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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关县”宅院往事

2018-03-06杨汝骅

大理文化 2018年12期
关键词:岳母老兵

杨汝骅

金华古镇西营盘里的这座大宅院,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大关县。初次听人称呼,竟心存几分疑虑,那天高地远的滇东北县城,何以成为滇西古镇金华山脚下这一弹丸之地一个院落的称谓?经人一解释,便已然释怀,房屋的主人曾任过国民政府的大关县县长。类似的院落在这个小城里比比皆是,宅院名称让房屋主人的威严和身份一览无余,车里县、维西县、光禄弟、将军府、进士坊……在西门街这条幽雅清秀的小巷里一遛排开,像一本本封面发黄的线装书,把一个个风云变幻的岁月,尘封在一段段晦涩模糊的文字中。大关县是20世纪四十年代末二老爺在任时修建的,大院门前有高耸的挑檐雕花的门楼,有褐红色的沙岩石雕成的门墩、石狮和台阶,大门里是一堵照壁,正中一个硕大的“福” 字,还是临摹康熙皇帝手书的笔迹。照壁左边有一道侧门,走进侧门,就走进了一个四合五天井的庭院了。

二老爷是个孝子,自己在外做官,老娘跟在身旁,四处辗转,年纪越来越大,成天嚷嚷着叶落归根,于是在老家建了这个大院。房子建好,就把身边的老娘送回老家,怕一个老人守着空空的院落太过孤寂,让老娘身边的使唤丫头也跟随着从千里之外跋山涉水,落脚在这个滇西高原崇山峻岭环抱的小城中。但好景不长,大关县的老娘回来一年,卢汉在昆明五华山打出了五星红旗,江山易帜,二老爷的这座崭新华丽的深宅大院自己还来不及进去享受,旧时的王榭堂前燕就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我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随父亲回到故乡。当故乡这个字眼从虚幻的想象变得清晰真实,我总爱用眼前的一切去印证多年来在自己心中描绘的故乡印象。一路往北,村落的房屋褪去了青石白墙的明亮色彩,渐渐与土地融为一体。黄土筑成的板墙被岁月的风雨冲刷,墙体凹凸不平,似乎会在某天一个大雨磅礴的午夜,在雨水的浸泡中轰然倒塌,化成一堆泥土回归身下的这片土地。所以,当我从父亲出生的那个院落顺着一条泥泞小道,来到大关县的门楼前,内心还是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华丽的门楼、飞翘的檐角、镶着铜环的大门,一股历经岁月打磨过的庄严和古朴迎面而来。

我从侧门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鹅卵石镶嵌的长方形的天井,这些鹅卵石都来自金沙江边的乱石滩中,乳白色的图案四周用赭色石头拼出蝙蝠张开双翅的造型,正中是一枚硕大的铜钱,誉为有福有禄,或是福到财到的隐喻。花台上一蓬硕大的金银花藤蔓正长得铺天盖地,一股幽幽的清香弥漫在被四周房屋笼罩的阴影中。

多少年以后,我始终记得那个傍晚走进大关县时的情景和心境,我进来的目的是传统意义的相对象提亲,之前的认识见面介绍情况只是这个正剧开始前的序曲。这段剧情按照正常的程序往下发展,平铺直叙,波澜不惊,只是后来不断有新的人物加入进来,也就演绎出一些平凡而又耐人寻味的故事。

南屋  来顺

在以后的日子里,谈起我第一次走进大关县的窘境,就总要讲到来顺。走进这个院子,我第一眼就看见她。当时她正站在西方岳母家正房的台阶前,双手捧着一个土钵头,唏哩呼噜地吃着什么。我从她旁边踏上台阶,看见她正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盯着我,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句:来了噶。这几天在故乡,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人人开口都是纯正的本地白族话,与我们大理坝子附近村子里的白族话相差甚远,亲戚朋友相聚,一讲起话来,常常让我一头雾水。很多时候,周围的人为了照顾我,会把一些与我有关的或是交谈中需要我参与的话翻译成汉话重复一遍,或者在知道我的身份后,才转而改用汉语交淡。猛然有人开口就是汉话,还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连忙点头诺诺,来了,来了。

来顺个子不高,还不到我的肩膀头,包一方滇东北山里人常见的黑包头,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蓝粗布斜开衫,系一个蓝围裙。开囗说话,露出一嘴鲜红的牙龈,看年纪不是太大,估计在五十上下,但她的脸上布满皱纹,牙齿也已全部脱落。

来顺不是剑川本地人,也不是大关县的当地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来自何方,父母姓甚名谁。据她讲是二老爷当县长时,用马帮把她从大山里接出来的,走了几天的山路。那时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有一天在马上睡着了,从马背上滚下来,跌到悬崖边上被一棵松树挡住,保住了一条小命,“莫小看我,我的命硬,天不管,地不收,阎老王都把我没得法。”她经常说。云南和平解放,二老爷老娘去世,大关县宅院收归国家,来顺属于使唤丫头,定为贫雇农成分,顺理成章分到了大关县里自己居住的南方房屋,与先后分房入住在东、北、西屋的三户人成为了邻居。

几天以后,小姨妹告诉我:“哥哥,少跟来顺搭话,这个人只会盘嘴弄舌搬弄是非。你头回来,没有给她送东西,过后妈妈问她这个姑爷看着怎么样?她说你黑不溜秋的,嘴皮又厚,还把她的嘴巴嘟起做怪样。第二天你给她送去一包糖果,她高兴得眉开眼笑,告诉妈妈,好的一个姑爷,良心好,长得一点也不丑。”

来顺在院子里除了岳母家,与其他两家关系都不大好。她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大关县的家人,为他们管理着这份家业,说话做事撑天杵地,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常常让邻居难以忍受。“文革”期间,北方房屋老吴家的女儿加入红卫兵,揭发来顺为官僚地主涂脂抹粉,丧失阶级立场,随时讲她在大关县家吃得如何好穿得如何好,为社会主义抹黑。造反派看她一个孤老婆子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也就没有过细追究。但来顺却怀恨在心,有一天中午,趁老吴家里无人,她把一包耗子药放进老吴家灶台的盐罐里,当她慌慌张张从老吴家灶房出来,正遇上从外面回来的老吴,来顺做贼心虚,返身进灶房把盐罐紧紧抱在怀中。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桩谋杀案就此坐实,大关县家昔日的丫环步了她主人的后尘,送到大研农场劳改了几年,我进到大关县时,她因为在劳改农场患病,保外就医刚回来不久。

晚饭后,夜色笼罩着狭小的天井,西边房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岳母用缝纫机赶制着用户订制的婴儿裹背、披风鞋帽,缝纫机的哒哒声匀速回荡在安详静谧的院落中;北边老吴正在台阶的小方桌前喝酒,边喝边唱着一种谁也听不懂的曲调,高亢低回、曲折婉转;东边老周家在磨黄豆做豆腐,石磨吱吱叽叽,像一曲娴熟的打击乐融入交响音乐的旋律中。只有南屋没有声息,门槛上依稀可辨来顺孱弱瘦小的身影,手里的烟杆上几粒火星明明暗喑地闪烁,直到夜深。

来顺死时才有60岁,此前她已经卧床了几个月,由于一辈子没有婚嫁,没儿没女,生产队找了个老妈早晚过来照料,院子里的几家住户也隔三岔五给她送点吃的。看着她神态恍惚,眼窝下陷,瘦成一架骨头,大家都知道她没有几天活头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道大门里进出了几十年,她那些逗人恨惹人烦的事早已烟消云散。隔壁邻居偶尔来探视,言谈中总要从那些逝去的日子中挑拣出她的几件值得称道的作为,有意簇拥在她躺着的床边,用生硬的汉语随意交谈,把对她的褒奖渗透在看似不经意的闲话中。人生在世,哪个没有几点让人念叨的想头。来顺虽说穷,平日里没少得到院落里几家住户的接济,东边家的豆腐凉粉,就摆在来顺的台阶边,周嫂不是小鸡肚肠的人,她多次嘱咐来顺,只要想吃,随时可以去划一块;西边岳母负担了她缝缝补补的所有的针线活,逢年过节还要给她送上一碗老腊肉炖白芸豆,或是熬得烂烂的鸡汤;北边老吴虽说与来顺结仇,但每次从外边回来,只要随身有人家送的零食特产,总要全部摆在西边台阶上,对岳母说:“分分,分分。”岳母照例均匀地分成四份,一个南瓜都要分成四份。来顺心里明白大家的好,一个人常年在家,就自觉地担负了守护的责任,院子里的大门白天从来不关锁,晚上临睡时在院里喊一声:人给回来完了?不见回声才去关上大门,用根顶门杠顶上。白天在台阶上打瞌睡,看见有人进来,她都要问个明白,如果要找的人就在附近,她会让人家等着,出去把主人喊回来。院子里有晾晒的辣椒、切片的蔓菁、刚洗过的衣物被褥,出门后不用担心被雨淋湿,看见天气一变,来顺就会把它们一一搬到避雨的屋檐下。

有一天,大關县里来了几个外地人,有男有女,他们在村支书的引领下,径直走进来顺的房间。打头的一男一女走到来顺床头,男的拉起来顺瘦削干枯的手,说道:“来顺姐,给想得起我?我是二老爷家的老大,小时候是你把我背大的。”来顺一开始还睡眼惺忪,混混沌沌,听声后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来人,双唇颤动着,猛然喊出一声:少东家,你咋个才回来!

第二天大清早,早起的人就看见一直躺床卧席的来顺居然起来了,打着包头,穿着干净的斜开襟蓝布衫,着一双二老爷的儿子给她买的新布鞋,端坐在北方房门前的草墩上。看见有人进来,她就说:“给晓得,二老爷家的少东家来看我,还给我送东西。”说着伸出腿,在台阶上使劲跺跺脚。

来顺的坟就在景风阁背后的山坡脚,一条人行便道的旁边,低矮的坟茔前荒草丛生。每次清明节上山路过,老伴总要走到她的坟前,清清杂草,摆点香火纸钱,嘴里总是唠叨那几句:“来顺孃,我来看看你,你是个好人,可怜人。”磕完头,起身上路,泪湿眼眶。

北屋  骟匠

夜一转深,岳母的缝纫机停止了转动,东屋老周家泡好的黄豆也全部磨完,这个时候,北屋老吴的声音就突显出来。那种声音是从夜的深处传过来的,时而低沉委婉,时而高亢激昂。岳母边收拾刚缝制完成的物件,边叹息着: “唉,这个酒疯子,又开始发酒疯了。”

我一直无法定义老吴喝酒时那些数落的声音,是发自内心声嘶力竭的呐喊?还是爱恨交织情感迸发的渲泄?抑或是一种自创的说唱形式?因为他在不知所云的吼叫中间又会掺杂有成段的旋律和词汇,而且有一个明确的指向,比如他天天都要吼的那几句: “你走就走,不要回来……回来一天,想你一年……你那个砍头死的短命死的挨刀死的发瘟死的,要死你就死远点……”急促的数落后会有一个短暂的停顿,接着端起一个牛眼睛酒杯,不是喝,而是用舌头舔一下,闭着双眼慢慢品味,这样一小杯酒,他可以喝一夜。院子里的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也不是没有人出面劝阻,但劝也没有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他会反过来呛你一句,或者干脆不理睬。岳母有几回到缝纫社加夜班,回来已经夜深,看见他还在台阶上指天骂地鬼喊呐叫,就劝他安静点,白天都要上班上学,不要影响大家休息。老吴醉眼朦胧,嘴里含混不清地回道:“安静,深山老涧就最安静,你们咋个不搬到那里去?”没办法,就这样任他肆意地狂吼乱叫,如处无人之境。这种状况大都延续到清晨,外边县广播站的广播喇叭开始播音,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他才披上那件四季不离身的羊皮领褂,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关门睡觉。清醒的时候,老吴很文静,话不多,也很和气,偶尔记起头天晚上的无礼,他会主动跟岳母道歉,说:“对不起了,昨天喝多了一口,乱了大家了。”

老吴是乔后人,专事劁猪阉鸡。金华镇本地没有人从事这个行业,他们都恪守祖宗的遗训,宁当屠夫夺命杀生,莫学骟匠断子绝孙。按照普通百姓朴素的想法,猪鸡牛羊自由成长,膘肥体壮了,一刀毙命,走向各家各户的餐桌,这是它们的必然归宿,屠夫给予它的痛苦也是短暂的。骟匠则不同,他阉割了牲灵身上最生动最有生命力而且是最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野蛮残暴地剥夺了上天赋予它的这一功能,让它从此不再冲动,不再情绪激昂,不再朝三暮四想入非非,而给它留下的则是一条残缺的生命和无尽的痛苦和哀怨。

但老百姓过的平常日子里,这个行业又是必不可少的,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本地人不做就有走村串寨的外地人来,他手中的铛铛在小巷里一响,有需求的那些家庭主妇就会立马冲出家门,热情地把老吴请到家中,院子里那些正开始蠢蠢欲动、风情万种的牲灵也就此结束了它们的折腾。

老吴来到大关县时,媳妇已经死了,一个人拉扯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长大后,孩子慢慢懂事,对从事这一职业的父亲逐渐疏远,从上中学起,女儿就到姨妈家长住,这个家只是偶尔回来一趟,只留下老吴一个孤老头子在家,把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每天睡到中午,整点剩菜冷饭,挎上一个生羊皮缝制的皮鞑子,里边插满了他赖以谋生的弯刀、绷弓、挖勺,左手一个磨得光滑铮亮的小铜锣,右手一根栗木小棒,跨出大门,就听见一串清脆的叮当声,伴随着他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有时下午太阳才落山,老吴就回来了,直接走进我们的厨房,掏出一个南瓜叶裹着的小包,告诉小姨妹,烫烫,烫烫。小姨妹不情愿地接过小包,把几个带着血丝的鸡腰子放到正在烧开的滚水中,或是锅里正在煮沸的菜汤中,一袋烟的功夫,老吴就会端着个小土碗把烫熟的鸡腰子一个个仔细地捞起,走到他门前台阶的小方桌前,倒一小杯酒,仰脖喝上一小口,两个手指捏一个鸡腰子放进口中,眯着双眼慢慢咀嚼,开始酝酿情绪,渐渐进入自己的那片天地。

阉鸡取出的那两个鹌鹑蛋般的腰子,取出后就由劁猪匠收入囊中,这也是这个行道不成文的规矩。一天下来,多则十多个,少则四五个,只要出门,总有收获。尽管从心底里人们对这个职业很蔑视,但表面上却异常热情,阉鸡是小手术,一个小刀口,三下五除二,取出腰子,一口唾沫吐上去,用那只带血的手指在伤口上抹抹,简单完事。主人在付上酬金以外,遇上家里有的现成的农副产品,包谷洋芋、梨桃瓜果,都要往他的皮鞑子里塞。如果是劁猪羊这些大的牲灵,主人会设酒席招待,烟酒侍候,丝毫不敢怠慢。劁猪匠的手艺在于精准地切断主宰牲畜进入青春期开始发情的那股“骚筋”, 让它们从此不再心存凡念,春心萌动,一心一意地为主人长膘。而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师傅,他就会在暗中做手脚,让那股“骚筋”似断非断,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似骚非骚,三天两头折腾,一家人都不得安宁。我记得过去村子里骂那些蛮横无理无事生非的人,就有一句恶毒的话:你是不是没有劁干净?

那时老吴还年轻,手艺在身,吃遍天下,加上刀法精良,为人正派,往往还在这个村忙活,下一个村的人已经等在身旁。从乔后过来,沿着黑潓江逆流而上,一路铛铛,留下一路猪鸡牛羊的惨叫声,最后来到了剑川坝子。在进入城镇的路上,老吴喝得酩酊大醉,又淋了一场大雨,昏睡在田边一棵大树底下。是一个女人把老吴背回家中,熬汤喂药,小心伺候,滚烫的汤药被滚烫的柔情融入一颗四处漂泊的心灵,让这个来自异乡的年轻人如沐春风,从此在金华落脚。但好景不长,老吴的女儿才生下不久,那个善良的女人不幸去世,让老吴才体会到的柔情和温暖戛然而止,只有些许念想存留在心底一个最隐秘的位置,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对着那浩瀚的夜空一点一点反复倾吐,如泣如诉,柔肠寸断。

东屋  老兵

老兵是鶴庆人,年轻时来到金华,入赘到做豆腐的老周家。老周家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按理说有儿子就不该招姑爷,但老周家的大女儿周嫂是家里的顶门杠,说话做事手有那双口有那张,麻利能干。老周家舍不得这样能干的女儿去做人家的媳妇,服侍别人,加上帮工的老兵人规矩本分,厚道勤快,就把他招在家中。

老兵这个称谓也是我后来才称呼的,并且从来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因为于他而言,这是他内心永远的伤痛。

我走进大关县的日子里,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他。只是听人们闲谈中,断断续续勾勒出了他的基本形象。1937年火把节刚过,日本人的皮靴踏过卢沟桥麻岩石铺成的桥面,开始明火执仗地向北平进攻。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处在天高地远的滇西小城,也接到了“动员令”, 全民动员,一致抗战。三丁抽一,这是个硬指标,老周家两个儿子一个姑爷,铁定要出一人。权衡再三,老兵挺身而出,两个兄弟还未成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姐夫的脸面往哪里摆。

先到昆明,进入滇军60军184师参加整编,9月底184师整编完毕,开始随军徒步向长沙集结。听命令是参加南京保卫战,队伍才到金华,南京已经沦陷,于是受命奔赴台儿庄。我后来在岳母家中,从几本岳父遗留下的旧书当中翻到过一张手抄的纸条,过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搞明白,那是滇军60军的军歌,他们就是唱着这支歌在台儿庄禹王山与板垣征四郎的日本皇家精锐师团展开血战的: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横穿过贵州、湖南开赴抗敌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保卫蔡松坡留给我们的荣光,

不能让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等敌机轰炸我们的澜沧江,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武装!

岳父家也是三弟兄,他最小,还没有成家,可惜他没有一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姐夫,反倒被两个哥哥软磨硬泡逼着穿上了60军的军装。他与老兵一起同车出发,并肩行军,短暂的集训后岳父调入文职系列,专事电台收发报;老兵编入战斗部队,就此分手。

虽然不在同一条战壕,但同是剑川这块土地上走出来的人,各自的信息还是通过不同的渠道传播开来。为了守住禹王山,师长张冲把184师全拉上阵地,他还身先士卒,自己的指挥部也设在禹王山上,发誓誓与禹王山共存亡。

老兵在和鬼子拼刺刀时,被对方刺伤了左大腿,他忍住疼痛,用尽力气把手中的刺刀扎向对方心脏。休战间隙,他用手按住伤口,一瘸一拐走到连长面前:“请连长检验,刺刀是不是从前面扎进去的?”184师有军规,师长张冲常对将士们说:“我们彝族老祖宗历代部落治军有个规矩:前面有刀箭者,奖;背后伤刀箭者,刀砍其背。我们184师决不能有贪生怕死、做脊背挨子弹的逃兵。”战斗结束,第五战区政训部为表彰战斗英雄编了本小册子,题名《壮志千秋》,剑川籍的抗日英雄就入编了二十多名,每个在编的人手一册。

国难当头,战斗英雄也没有什么特殊待遇,负伤后的老兵在野战医院简单治疗后就返回老家。虽然从此走路腿脚有点不灵便,但老兵很知足,比起那些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的战友,自己已属万幸。每天陪着周嫂做豆腐、凉粉,清晨三四点钟就背上箩筐出门。北上九河,南下沙溪,周嫂的豆腐凉粉随着老兵颠跛的步履走遍了剑川坝子的乡村田畴。

我到大关县时,老兵已经去了北门外的蔬菜队,那里有一间守夜的小屋,老兵就成年累月待在那里。蔬菜队离大关县也就一两公里的距离,但一年里老兵只在中秋和除夕回来一会,不在家多停留。我就是在那一年的中秋节晚上看见他的,他站在东屋格子门边,正对两个儿子发脾气,声音低沉,似乎在咆哮。老兵个子很高,胸膛挺得笔直,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精气神从骨子里迸发,霸气外露,虎虎生威。

西屋  岳母

屈指算来,岳母是2010年5月去世的,一晃已过去了8年时间。

她的老家在长江边上,一个四面环水的鄂南小城——湖北监利。1948年,这个监利县城16岁少女的家中驻扎了一队士兵,他们是参加过台儿庄会战的滇军残部,内战开始后整个建制被中原突围后的李先念部队打散,从山东安徽一路辗转来到湖北,分散驻扎到民居家中。岳父当时是所在部队一支基层队伍的电台台长,这个滇西大山深处穷人家的孩子被三丁抽一编入滇军,第一次跨过拉渣坡垭口,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岳父在家读了几年私塾,识文断字,聪慧机灵,很快赢得了集训处长官的赏识,集训一结束就分配到电讯部门,学习收发报技术。兵荒马乱,东奔西走,岳父这个滇西大山垭口走出来的白族小伙子,一晃已年近三十。此时岳母正是如花似玉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女,鬼迷心窍竟然被岳父这个白净清秀的白族小伙迷住了双眼。每天在屋里偷眼瞄着这个脚勤手快的年轻人打扫院子,挑水劈柴,那颗春心竟不由自主地萌动。战火硝烟也阻挡不了爱情之花的绽放,岳母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岳父的怀抱。

返乡后的日子就失去了浪漫,尽管岳父是和平起义后从解放军队伍转业复员的,但在国民党旧军队的历史从此让岳父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加上岳父天性谨小慎微,出入交往均由岳母出面。这个从长江边上来到滇西山里的年轻女子,很快完成了自己角色的转换,从江汉平原的鱼米之乡翻越千山万水,走进了贫瘠落后封闭的边疆县城;从一无所有、家徒四壁的窘境起步,艰难地构建自己的立足之地,对难以承受的困苦坦然面对,无怨无悔。坚守一个16岁少女爱的承诺,一步一步融入这个自己完全陌生的环境。

我与老伴认识的时候岳母才40多岁,此时岳父已因长期在砖瓦窑劳作,被烟熏火燎患肺心病辞世。岳母虽显得苍老憔悴,但精神铄然,言谈举止仍显露出中原楚地的豪放。她没有心计,不会看脸色,天大的事都不会往心里去,始终用一颗赤诚的心面对儿女,面对世人。特别作为一个外乡女人,在五十年代那个特殊的环境里,周围多数都是社会底层整天为生计奔忙锱铢必较的群体,但她仍然以自己特立独行的爽朗风格、坦荡为人,赢得了街坊邻里的赞誉。连来顺这个与别人难以相处的人,都对岳母的作为感到敬佩,当面背后都没有讲过她的半个不字。

我回剑川的时间少,与岳母交往不多,但我知道她们那个年代,有很多外乡女人落脚剑川,也有很多人在恶劣的自然条件、复杂的社会环境、扭曲的人际关系面前选择了逃离。我也知道在这几十年的时光里,那个纯洁天真的水乡少女,一步步远离了生养她的那片土地,来到数千里之外的边陲小城相夫教子,一晃已经走过了大半个世纪。她的脑海里,也会时时浮现着故乡那个小河湾和门前的那片稻田,以及她朝思暮想的亲人和儿时的伙伴。波涛翻滚的金沙江水正从这里出发,千回百转,过三峡,出夔门,从故乡县城边上滚滚东去,也带走了游子内心让岁月积淀得越来越厚重的思念和柔情。但她依然坚守着16岁少女时的选择,让心中那份时时涌动的思念之情转化成对儿女的浓浓爱意,一心一意把几个子女抚养成人。

我记住了岳母身上背着的那张羊皮,那是从一只硕大的绵羊身上完整地剥下来的,有头有尾,羊毛洗得雪白。一是护身保暖,用它抵御严冬凛冽的寒风;二是垫背耐磨,不让随身的背篓挂破衣裳。一块羊皮让白族女人承担了更多的责任,让她们的脊背永远不会空闲,也让这个操着一口流利白族话的外乡女人从里到外真正融入了这个群体之中。

我幼年时母亲就离我而去,多少年以后那早已淡忘的母爱又从岳母身上找回,每次回到故乡的日子,她总会不厌其烦地询问关心着我的生活工作,变着法做出我爱吃的家乡小吃。尽管她不善表达,但她慈母般关爱我们的那份情谊早已深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细微琐事传递出的真情实感令我时时难以忘怀。岳母晚年患了糖尿病,一直熬了十多年,每天早餐后拖着衰弱的病体在大街小巷行走漫步,缓慢沉重的步履发出踢踏声响,在寂静空旷的小巷里久久回响。如今岳母的脚步声早已戛然而止,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但冥冥之中那种缓慢步履的声响,始终回荡在我的脑海,声声入耳,经久不息……

大关县里的老一代已经陆续离开人世,在大关县里出生的孩子也逐渐长大,他们纷纷从大关县的大门里走出去,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但邻里之间的交往产生出接近亲情的情感空间已经在他们之间延续。命运让这些从事不同职业来自不同地域的人在这里相聚,像一棵从外边土壤里移栽過来的树苗,虽然条件差异,水土不同,要生存下去,只能尽力去适应。数十年中,这种情感产生的起点缘于大关县这座宅院,尽管这一脆弱的建筑早已不具备恒久存在的可能,但这些天南海北走进这个院里的外乡人,在艰难而又特殊的环境中走过了自己人生值得怀念的一段岁月,他们在这个大院里日积月累所构建的特殊情谊终将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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