只老虎,当时,立禅祖师的一步步足迹在密林中行游着,他似乎想在茫茫无涯中停下脚步并选择好建造自己内心神殿的地址,那一天,他的足迹来到了宝台山最高顶峰,当他的目光看到了宝台山时同时也看见了两只金黄色的老虎栖身于宝台山:“开山老祖自觉自己佛缘未到,不能在宝台建寺,却又不甘心。于是跪拜两只老虎,许愿说道,两只大虫灵物,请成全我建寺心愿吧,若是如我所愿,那么就请腾出栖息的地方;如若嫌我未结佛缘,就请马上把我吃了吧!算是我给予两只老虎的一顿饭而已。然而两只老虎纹丝不动,不怒也不避。开山老祖心想:莫非两只灵物觉得我凡尘未了,身上龌龊不洁,有所嫌弃,故不加理会,于是,他又跪拜许愿:若嫌我肮脏,那就等我到下边有水的地方洗净身子,再来作为你们的口中食物吧!说罢,起身到河中一个池塘洗干净了身子,返回宝台,两只老虎不见了踪影,开山祖师更加觉得,宝台绝然是一个佛脉灵地,再没有比这里适合修建寺庙的地方了。”(摘自张继强《边屯》)

这是一个非常玄妙的传说,所以,今日朝拜金光寺的我们在金光寺山门前的围墙上,看到了两只传说中的老虎,这也是守候金光寺的两只老虎。

12、宝台山佛光及徐霞客的旅路

佛光源自哪里?沿着纵横于幽古绵长的博南古道,我们将去朝拜宝台山:自从博南古道绵延而出时,佛光就从此古道穿越而过,从而来到了宝台山:“宝台山,位于永平县西南部,距离永平县城63公里,距大保高速曲硐出口50公里、杉阳镇黄连树出口40公里,是著名的博南山在蜿蜒南行的过程中,向东折起形成的一座山峰,属于横断山脉云岭山系的分支。”(摘自张继强《边屯》)

佛光出自宝台山之前,我们已经纵观了宝台山的地理。何谓地理,你可以通过寻访博南山上的足迹弥漫,就可以在马蹄之下去了解这一古道上的群山与澜沧江的距离,地理从近处看就是一道水涧与江河的距离,在这距离中又有多少生靈出入?从远处看就是天壤之间的神秘呼唤。宝台山交织于澜沧江之间,同时以佛光普照的力量穿越在博南古道以后出现的320国道、大保高速公路之间,这就是宝台山的地理。从古至今的人们以朝拜者的虔敬前去寻找佛光和地理中的宝台山,我是这朝拜者中的一个渺小的生命,在这一路上,我所感悟的博南山古道,不再是一条消失在时间中的遗道,而是重现在我生命中的永恒的古道。

1639年,我又看见了地理学家徐霞客的身影出现在宝台山,这一年,徐霞客似乎一直没有终止过旅行的足迹,我感慨他布衣下的足履所经历的地理之神奇,只要被他所途经的云南版图均将会成为《徐霞客游记》中的一个原形世界。我们今日之世界已经丢失了许多无法复制的原形,而在好几个世纪之前徐霞客所记录的那个世界里,野兽是可以看见,也可以奔跑在原始森林中的,山河是一道道屏障亦是无穷无尽的距离……徐霞客来到宝台山时,也就是宝台山开山老祖立禅创建金光寺的十一年后的1639年……于是,我感受到他笔下的屏障和喜悦:“余至省,即闻此山之盛……其先亦丛薮之区,立禅师寻山见之,为焚两指,募开丛林……溯澜江北岸而西行,为宝台南郛……其脉自东北圆穹之顶,层跌而下,状苦连珠……其内水两重,皆西转而北出,其外大水逆兜,独南流而东绕……两水一内外,一去一来,一顺而逆,环于山麓……为宝台之护,此又山水交潆之概也……山外大江虽来绕,而无此障之则旷,山内深峡虽近环,而无此来之则泄……”地理在徐霞客游记中呈现出画面般清晰的镜头,时隔数世纪之后,我们在此读到了游记中关于宝台山的地理,对于徐霞客的地理游记来说,它不仅仅是现实的景状,更是从他目光中闪烁而出的宝台山,它的脉迹从东北方的圆穹之顶倾泻而下,我被“圆穹”这个词汇笼罩着,因而抬头往东北方向看去,徐霞客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地理学家,更是一个洋溢着诗性的诗人,他看到了圆穹,他此刻正引领我们的目光向上,去寻找来自东北方的“圆宆”,这无疑是一种浪漫自由的境界,也只有在此境界之下的徐霞客才能看见来自东北方的“圆穹”。

“状若连珠”的形态让人激动不已,在此之下,我们寻访到了宝台山的脉迹来自何方山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形而上或形而下的牵引之力,因此我们正在宝台山的佛光普照之下探访它其中的自然,佛光来到了宝台山,因为在这里浩荡着自然之神性。

13、宝台山的自然之神性在哪里弥漫

在《徐霞客游记》的游记引领下,我们仿佛尾随着他看到了:“其内水两重,皆西转而北出,其外大水逆兜,独南流而东绕。”这仿佛是一道索引,宝台山绵延不尽的山峦脱颖而出,仿佛伟大而充满玄机的精神在此相遇,1639年徐霞客所看到的两条山涧流突然从西北方向北流去,在山外等待它们的就是神秘的澜沧江,但它们的水流仍在逆流而上,仿佛想体悟逆流而上的过程,最终仍然汇入了澜沧江,因为只有汇入澜沧江,两条河流才能走得更远。

在徐霞客的游记引领下,我们正出入于他行走的山水间:“两水一内一外,一去一来,一顺一逆,环于山麓……为宝台之护此又山水交潆之概也。”这是另一道索引,徐霞客游记的永恒魅力就在于他透过山水看见了大自然从古至今的相互缠绕,就眼下的这道索引来说完全是一幅来自宝台山的山水画卷:澜沧江在另一道屏障中已从古老的篇章中流来,它越过了冰川大峡谷已流到宝台山之外,它拥有巨大之力和奔向海洋的理想境界,所以它是宝台山之外另一条神性之江流;而在宝台山之内,却有另一条河流沿着变幻莫测的山岳的水路在流淌,它仿佛是在寻找宝台山的神性之路以此越过屏障……正是这两条穿越了时间之史的河流使宝台山缔造着绿色的原始森林,因为有河流环绕循环不已的山脉或平地,必须拥有滋泽身体的血脉。

在徐霞客的游记引领之下,我们的心绪又来到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山外大江虽来绕,而无此障之则旷,山内深峡虽近环,而无此来之则泄。”此世界无疑呈现出了徐霞客另一种宏观博大的视野,早在1639年的长旅之中他就感受到了宝台山的自然之属性的重要意义,在原始森林之外有一条大江盘桓而去,从而形成了天然之屏障,抵御着外来入侵者,倘若没有这条江流的屏障的话,宝台山就是敞开的,那么,无际涯的原始森林将会被践踏砍伐,由此,宝台山就无法缔造古往今来的神性。此外,宝台山潜伏着无数的山涧箐沟,过往处均将在错落有序的大小峡谷深处与溪流相遇,倘若没有这些屏幕四面护佑,那么,宝台山就失去了佛光的普照。

徐霞客面对宝台山时发出了一番又一番来自地理和精神的追问和记录,因为有徐霞客的引领,当我们进入宝台山时,不仅看到了佛光普照下宝台山的人文地理,同时也在此牵引之下在宝台山的神秘山水中穿梭了1639年到二十一世纪的宝台山的自然之壮景。

14、金光寺的佛光及万物之灵的原乡

金光寺的佛光也就是朱铸成看到的那一轮轮佛光,寺内保存有经书3616部8641卷,现存42部,520卷,除此外,还保存木刻经版17块,明无量寿佛图雕版,达摩讲经图雕版,《佛经》极乐世界图。我们知道,经书在一座寺庙中被收藏,也就收藏了佛教的历史。当一轮又一轮朝拜者抵达一座寺庙时,应该在几十里之外甚至是千里之外就已经看到了那些翻拂不尽诵之不尽的佛书,这正是佛光普照的神力之一。金光寺的佛光从朱铸成的眼里弥漫而来,转眼又是无数世纪。在金光寺,我们不仅仅看到了徐霞客的足迹,同时也看到了杨慎、担当、李元阳等历代名人、高僧一步步登临宝台山时的遗迹,同时也观赏到了他们面对金光寺抒怀时挥毫间的珍贵墨宝。朝拜金光寺,你会看到寺内的玉佛、石碑、镂空雕花门28扇……

我们正在朝拜着坐落在大雄宝殿和偏殿的28扇三层雕花门——这些源自明代的原形,仿佛仍在散发出雕刻者当时的艺术匠心,从雕花门中我们看到的飞禽走兽们的世界是鲜活的,它们仿佛正生活在宝台山的原始森林中,这些形态各异的生灵因为艺术工匠的用心创造,来到了金光寺的三层雕花门上,为一代代朝拜者们提供了想象并观赏的价值。金光寺从立禅大师筑铸圣殿时,轮回不息的佛光仍在二十一世纪的今日朗照着众生的灵息。

在一个充满佛光普照的世界里,其周围的世界亦是一个巨大的自然博物馆,里面有大青树、云南山茶、白菊木、杜鹃、滇南省藤、大百合、短柄垂子买麻藤、沧江慈竹、永平柳、假鲁南鳞毛蕨、五蕊冬瓜、马鞭槭、苹果槭……这些属于祖国版图上的珍贵植物,很多已即将在地球上消失,尽管如此,宝台山的巨大屏障和来自金光寺的佛光正在护佑着它们的生长。除此外,金光寺的佛光朗照之下,还有许多野生药材香料如:天麻、厚朴、杜仲、重楼、龙胆草、灵芝、白参……也在森林中生长不息。走出金光寺,就是宝台山的自然保护区,那些曾经穿越了千万年的动物野兽虎、豹、黑罴、小熊猫、苏门羚(野山驴)、麂子、马鹿、蟒、金丝猴、猫头鹰、犀鸟、绿孔雀、白鹂、锦鸡、原鸡、凤凰鸡、岩羊等,仍在金光寺外的原始森林中漫游世界。宝台山因为有了金光寺,就有了永恒的佛光,在这佛光护佑之下的不仅有芸芸众生,而且有大自然的万物之生灵,佛光从上而下来到人间,就是为了超渡所有万灵的苦难。

我祈祷着,走了那么远,终于又看到了传说中来自金光寺的佛光,佛陀的永恒之力从自汉王朝博南古道延伸的那一天开始,就有无数僧侣从印度而来,历经世间所有苦难时,舍弃了众多累赘时,仍怀揣着经书,我自己是一个需要每天黎明诵读经书者,每到黑暗即将退幕,曙光初现的时刻,在净身净手净心之后,我都要拂开经书……诵经声使我同时也看到了博南山古道上的一个又一个僧侣,正是他们信奉佛教的执著之力,将轮日不断的经书带到了云南,诵经声使我浑身通透——使我具有一切忍受世间磨难的力量,并常怀喜悦之心去迎接生命的变幻莫测。佛光之所以来到了宝台山的金光寺,是因为这里是佛陀的原乡之一,金光寺的佛光无疑给这里的众灵带来了一个明亮的世界。

15、宝台山的木莲花

1639年徐霞客来到宝台山时看到了木莲花:“树极高大,花开如莲,有黄白蓝紫诸色。”树上还会盛开莲花吗?我第一次去朝拜宝台山时,木莲花早已凋谢了,金光寺门口有两棵非常挺拔的木莲树,我站在树下仰望着树枝想象着木莲花盛开的场景,并许下愿将在来年春来朝拜树上木莲。许下的愿是一定要赴约的,而且在这一年等待的时光里——我曾经梦见过金光寺门前的木莲花绽放的场景,在佛光的煦耀下,树上的莲花骨朵是依次顺序而绽放的,仿佛是按照诵经声的节奏一朵又一朵不慌不忙,从容而祥和中绽放,在梦中的我显然是如此的喜悦……这是我一生中最奇妙的梦,数日后我们来到了宝台山的金光寺,就像我梦中的场景竟然出现在眼前,我看到了木莲花绽放的整个过程:先是一朵两朵三朵莲花绽放了,我似乎在寺内的诵经声中聆听到了莲花绽放时的音韵——我们可以在万物万灵的神性世界里用心绪去感知可以说出的不可以说出的音韵,那些可以说出的音韵是外在的,比如外在的衣饰、物种的形象、机器的变化、缝纫机的声音、河水的奔腾咆哮等等,而那些不可以说出的音韵是内在的潜力,比如皱褶、画布里面的神奇、鸟群赴约的远方、逝者们的天堂……

之后,在我眨眼之间,金光寺门口的树上花骨朵几乎全部绽放了,我看到了紫红色的木莲花,这是我生命赴约朝拜的一场圣景,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观看到了梦中的场景,也是生命中的一场奇缘,缘分这个东西是不能强求的,生命中该相遇的场景和人,哪怕你经历了多长的时间,它总是会在某地某境中与你来相遇,我相信因果——博南山古道是我生命经历了无数道路的篇章之后,相遇的又一条通往神性的道路,我相信,它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召唤过我了,我甚至也相信,在前世的汉王朝时代,我就已经是这条古道上行走的一个灵魂符号了,在追溯因果之缘时,想象自己的前世会让自己陷入一个未曾抵达的地方——你会设法去探索那个世界与你的存在,相隔的时间,具体到在那个世界里你曾经的身世和面貌,包括你的所爱及生死之谜,博南山召唤着我,并且催我尽快去朝拜它。自那天开始以后的今天,我又看到了梦中的树上莲花绽放的场景:这一切,均是因果所循环不已的轮回,也许我在前世就已经朝拜过宝台山和金光寺的树上木莲了。

莲花,金光寺的门前莲花,也是当年立禅大师在佛光来临之前亲自栽下的。自那以后,金光寺就拥有了每年春天绽开不绝的莲花之祥瑞的时辰,树上莲花也被金光寺历代僧众尊木莲为“佛种灵苗”。徐霞客曾记载道:“瓣凡二十片,每二月则未叶而花,三月则花落而叶生矣”。金光寺的住持寬心法师在我第一次去金光寺时,赠送给我一袋晒干了的木莲花,说可以泡水喝,是一剂中药,我将它虔敬中带回书斋,却一直舍不得用于俗身,久而久之,它在书斋的一只木箱中被我仍收藏至今,在我有闲暇心绪时,我会打开木箱,书斋中弥漫着淡淡的余香……

金光寺门前的树上木莲,仿佛让我看到了整座宝台山木莲的绽放,在每一个初春降临的日子里,虽然不能每年去朝拜金光寺的莲花绽放,然而,那场梦以及赴金光寺朝拜木莲绽放之圣境,已经成为了我心生欢喜的吉祥之记忆。

16、从哪里抵达霁虹桥

在我一生中走过许多云南的非旅游中的边缘地理乡舍,我曾在下雪的火塘边蜷曲,在满山遍野自由的妖娆野花中行走,在被人类文明所遗忘的古村落夜宿,在兀鹫盘旋中的天空下看澜沧江流中的一匹又一匹蓝黑色……面对云南疆域我以为它就是我身体中的全部,无任何版图可以替代它在我身体中的锦绣。

从哪里抵达霁虹桥?这是一场历史和时间的叩问?

安排我们在夜色中隐遁中的神啊,使我又一次来到了黑色的澜沧江岸,澜沧江的存在仿佛我生命中的时间之书,因为有了它,任何险恶的梦境我都可以走出去。因为时间之书,忧伤和喜悦成为了心灵中最大的庆典,因为有了它,爱是蓝色的,尘土是金色的,时光是可以流逝而拥抱的。因为有了时间之书,嘴唇是玫瑰色的,秘密是深紫色的。因为有了时间之书,任何我所遭遇的变幻莫测的命运都会受到启迪。因为有了时间之书,我坚韧而柔软的肩膀上永远有天笛召唤我沉睡又醒来。

从哪里抵达霁虹桥?早在多年以前,我就在属于保山境的岸上从一条乡村公路向下走,那时我的目光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沧桑,我们一群人跟随着一个用牲口驮玉米的男人往山下走,这是一条充满砾石的土路,走的过程中我只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往下滑,随即我就摔了一跤,膝头破了,但不到三秒钟我就站起来,欢快地追上了前面的人。我们不到二十分钟就来到了传说中的霁虹桥的桥端口,我屏住了下山以来的所有呼吸,我拒绝在此刻用嘴唇言说任何文字。我站在桥端口,凝视着弯曲的澜沧江后呼吸着从霁虹桥铁链中散发的铁锈味儿,而此刻那匹牲口和那个中年男子正在桥上行走,我听见了铁索链子在响动,仿佛整个时间之史在呼啸着。我的同谋已经开始走上了这座桥,我跟在身后行走着,突然间,走在前面的男人已到了桥中央,他们开始抓住铁链以身体晃动的方式让铁索桥以此晃动起来,就这样,有剧烈恐高症的我,不得不将身体趴在桥面上……此刻,我的身体贴在木板桥上,江水就在我身体下汹涌起伏……感谢这次惊吓,使我的身体躺下来,多年之后,当霁虹桥下沉在澜沧江逐渐升高的水阶梯上时,我仿佛又重回到那一时刻:我的整个身体起初是因为害怕而不得不趴下,后来却意外地用跳动而柔软的心脏感受到了澜沧江的水流,而我的面颊紧贴在古老的木板上,仿佛在倾心倾力中追溯到霁虹桥的前世……我不仅倾听到了木板下的江水,它就像一位远古的先知,引领着我溯流而上。而我的双肋分明贴紧了木板桥上凹下或隆起的地方,我知道那凹下去的地方,就是马蹄印和人的脚印重叠交错之地,在人类未发明飞机、汽车等交通工具时,人或禽兽动物们都在使用自己的脚丈量着距离有多远?而那些隆起的木板则继续承担着时间和风雨的侵蚀。

直到桥梁稳定以后,我的身体才离开了霁虹桥上古老的木板,当我爬起来时,我有限的嗅觉中飘来了许多古旧的味道,我还看到由一只黑蚁领队的蚂蚁正率领着它的家族迁徙,它们黑色的家族队伍正沿着已经衰竭的木板朝前移动……暴风雨快要降临了,我有一种无法倾诉的伤怀,它使我目光紧随着蚁群而去,我站在桥中央突然感受到了第一滴雨,它冰凉而滑过面颊,当我垂下头时,已无法再用目光追逐上那些奋力迁徙的蚁群,它们想在暴风雨降临之前渡过这座桥梁,它们渡过桥了吗?

随后降临的那场暴雨使我们不得不退回到桥墩上,这里有一座古老的避难所正等待着我们……我的面颊上滑过了一阵又一阵的雨滴,我仰头接受着这场来自古老霁虹桥上空的暴雨的洗礼,这是神的安排。而我并不知道,多年以后,这座云南历史上最古老的桥梁会被历史舞台逐出人们的视野。

一切,所有……都是以个人铭心刻骨的疼痛记忆构成了我们的未来。当一场暴雨过去,霁虹桥被雨洗得如此干净,就连铁链上的红色锈迹也突然消失了,那一天,注定要成为永恒,因为,撑起人灵魂的不是肉体,而是由细小的枝蔓和血液穿越的最古老的时间。

17、霁虹桥的前世:诸葛亮部属编织的篾绳桥

耳边响起的旋律,目光所看到的另一双眼睛里的光泽和旋律,嘴唇所浸润的色泽,伸手触摸到的虚与实一一都来自你前世的前世。我们不过是轮回中的灵魂所再次相遇的光明和黑暗。为此,我迷恋“仿佛”这个词汇,在它的寓意里一切都在刹那间被流水推动而消失,一切又都在黎明推窗时冉冉上升的光阳中重又回来。很多时间,在风荡来后的传说中,我所追逐而迷失的故事,不是英雄和懦夫,而是一部失传的历史。它的密指弹奏之下,是历史遗迹中的巨大屏障澜沧江的阻隔。在我眼里,澜沧江是一条神造之江,它穿越在纵横交错的峡谷深处,在它两岸,也是江水的内陆,从古老的世纪开始,因为江流而筑桥梁便成为了一代代先民的职责和梦想。人类之初的梦想,最早是为了生存之需,因为只有活下来,才可能有明天。当采撷到果物充饥以后,人类才开始观测星象物事,才产生了形而上的玄学符咒。

霁虹桥的前世是哪里开始的?我寻访着这座世界上最为古老的铁索桥,虽然铁索桥已逐日下沉,我再也不可能像当年一样,从桥的这头走到另一头,并自由而惊悸地趴在桥中央的木板上,我仍记得当我的头枕在木板上时,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沁入感,木板上有被雨水洗过的马粪味,有被时间之尘覆盖又被星月收藏的先人之脚印;有神的辙迹,无数凡俗者匆匆经过的尘迹……那一天,各种各样的味道从破损下的木缝中秘密沁入我的鼻腔,沁入了我今天重来寻访霁虹桥的热血奔涌之中。在霁虹桥的前世,有一个重要的穿越问题等待着我们的先人去解决,自从汉王朝的军队拓宽博南山古道以后,汉明帝同时也在保山设置了永昌郡,这是中央政府拓展云南边疆的历史迹象,当时的永昌郡因地貌辽阔成为了105个郡当中第二大郡,人口密集度己近两百万。这时候的永昌郡面临着穿越无数的屏障,而澜沧江就是屏障之一。当澜沧江成为了屏障后,汉明帝时代的架设桥梁成为了当时最大的政治和现实问题。这是第一次架桥,其桥梁的原形,今天的我们也无法看见。传说中的第二次在兰津古渡口筑铸桥梁,应该是在三国时期的背景中。背景是舞台上的移动风景线,历史上发生的每件波澜壮阔的往事都与移动的背景有扣指相连的关系。唐樊绰《云南志》中有记载说:“横旦大竹索为梁,上布篑箦上實板……其穿索石孔,孔明所凿也。”文字是用来记事和录制灵魂生活的,哪怕是多么久远的文字,也会给我们带来人神相处的时间,在这简短的文字中,我们捕捉到了兰津古渡桥的前夜,诸葛亮出现了,在云南纷繁变幻的影子中都有诸葛亮的传说,他的足迹所经之处都是一种古老历史遗迹的呈现处。

从藤索桥到篾索桥充分说明了人类之心穿越澜沧江屏障的理想生活,是从藤索桥开始又从篾索桥开始革新变化的。据传说,当诸葛亮南征中的一支队伍途经黑色的澜沧江时,就遇到了博南古道和兰津渡口,他们从博南山古道进入了澜沧江后,看到了藤索在风雨中摇摆着,宛如一只鸟巢急需补救。就这样,诸葛亮的队伍开始了对桥梁的革新和改造。江岸的丛林深处长满了茂密的竹林,士兵们砍来了竹子将它编织成篾绳,很显然,新编织出的篾绳比腐烂的藤条更结实牢固……这支队伍通过了兰津桥,抵达了保山。自此以后,古兰津桥以篾绳贯穿两岸,维系着先民们穿越屏障的生活史,在好几个世纪里鹰和飞鸟用翅膀在空中穿越着澜沧江,俗民和官差们就走在篾竹桥上,从此岸又到了彼岸。此岸是开始,就像诸葛亮的一支队伍秘密地穿过了博南山,这秘密就是诸葛亮南征岁月中的一部分,它是盔甲之下的尘土,是征服一个区域所带来的现实,之后,在重新编织加固的篾绳桥上,我们看见了金黄色的篾绳起伏晃荡,它将诸葛亮的一支部队带到了彼岸。而此刻,下着雨,我经历着夜晚,黑夜,它是真正陪伴古老人类的哲学絮语,黑夜教会了我们如何隐匿,就像篾绳桥上走过去的神秘部队……

18、霁虹桥的前世:铁索桥的诞生

《云南通志》上有记载说:“元贞间,也先不花西征,易以巨木。”在澜沧江水流动的时间里,迎来了时间史上的元贞年间,此刻,我又一次倾听到了从博南古道穿越过来的军队,他们将再次面对澜沧江上的兰津渡口……此渡口已被诸葛亮的部队穿越过的篾绳桥已在时间中,历经了好几个世纪的沧桑史。所谓沧桑,对于人来说,只需看一张脸,呈现在脸上的线条、颜色、沟渠、纹理和阴郁明亮,就是那些称之为时间简史的东西。而对于一座桥梁来说,你最好用脚去亲自丈量。兰津古渡口再一次呈现在历史上的元贞年间,而此刻,我们看见了用篾绳编织的桥已经破损不堪,活像一张挂在澜沧江面上空的蜘蛛网,零乱的篾绳已无法在时间中存在下去,而木板已经基本腐烂。面对时间,需要出现新一轮回的造桥契机。

因此,来自清代的《滇南杂志》中出现了这样的记载:“成化中(成化十一年,即1475年),僧了然者乃募建飞桥,以铁索横牵两岸……岁以兵三十人更番戌守。”《云南通志》又载:“弘治十四年(1501年),兵备副使王槐重修……贯以铁索……”

在史志中分明呈现出了两种建桥史,我们知道地方史是置身在那个时代,凭借口传文化而记录的历史。在简短直入的记载中的历史现场显然是枯燥的。所以,我们需要另一种凭证出来叙述并复活历史。面对一座桥的历史,我们先来面对前一种记载,了然和尚来到了澜沧江岸,作为一个穿越了博南古道而来的僧侣,此刻的澜沧江已面临着破败……到底是谁筑造了霁虹桥全长106米,净跨江面60米,桥面净宽3.7米,18根铁链总重量20多吨,桥梁由18根铁链组成的历史场景?我想象着,那一年了然和尚来到了澜沧江岸,无尽江水的幽思己阻隔了江两岸的穿越,所以了然和尚已经驻留而筑桥,这时候已有了铸铁的历史,了然和尚想到了只有铁的坚硬可以永久,所以便出现了像永平县文联主席张继强所著《边屯》一书所描述的那样:“据传了然和尚把这18根铁链由东岸拉到西岸,是采纳了一个工匠的建议,分三个步骤把铁链送到对岸:第一步搓制了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绳子;第二步把绳子粗的一头拴在了铁链上,细的一头拴在一支箭羽上,然后把这支箭羽射到西岸;第三步是由西岸的工匠用特制的绞架拴上绳子,把18根铁链依次绞过去,然后把这18根铁链套在万年桩上,万年桩是用铁铸造而成的……”就这样,新的铁索桥诞生了。在通过了然和尚筑造的霁虹桥上面,充满了佛教色彩的寓义,无论是万年桩还是西岸的石洞,都传说着渡桥人的许多信奉桥与佛教信仰的故事。

在另一个关于副使王槐建桥的历史中,我们已经跨越了从了然和尚建橋的1475年,而进入了王槐建桥的1495年……在两种时间的跨越中构筑了霁虹桥的前世。霁虹桥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去修筑它,因为即使是铁铸的链条也会有生锈的时候,从了然和尚到副使王槐筑铸霁虹桥的前夜中,我再次感受到了一座桥梁的轮回。而此刻,眼前的霁虹桥在下沉……

19、从下沉的霁虹桥岸走出去

从下沉的霁虹桥岸走出去,我们又会遇上谁?

我们在差异中趋向于某种时刻,然而,这是一个错误。每一种风格差异都是为那个人而准备的,这就是无论白昼或黑夜,它们从不雷同。无论多少古老的剑簇刺破了风中幕布,也不论是多少悲壮的史篇哀鸿着英雄的孤独,白昼与黑夜依然保持着永不逾越中的距离,正像孤独和狂欢,水与酒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差异和风格是无法校正的。而在这里,只有澜沧江可以告诉我们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那些让我们学会遗忘的过去,时间就是让我们回头发现我们踪迹的原乡;时间就是让我们往前走,日夜之下抵达有尽头有江流的彼岸。

从下沉的霁虹桥岸上走出去,我们会遇上谁?已到了成熟的季节,已到了用尽手腕之力的时刻,这是我此刻想到的语词,剩下的东西应该像水样的江流河床,剩下的不应该是眼泪,而应该是旗帜,每一条江流都有它在风中呼啸和凝固的旗帜,人亦如此,在江岸往前走就遇上了霁虹桥岸上的危崖万丈,还看见了现代化的管道,这是架接在崖顶上的天然气输送管道。来来往往的工人们戴着头盔正在忙碌不休,横穿澜沧江两岸的输送天然气管道的桥梁全部使用现代化的钢筋材料铺就而成……这已经不是诸葛亮南征时代的背景,时间的伟大就在于消逝了万物的本性,使人类派遣出自己的想象力,唯有想象力可以造就现实。

唯有语词,昼伏夜出,倾尽全力。

在我平静的倦容下,唯有那犁耙,从沉睡的荒野中醒来,揺晃着我渺茫的身体。

而此刻,我们一行人走在用钢筋铺就的宽阔的输送天然气管道的桥梁上,在这里我们可以再一次看见下沉中的霁虹桥,作为一座桥梁,历史上最早的铁索桥,看似它已经太老了,就像人一样已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刻……我抑制着这种悲郁,人类太快的前进步伐无疑加剧了摧毁力,就像我们的城市,数之不尽的挖掘机、现代化的爆破技术,可以使一座古老的城堡几秒钟就灰飞烟灭……而此刻,面对下沉中的霁虹桥,面对它显露在水面上的铁索桥链,它竭尽了全力,演变着南征大将军诸葛亮部下筑造篾绳桥以后的历史,到如今,在它下沉的遭遇之中一个新的时代已经降临,从柴火到输天然气管道的变化就可以看出,山水依旧,只不过人类改变自然的形式已变得越来越现代化。

毋庸置疑,古老的霁虹桥已落伍于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人们再无须用脚去穿越霁虹桥……它正在下沉中……霁虹桥两岸是修理东南亚最大的天燃汽管道的工人……江水忽儿蓝,忽儿黑……工人们在正午的岸上捧着盒饭,身体面对着澜沧江,也同时面对着对岸青灰色耸入云霄的崖壁。

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座古刹,我们站在一座岩石上拍照,我们力图想拍摄到崖壁下的澜沧江,同时我们也想让下沉中的澜沧江进入我们的镜头,这份敬畏之心也说明我们対自然的时间史依然保持着神性的向往。由此,我们的身体面对着危崖下的澜沧江,令人遗憾的是下沉中的澜沧江在镜头中只剩下了两条铁索链的线条,它不再用大将军诸葛亮时代的造桥之悲壮史与二十一世纪的我们相遇……我们继续往下走,我想起了《徐霞客游记》中关于霁虹桥的记载:“由岭南行一里,即曲折下,其势甚陡。回望铁桥嵌北崖下甚近……或迎之,或背之,为之字下者,三里而即江岸……即挨东崖下溯江北行,又一里而至铁索桥之东……”历史上的霁虹桥将消失,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游记中的霁虹桥将隐于时间的夜幕之下……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在澜沧江岸所相遇的故事。

20、为何有“滚滚长江东逝水……”

为何有“滚滚长江东逝水……”?

杨升庵再一次前来面对澜沧江,面对澜沧江是他生命中的遭遇,也是他身体的简史之一。我曾一次次告诉自己:我们的一生不是仅仅为了挣扎搏斗后的生,而是为了自由境界而处处逢生的磨砺后的欢喜。而此刻,杨升庵所面对的也许正是我所向往中的这自由的境界。

“滚滚长江东逝水……”文字不是为了静止,而是为了滚动,像沙尘暴、泪水和手中移动过来的镜面上倒映的皱褶、谎言的隐喻、身体的尺度。文字的功能,倾斜于艰难的叙述和一波三折后,突如其来的风景。杨升庵所面对的就是这片风景,澜沧江出现在眼前,伟大的风暴交织在眼前,他开始接受这命定中的另一轮回。

这轮回中有他的江水汹涌,我站在澜沧江岸,只有在这一刻,我理解了杨升庵眼前的江水……起落升降,这些词是云壤告诉我的。祈祷吧,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们均是过客,无论是人间还是星际,我们只不过随同日月而周转。光阴有多长,磨砺就有多远……

编辑手记:

云南有着众多让人诧異的高山峡谷河流,同时也有着与这些山水相匹配的高贵灵魂与清洁精神。散文《博南山古道如是说》,作家把目光放在了永平这块大地上,作家重回历史与传说的天空,同时在现实的当下自由穿行。时间在博南山古道上完成了众多诡异而痛彻的转身,当众多模糊的背影转过身来,他们抖掉了尘嚣,他们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些曾经与当下的行者、僧侣,他们寻找着这片土地的神性,最终也成为神性的一部分。《博南山古道如是说》更多是神性的,更多是精神性的,更多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那种促膝般的对话,同时《博南山古道如是说》也是现实的当下的,现实世界的空对于丰沛的精神的渴望,在繁复的风格与思想中完成对当下原乡概念丧失的思考,并努力建构一种自我的精神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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