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竟然装满了俗世的杂音
2018-03-04张学昕
张学昕
雷蒙德·卡佛和约翰·契弗,是我熟悉的两位美国当代短篇小说大师,无疑,他们都是美国当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他们是同时代作家,而论辈分,后者无疑应该是前者的前辈,但是,雷蒙德·卡佛,近些年则更为中国文学界和读书界所熟知。也许是因为两位大师小说题材和文本表现形态的接近,人们都愿意将两位称为“美国的契诃夫”。卡佛被认为是“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和小说界“简约主义”大师,是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家,《伦敦时报》在其辞世之后,称之为“美国的契诃夫”,他也被认为是美国八十年代以后短篇小说复兴的最大功臣。而对于契弗此前也被誉为“美国的契诃夫”的原因,我想,除了他写作了大量杰出的短篇小说,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契弗生活的年代,正是美国盛产长篇小说的时期,他坚守短篇小说的伟业,确实难能可贵。特别是,从小说所讲述的年代看,如果忽视了契弗的作品,实际上就等于忽略了二十世纪下半叶美国民众的日常生活。相对于卡佛,我只读过很少契弗的小说,上世纪八十年初,就曾经在那本对中国作家和读者影响深远的《美国当代短篇小说集》中,读到过契弗的《再见,我的弟弟》,那个小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篇小说,描写一个叫劳伦斯的“没落”的中产阶级,描述他在“向下走”的生活道路上对生活的挑战、逃避和颓靡。有趣的是,在那个时代阅读这篇小说时,依稀地感觉这个人物,特别像我们“五四”时代的作家茅盾的《蚀》三部曲《幻灭》《动摇》和《追求》中的人物。
而现在,重读这篇《巨型收音机》,完全是因为作家苏童的一个文学选本《一生的文学珍藏——影响了我的二十篇小说》。契弗这篇《巨型收音机》,位列苏童个人阅读选本二十篇中的第九篇,这足见苏童对它的喜爱。有趣的是,苏童自己也曾写有一篇名字为《木壳收音机》的短篇小说,这也是我非常喜爱的一个短篇。小说的基本线索,是写一个心理上有些幽闭,患了严重肾病的孩子,由他的母亲带到莫姓中医的家里看病。而整整一个中午,在莫医生的屋顶,意外地出现了两个泥瓦匠,这两个泥瓦匠彻底毁掉了莫医生的情绪。他们无厘头地在莫医生根本不需要修补的房子的屋顶进行筑漏、补漏,做的完全是无用功,还悠闲地在莫医生的屋顶喝酒,畅快地午餐。这两个泥瓦匠,完全搞错了究竟谁是真正申请修房的房主,也许,他们也根本不需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他们无端、无理的举动,导致莫医生烦躁至极,心理、精神几近崩溃。这位原本是每天为别人看病的中医,最后自己却因心脏病发作,或许是脑血管中风意外地死去。回顾莫医生简单的一天,我们会发现,他这一天遭遇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是使其过于敏感、狂躁不宁的。包括莫医生出诊回返时路经昔日棉花店,那个陌生女人无端吐出的脏话:收音机里播音员重复地将最高温度说成最低温度:特别是两个筑漏泥瓦匠无端地疏忽、肆意和无理:还有那个十岁患病男孩那句话——“我不死,我才十岁。你才会死呢。你马上就死了。”就像是一句谶言或咒语,神秘地预示着莫医生的悲剧命运。在这篇小说里,这台木壳收音机,表面上看,似乎与故事和人物并无太大的关联,只是一个道具而已,但对于这篇小说的叙述和内蕴而言,实则不然。莫医生寂寞、褊狭的日子,基本上是依赖这台木壳收音机来打发,他对节目的专注和好恶,敏感而精细,播音员误播的每一个字,都能令他惊诧不已,可以说,这台收音机,承载着他每天最重要的时间和生活,我们难以想象没有它,莫医生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情形。是否这台木壳收音机,成为了一个人物宿命的暗示器?它传递出来的信息和莫医生期待的信息,以错位的方式牵引出一个小人物的生存戏剧。一般地说,短篇小说只能讲述一个故事,很难在其中设置复杂的矛盾和冲突,它还要简洁地对人物描述,以及对性格、欲望进行呈现,但因其篇幅的限制,又难用更多文字去刻画性格。苏童在小说中,凭借这台木壳收音机的存在,采取了细致巧妙的“控制”策略,既设置了与其相关的情感、自我情绪的善变和冲突,意外和必然,又清晰地刻画出人物不可思议的性格特性。这台木壳收音机,在这里,恰恰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文学元素或叙事因子,与人物的命运息息相关,而且,它的存在以及在莫医生生活中的不可或缺,早已预示了这个小人物的孤寂和他生命的戛然而止。我不知道苏童短篇小说《木壳收音机》的名字,是否来自于契弗《巨型收音机》的启发,但是,我猜想,用一台收音机作为叙述的牵引力,进入人物的内心及其诸多的人性层面,这种写作的发生,肯定得益于契弗小说的影响。也许,作家与作家之间,通过这种文本跨时空的对话,确实成为同是那种小说智慧的高度呈现。这也可谓是后代作家与前辈的一种“静候天机,物我同心”般创造力的契合,自我砥砺和艺术张扬的妙不可言。我不清楚苏童写作《木壳收音机》时,怎样从契弗的这篇小说获得了灵感,但是他们想象力的惊世骇俗,独立的、坚实的虚构力量,尤其他们彼此在各自短篇小说的世界里,捕捉俗世人生的道德眼光和心理深度,都不能不令人称道。
我们在猜想苏童小说《木壳收音机》及其写作发生之后,还是要回到契弗的这篇《巨型收音机》。如果说,苏童在他的小说里,是想通过生活和事物的偶然性机变,来呈现一个小人物心理的脆弱和缺陷,探轶偶然性因素与必然性之间的某种吊诡,在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流中掠取世界的一丝苍凉、平庸和诡异,那么,在读罢契弗《巨型收音机》之后,看到这个“巨型”的概念,我们立刻就会明白,显然这已经不是专指这台收音机的材质、装潢或形体上的意义了,它在小说中的存在,已然完全地超出了“道具”的边界。这里的“型”之巨,意味深长。
很显然,契弗的《巨型收音机》讲述的故事,以及所呈现的人物性格、行为逻辑,已然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心理秩序。这与《木壳收音机》所表现的寓意大不相同。在契弗的笔下,不同于莫医生的情绪、心态和内心挥之不去的“拧巴”,以及无法安放的内心世界,吉姆和艾琳夫妇,这对尚处于中年的主人公夫妇面对的、感受到的是外部世界的喧嚣,最终,由人及己,竟然不可避免地在他们自己的内心,刮起了无法控制的靈魂风暴。
莫名其妙的事情,常常是不可思议地悄然降临。这台刚刚买到家里就发生故障的巨型收音机,竟然能够采集到这幢高层住宅几乎每一家的隐私,甚至那些不可示人的诸多秘密,就是说,吉姆夫妇没有想到,这台系统紊乱的收音机,竟会产生这样意想不到的“功能”,每当变换一个频道,它就能传导出一个其它家庭内部正在发生的事情和清晰的声音,这个高层楼房内的隐秘,都聚拢在这台收音机里。它对接受杂音有着不应有的超级灵敏度,各种杂音几乎包容了这个都市生活的各种声响。于是,那个时代的那个时期,美国社会某一个阶层的物质生活、心理和精神状况,一个纯粹属于个人的隐秘世界,俗世的驳杂的声音,人情的险恶和灵魂的纠结,都被契弗不遗余力地暴露无遗,聚敛殆尽。现在我们清楚了,所谓“巨型”,我们立刻就能体味到它的所指,就是指它的系统发生错乱时意外收获的巨量的体外之音。在这里,小说试图凸显的,无疑是妻子艾琳那种强烈的本能的“窥视欲”。她被自己空间之外所发生的一切,勾引起浓厚的兴趣。她在这些意外俘获的信息和现实面前,表现出无与伦比的、莫名的兴奋,“窥视”的乐趣和莫名的惊诧,覆盖了庄重的道德感,她在强大的好奇心驱使下,一往无前地在他人的幸福、痛苦、无奈、诡异、不可示人的生活世界里,尽情地享受猎奇的快感,那么,这种轻而易举地知晓、获取他人的隐私、隐情,到底彰显了怎样一种人性之态呢?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窥视欲”,这种冲动,几乎覆盖了人性的淳厚,这种非道德的本能在每个人的体内潜滋暗长。从另一个角度讲,正是由于人性的复杂性,也令这个世界的图景,形态多端、缤纷无限,喧嚣与骚动,此起彼伏。
吉姆和艾琳夫妇都喜欢古典音乐,喜欢舒伯特、莫扎特、肖邦、贝多芬和席勒等音乐大师的作品,应该说,这对普通的中年夫妇,还是有相当的艺术品位。但意想不到的是,妻子艾琳却没办法抵御“噪音”的干扰,无法抓住乐曲的基本旋律,当然,这里所有乐曲的旋律,都被杂音侵扰甚至覆盖掉了!她整个人被彻底地裹挟进俗世生活的峡谷之中。这台收音机对各类电流都非常敏感,它在任何频道都能够摄入周围环境里所发出的各种声音。他们请人修理了一次,不仅毫无效果,杂音、噪音和情境对话反而变本加厉,这样,夫妇俩由欣赏音乐,变成了开始一起收听周围世界的种种私人信息,他们熟悉的左邻右舍们的生活隐秘,甚至离奇的“家丑”“家私”,个人逼仄的存在境遇,在这台古怪的巨型收音机发出的嘈杂声浪中,纷至沓来,不一而足。“声音”里汇聚了那个时代美国普通人的生活情境:一对辛苦的上班族夫妇,妻子喜欢每天下班后让丈夫弹奏一支钢琴曲,而由于丈夫和妻子对于生活的相互抱怨,以致丈夫不满和怨愤时吐出的一句污秽的脏话,成为美妙钢琴曲的强烈的不和谐音,这对辛劳的小公务员的疲惫和酸楚,隐隐作痛般流淌在其间:还有邻居家的保姆给主人的小女孩讲故事的声音:一个闹得喧嚣的鸡尾酒会,钢琴声、流行歌曲、碟子掉在地上后破碎的声音,弥漫着狂欢作乐的气氛:另一对夫妇的耳语,清晰地传达出来,女人向自己的男人倾诉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忧虑,对话含蓄而悲怆,感觉到女人心理的忧郁和精神的惶恐。这些声音里还有诸如一段如何在加拿大垂钓鲑鱼的独白,一场桥牌牌局,对几部国产电影的讨论:也有这幢大楼里的勤杂工与这里的某个女人的偷情,还有一个家庭为从银行透支的一笔钱而发生的口角:又有一对夫妇,正在讨论如何处置在前一天晚上鸡尾酒会上捡到的一枚钻石:更有一对夫妇正在发生持续几个小时激烈的争吵,男人开始向女人施暴,尖叫、谩骂、殴打的声音传进吉姆和艾琳夫妇耳朵。这是他们熟悉的邻居,但他们也只能“袖手旁观”。在接下来的日子,妻子艾琳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窥视欲”,几乎整个心思和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这台巨型收音机上,不分昼夜地通过它深入这幢大楼的每一个独立的空间里。他们夫妇在梳理了“他者”的种种痛苦和惨状之后,惊恐并骄傲地反思、回味自己尚属快乐的生活。在即将结尾的时候,也就是这台巨型收音机被真正修理好,美妙的古典乐曲悠然地响起之后,小说的叙述,突然呈现出一个巨大的转折,一向平和的丈夫吉姆竟然做出一次大爆发,他对妻子先是埋怨、责怪,继而是发怒、谴责和痛斥,甚至揭发出妻子的虚伪、虚荣,以及诸多的品行不端。同时,他也在对自己发问:自己的生活原本也一样无比艰难,外表奢华,实则无比拮据、尴尬。现在我们知道了,吉姆为了满足、维持这样的生活,竟然忍受了很大心理、精神和身体的重压。我们也会注意到,夫妇俩在“窃听”“窥视”的时候,专注于周遭世界的每一个细节,对其悉心地进行判断、推理和分析,而且,显示了那种介入他人隐秘世界中的无限快感,而在夫妇俩交流或争吵时,却十分注意而又极力地担心自己的声音也被“窃听”。实际上,他们早已突破了个人道德的底线,而存在的困窘,最后才会使他们恐惧,猜测他人也会像他们夫妇一样,怀着巨大的“渴望”试图进入他们的私密空间。实际上,小说还含蓄地表达了人与人内心沟通的困难,这一点成为小说表现的重要题旨。夫妻之间,朋友之间,主人与佣人之间,大多都在一种纠结、争吵、责怪,甚至怨恨、暴力的状态里生活。而且,收音机所传导出的每一个家庭的状况,都应和了托尔斯泰的那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特别是,前面我们提到的,我们读到小说的结尾处,吉姆和艾琳夫妇两人的感情,原本一直处于契弗一马平川的叙述中,最后,却不可思议地突然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我真的烦死了”,仿佛是宣告这种最近、最亲的伦理关系的一种终结,在某种社会经济、文化状态下,人的心理脆弱性、人与人的紧张关系,使伦理关系瞬间瓦解、坍塌。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不可预知的生活的未来。
无疑,巨型收音机里面释放出的,都是生活中最细部、最细腻的音响。而正是通过这些细枝末节,这些“断章取义”的声音、杂音,我们才发现,那表面看上去显得非常平静的日子,背后却隐匿着无数引人深思的波澜万状。对于这个巨大的人群,原来生活竟然都是如此沉重和艰辛,他们承受着生活不能承受之重。也可以说,这台巨型收音机所传达出的俗世隐情,几乎都是令人惊异而尴尬的,这些既是真切、具体的现实,又令人对情境充满了无尽的想象力,感受到心理、生理、灵魂深处的震撼。作家契弗在一种极其松弛的状态下,仿佛在不经意间发掘出美国社会俗世生活和人性的现状,虽然,由于吉姆夫妇工作和生活的节律,他们在不同频道上,接受声音的时间断断续续,因此这些生活的片段,呈示了每一个家庭生活的“不完整性”,所以,“声音”之间的有机联系,因果的现实还原,则需要收听者进一步地过滤、推理和“填充”。当然,对于一个作家,在浑然无际、千奇百怪的生活中,“看见”什么是最重要的,这种生活里面,必然有一些需要被发现、被发掘、被抓住的东西,并且被记住、被呈现、被张扬。那么,在契弗这里,一切都成为奇观,生成出强烈的戏剧效果,生活果然比小说更加奇幻。这也就是说,契弗所做的,正是小说应该做的事情,正是契弗处理现实和经验的娴熟和细致,使他更为有效地把握了他所处时代的复杂的生活、复杂的经验,即使现在来考量契弗的写作伦理,我们也不能不敬畏他那种智慧而自觉地获取生活内在真实的品质,以及令人叹服的才华。
小说的叙述从容不迫,显示了小说艺术的惊人智慧。写实主义的风格,因为赋予了巨型收音机以魔幻的意味,产生不可思议的功效,使其与以往的所谓现实主义写法有了很大不同,可以说,它既师承海明威小说的简洁气质,也可谓是后来以卡佛为代表的“极简主义”的前驱,也可见出现代小说的气质。文本不乏幽默的品质,貌不惊人的文体风格,不断让叙事生成了奇妙的感受。故事的深层内核,隐藏在简洁的故事之中,字里行间,作者不露声色,小说的颇具震撼性的主题,不是呼之欲出,而是在碎片般的“声音”中款款流泻出来。看上去,这个小说由若干个相互接续的生活片段或“横断面”连缀起来,故事性并不是很强,但其中却蕴蓄着丰富的多义性,细密的生活流,潺潺流入时间和空间的容器,引人深思。虽然,契弗沒有在小说中流露出自己任何看法,但酸楚的同情心,在冷静的叙述中毫发毕现,小说的场景意味深长。小说中描述的故事、人物和场景都很细腻,喧嚣下的冷漠,冷硬中的荒寒,丝丝缕缕地在字里行间蔓延开来,最终,这条灰色的生活之流,在流淌的途中形成许多不透明的大大小小的冰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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