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记住的事
2018-03-04毕树志
毕树志
记忆这种东西,很玄妙,有时离得越近的,记忆越不清晰。埋在时光深处的,又琢磨不定,难以把握。一些你不想记住的,偏偏多少年都忘不了。你努力想记住的,恰恰就忘了。比如我不想记住挨打,却偏偏就记住了,虽然忘记了为什么挨打。我妈就说我,记吃不记打。
所以,我的记忆里没有惊心动魄的大事件,虽然我的生命里的确有大事件发生。比如,我五岁那年,主席和总理都去世了,唐山还地震了……主席、总理去世了,我记得大人们都在哭,但不知他们为什么哭。为什么我们村的二蛋掉井里淹死了,二瞎子他娘得天花死了,却只有二蛋他娘和二瞎子哭,别人,不但不哭,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看热闹?
地震的事我倒是记住了一些。我记得我是被父亲用胳膊夹着从窗户里跳出来的。父亲左胳膊夹着我,右胳膊夹着弟弟,重重地落在地上时,我也重重地从父亲的胳肢窝儿里掉在地上。我爬起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房东大爷杨占山瑟瑟地蹲在南墙根下,背对着我们,没穿着衣服,白花花的身体在漆黑的夜里烁烁生辉。父亲踹我一脚,姐在一旁捂着眼睛。我妈呢?
我听父亲喊:“孩子他妈,快出来,快出来!”
我妈的喊声从窗户里跑出来:“志呢?刚呢?小志和小刚找不见了!”
我喊:“我在这儿呢!”弟弟刚出生,不会喊,我替他喊:“小刚在地上呢。”
话音未落,我妈就从窗户上落下来了。
那一年,我们租住的房子倒了一面墙,不是我家住的这一面,是房东杨占山住的那一面。杨占山不是从倒塌的一面墙出来的,他也是从窗户里跳出来的。
那一晚,我记住了杨占山白花花的身体。
后来,杨占山死了,他的弟弟杨占岭成了我们的房东。杨占山在农村,我们住在农村。杨占岭住在城里,我们也住到了城里。
因为地震,我记住了杨占山,这对我真是一件大事。
小个子阿姨
小个子阿姨是杨占岭的老婆,上一任房东杨占山的兄弟媳妇。杨占山的房子倒了,不能住了。杨占岭住在城里,我父亲在城里工作,我们被迫搬进了城里。城里租房子多贵啊,可我们家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几年。
小个子阿姨个子真是小啊!当时我也不知她的个子到底有多小,后来我长成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再见到她时,才觉得她真是小啊!矮墩墩的身子,头刚刚超过我下垂的胳膊肘,我要躬下身子再低着头,才能和她说话。可七八岁时,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却是高大的,威严不可侵犯的。她的嗓门很大,吼一声,整个三角地都能听到。我和他的几个孩子都怕她。她的几个孩子总欺负我,为什么欺负我记不起来了,但租住别人家的房子挨欺负这件事我记住了。所以,当我成年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孩子三岁时借款买了房子。
小个子阿姨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她的孩子欺负我时,必定会招来一顿暴揍。所以,有时候,我甚至会阴暗地希望,他的几个孩子能多欺负我几次,他们欺负我越多,他们挨得打就越多,我打不过你们,就让你妈替我打!
每次我惹的小个子阿姨打她的孩子时,父亲就怒气冲冲地把我拉进屋,狠狠地瞪着我。我打小就怕父亲,他越不打我,我越怕。瞪着瞪着,我就哭了。哭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正在打孩子的小个子阿姨就会噔噔噔跑进屋来,冲着父亲吼:“你干吗打孩子?小孩打架一会儿就好,你干吗打孩子?!”
听了这话我就更加委屈地哭,一边哭一边在心里笑:你干吗打孩子,小孩子打架一会儿就好,你干吗打孩子?
后来,不知为什么,我和我妈、我姐还有我弟,就搬离了小个子阿姨家的大院,回农村老家了。父亲在城里工作,他依然住在那里。
十年后,我再次回到了那个大院。那时小个子阿姨应该有六十岁了。我俯身低头和她说着话,她嗓门依旧那么大,只是胖了许多,人显得更矮了。我还看到了她头顶浓郁的白发,和她头顶上拧得纠结的三个旋儿。这真是一个有個性的人。
又过了几年,父亲在这个城市去世了。小个子阿姨在父亲的灵柩前放声大哭,盖过了我们的哭声。她哭了很久,比我们哭的还久。
剃头刀子和我的青葱岁月
在我回到老家的那几年里,日子过得极其艰难。那时候都难,我家尤其难。妈带着我们姐仨艰难度日,每年都要向生产队交一笔钱才能分到粮食。家里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个长子身上——等我长大。谁知等我长大了些,竟长成了一棵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豆芽菜”。
因家庭变故,我提早辍学。辍学后我做过许多事,只要是力气活儿,干不了两天就会被开除。后来,我去了姥姥家村子里一家理发器具厂打工,舅舅家表哥在厂子里做质检员,未成年的我走后门进了厂。
说是理发器具厂,其实只生产剃头刀子。我的工种是抛光工,实际上就是磨剃头刀子。淬火成型后锈迹斑斑的刀子进入到我们车间,我们要手握刀背,在打过油蜡飞速旋转的布轮上一遍一遍地扫过来扫过去,直至刀子变得锃亮耀眼、烫手。
抛光不是力气活儿,却是个细致活。虽说抛光的机器是布轮,听上去软绵绵的,旋转起来却坚硬如铁。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稍一走神儿,刀子就会被布轮崩飞。一天允许被崩飞几次,超了,就罚钱。刀子崩飞了也就是罚钱,可要是手被布轮蹭上,往轻里说能磨破一块肉,重一些,半块指甲会被生生地切下去。那时,我的左手食指的指甲都是斜斜的,总也长不齐。
干了一年多,厂子黄了。我揣着千辛万苦讨来的几百块钱和重重的一箱剃头刀子,回家了。
剃头刀子不能煮着吃,必须得换成钱。那沉沉的一箱剃头刀子,抵了我半年的工钱。可厂子都销售不出去,我一个小孩子能卖出去?但卖不出去也得卖啊!我背着刀子去镇里,挨家挨户理发店去问,要刀子么?可快呢。要刀子么,便宜卖。
在家里,剃头刀子不能煮着吃,人家理发店也不煮着吃啊!何况,那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剃头的少了,烫头的多了,我卖刀子的历程举步维艰。有的说,刀子偷来的吧,我们不敢要。有的说,愿意放就放在这里两把,我帮你卖,卖出去再给你钱。最牛逼的一次,我一次卖出十把刀子!
那天,我已经走过了十来家理发店,一把刀子也没卖出去。天快黑了,在最后一个理发店,我说:“这刀子便宜,可快呢!”老板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他看着我的刀子说:“你怎么知道你的刀子快?”我说:“是我磨的。”他说:“就你这小身板还能磨出快刀子?”我说:“要不您试试?”他说:“怎么试?我才不白给你剃头呢。要不你自己试试,划自己一下,如果能划破,我就买你十把。”
也不知是一天一把刀子没有卖出的绝望,还是被他的话所激怒,抑或是绝望加激怒,我说:“你说的?”他说:“我说的。”话音未落,我一刀子划向了自己的手指……
鲜血噌地就喷出来,我的手指上齐刷刷地掉下一块肉!刀子真快啊,当时一点都不疼。
那老板惊的“啊”了一声,赶紧找了块布给我裹了起来,边裹边说:“你这傻东西,真划啊!”
我掏出十把刀子放到他桌上。
省城寻梦
刀子剩了一些,不卖了。再卖就真该抹脖子了。又干了一些力所不能及的活儿之后,我忽然想到了一条生财之路。
那时家里有几只羊,放羊时我就带着家里唯一的高档电器一收音机。我一边看白云悠悠羊儿啃草,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送的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有时觉得我就是那孙少平,历尽磨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我有时又想,我是不是少平那游手好闲的姐夫王满银呢,啥也不会干,简直就是一个废物。那会儿刚刚改革开放,收音机里除了有《平凡的世界》,更有各种各样的致富信息。有一天我听到收音机里说,电烤箱可以烤出色香味俱佳的蛋糕,我听后浑身一震,对呀,我可以买一个电烤箱烤蛋糕卖啊!集市上有很多卖蛋糕的,生意可好呢!
说干就干。我回家后和我妈我爸说,我要干副业,烤蛋糕!那时他们俩都已瘫痪在床,谁也管不了我。第二天一早,我拿了家里仅有的二百块钱,按着收音机里的地址,去了省城。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我十七岁。那个冬天的早晨,天黑的发紫,我想,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吧。我走在路上,不一会儿露水就浸透了我脚上的布鞋。家里离镇上的火车站有八九里的路程,我边走边想着自己的这“一生”,忽然心生一股悲壮之情,同时又有莫名的兴奋——我要干一件大事了!说不准不用多久,我就会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到那时,我要把我家这破房子翻新,然后再娶一个漂亮媳妇,然后,再生几个儿子,然后呢……然后我就想不出来了。
我在悲壮、兴奋中迷迷糊糊坐着火车就到了省城。这城市真大啊,得比好几个村子的一个公社还要大吧!那么多汽车那么多人!我有点晕头转向。问了几次,倒了两次公交车才到了那家商场,找到卖烤箱的地儿,我一下子傻眼了!
烤箱是有,还真不少,大的有现在的三开门冰箱那么大,小的也就像微波炉那么大。再看看价格,大的一千多块钱,压根儿买不起,我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只够买一个微波炉大小的烤箱……
几番考虑后,我还是买回了一个“微波炉”烤箱。二三十块钱的路费不能白花啊。而且那一瞬间我懂得了要脚踏实地从小事做起这个道理。买不起大的,咱买个小的,一锅烤一斤多,我一天烤五十锅行不?如果生意好,我白加黑,一天一夜就能烤一百多斤!等我赚钱了,我再买大的,扩大规模!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生产。按照烤箱说明书上介绍的方法:把一斤鸡蛋充分打匀,打出泡沫,然后加入一斤面粉和一斤糖,充分搅拌成糊状,接着就装模烤制。
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手忙脚乱地做着这一切。终于,烤箱里传出了诱人的蛋糕香气!没错,就是这个味儿,这是熟悉的味道(我在集市上总闻这种味道)!
出锅喽!当热气腾腾的蛋糕从烤箱里端出来的一刹那,我仿佛看到未来的媳妇在向我招手,我儿子粉嘟嘟的小脸在颤悠悠地笑,我也跟着笑……
刚出锅的蛋糕太烫,我不敢下手,或许会被捏出个坑来呢。可随着热气一点点褪去,蛋糕竞一点点瘪下去……蛋糕涼了,我的心也凉了。原本鼓鼓的如同小孩子脸蛋一样的蛋糕,此刻,瘪成了老太太满是褶皱的死眉塌眼!那哪里是蛋糕啊,分明是一块硬硬的玉米面饼子……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掰下一块蛋糕放在嘴里,味道真不错,比集市上卖的蛋糕好吃许多!可为什么它就成了这个样子?
再出一锅,还是。再出一锅,依然。是不是鸡蛋放少了?多放半斤,再来一锅,香了不少,可样貌依然死眉塌眼!
我前后出了七八锅,用掉了十来斤面,十来斤糖,十多斤鸡蛋。没了,家底就这些了。那时鸡蛋、面粉、白糖多金贵啊,被我这败家子这么一通折腾,钱没了,东西,也没了。
拜师
我不死心啊。
记起这些,我总是想起当年的鲁迅“天天奔走于当铺药铺之间”的事。只要心不死,就会有希望。
在经过几夜的苦思冥想后,有一天我忽然灵光一现,哎呀,有那么好的资源我怎么就浪费了呢?我想起了在理发器具厂磨刀子时的一个工友,他和我说过,他老爹在家就是做点心做蛋糕的,老作坊,做了十几年了!再早,我决定做蛋糕时,冥冥中其实是受了这工友影响的。只是当时只顾了兴奋,忘记了这码事儿。现在自己出师不利,我为什么不去拜师学艺呢?凭我与工友的关系,教我两手绝活还是应该没问题的吧,我和他家离着好几百里地,也算不得竞争对手嘛!
说走就走,第二天,我买了长途汽车票,开始我的拜师学艺之旅。
此前,我和那位工友有书信往来,信里互诉情谊,相约做一辈子的朋友。所以,我很轻易的找到了那位工友所在的村子。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第一次登门拜见,空着手总是不好的,多少买点东西才对。那年月出门串亲戚,也不兴买水果送牛奶啥的,一个点心匣子是最“高大上”的礼物了。
我没有任何犹豫,到小卖店称了二斤点心装在一个盒子里,提着,感觉很有面儿了。人家的点心做的真好啊!人家的桃酥真是酥,一碰就掉渣;人家的点心真好看,中心点了个红点,一层一层薄如蝉翼的皮儿,一吹就能飞出几片儿:人家的蛋糕……唉,真是软啊,而且按下去还能马上弹回来,我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做出这样的蛋糕……
我一边想着一边打听,很顺利地找到了工友家。工友见了我,煞是惊讶,老爷子也是慈眉善目,对我甚是善待。待坐定说了几句闲话后,我说明了我的来意。工友很高兴,说:“这还不是小事,我都能教你。”老爷子剜了他一眼说:“看把你能的!”然后对我说:“孩子,这不是难事,可是干这个发不了家,维持生活还是可以的。”
听到发不了家的话,我多少有些失望,但一转念,能维持生活也可以啊,我的生活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于是,学了电影《少林寺》,马上要双膝下跪,高喊一声:“师傅,受徒儿一拜!”
老爷子赶忙一把揪住我,哈哈一笑说:“小小年纪哪学来的这花活,这算哪门子手艺啊!”一转身,指着我带来的点心匣子对我说:“村里小卖店买的吧?”
我脸一红,像做贼被人抓了般。那时走亲串门,人们也开始看重你的礼物是在哪里买的,就像现在你是在批发市场买的便宜货还是在品牌商超买的高档货一样。那时人们提着东西串亲戚都会说一句,这是在镇上买的,尝尝。虽然这些东西大都在自己村子里小卖店买的。
老爷子看出了我的窘迫,又哈哈一笑说:“你买的这东西我要说不好,那就是砸我自己的牌子喽……”
我一愣,恍然明白,那种感觉比被人当贼抓了还难堪:我这是买了师傅做的点心来孝敬师傅了!老爷子哈哈三笑:“你这孩子,你拿我的点心来,还不如带着你自己做的点心来呢,我倒可以看看你的差在哪里啊。”
是呢,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估计是怕丢脸吧。
吃过午饭,师傅开始教我做点心了。他没教我做蛋糕,他教我做“了化”——这个东西是不是叫这俩字,我百度了好久,也没看到这种糕点的正解,甚至连图片都没找到。难道它绝迹了?可它真是好吃啊!我吃过的成品,两端是圆润的棍状,粗细大约像轧饺子皮儿的擀面棍,颜色是深红的,比油条的颜色还要深一些,表面撒了白糖,中间是半空心的,有着疏松的网状分布。一口咬下去,酥酥的,脆脆的,甜甜的,口中会有哈喇子浸润而出。但我看到的“了化”原料却不是这样的。它细细的,比江米条儿粗不了多少。只是往温油里一炸,它便如气吹般,迅速膨胀,瞬间就胀到了擀面棍粗细,然后就成了我吃过的样子……
这个很简单。我一上手,炸过两次,就会了。很有成就感。
师傅说:“桃酥点心不好学,我还是教你做蛋糕吧。”
师傅的步骤大略和我的一样,只是鸡蛋和白糖比我用的少多了,中间抓了一大把糖精放进去。人家的鸡蛋是用一个高速旋转的机器快速搅拌,那速度如同我磨剃头刀子时高速旋转的布轮,不大工夫,鸡蛋便被打成了泡沫,没了一点液体。然后师傅往搅拌均匀的面糊里加了一点什么东西,又搅拌了几下,就装模放入了自制的烤箱。
毫无疑问,蛋糕出炉,比我烤的好看一万倍。
师傅说:“要想蛋糕松软,关键在打鸡蛋,你用筷子打是不行的。放那么多白糖,你傻啊!还有,想更松软,你要加点……洗衣粉。”
我的鹅和我的田野
蛋糕后来我不再做了,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家买不起洗衣粉还不行么?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我和工友失去了联系,一日的师傅真成了一日。
我把我烤制的那些“作品”给叔叔大爷哥嫂邻居挨家送了点,说:“自己做的,尝尝。”我也不知我那时为什么那么不害臊,蛋糕烤成那样也有脸送给别人吃。或许那是我唯一能送给别人的礼物吧。家里穷,很少能送别人礼物,白面、鸡蛋、白糖,这些奢侈品,平时家里真是少的可怜,要不是计划干一番大事业,三年五年也吃不了那么多啊!
叔叔大爷哥嫂邻居看到我的点心匣子大多一愣,再听说是自己做的,又是一愣,等打开一看,就是三愣,然后就笑。我窘着,眼巴巴看他们费力地拧,然后,就看到了他们满意的笑:“不错,味儿挺好!”
味儿能不好么,那可是实打实的鸡蛋白糖啊!
接下來,我消停了几天,又开始折腾了。
那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卖鹅崽的小贩,公的母的分开来卖。小母鹅贵,小公鹅便宜,大概几毛钱一只。我看着那些乳黄色绒毛、叽叽喳喳的小鹅,一个大胆的致富计划浮现脑海:几毛钱一只的小鹅,我要是养上几个月,养成大鹅,一只怎么也要卖几块钱吧。我养一百只鹅,本钱也就几十块钱,等到养大了,怎么也值数百甚至上千啊!这对我,可是一笔巨款啊!
想到就干,我和卖鹅小贩讨价还价,每只大约又便宜了一毛钱左右,我买回了一百只小鹅崽,踏上了我第二次致富之路。
我用树枝木棒围起了一个篱笆,一百只小鹅往里面一撒,叽叽喳喳热闹喧天,死寂的院子里真有了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用玉米面和了点野菜(农村标准喂鸡喂鹅的套路),一百个小脑袋扎进盆子里拧着脖子啄食。我看得心满意足,想着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茁壮成曲项向天歌的大白鹅,心里舒畅极了!
小鹅在我的期盼中越长越大,一只盆子无法盛下一百只脑袋了。分成了两个盆子,后来又分成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随之而来的,是我家日渐告罄的粮食——家里的几百斤粮食不到一个月,就见底了,人吃的都没了!
我咬着牙,又从叔叔家借来两百斤玉米,没几天,又没了……鹅啊,天啊!你的饭量咋那么大啊!满满一盆子食,几只长脖子伸进去,嘟噜嘟噜一阵响,不消两分钟,盆底就像被洗了般,干干净净
我有点扛不住了,再这么吃下去,明年的收成估计喂进去也不够!真是骑鹅难下了!
无奈之下,我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放鹅!如同放羊一样,我去放鹅!
村野真美好啊,放眼望去,坡上沟底,芳草连天,翠绿的草茎浸满汁液……我的鹅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你们真不知道,一只鹅的饭量有多大,比一只羊,甚至一头牛的饭量还要大!那是一百只鹅呢……
放鹅成了我的事业。我每天和我的鹅在村子周边晃荡,日出而出,日落而回,扫荡着村里的沟沟坎坎……我出门带块干粮,渴了偷个瓜,多吃几个瓜还能省下半块干粮。上午、下午田野里有劳作的乡亲,人们扶犁荷锄,吆喝着牲口骂着妇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最是寂寞在午后。农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还有一个大大晌午可以歇息。我不想回去,回去还得出来,赶着一群鹅浩浩荡荡出出入人,那阵势太招摇,我不是个招摇的人。
午后,我的鹅们也困,扎在一堆儿,把脖子埋进翅膀里,不看这个世界。我就找一个沟坡背阳的地儿,把破褂子铺在地上,舒服地躺下闭目小寐。我不用担心鹅被偷,鹅比狗要厉害,除了会呱呱大叫,长长的喙叮一下上去,隔着裤子都能叮掉一层皮。所以农村看家护院,有的养一只狗,有的养一只鹅。
我好像睡着了。醒来,天都黑了。我的鹅围了一圈看着我,像悼念着一个死者。
卖鹅让我成了骗子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也过去了,我的鹅自打放养后,不但不见长大,反而日渐抽巴!褪了一部分的绒毛,剩下的,死皮赖脸待在鹅身上,不愿意走了。
又過了一个月,我的鹅还是不见长大,别人家和我一同买的鹅,早就进了铁锅,我的鹅还在这里曲项向天“嘎”!是哪里出了问题?那时没“度娘”,我只能去问邻居大娘。邻居大娘说:“牛马牲口吃草可以,鸡鸭鹅不喂食怎么能行?你放的鹅还能活着,已经烧高香了!”
一般的鹅,两个月就可以成年出栏了,我的鹅已经四个多月了,看起来还像小乳鹅!
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毅然决定,卖!
我捆了几只鹅,又像当初卖剃头刀子样,上路了。这次是进饭店,那时已经有铁锅炖大鹅了。还有的饭店,拿鹅当鸭子烤。
没想到,这次生意出奇的好,饭店老板看到我的鹅,甚是喜欢,给的价钱也不低,并约定,下次我的鹅还给他们家,有多少要多少。
我稍微宽慰了些。第二天,又捆了几只弄走了。怕第一家还没卖完,又找了另一家,还是出奇的好,二话不说,全收了……
第三天,我去了第一家店。刚一进店,老板看到我拎着鹅进来,大吼一声:“小兔崽子,你还敢来?你养的是什么神鹅?看着是小鹅,比老鹅还难炖!糟蹋了我几桌客人,滚!”
第四天,第五天……从那以后,我每天只去一家饭店,卖完了就跑。估计那一段时间,镇上的饭店,都遭殃了。
最后还剩了几只鹅,不卖了,自己吃。可是,吃鹅就要杀鹅。鹅怎么杀呢?那时的我,连鸡都没杀过,不要说比鸡大一点的鹅了。不过,初生牛犊不怕鹅,那么长的脖子,直接剁不就得了!我取过一个木头墩子,一脚踩着鹅身子,一手抓着鹅的长脖子,满怀悲愤,如刽子手般手起刀落,咔嚓一声,鹅的脑袋就掉了!我踩着鹅的脚刚一松开,一只没脑袋的鹅忽然振翅而起,在院子里疯狂地飞跑起来!一路跑,脖腔子里一路向天喷射着鲜血!我吓得嗷地一声窜进屋里,浑身瑟瑟发抖……
那只没了脑袋的鹅,围着院子足足疯跑了三四圈,才扑嗒一下,倒在地上,身子还时不时抽搐几下……满院子的鲜血啊!
我做了几天的噩梦,再也不敢吃鹅了。剩下的几只小瘦鹅,又被我当礼物送给了叔叔大爷哥嫂邻居,他们都夸我,长大了,懂事了。
其实,我什么也不懂。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