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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礼望族:南塘戴氏家族文化的生成与传续

2018-03-06张经洪

武陵学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南塘家族

张经洪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0)

望族指有名望、有地位的家族。唐宋变革之际,长期存在于汉魏至隋唐间的门阀士族亦随之转型与变异,及至五代,士族势力基本消亡殆尽,继而代之的是宋累世以科举入士,代有闻人且多无谱牒可依的新兴望族的崛起。宋代士族为维持门第族望,保持阀阅不坠,往往将家族文化的传承与延续作为重要的价值期待和精神追求[1]29,其主要内容涉及家学和家风两个层面,这也是家族兴盛和繁衍的基础和保障。南塘(今温岭市塘下镇)戴氏家族以诗礼传家,敬宗收族,尤其是围绕“以诗鸣著东南半天下”[2]的江湖诗人戴复古的家族诗人群体的出现与家族诗脉的流续,将南塘戴氏家族发展成了文化望族。目前学界从家族历史文化学视角对戴氏家族与文学进行了研究,成果颇丰①,但关于戴氏家族与文学的相关论题,在检寻相关史籍、文集、笔记、方志、谱牒及新出戴氏家族墓志等资料的基础上仍有可细致发掘和努力延展的空间。本文在充分尊重与利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主要以南宋为视点聚焦范围,试图厘清南塘戴氏家族的盛衰浮沉历程,家族文化的主要特质、生成因子与接传流续状况,以及在此种家族文化熏染下成长起来的戴氏族人秉性、情怀和对家国天下与乡邑地方的贡献与影响等问题,以进一步拓展戴复古及其家族研究的新路径和视域范围,以期能更细密、更精慎地把握戴氏家族文化变迁的整体风貌。

一、族系渊流:南塘戴氏家族的盛衰浮沉

戴氏家族遭五代兵燹,举族自闽入浙之南塘,历宋三百余年,门庭益大,代有闻人,终为乡邑显姓大族。关于南塘戴氏的族源及其世系情况,学界已有专门研究进行了考证与梳理,其中尤以吴茂云先生着力最深②。吴茂云先生根据新出土的戴氏家族八方墓志和南宋叶适所撰两篇戴氏族人墓志铭,结合近年新发现的宁波天一阁藏民国刻本《四明桃源戴氏家乘》内所录《南塘谱系》和《南塘谱实》,考证了江湖派著名诗人戴复古的生卒年,梳理出了从南塘戴氏初祖戴镒至戴颜老的家族十一世谱系图。诚然,可靠的家谱、族谱及碑志是观照特定家族不容忽视的首要材料,文献意义重大,但研究者仍需对相关史料进行清晰、准确地考辨和判断,如此才能更为精慎地作出论断。吴茂云对南塘戴氏的族系梳理,资料翔实,逻辑论证严密,权且从之。下面笔者据此并结合相关墓志、文集、地方志等史料来窥探南塘戴氏家族崛起、兴盛和起伏变迁的历程,从而在整体上把握戴氏家族的发展轨迹。

宋时,台州黄岩有二戴氏,一曰泉溪戴,一曰南塘戴。南塘戴氏祖居石屏山下,俗名塘下,东南近海。《(嘉靖)太平县志·宅墓》条载:

五季时,戴镒避闽乱,徙黄岩,择地得南塘家焉。历宋及元,子孙益蕃以大,代有闻人。蔡滂曰:“戴氏居南塘下,山易材,海易渔,田易稼,聚旅数十,富乐累世。 ”[3]

戴氏明代后裔戴豪在《赘言录》中亦称:“始祖镒,五季时避闽乱,徙台黄岩,择地,得南塘焉,久之,益蕃以大。”此外,温岭新出戴忱、戴勳、戴温、戴钟、戴龟朋等戴氏族裔墓志铭均涉“其先闽人,五季乱,徙家于台之黄岩南塘”[4]466等语义,因而可知,为避闽乱,南塘戴氏始祖戴镒举族迁徙至台州黄岩而居,勤于农事生产,家族得以保全且日益壮大。台州地理位置优越,“由括苍而东北为天台,南为雁荡,其间高山大陵刺割天日,黄岩州土席其中,独夷延旷望,山舒水缓,无崩崖怒石奔川之悍”[5],群山环绕,少受战乱纷扰,且地形平坦,物种等资源丰富,易经营农事生产,更有敦纯民风,故自唐末至明清,族姓迁入者甚众,其中不乏世家大族,“唐代以后,外地迁入人口渐次增多,主要来自福建及中原地区。五代战乱,邑地受战事影响小,社会稳定,50年间,迁入12姓16族。宋代300年间,迁入22姓26族。元、明、清三代,迁入27姓33族”[6]。戴氏家族与五代由闽中徙入浙东的众多族姓一样,聚族而居,繁衍生息,富乐累世。

南塘戴氏的建基始祖为戴镒。戴镒,字维谦,生卒年无考,据《四明桃源戴氏家乘·南塘谱实》(以下简称《谱实》)卷一载:“娶郑氏,合葬前屏山大路下平坡,墓碑久剥蚀,九世孙鸿重立,子一镐。”[7]③戴镒初入南塘,家甚贫,考《(嘉靖)太平县志》卷之八和《(光绪)黄岩县志》卷之三十九,均载有南塘戴氏始祖发家致富的传说:

南塘戴氏祖初甚贫窭,操小舡取砺灰海上,夜半泊浦溆门,见有鼓乐舡自海上来,比近岸,闻哭声,灯烛荧煌,就视之,乃空舟也。戴怪之,束火入舟中检视,金银货物以巨万计,中有香火祀铜马神,盖劫海贼舡为敌兵剿杀,堕水死,独遗其舡在尔。戴取之,立族南塘,子孙富盛过于泉溪,亦世世祀铜马神,俗呼为铜马神戴云。

名门大族对于建基始祖发家崛起的传说历来有之,其真实性尚待考察。南塘戴氏宋元时最盛,《(嘉靖)太平县志》修于明嘉靖十九年(1540),戴氏不乏显宦闻人,故其积极于族源与祖先传说的构建亦属自然,不管真实与否,由此亦透露出南塘戴氏先祖戴镒创业之艰辛,后逐致巨富,为戴氏立足南塘、诗礼传家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戴氏始祖基址南塘后,“久之,益蕃以大”,遗憾的是南塘戴氏二世至七世文献记载缺漏,不足征,仅《谱实》有载,简述其字号、生卒年、婚配、子嗣、卒葬地等,详可参证吴茂云文。据《谱实》载,南塘二世为戴镐;三世戴景宗,有子二;居荣、居简为戴氏四世;五世为戴居荣四子仁拱、仁瑞、仁通、仁赞,戴居简子仁德;六世为公弼;七世戴志捷、戴志操、戴志搔;八世为戴翼、戴复古、戴秉均、戴阳。另,据新出戴氏族人墓志铭,补充了族系六世戴、戴曦;七世戴舜钦、戴舜文;八世戴秉中、戴秉器、戴忱、戴钟。

南塘戴氏二世至七世,家族人口不断增加,规模扩大。但由于史料残缺,此一阶段家族的人员、经济、艺文、仕宦等发展状况有待进一步考证,目前只能从碎片的细节中窥测其一斑。从出土墓志可知,六世尚有戴、戴曦,而《谱实》仅记戴公弼一人。若《谱实》可信,则公弼或为、曦之一谱名,或另有其人。且《谱实》记七世戴志捷即戴敏,志捷为谱名。戴氏家族文献可考者从七世起,以此实难追本溯源,准确分析其家族前几世的整体变化情况,但透过生命个体的表层迷雾,或亦可折射出家族发展影像的大致脉络。

戴敏,字敏才,号东皋子,据《谱实》载:“生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日,卒乾道七年(1171)十一月十三日,年七十一,娶何氏,继娶黄氏、杨氏,生卒俱无考。”[8]戴敏不慕场屋,甘贫不仕,“博学强记,以诗自适”[9],著《东皋集》一卷;善书,“书名入御定书谱中”[10]。《谱实》称其“继娶黄氏”,且载另有一子,曰翼。戴敏有《约黄董二亲与桂堂诸侄避暑》诗一首,黄氏为其亲,且从戴复古《求先人墨迹呈表兄黄季文》诗,可知其母族为黄氏。此外,戴复古有诗序云:“吾族两派而下,吾之一派衰落殆尽,诸孙一两人而已,其势不绝线,彼之一派富盛。”[11]“吾族两派而下”即说明戴敏应有子二人,或为戴翼,比之戴复古一支,人丁更兴旺。史籍阙漏不载。

戴舜钦,字虞佐[12],生卒年不详。其于宣和中以进士上书言时政,性情刚正爽直,“上嘉其忠,授迪功郎,监宣州合同茶场,任满转修职郎、南康军户掾”[4]466,职宦不显。有子戴忱、戴秉中。

戴舜文,生卒年不详,戴曦之子,进义校尉,为武散官,官阶低鄙。有子戴钟。

从南塘戴氏第七世有文献记载的三人发展情况来看,仅戴舜钦上书危言,赐同进士出身,官至南康军户掾,郡望初显。戴舜文为武官,职阶不高。戴敏则好吟咏,善诗书,不仕科举。这一时期,戴氏家族成员文、武各有修备。由此可知,在初祖至七世之间,戴氏家族已经成功实现了从原始财富积累到诗礼之家的渐变与转型,由富而贵的家族意识亦在逐步生长,且从戴豪论宋戴氏家族时首提戴舜钦上书直言而赐同进士出身事来看,戴舜钦或是南塘戴氏步入仕宦显位的关键人物。戴氏家族部分成员积极投身于科举仕宦的博弈之中,虽进阶薄宦,然对于维系和提升家族声望和乡邑地位皆有重大意义,这也影响了日后戴氏子孙读书应举、诗礼传家的家风养成。

第八世中,最富盛名者当属戴复古,字式之,号石屏,为南宋江湖诗派著名诗人。《谱实》记其“生乾道三年十二月四日,卒淳祐七年三月十三日,年八十一,娶吴氏,继娶楼氏”[8]。戴复古继承父志,尝从林景思、徐似道、陆游攻习诗法。终生布衣不仕,以行咏为乐,前后三次游历江湖,凡四十余年。有《石屏集》行于世,真德秀评其“诗句高处不减孟浩然”[13],赵以夫称:“戴石屏诗备众体,采本朝前辈理致,而守唐人格律,其用功深矣。”[14]戴复古诗鸣宋季,声震东南,暮年归隐乡居后常与侄孙等人交游唱和,家族诗人群体蔚然形成,且其诗歌内容、风韵亦学复古诗法。

八世中另有戴翼(1156—1205),字振之,娶蔡氏。戴阳,字乾之,宋嘉定戊辰始居郑。戴秉均(1146—1215)又讳应,字成之,又字瞻之,别号蒙斋,娶洪氏[8]。戴秉器“尤为邑里所敬,有巨人长者之徳”[9],生平行实文献不足征考。戴秉中,生卒年不详,《谱实》亦不载。叶适《竹洲戴君墓志铭》记:“有才气,补进义校尉,不仕,尝自赞其像,为时所称。”[15]戴忱(1137—1186),字棐之,不仕,为人“宽静简重”“天性孝友”“尤重气义”[4]466。娶林氏,封孺人。戴钟(1139—1194),字深之,诚悫重诺,忠孝节义,因输粟助边有功,而补进武校尉。娶蔡氏。诸人中为官者仅止补进义、武校尉,余多潜德不仕。戴氏家族于八代可谓入仕不利,而诗名最盛。

第九世为戴忱子应辰、渐(勋)、温三人,戴钟子瀚、渭、澹、湛四人,戴复古子浒、琦二人,戴秉中子龟朋,戴秉器子丁。戴勋(1166—1218),字巽叔,不仕,娶林氏,封孺人。为人“资性静重,履行端谨”[4]466,有常德,为闾人所重。戴温(1167—1214),字南叔,其“天性纯孝”,喜理学,恶场屋,不仕。娶同邑车氏,封孺人。戴龟朋(1145—1207),字叔宪,号竹洲,有善名,不仕,娶蔡氏。戴丁,字华父,娶毛氏。余人文献不载。

第十世为楷、木、栝、栩、大本、椿、服、权、崧、櫄、籀、刊、逸卿、飞、烨等人。家族子弟中入仕宦者有戴飞,字子翚,号宓斋,绍定三年(1230)进士,庐江尉。戴烨,字明速,号南隐,宋迪功郎。戴逸卿,字叔清,“绍定二年(1229)黄朴榜,历东阳令、朝奉郎、迁武学博士,赐绯鱼袋,终朝散大夫”[3],“性潇洒”,“简易为政”[16]。至此,戴逸卿或是戴氏家族中职阶最高者,政治地位显赫。以诗文而论,则有戴木,字子荣,号渔村,师事叶适,以文名,有《渔村集》,林昉为其《事类蒙求》题跋。戴栩亦于宁、理宗期间组织诗社,活动频繁。

由上可知,戴氏九至十世,家族兴旺。据文献考察,第九世族人多安居乡里,未曾见有入仕之迹,且诗文不显。第十世子弟众多,显宦有戴逸卿者,文章则有戴木等人彰显。

第十一世以戴木一房人丁最盛,男宣老、双老、冲老、伟老、大老、君锡、颜老、宗凭,女十。惜伟老、大老、君锡、颜老均早夭。出众者颜老,“生而秀骨奇姿”[17],七岁能诵五经,十岁善属文,嘉熙元年(1237)举神童科第一,赐免解进士,有《戴顔老文稿》,今亡佚不存,年十三卒。戴复古有哭悼诗三首,称其“丰姿倾众目,文采动诸公”[12]。戴复古晚年归居乡邑,常与侄孙郊游唱和为乐,《戴复古集》中附录其侄孙戴昺、戴汝白等人诗作。戴昺,字东野,号景明,“嘉定十二年(1219)发解,仕赣州法曹参军”[18],“少工吟咏,为复古所称”[19],著《东野农歌集》。戴汝白,字君玉,号竹岩,有《竹岩诗稿》,久佚。杜范跋其稿,称其诗“斫词抉意严而舒,瘠而腴”[20]。另有侄孙戴亦龙、戴仲晦、戴景文、戴子渊、戴岂潜等亦与之有诗歌酬唱和咏。可见,以戴复古为核心并效法其诗风,戴氏诗人群体渐益壮大、成熟,呈现出鲜明的家族化特征。

南宋季末,戴氏家族仕宦或诗文有闻者代有其人。诗文者仅附录《戴复古集》者即有戴泰诗一首,宋常州府府学教授;戴成祖诗一首;戴震伯诗一首,宋当涂主簿;戴菊轩诗一首;戴骧孙诗一首。此外,显宦者诸如戴登贾,淳祐七年(1247)进士;戴觉民,“逸卿之族,景定三年(1262)方山京榜,授两浙添差干官,转国史检阅,浙西提举,礼部郎,终军器大监”[18];戴恢,集贤直学士;戴震晨,咸淳十年(1274)进士,新昌尉。戴氏子孙文名与仕宦张扬更甚,家族地位与声誉愈发稳固,流播久远。

二、诗礼传家:戴氏家族文化的基本特质

家族文化是世家大族赖以生存和传衍的核心要素。宋代新兴士族一方面接承唐前儒家修、齐、治、平的价值理念与道德传统;另一方面在谱牒无依、门阀失据而宋廷崇文心态炙盛的状况下,诗书传家、科举入仕便成为寒族崛起并维持家声不坠的重要方式和途径。与宋代新兴士族起家旺族的普遍经验类似,南塘戴氏在家族发展历程中亦形成了自身以诗礼传家为基本内核的文化特质,这集中表现在以诗名家、雍容自适和敦伦睦族三个层面。

(一)“吾族有诗人”:家族诗群的有序建构

台文教始于唐郑虔,《(嘉靖)太平县志》载:“邑人前此奚寡文,曰靡开先者尔,故老相传郑广文贬台,台人始翕然向慕文学,故郡城有广文祠。”[21]至德二年(757),郑虔贬台,时台教化未开,其广督官学,大阐文教,使民俗益淳,士风渐进。赵宋以来,尊崇其“为吾台斯文之祖”[22]。《(嘉靖)太平县志·文苑》卷之六亦云:

吾邑之文,前此未有章章著者。自渊子与虞仲房更倡迭和,始有篇什传于世,云顾虞乃侨寓也。于时有戴敏才者,亦与渊子齐名于有声。[23]

郑虔为台文章正宗,宋时徐似道、虞仲房二子更倡迭和,“始有篇什传于世”,戴敏亦与徐似道交游酬唱,齐名于乡邑地方。可知,在文教渐兴的过程中,戴氏子弟与台邑士人一样向慕文学,经累世积蓄,“乾道间,东皋子以诗鸣”[24],南塘戴氏文学显闻自戴敏始。

戴敏以诗自适,“不肯作举子业,终穷而不悔”[25],著《东皋集》一卷,其诗“风度雅逮,旨趣和平,发言成章,不假雕琢,盖庶几乎所谓落落穆穆者”[26],誉闻于乡邑。殁后,诗散佚不存。为尽孝道,以彰父名,子复古遍加搜辑其诗十篇附于己诗集前,而得以流传后世。其《小园》诗最为人称赏,“词翰成双美,光华照九泉”[27],戴复古另请大手笔刻石记之,以垂不朽,《诗人玉屑》评其“欢适、伟丽、清拔、闲暇四体备矣”[9]。病革之时,子尚幼,哀叹“诗遂无传乎”[25]。戴敏是戴氏家族文学振兴的关键人物,为振兴戴氏族望、彰显家声贡献重大。

南塘戴氏诗名极盛者即为江湖诗派著名诗人戴复古,《(嘉靖)太平县志》卷之六载曰:

台之诗派始自唐项丹徒斯,迨石屏而益显,然石屏能不以谒客为囊橐,其所可称道诗焉已哉。[9]

戴复古承续父志,不慕场屋,笃意学诗,历江湖,访名师,交益友,使台邑诗派愈加昌隆,“分无功业书青史,或有诗名身后存”[28],终以诗鸣于南宋之末,为人称道。既死,乡人作戴石屏庙祠以祀之,足见其诗名影响之大。

继戴敏、戴复古之后,戴昺《东野农歌集》收诗一百三十六首,故清人李卫曰“戴氏之名于诗者盖三世矣”[29],南塘戴氏家族后辈诗人层出不群,以诗传家的文化特质最终形成。《(光绪)黄岩县志》卷之三十九《戴氏诗人》、《(民国)台州府志》卷一百三十七载:

南塘戴氏自东皋子振兴风雅,屏翁继之,其后词人辈出,屏翁诸孙东野外,如子渊槃,子荣木,岂潜服并有名。……余如君玉、君度辈,并雍容儒雅弟兄,时为击钵之会,甚至闺门之媛,黄日之童,俱娴吟咏,彬彬乎诗礼之家矣。[30][31]

戴氏子弟在家族先辈情怀、诗法等的熏陶和点染下,习诗诵句,交游雅集,甚至连家族内闺门妇女、黄口小儿亦能闲情赋诗,自抒己怀,以“诗为吾家事”的自豪心理和责任当担,诗书传家,终究养成雍容儒雅的圣贤气质和优美家风。另,据《(光绪)黄岩县志》卷之二十八载,明弘治丁巳(1502)重新编刊《石屏诗集》,并附录南宋末至明中叶戴氏族裔27人诗作,其中“宋十一人,元八人,明八人,诗九十九首为一卷”[32]。南塘戴氏诗脉绵延久长,一世培养,世世培养,最终构建起“吾族有诗人”[33]的家族文化诗群和文学风尚。

(二)“只把文章傲珪组”:仕与逸之间的诗意转换

宋廷的右文政策,给士人提供了较为公平的进阶机遇与想象空间,社会阶层间的上下流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科举取士来实现的,并由此促成了社会结构的调整与变化。读书应举、进士及第是贫寒士族崛起与兴盛的有效手段和重要路径,具有普遍的社会性。南塘戴氏的兴家策略亦不免如此,而其“非图报施方为善,岂为功名始读书”[34]的内在动力与诉求,使戴氏子弟不论仕宦与否,更多了一份雍容自然与安适洒脱的平和心境,在洒扫应对的日常生活中,消除客气④,出入于圣贤之门。

如前所述,南塘戴氏子弟显宦者有逸卿、觉民、霆晨等,戴舜钦亦因上书言事,刚正不阿,而赐同进士出身。“政自诗书出,民从教化迁”[35],为宦者能以圣贤之教,化育邑民,使之风俗纯正,这也是能以诗书世其家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此外,南塘戴氏极具家族文化特色的是其“只把文章傲珪组”的自信姿态。戴氏家族子弟中亦不乏有人在功勋名利与诗书传家之间找寻到了一处自我舒适的诗意空间,以圣贤气质、悠然意识来消烦解忧。他们不慕场屋,以诗自适,透过自我的生命经验和情感体验去触摸生活最本真自然的状态。诸如,戴敏“工书,得钟王意”[36],身好吟咏,“我翁本诗仙,游戏沧海上。引手掣鲸鲵,失脚堕尘网”[37],其以不为名利、不汲富贵的内在精神,自在徜徉在诗境里,观照人间。戴复古亦能勉承家学,不事制举,“以诗行四方,名人钜公皆乐与之游者。有忠益而无谄求,有谦和而无诞傲,所至怡怡如也”[30]。或许正是凭借着忠益谦和、不谄不傲的个体气质与诗赋秉性,才使其能够自信、从容游弋于名士之门,终闻达于江湖之上。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载:

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纸以至万纸,……往往雌黄士大夫,口吻可畏。石屏为人则否,每于广座中,口不谈世事,缙绅多之。[38]

戴复古欲以诗文求干谒,而不献媚夸饰,求乞富贵,能正身守持自我道德基线不坠,在道与利的矛盾和冲突之中,雍然若君子之举,为缙绅所称叹。此即为圣贤气质的内指性,更加注重内在精神的修养与儒雅。这种雍容自然而又安贫乐道的优雅气质也渗透进了戴氏诗人的日常行吟实践中,观之于诗,则如:

无德可称徒富贵,有钱难买是清闲。

《戴敏才诗·屏上晚眺》)

自甘寂寞坐诗穷,何取多牛积谷翁。

(《戴石屏诗·甘穷》)

自甘穷处更何疑,坎止流行信所之。

(《戴东野诗·甘穷》)

但学兰荪自孤植,肯缘岩隐变幽馨。

(《戴菊轩诗·次屏翁韵》)

高明已悟闲居福,当见于门发旧馨。

(《戴竹洲诗·次屏翁韵》)

余生果遂栖迟愿,蔬食箪瓢亦晏然。

(《戴松涧诗·自述松涧》)

予生性多癖,习懒爱清闲。

(《戴恬隐诗·避喧庵自咏》)

南塘戴氏诗人的“自述”“甘穷”“感遇”“感怀”等诗直剖心地,从对富贵与清闲、金钱与诗赋的态度上,彰显出家族个体雍容自适、从容不迫的生命状态和精神风貌。

“唐宋及元,其以进士举者彬彬然盛”[39],在科举取士已成社会时尚,且宋廷内忧外患交相侵扰的状况下,戴氏子弟积极进取,读书应举,“久坐图书府,方登著作庭”[40],憧憬着“明君用良弼,治道方一变。与之致太平,朝廷还旧观”[41]的家国理想和信念。即使不能“待诏金銮殿”“献诗光范门”[42],也能身在草茅,亦忧社稷,发出“恨无毫发补乾坤”[42]的慨叹,创作出许多伤时忧国、讽喻朝政、反映民生疾苦的现实风格诗篇。而至关重要的是,他们在诗歌中透露出来的“自甘韬遁陶元亮,不爱赢余马少游”[43]、“吟诗不换校书郎,但欲封侯管醉乡”[28]、“安贫不怕黄金尽,既老从教白发长”[28]等自觉的美好向往与恬淡心境,生动地反映了戴氏家族子弟以文章自适、以儒术修身、雅淡清逸、傲视功名利禄的共同追求。

(三)“和气洽昌辰”:敦伦睦族家风的自觉选择与践履

家族是由婚姻和血缘等关系构成的基本单位。唐宋变革之后,家族制度从门第阀阅转向敬宗收族,需要更加注重家族内部之间凝聚力的培养与增强,以稳固家族地位,扩大家族影响。由此,家族内部的和睦融洽、亲善互助是促使家族繁衍与发展壮大的重要推力和保障。

南塘戴氏自五代至宋,绵延三百余年,家族益大,至南宋戴颜老辈已历十一世,戴复古在《岁旦族党会拜》中写道:“衣冠拜元日,樽俎对芳辰。上下二百位,尊卑五世人。”[44]他们宗族在岁旦时会聚集拜会,尊祖敬宗,五世齐聚一堂二百人众,规模宏大。同时,戴东野的《次韵屏翁〈新元聚拜〉》亦记叙了当时的集会情况,诗云:“履端来聚拜,和气洽昌辰。蕃衍如今日,栽培岂一人。诗书延泽润,忠厚续长春。相祝无多语,年新德又新。”[45]新年祭拜宗祠是敬宗收族、凝聚人心的重要仪式,以此方式告慰先祖,承续宗风。戴东野认为家族子弟如今的蕃衍、勋业,并非仅仅是一人之功,而是数代人诗礼传家的家风选择和接续的结果。从拜会时流露出的和睦亲善气氛,以德精进互佑的祝愿,亦可感知南塘戴氏敦伦睦族的家族文化质素。

儒家孝悌忠信等道德传统是维系家庭和睦亲善关系的基本原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的伦理秩序的构建,是对家庭成员在日常生活中自身行为表现的总体要求。“早觉儒风好”[46]的理念信仰,使得戴氏子弟将孝悌之义、睦族之宜演绎得淋漓尽致。戴复古晚年常与侄孙等携诗酒入山林,或雅集庭园和吟,“分韵”“次韵”诗甚佳。戴复古曾作《酬侄仲晦》诗一首,诗中写道:“有母身长健,无营家自丰。林塘孝子宅,诗礼古人风。垄亩秋成后,弟兄和气中。时闱有佳话,常欲访王戎。”[47]称赏侄孙仲晦、亦龙兄弟二人有古人诗礼风范,而为时人传誉。侄孙置新居、得子,其亦赋诗为贺,由此可见戴复古与侄孙辈情感之和谐程度。从新出戴氏家族墓志铭来看,戴忱“天性孝友,事父兄克尽其礼”[4]470,戴勋“事亲孝,处兄奉宗族,无闲言”[4]468,戴温“天性纯孝,恨事父日浅,奉祖妣孺人,敬顺弥笃,处二伯氏至死无闲言”[4]468,戴钟“事母孺人尽孝,事伯氏以敬”[4]470。戴氏家族以孝治家,尊祖敬长,彬彬有礼,为乡里所重。在训养子侄、亲族互助层面,戴氏家族亦有优良传统。戴温、戴佛抚育孤侄,戴秉器“中夜毀圊”,为族人立门之便,“尤为邑里所敬”[48],戴勋“族有疑议弗能决,公从容一语,自能折衷,群疑释然”[4]468,戴钟“联宗族以和,处乡党以义,乐赒人之艰急,成人之善美”[4]470。戴氏子弟敦伦睦族的儒雅气质和优美家风的持守,对强化家族整体凝聚力和向心力,维护家族稳定,播衍家族声誉等具有重大意义。

三、家法与婚宦:家族文化的自我生成因子

南塘戴氏诗礼传家的文化特质并非朝暮之间形成,而是家族长期形成的优良家风陶染的结果,需要数代人的蓄积与努力。关于世家望族文化培养和形塑的影响因子,钱穆先生曾说,一个家族对于后世子孙的期冀无外乎“一则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为当时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风;后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学”[49]。戴氏家族文化的自我生成因子中所涵盖的家学、家风、婚姻、仕宦等促使家族文化养成的主客观因素,在其子弟文化积累和气质养成过程中的作用,最终成就了南塘戴氏的乡邑望族地位,亦是其维持家声、延续族望的不二法门。

南塘戴氏代有闻人,不论是至仕显宦,还是以诗名家,抑或拥德自守,其家法韵致依然是维持家族兴盛久长的基本条件。惟有“诗书传家”,方可“蝉联珪组”[1]113,在此理念作用下,戴氏族长聚书延师,训戒子弟;戴氏子弟读书应举,积极入仕;家族妇女操持家务,助夫教子。由于南塘戴氏前六世文献记载阙漏,其治家具体过程不可知晓,但从宋代士族发家崛起至少需三至五代人基础积淀的普遍情况来看,这一阶段应是戴氏置产兴家、分工协作、延师聚书教子的蓄势与转型时期,至第七世戴敏、戴舜钦才于诗名、仕宦而为显族大姓。下面主要从戴氏子弟诗文及族裔墓志铭来窥探戴氏的治家方法与策略。戴复古于书斋中“闲时读故书”[28],戴子渊新居“中有读书堂”[46],戴东野常于书房“清晓焚香坐”[50],戴南隐曾“几番樽酒过书棂”[51]。又,戴忱晚年隐居自适,“聚书教诸子,每励以孝悌忠信为先务”[4]466,戴勋“聚书一室,翻阅无倦,时有会心处”[4]469,戴温“延师教子,必严所择”[4]469,戴钟则“延师儒以教瀚等”[4]470。“人生至乐无如读书,至要无如教子……士人家切勤教子弟,勿令诗书短味”[52],可知,书房、书斋、书室、书堂等已成为戴氏家族聚书养习、训诫子弟的重要场所。

家规、家训是宋代世家大族训诫子弟、维系家族地位、扩大家族影响力的重要举措,常以忠孝礼法为基本内涵,也寄托着对子孙的期望与美好祝愿,以此来敦促优美家风的构建和贵族气质的养成。目前暂未发现“戴氏家规”“戴氏家训”之类的明确文献记载,但从戴复古“告以父遗言,乃笃志古学”[53]、戴应辰“祗奉遗训,惟恐不逮”[4]466、戴钟“治家有执范,耻徇流俗,守分务本,不改先世之质素”[4]470、戴勋“由是忠信诚恳,有父祖风”[4]468等来观察,戴氏家族内部确实存在着治家的仪轨、家范,或无文字实录,却内化为家风,融入于血脉,家族成员也能自觉遵循不悖。

戴复古《阿奇晬日》诗云:

愿汝无灾害,长大庶可必……胸蟠三万卷,手握五色笔。策勋文字场,致君以儒术。不然学孙吴,纵横万人敌。为国取中原,辟地元冥北……为子必纯孝,为人必正直……[54]

《阿奇晬日》乃戴复古为小儿满周岁时所作,充溢着浓郁的祝愿和期许:康乐成长,胸藏诗书。文能策勋科场,致君尧舜;武可驰骋沙场,收复山河。为子为人,纯孝刚正。又有《懒不作书,急口令寄朝士》,诗曰:

老病懒作书,行藏诗上见。……诸君才杰出,玉石自有辨。随才供任使,小大皆众选。……老夫眼尚明,细把诸君看。试将草草书,用写区区愿。一愿善调变,二愿强加饭。三愿保太平,官职日九转。[41]

“善调变”“强加饭”“保太平,官职日九转”等也是戴复古对家族子弟的期许和祝愿,而从其“训诫”子弟的期冀态度,亦可看出些许家规、家训的影子。当然,除了勤读书、尚节俭、守孝悌、励事功等外,戴氏家规、家训乃至族规涵盖的内容远不只如此,“自昔好宾客,相传到子孙”[55],即是戴氏家族文化崇礼仪的具体体现。

南塘戴氏以诗传家,家学即诗学。陈寅恪先生曾言:“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惟一之表征,而实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又云:“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56]陈先生所论虽为唐代士族之家学、礼法在家族优美门风养成和繁盛延续中的地位和作用,但宋承唐制,其新兴望族亦未曾改变唐前以家学、礼法等手段来维系家族繁衍的理念传统。就家学而言,由上文可知,南塘戴氏以“吾族有诗人”的自信姿态,以诗传家。戴敏以诗鸣江湖间,戴复古继承父志,“再世昌其诗”[57],诗法宗风。宋姚镛跋其诗曰:“天然不费斧凿处,大似高三十五辈。使生遇少陵,亦将有‘佳句法如何’之问。晚唐诸子当让一头。”[58]评价甚高。而后戴氏子弟在诗歌题材、体裁、风格、语辞等诸多方面诗法复古,围绕其形成的家族诗人群落在日常宴游与和韵中践行诗礼传统。“戴敏有《后浦园庐》诗,复古有《侄孙子固东池隐居》诗,昺有《次韵屏翁会芳小集》诗”[59],此皆以戴氏宅中之名,以为雅集吟诗之所,而戴复古因思慕唐戴简隐居长沙东池,故称侄孙子固之园池为“东池隐居”,“隐居”怡然成为“吾家故事”[60],乃至戴氏“甘穷”诗的书写,也正透露出家族子弟对雍容自适心态的钦羡与追慕,此亦是其优美家风的重要组成部分。诚如戴氏族裔墓志铭所载:

先君宽静简重,状貌奇伟,读书力慕古人,不汲汲为进取计,声利无所敷,一以修善自乐。

(《戴忱墓志铭》)

公资性静重,履行端谨。

(《戴勋墓志铭》)

晚岁优游里闬,不妄交接,介然自守,以终其身,亦可谓有常德之士矣。

(《戴勋墓志铭》)

平时尚志自守,不苟阿附,榜其燕居之所曰“直节”。

(《戴钟墓志铭》)

记诗务为奇卓,清简无俗间鄙腐意。

(《竹洲戴君墓志铭》)

目不流盼,足不窘步,敛身降首,惟书之徇。

(《戴佛墓志铭》)

为颂显祖德,墓志铭的书写不免有夸饰溢美之文辞,但从整体来看,戴氏子弟简静端重、清雅从容、修善守节的个体精神已然衍化为家族之时尚,贵族之气质,优美之门风。

南塘戴氏优美家风的养成与婚姻、仕宦和门第关系密切,对巩固家族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至关重要。戴氏的婚姻缔结关系在娶媳与择婿两个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地域化趋向,且多为乡邑望族。《(嘉靖)太平县志·大家录》卷之八记载了宋时黄岩名门大族:

宋时黄子约作黄岩大家录,以一绝句总括为急就章曰:“宋室传耒十八家,左陈柔极派耒赊。潘林于马表毛盛,戴杜朱彭孔葛车”。宋室传耒谓赵氏诸宗室,柔极谓柔极黄氏,林即林伯和之族,里语云“林有珠梅半横车浦”,谓六族皆同始基祖,而散居各处云。毛即丹崖毛鼎新族,盛即三坑盛圣泉族,戴即南塘戴氏。稍后又有四大家,南丁北蔡,东阮西卢。丁即温岭丁少云族。蔡即白山蔡博士族,或曰黄岩县北有蔡氏云。[5]

从《大家录》来看,赵、陈、黄、潘、林、于、马、表、毛、盛、戴、杜、朱、彭、孔、葛、车、丁、蔡、阮、卢等皆为黄岩名门大族,或为赵宋宗亲,或为至仕显宦,或为潜德文章,或为经济财富,在乡邑地方有较大的影响力,而对族谱、文集、墓志、史籍等文献资料检索考察后发现,戴氏与上述黄岩诸家多数均有婚姻缔结,且形成繁复的关系网络。戴氏与陈、黄、车、蔡等族婚姻频繁;戴忱、戴勋父子皆取林氏女为妻;戴丁娶毛氏,而一女嫁其侄毛仁厚。故若以此大家名录比对《戴氏家乘》前七世戴氏家族婚姻关系,相合者甚众,这就极大增强了《戴氏家乘》的可信度。南塘戴氏与乡邑大族的联姻,有利于彼此家族资源的互通与共融,即以婚姻嫁娶为媒介,实现社会人际网络的拓展,维护家族稳定,扩大家族地域影响力。

戴氏婚姻缔结多为乡邑大族,妇女多出身不俗,且从小接受了一定的家庭教育。南塘戴氏家族文化的养成,不可忽视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作用以及她们的信仰、教育观、生命观等因素,因为她们的一言一行不只是个人质素的体现,也可熏染家族成员。戴氏家族娶妻注重贤良淑德,她们大多能够辅佐丈夫治理家事,操持家庭日常生计,训育子女,甚至维系整个家族的和谐与发展。戴敏逝时儿尚年幼,由其母抚育成长。戴复古前后悠游江湖四十余年,“客游儿废学,身拙妇持家”[61],教子持家依靠其妻,戴复古《题亡室真像》即是抒发对亡妻的哀悼与思念之情。戴忱夫人林氏性纯孝,侍姑精慎,必躬必亲,寒暑不易;敬事族人,周旋回护,惟恐有忤意;延师置友,教督非常,且助夫“分忧家政,井井有条,洁蠲蘋藻,肃给宾豆,嫁婚及时”[4]467。晚年好佛书,参禅宴坐,行游积善,不免影响其子温、勋简居清淡的性情。戴勋夫人林氏“淑德懿范”[4]468。戴温夫人车氏“性端介,事姑以孝,称用敬顺,相先君用古人之学勉诸孤”[4]468。要之,戴氏族妇的生活日常集中体现了以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为代表的传统儒家对女性的伦理道德标准和礼仪规范要求,其美好人格得到了充分张扬。南塘戴氏优美门风的生成与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与功用紧密相关。

四、从南塘到温岭:戴氏家族文化的播徙与传续

南宋末至明初,南塘戴氏子孙人才辈出,诗赋仕宦皆有闻人,家族持续显盛当世,而传衍至明洪武年间,戴氏家族却突遭灭族抄家之祸,家道戛然中落。由石屏六世孙松石诗自序“洪武壬戌春,吾族颠沛,避地方还,见景伤怀”[62]可知,戴氏家族被抄应在洪武壬戌年(1383),究其原因,或曰“不法不道”之事发而被收狱族诛,清人戚学标《三台诗录》收录其诗,跋云:

壬戌为洪武十五年,时太祖政尚严峻,士民家动被抄没。南塘自宋元来名人辈出,富盛累世,未免侈汰逾制,然非有不法事,为客胡应巾、叶得中等乘机告讦,姻戚瞿某证成之,遂至戴氏一门无遗。[63]又《(民国)台州府志》卷一百三十七亦载:

太祖□元政之偷,用法严峻,郡邑吏阿旨诛求,邑内江氏及自山蔡氏,皆无故被抄,况戴系方氏之烟,国珍内附后,熊鼎按部尽籍,其亲戚寄顿,戴富盛累世,日处危地。门客乘机告讦法司,深文周内,遂至赤族,岂真有不法不道之事哉。[62]

据上述材料可知,南塘戴氏族灭并非“不法不道”,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明初法度严峻,动则抄家灭族;一是与方国珍姻亲⑤,为人攻讦至狱。方国珍,台州黄岩(浙江黄岩)人,初起兵叛元,太祖招抚之,归附反复。后国珍死,其子明谦受剥肤之刑,举族罹祸[64]。戴氏与方氏姻亲,因而受牵连灭族。此亦说明家族、婚姻、政治三者关系密切,高门大族与政治世家缔结婚姻关系存在极大风险,一朝政变,身死族灭。所幸的是,洪武初年,戴氏族人尚有戴伯善一支在抄家前已迁徙至温岭(今温峤镇温岭街)[65]⑥,且戴复古六世孙戴松石一支也幸免于难。戴氏“诗礼传家”的家族文化也经历着从南塘到温岭的流转与传布境遇。

由南塘迁至温岭的戴氏一族,白手起家,一度沉潜不显,但仍能承续家族诗礼传统,耕读传家。温岭戴氏重新崛起始于戴通、戴镛、戴驳辈。戴通,字允儒,中乡举,官至安州知州,行不愧言;戴镛,字允大,仕迪功郎南京国子监监丞,敦尚节义;戴驳,字允化,辛未进士,官至大理评事[66]。这一代仅一人进士及第,余均入薄宦,亦无诗文集著,声名不显,然此对于温岭戴氏由贫寒士族向仕宦人家的成功转型意义重大。而后,子辈戴豪、戴特、戴颙是中兴温岭戴氏的关键性人物。戴豪(1458—1494),字师文,号敬斎,明成化十四年(1478)进士及第,任兵部武库主事,擢职方郎中,有拯困救厄之志,官至广东右参政,精敏,嗜读书,著《赘言录》若干卷[67]。戴特,字师唐,弘治十一年(1498)登科入第,授鹤庆推官,调武昌府致仕,诚恳无华,著有《萃同集》[66]。戴颙,字师观,正德六年(1511)进士及第,刚正不阿,官至吏科给事中,著有《倦歌集》《筠溪杂稿》[68]。三人皆进士及第,且诗赋具佳,文集流传不佚。至此,温岭戴氏家声显重,支胄复振,温岭街巍科坊、攀桂坊、桂香坊、进士坊、内翰坊等牌坊亦为称誉戴氏子弟勋德所立,且有里谣“积谷钟金赵,诗书戴李林”[69],戴氏贵族气质和优美家风也传承有序,迅速跃起而为乡邑诗礼望族。

温岭戴氏秉承诗礼家风传统的另一重要表现即是对家族诗文的整理、校勘、辑佚与重刊。戴氏诗文创作具有家族化的典型特征,而族裔发展至明中叶,人才辈出,诗文繁盛,正是进入对家族文学全面整合刊刻的好时期。诗文集刊是戴氏家族文化心血的凝结,更是对自身诗学理念和文化传统充分肯定和自信的体现。譬如,《二戴小简》二卷,即摘录戴豪《赘言录》与戴颙《筠溪集》各一卷合编而成,虽不著编者名氏,或为戴氏子弟亦未可知,但其编撰对提升和扩大戴氏家声意义非凡。家集编刊影响最大的是《石屏诗集》的刊刻,戴镛跋其云:

先世《石屏诗全集》,宋绍定间已板行,岁久湮灭,而家藏本亦散逸。天顺初,家君恬隐先生重录《小集》并《续集》为一帙,家兄安州守潜勉先生检故箧,复得刻本后集第四稿下卷并第五稿上下二卷,镛亦于藏书家得律诗数十篇。成化已亥,悉付侄进士豪携至京,求完本。豪复取《南塘遗翰》所载东野诸先世古律绝诗若干篇附《石屏集》后,将刻以传。[70]

《石屏诗集》湮灭散佚后的重新编刊是集家族合力促成的结果,且集后缀附戴氏子弟共27人诗作,其中宋11人,元8人,明8人,总计99首。这既是彰显家族文学成就、凝聚家族向心力量的需要,同时也最终完成了对戴氏文学世家的身份体认和鉴别。

赵宋三百余年,南塘戴氏族系的发展经历了盛衰沉浮的变化过程,代有闻人,即如族裔戴豪言:“戴氏在宋有曰舜钦者,上书危言,赐同进士出身;有曰逸卿,曰觉民,曰霆晨者,皆为显官。其时东皋子以诗鸣,至子石屏益著,同时子姓则有若竹洲,有若兰谷,有若渔村,有若神童,更唱迭和,金石交奏,隐然声震东南,遂为诗礼望族云。”[3]其诗礼望族地位的奠定、稳固和传续,是历代族人在仕宦、经济、学术与诗文创作等诸多方面出萃表现的综合结果,因而称誉后世,标策文献。在宋代门阀谱牒失据无依的状况下,南塘戴氏诗礼传家的基本文化特质是决定其家族兴盛的关键质素。“诗礼家声重”[71]的家族理念,促使戴氏子弟积极于诗文创作,将诗赋文章作为维系家声的有效手段和重要途径,形成“吾家有诗人”的家族诗群和诗脉传承。诗礼传家自然不能规避科举场屋的晋身之阶,但在“岂为科名始读书”的内驱力作用下,戴氏子弟能在日常生活的洒扫应对中消除客气,践行诗礼传统,生成了一种傲视珪组、雍容自适的文化自信和“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72]的高尚情怀。敬宗收族、敦伦睦族等优良家风亦是戴氏子弟诗礼治家、“能世其家”的涵养表现,从而守持家声不坠,代有享荣。南塘戴氏家族文化的生成是家学、家风、婚姻、仕宦等多种因素历时竭力合作的结果,并非一蹴而就。聚书延师,训诫子弟,培养其自信而高雅的人生姿态,以诗传家,并通过以忠孝礼法为基本内涵的家规、家训来敦促优美门风的构建,还在娶妻与择婿层面上实现家族文化彼此之间的互融,拓展了家族人际关系网络,进一步巩固和提升了家族社会地位和乡邑影响力。由于明初政治形势的变化,南塘戴氏突遭抄家灭族之祸,其部分族裔徙至温岭,但家族文化并未就此割裂和中断,经数代人的艰辛经营与拼搏,诗文、仕宦、德行皆有闻人,以荣厥家,优美家风也得以传承接续。

注 释:

①关于南塘戴氏家族与文学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吴茂云、郑伟荣点校的《戴复古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该书堪称目前戴复古及其家族诗文整理与校勘的完本。吴茂云长期致力于戴复古及其家族相关研究,其研究成果《戴复古家世考》《新出戴氏家族墓志与戴复古家世新考》《新发现〈戴氏家乘〉中戴复古家世和生卒年》等,厘清了戴氏家族世系图谱,奠定了戴氏家族研究的前期文献基础。张继定的《戴复古佚诗辑录》《戴复古生卒年考辨》、胡传志的《元好问与戴复古论诗绝句比较论》、慈波的《戴复古与季宋诗风》、何方形的《戴复古诗艺试论》、陈丽华的《戴复古游历泉州诗文释读》、王岚的《〈诗薮〉所收戴复古集外诗》等,进一步拓展了有关戴复古及其家族研究的路径和范围。

②本文关于南塘戴氏家族盛衰浮沉的梳理,是在参考吴茂云先生前期研究成果基础上的资料补充和再考察。

③因条件所限,未能观瞻族谱原本,文章所据戴氏族谱内容均转引自吴氏文,特此说明。

④关于“客气”与“正气”,张兴武先生认为“所谓客气,是一种与正气修养背道而驰的浮躁气质”,继而论述了宋代望族子弟的“正气”涵养来源问题,即圣贤气质自洒扫应对中得来。参见张兴武《两宋望族与文学》第9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⑤戴方姻亲事详见《(嘉靖)太平县志·方冦始末》卷八及《(万历)黄岩县志》卷七等方志记载。

⑥温岭戴氏的族源与世系,吴茂云先生在《戴复古家世考》和《温岭戴氏来历考》二文中作了严密考证,详可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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