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小说中的复乐园模式
2018-03-04张世维
张世维
长诗《复乐园》无疑是中外文学史上的力作,在笔者看来,除却诗人的身份,弥尔顿还具备了考古工作者的潜质。在叙事长诗的波澜壮阔之下,他拭去创作本身的迷人华彩,凝练《圣经》中的集体无意识,使晚辈后学得以窥见文本之下的思维勾勒。《复乐园》讲述了神子耶稣为人类赎罪于旷野,“克服诱惑,复得失去的乐园”,故事深层隐藏了一条“复乐园式”的叙事链,即“灾变/诱惑——流浪——还乡”,值得注意的是,灾变与诱惑在智慧果上产生了交集,智慧既是自由的诱惑,也是人类失去乐园的灾变之源,这与道家所倡的“绝圣弃智”不谋而合。自《奥德赛》《神曲》伊始,西方文学便开始了离而欲返的征途,这类寻访大多以复古为表层目的(重建黄金时代),如流浪而返,死于家乡的堂吉诃德:经历种种诱惑,灵魂升入天堂的浮士德(俨然是向弥尔顿致敬之作),以至于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第一册便是“流亡文学”。西方如此,东方何如?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中国人自古有着叶落归根的传统,千百年来,无数游子在“还乡”之望下文思泉涌,以此慰藉求而不得的内心,从《诗经》《楚辞》到《静夜思》到《天净沙·秋思》再到《乡愁》,羁旅行役之苦早已烙印心头,成为中国人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无论是汉民族,还是其它民族,都不可摆脱地储存着史前人类的迁徙记忆与并未退化的迁徙欲望,在害怕流浪与距离的同时,却又压抑不住地产生着喜欢流浪与距离的冲动。”(曹文轩《论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节》)那么,“流浪——还乡”情节的源头在哪里?这种“复乐园式”的集体无意识又是如何在中国当代小说中变形和置换的?
在中国的上古神话中,鲜见奥德修斯、赫拉克勒斯这样流浪返乡的英雄,却更在意“万民”的复归,正如何平先生指出的那样,女娲补天的结局是“颛民生”:后羿射日的结局是“万民皆喜”:大禹治水的结局是“万民皆宁其性”(何平《中国文学“还乡”母题原型研究》),如此看来,农耕文明神话中的原始思维无疑契合了“灾变——流浪——还乡”的复乐园模式,其叙事主体并非特指个人,族群和部落同样是还乡心理的生长土壤。放眼当代小说,苏童的《米》,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张炜的《九月寓言》,张承志的《黑骏马》,严歌苓的《小姨多鹤》等作品,都不难窥见其中的复乐园模式。在漫长的农耕文明里,灾变与生存相互依附,“廷鲅”们的离乡与还乡仿佛钟摆,在“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归乡模式”下(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十年》),真正决定去留的则是对于生存的渴望,正如曹文轩先生所言,“‘苦儿流浪记是文学的一个古老模式”。(曹文轩《论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节》)以上这些世俗性的还乡不必多言,值得注意的是,精神上的还乡已逐渐成为一个当代小说的基本立意,在此,不妨以韩少功的《爸爸爸》细细观之。
《爸爸爸》中的鸡头寨部落据说是刑天的后代,而文中的刑天又与开天辟地的盘古形象重叠,他们的祖先因为人口过多(“共一个舂房”“共一担水桶”)而不得不进行部族迁徙,“他们以凤凰为前导,找到了黄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贵也是淘得尽的:他们找到了白花花的银水河,银子再贵也是挖得完的:最后才找到了表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养育子孙。”这是一个典型的“灾变——流浪”叙事,值得注意的是,鸡头寨人已然定居于此,却从未将这里当作故乡,他们最爱的歌谣是:“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这暗示了鸡头寨人并不屈从于眼前的肥美土地,流浪的冲动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肩担史官之责,却又长年流浪他乡的德龙就是一个印证。小说末尾,鸡头寨因天灾人祸而不得不重新迁徙,为免拖累,老人小孩都服下了毒藥,“所有的这些老人都面对东方而坐。祖先是从那边来的,他们要回到那边去。”可见“还乡”自生至死都是鸡头寨人的夙愿,可悲的是,故乡已然成为一个虚空的坐标,他们只能效仿逐日的夸父,注定死于流浪,即便寻到隅谷,也不过是他者的故乡。令人惊奇的是,德龙的形象与《山海经》中的夸父极似——夸父“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德龙“玩着一条敲掉了毒牙的青蛇”:两个部族迁徙的缘由也较吻合——夸父为炎帝后裔,因助蚩尤被黄帝手下应龙所杀,导致部族流亡。《爸爸爸》中的史官言及,鸡头寨人自称的先祖刑天是为黄帝所杀,其先人正是在炎黄之战时流亡于此。是否是韩少功先生有意为之?笔者无法断言,二者的出现,也许正是一次无意识的轮回吧。
在寻根小说、边地书写、知青小说的浪潮之下,我们很容易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居住在城市中的作家要努力构建不属于他们的空间?仅仅如某些论者所言“对于城市的敌意是一种恐慌的症状,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所引起的巨大不适乃是这种恐慌的来源。为了抗御恐慌作家竭力召回乡村的影像作为感情的慰藉”(叶君《生活在别处——论乡村家园想象的生成》)吗?这类观点也被称为“精神还乡”,学界将张炜、刘震云、贾平凹、阿来的部分小说纳入其中,这一论述的弊端在于容易陷入“乡土”和“家乡”的语辞陷阱,即便二者都蕴藏了生命起点的象征意义,但笔者不认为它们是同属一个层面的论述对象。同时,世俗性的家乡并非是复归的唯一目标,一旦将精神置于物质层面的家园,“精神还乡”便只能成为一个故土想象,一个物质家乡的艺术真实,难以抵达心灵层次的复归——魂归何处的奥秘。对此,笔者十分赞同杨经建先生的观点,“乐园本质上是重返母体与永恒回归的所在”(杨经建《走向弥尔顿命题: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失(复)乐园”叙事》),这便是复乐园结构的无意识所在。
灾变之外,灵魂的安放成为离乡的另一动因,由此不难推演出复乐园模式的第二条锁链:“诱惑——流浪——还乡”,诱惑的表象正如《复乐园》中撒旦许诺的那些:“财富”“荣誉”“战具”“艺术”“国土”“王权”“有光荣的思想行动”等等,都是足以盛放灵魂的容器,而耶稣的拒绝正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作用,为自己为人类复归乐园才是灵魂所向,这样的选择是宗教式的回归,却又深藏了个体隐逸(拒绝世俗诱惑)和天下大同(为人类赎罪而沦落凡间)的隐秘结构,显然,后两者更加契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还乡”意识。正如叶舒宪先生所言,相较西方复归宗教的心灵还乡,“重归混沌或实现大同则是中国式复乐园神话的核心精神”(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当我们以这一视域重观当代小说,不难发现许多暗藏复乐园模式的作品。
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构建的“花家舍”,是近年来学界探讨的重心所在,它无疑是陆侃、张季元、王观橙、秀米、谭功达、庞家玉、绿珠、王元庆等一系列主要人物痴迷于桃花源(人间乐园)的具象,随着天下大同的美梦不断破灭,王元庆、绿珠的桃花源不可避免地走向避世之所,如王元庆“做出了一生中最后一个正确的决定:将自己合法地安置在风光绮丽的山林深处,不受任何打扰地安度余生”“即便他本人强烈要求出院,院方亦不得同意。”以精神病院为人间乐园,书尽荒诞之外,也暗藏了当代众生魂无所依的悲哀,可谓是卡夫卡式的“还乡”。
阎连科一直试图赋予“耙耧山人”以文学地域上的符号意义,他的“主色作品基本拥有一个叙事模式:生存困境——寻求解脱——失败——继续寻求”(黄轶、李玉杰《身体·权力·知识·流浪——阎连科小说中耙耧山人改变命运的若干形式》),如《风雅颂》中的杨科,知识给了他离开故乡,追寻灵魂所向的机会,却又使他疲于奔命,逼迫他还乡的直接原因是妻子的再次出轨,“好多年没有见过那至死都爱着我的玲珍”使他萌生了还乡的念头——“该回我的老家耙耧山脉看看了”,这一“情感的寻归”(宋倩《无以寻归的精神复乐园——论阎连科的小说<风雅颂>》)又附加了“避世”之意,恰恰和耶稣拒绝诱惑,“回到了母亲的家”如出一辙,然而与耶稣不同的是,耙耧山和玲珍都不再是当初的伊甸园,物欲横流的“天堂街”便是一个巨大的反讽。如此可见,复乐园结构的置换就体现在特定时代对叙事要求的变易之处。
苏童《我的帝王生涯》以极富古典神韵的笔法,书写年轻帝王端白从庙堂辗转江湖,最后归隐山林的一生,其身份却从“囚鸟”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吴义勤先生指出“‘帝王生涯呈现的是生命个体人性沦落和自由的丧失,‘庶民生涯则呈示的是‘帝王身份的舍弃和个体人性的复归。”“前者对于个体存在来说只是一种沦落,而后者则是一种救赎,一种不但拯救自我也拯救前者的救赎。”(吴义勤《沦落与救赎——苏童<我的帝王生涯>读解》)笔者深以为然,这显然与耶稣的流浪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结构暗藏了自我救赎乃至集体救赎的意图,而在文末,端白的遁入空门也恰恰契合了复乐园模式的“还乡”,此处之“乡”早已不是当初的燮国宫廷,苏童已然将惠妃、燕郎这些与“世俗家乡”相关联的人物一一抹杀,以抵达一种宗教式“万物皆空”的复归。苏童的“枫杨树系列”则更接近于世俗性还乡,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写到:“我的枫杨树老家沉默多年/我们逃亡到此/便是流浪的黑魚,回归的路途永远迷失”,也许我们可以说,“流浪——还乡”的复乐园结构是他创作的内核之一。
当代小说中的复乐园模式无疑继承了上古时代的集体无意识,当灾变和诱惑降临,个体或部族不得不踏上迁徙的流浪之旅,相较乡土书写的世俗性还乡,以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文本则更偏重于探索个人心灵的安放,以及民族精神的归处,正如陈力君所言,“丧失精神家园的流浪者形象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好概括”。(陈力君《新时期文学的流浪主题研究》)阎真《活着之上》《沧浪之水》的书名就体现了一次具有普遍价值的意识流动,即对于兼具“不同文化、性别、民族、阶级等多重身份”(何平《现代还乡母题小说中的身份问题》)的现代知识分子而言,所谓的“寻根”思潮正是一次确认身份的文学行动,也是一场中华文化、民族精神的流浪与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