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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匠的黄昏

2018-02-28曹永

天涯 2017年3期
关键词:漆匠棺材

他们蹲在赵糊顺家门口晒太阳。漆匠王五九低着脑袋,拉起衣裳擦眼。刚才吹风,好像有东西掉到眼里,让他不怎么舒服。杨登财是个驼背,总像背着个什么东西。这会儿,他盘腿坐在地上,用手搓脚。他从脚缝里搓出许多泥垢。那些泥垢滚得到处都是。

赵糊顺的脸上满是皱纹,仿佛上面挂着一盘麻绳。他靠着一个土堆,看起来很舒坦。他见杨登财把手伸到鼻子尖悄悄地闻,吃惊地说,哎呀。杨登财转过脸,两个眼睛眨得吧嗒响。赵糊顺说,你闻脚臭味?杨登财低声说,其实不臭。赵糊顺说,真没想到,你做这种事情。杨登财把鞋套在脚上,似乎有点羞愧。

村庄很大,但没多少人,显得空落落的。远处的房舍,泥巴似的糊在山坡上。周围长着几棵树,树叶稀疏,看起来怪模怪样。那边好像传来几声牛叫,他们拧过脖子,但鬼影都没看到。

赵糊顺说,李国荣和李德胜家就是那里的。杨登财说,没听过他们的名字。赵糊顺说,你当然没听过。杨登财疑惑地说,村里人我统统认得。赵糊顺见多识广的样子,仰着脸说,不消说你,当时我都只有几岁。杨登财说,噢。

赵糊顺说,好像是1936年,贺龙和肖克带领部队从云南过来,在李国荣和李德胜家落脚,他们就跟着当兵去了。王五九插嘴说,要是赶得上,我们也去当兵吃粮。赵糊顺说,兵粮不好吃,刚到七星关,就碰到地主武装,李国荣从山上跌下来,摔断一条胳膊。王五九说,李德胜呢?赵糊顺说,他们打仗,李德胜受了重伤。王五九叹息说,甭管怎样,总比现在好。

他们看着远处的房舍,好大会儿没说话。后来,赵糊顺说,太阳有点热。他们缩着脖颈,像几个哑巴。确实有些热,阳光暖融融的,像蚂蚁似的在身上爬来爬去。赵糊顺说,要是黑洞,那就凉快了。他们看着赵糊顺,神情漠然。

赵糊顺说,听说黑洞有妖怪。他们说,啧啧。赵糊顺说,你们不信?他们说,咦,这还要人相信?赵糊顺年纪最老,脾气也最大,他说,这是真事,可不是吹牛。他们说,你看你。赵糊顺有点着急,说,有人半夜经过黑洞,听到女人在里面哭。

王五九说,这事没听说过。赵糊顺说,那年苏联援助中国修铁路,修到黑洞时,看到洞边坐着一个姑娘。王五九说,也许是放牲口的。赵糊顺说,当时有人跑过去,那个姑娘就不见了。王五九说,那也不见得就是妖怪。赵糊顺说,有人在黑洞放炮,炸药塞进去,硬是不响。王五九嘟嚷说,明明碰到瞎炮了。赵糊顺瞪眼说,你尽喜欢横扯!王五九说,我只是这样猜。

赵糊顺说,有些事情,说不清楚。

他们说,噢,噢噢。

赵糊顺说,以前在山坳打井,结果挖到一口金丝楠木做的棺材。王五九说,这种东西不好找。赵糊顺说,里面躺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跟睡着差不多,连皮肤都没坏。王五九疑惑地说,真有这事?赵糊顺说,看到里面有东西,大家把尸体抬出来,没想到见风就坏,放在地上没多久,就慢慢变黑了。

王五九和杨登财张着眼窝,满脸惊奇。

赵糊顺接着说,那些手镯和玉环之类的殉葬品,当场就被抢光了。杨登财说,你没抢?赵糊顺说,我怕触霉头。杨登财说,啧啧。赵糊顺说,大家发现土里好像还有东西,接着往下挖,竟然刨出七口不同年代的椁棺。

王五九说,都是金丝楠木?赵糊顺说,棺木朽得不成样了,应该不是这种东西。王五九说,我就说嘛。赵糊顺说,最奇怪的是,七口棺材居然重在同一个位置,有的中间只隔几寸泥土。王五九说,阴阳先生找在同一个地方,肯定是块风水宝地。赵糊顺说,所以说嘛,有些事情讲不清楚。

他们坐在那里,东拉西扯地说话。天上蓝幽幽的,没有云,只有太阳孤零零地挂在上边。太阳很旺盛,烤得身上热乎乎的。他们感到骨头都被烤热了。但他们没动。他们喜欢这种感觉。两只鸡提着爪子,在场坝上抓来抓去。

山那边是一个叫花红寨的村庄。赵糊顺看着山梁说,那边种过烤烟,连种几年都碰到冰暴。杨登财说,我姨夫就在花红寨。赵糊顺说,我认得他。杨登财说,我姨夫是个酒鬼,每逢赶场天,就蹲在街口喝酒,喝醉就狼似的乱叫。赵糊顺说,这个人蛮不讲理。杨登财说,有时候确实不讲道理。

赵糊顺说,有一次我卖蒜苔,他抓起一摞跟我谈价钱,价格没谈拢,他不把那擦蒜苔还我。杨登财说,那几年他做生意。赵糊顺说,我就跟他打架,我把他揍得爬不起来。杨登财瞪眼说,他是我姨夫。赵糊顺说,那时候你们不是亲戚,好多年的事情了。杨登财嘀咕说,有话不好好说,偏要打架。赵糊顺说,我可不想跟他打,他抢我的蒜苔嘛。

杨登财说,他已经死掉了。王五九插嘴说,他好像比我小几岁。杨登财说,他的身体还算硬朗。王五九说,那你说他死掉了?杨登财说,前年他家栽苞谷,他说有点累,就找个树荫休息,结果躺下去就没再起来。

路边有幾棵树。风吹的时候,树梢呜呜地响。

赵糊顺说,我突然想撒尿。杨登财说,你看你。赵糊顺说,年纪大了,尿就越来越多。杨登财说,我可不这样。赵糊顺说,你的年纪没我大。杨登财不服气地说,我好歹也六十多了。赵糊顺说,总归没我大。杨登财侧着脸,多少有点无奈。

赵糊顺用胳膊撑地,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他的裤脚很大,宽得就像两条布袋。他走到树边,捞起一只裤脚,侧着身体撒尿。在黔西北,上年纪的老者都喜欢穿大裤脚。这种东西方便。

王五九和杨登财坐在那里,他们听到尿水洒在地上的声音。杨登财说,你脸色不好看。王五九说,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杨登财说,脸上白苍苍的。王五九说,噢,可能是天气热。杨登财说,我看不是。王五九说,那你说怎么回事?杨登财说,鬼晓得。

赵糊顺拉着裤带走过来,盘腿坐在原来的地方,他说,不晓得那边怎么样。王五九和杨登财没明白他的意思,脸上茫然。赵糊顺说,你们觉得,阴间到底是啥情况?王五九和杨登财没想到他说这个,坐在那里鼓眼。

赵糊顺从地上抠出一块泥疙瘩,说,大家死后都去那个地方。王五九说,你甭说这些渗人的话。赵糊顺说,早晚是这么回事。王五九瞪眼说,让你莫说,你偏要说。赵糊顺扔掉手里的泥疙瘩,缓缓说,我见过牛头马面。王五九说,你又讲这个事情。

赵糊顺说,前次生病,我以为挺不过来了,那天晚上,我看到牛头马面跑到床边,牛头蛮不讲理,拿起麻绳就往我的脖子上套,马面阻拦说,好像搞错了,这次捉的是村口那个,这人还有九年寿辰。

王五九说,你翻来覆去地说,我们耳朵都听起老茧了。赵糊顺挪挪屁股,接着说,第二天早上,村口的曹八爷死了。王五九说,看你说的话。赵糊顺说,现在想起来,我还有点怕,你说要不是马面拦住,事情多危险呀。

王五九皱眉说,真不想听你讲话。赵糊顺说,啧啧。王五九说,你尽扯些不明不白的事情。赵糊顺说,你看你。王五九说,你年轻时就这样。赵糊顺说,你好像很害怕。王五九冒火地说,跟你说话真难受。

王五九站起来,气冲冲地走了。

赵糊顺有点尴尬,转过脸说,你看他,好端端的突然就发火了。杨登财低着头,像个闷葫芦。赵糊顺说,我说的是事实嘛。杨登财仍然咬着嘴唇坐在那里。赵糊顺说,你也不信我说的话?杨登财撑着地,艰难地爬起来。赵糊顺惊愕地说,你也要走?杨登财顺着门口那条路,弯腰驼背地往回走。

赵糊顺想说句什么,但张开嘴,啥也没说出来。他坐在门口晒太阳,温度在慢慢变弱。他知道,再过一阵,太阳就会变得黄澄澄的,然后像个熟透的柿子,慢慢从山顶滚下来。坡脚有几间房舍,显得破破烂烂。房屋总是这样,只要不见烟火,几年就破败得不成样子。

王五九老想那天的事情。赵糊顺说见过牛头马面,开始他们不信,但这个老家伙赌咒发誓。再说,赵糊顺生病的事,他确实晓得。他跑去看过几次,赵糊顺瘦精精的,皮肤皱得像张麻布。本以为挺不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赵糊顺居然从床上爬起来了。

还有杨登财的姨夫,王五九记得,他比自己年轻几岁,身体也比自己硬朗。赶场的时候,经常在街口见他坐在街口喝酒,喝醉就红着两个眼睛乱吼乱叫,发疯撒泼。王五九想不通,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想到这些事情,王五九心里乱糟糟的。近几年,青壮年都跑到外边挣钱去了,村里冷冷清清。也有年轻人没去,但那伙人天天打麻将、玩扑克。王五九他们年龄老,跟年轻后生玩不到一块。王五九不太喜欢赵糊顺和杨登财,但没办法,这拨年纪的老人,差不多都走了。

原来大家都在地里找活路,即使不走动,也没啥特别的感觉。这几年,看不到年轻人跑动,听不到牲口叫唤,好像什么都不对劲了。时间有点难熬,隔三差五,几个老者就凑在一起喝酒,或者说几句什么话。

那天回来后,王五九就心神不宁。他以为自己生病,偏偏身上不疼不痒。他想关起门睡觉,但横竖睡不着。人总是这样,年纪越大,瞌睡越少。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都跑去找赵糊顺和杨登财。但现在,他哪里都不想去。

王五九胸口憋什么东西,他想找点事做。他准备去看看庄稼地,但走出门,却发现走错路了。真是莫明其妙,村庄比锅底宽不了多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摸个来回。没想到,现在居然走错方向。王五九有点奇怪,他把两只手缩在袖筒里,蹲在路边胡想。

甭管看不看,庄稼都是那个鬼模样,根本不会突然蹿出一截。与其看庄稼,还不如到处转转。胡想一阵,王五九就站起来了,他甩着两条胳膊,爬坡下坎。后来,他爬上一道山梁。

前面是那个叫花红寨的村落,土地像楼梯似的,一块垒着一块。房屋比较凌乱,就像是娃娃用泥巴随意堆出来的。王五九感到诧异,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他想,真是鬼摸脑壳了。

山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显得非常安静。旁边长着许多杂树,枝条交叉,看起来乱蓬蓬的。有鸟儿在里面叫唤,听不出在什么地方。热风像抹布似的,在他的脸上抹来抹去,让他不怎么舒服。

王五九坐在那里,伸着脖子张望。这时候,他又想起来那件事情了。杨登财的姨夫是这个村的,不晓得他家的土地是哪一块。王五九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躺下去就醒不过来?他认得杨登财的姨夫,无论热天冷天,那个家伙总戴着顶破毡帽。

王五九老想起那个人喝酒的模样,还想着那顶破毡帽。以前,王五九也曾戴过帽子,有时候在外边干活累了,就找个地方躺着,把帽子摘下来,倒扣在脸上,然后呼呼大睡。不晓得杨登财的姨夫死时,那顶毡帽究竟是戴在头上,还是扣在脸上?

王五九浑身难受,他像只猫头鹰,在山上孤零零地呆了好大一阵。后来,他起身往回走。回家后,他就满屋乱翻。他把以前的工具统统翻出来了。他见工具生锈,就搬出磨石,蹲在屋檐下边仔细打磨。

王五九磨完工具,就提起斧头,围着门口的几棵杉树转来转去。他的异常举动,引起赵糊顺和杨登财的注意。赵糊顺家在半坡,王五九家在山脚。在赵糊顺家场坝上,能够看到提着斧头的王五九。

这时候,赵糊顺和杨登财就蹲在上边,盯着王五九看。杨登财说,到底搞啥名堂?赵糊顺说,鬼曉得。杨登财说,他前两天磨那些破铜烂铁,磨得攒劲。赵糊顺说,搞不明白,他磨来做啥。杨登财说,你看他围着杉树打转。赵糊顺说,也许他想砍树。

杨登财说,好端端的,他砍树做啥?赵糊顺说,这事你该问他。杨登财说,他老胳膊老腿,没事找事。赵糊顺嘀咕说,弄不好脑袋出问题了。杨登财说,我看不像。赵糊顺说,你晓得?杨登财说,前几天还好好的。赵糊顺说,这个说不准,年纪大了,脑袋容易出毛病。

他们看着王五九,感到有点同情。王五九在低处,不晓得有人谈论自己。他顺着树身,仰着脖颈看。这几棵杉树圆滚滚的,比水桶还粗,顶着茂盛的树冠。他伸手在树干上拍。他听到那种很结实的声音。他很满意,这几棵树是年轻时栽的,几十年来一直长在这里。现在,他准备把树砍掉。

王五九围着杉树打量几天,已经找到动手的地方了。他捞起袖子,然后抡起斧头砍树。多少年不使斧头,他砍得有点费劲,没过多久,额头上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珠子。早些年可不这样,那时他手脚麻利。碗口粗的树,他不用墨斗拉线,起手就锯。从头到尾,硬是锯得不偏不倚。

王五九的斧头落在树上,枝叶晃动。斧头咬开树皮,露出白森森的材质。两个年轻后生熬夜赌博,从王五九家门口经过。王五九本来想打招呼,没料到,他们拧头看看,径直走过去了。王五九皱着眉头,继续砍树。

前些年,王五九很受敬重,无论他往哪家门口一站,主人都得赶紧把烟递来。王五九是漆匠,做椁棺。椁棺的好坏,决定亡灵在阴世的地位。王五九是漆匠。甭管发财人家,还是清贫小户,只要看到他,统统不敢怠慢。

在黔西北,老人上年纪之后,都会提前把寿材准备妥当,据说这样可以增福添寿。寿材就是棺材,但出于忌讳,大家都叫寿材。直到老人逝世,大家才喊棺材。俗话说,木匠怕漆匠,漆匠怕光亮。王五九多才多艺,不仅漆刷得好,木工也做得漂亮。无论什么树,经他过手,总是变得光溜水滑。手艺好,尊敬的人自然就多。大家看到王五九,都叫他王师傅。王五九挺着胸,神气得像似什么的。

王五九以为自己能永远风光下去。未曾想,这几年,镇上突然开了一家棺材铺。请王九五做寿材,不仅耗费时间,还要每天供他好烟好酒。鎮上的棺材铺就方便多了,省时省力,而且还能挑选样式,专门定制。

自从镇上出现棺材铺,请王五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王五九跑去看过,那些木料全是外地运来的,比水缸还粗。王五九做寿材,需要用斧头和凿刃之类的东西慢慢对付。但镇上的棺材铺有电锯,树筒扔进去,呼呼几声就剖开了。王五九看得目瞪口呆,回来后,就生了一场病,差点没缓过来。

几十年来,王五九一直靠手艺吃饭,舍不得丢掉。王五九的娃娃叫王保籽,他本来想把手艺传给王保籽。没想到,王保籽翻着白眼说,你让我学这种东西?王五九说,有门手艺,以后也许用得着。王保籽说,现在有棺材铺。王五九说,我去看过,手工粗糙。王保籽说,做得再细,也不能当饭吃。

王五九当了一辈子漆匠,了解土漆。他去镇上的棺材铺看过,那些人用的是化学漆。从远处看,这两种漆似乎没啥差点。但仔细观察,马上就能看出区别。化学漆很轻浮,好像飘在上面的。土漆就不同了,端庄厚重,透露出来的那种气势,化学漆根本没法相比。

王五九说,他们用的不是土漆。王保籽说,甭管啥漆,好看就行。王五九说,那种东西不顶用,棺材几年就腐烂了。王保籽说,弄到最后,都是堆泥巴。王五九呵斥说,你尽讲鬼话。王保籽噘嘴说,本来就是。王五九说,你要遭雷劈的。王保籽说,反正我不跟你学这个。王五九说,那你想做啥?王保籽说,我要出去挣钱。

王五九不想让儿子出去打工,但拦不住。开始,王五九有点生气,后来他就不气了。他快到六十了,这辈子差不多到头了。这几年,已经没人准备棺材,老人离世,直接到镇上去买。王五九是漆匠,他不甘买这种东西。他打算自己做寿材。

杉树晾干后,王五九架起木马,打算把它剖开。赵糊顺和杨登财像两只蛤蟆似的,默默蹲在旁边。这段时间,王五九忙出忙进,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年龄大了,手脚不怎么灵活,搞不好会弄出事来。他们觉得有点危险,试图跑来劝阻,王五九性格倔强,横竖劝不住。他们只能蹲在那里,看王五九做事情。

王五九搂着一块木板,准备把它抱起来。木板很沉,王五九鼓捣半天,弄得满脸通红,硬是没能把它挪动位置。王五九喘着气说,哎嘿。他们仰起脸,眼睛眨得吧嗒响。王五九说,你们蹲着做啥,过来帮忙。他们赶紧起身抬木板。三个老者,两个抬头尾,一个抬中间,终于把木板弄到木马上。

以前,他们三个总在一起消磨时间。现在王五九忙着做事,赵糊顺和杨登财找不到伴,有点无聊,于是跑来看他捣弄木料。有时,王五九会喊他们递羊角锤,或者拉墨线什么的。渐渐,他们就跟着帮忙。听到王五九吩咐,他们都争着打下手。

王五九把刨刀按在木材上,用力前推。哗的一声,木花从刨刀上冒出来,打着卷,成朵地滚出来。王五九很有能耐,只用半个多月,就把寿材做出来了。这是一口七星底盖,棺罩结实,椁盖厚重。底部有七个圆孔,代表北斗七星。从底到上,共有七层,由于削切考究,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

杨登财和赵糊顺羡慕得跟什么似的,围着寿材不停地转。杨登财伸手去摸,感慨说,比瓷还要光滑。王五九得意地说,这个就是本事。杨登财用指头轻轻敲打,听到一串沉闷的响声,他说,啧啧。王五九说,前些年,好多老人指名找我做寿材。

赵糊顺说,价格便宜嘛。王五九拍着身上的木屑说,这不是价钱的事情,上岁数的老人,吃穿舍不得花钱,做寿材的时候,他们很大方。赵糊顺说,木匠好找,但想找好漆匠可就不容易了,你两样都会,这没啥稀奇。王五九说,主要是做寿材的原料很讲究,我尽量找好木材,而且做工不含糊。

他们蹲在场坝上抽烟。他们抽的是那种土烟。土烟劲道足,烟雾也大,他们边抽边吐口水。杨登财瘪着嘴,抽得吧嗒响。赵糊顺说,你抽烟真难听。杨登财说,抽烟当然是这种声音。赵糊顺说,你看你,像吃什么好东西。杨登财说,我喜欢弄出这种声音,这样抽起来过瘾。

王五九端着烟杆说,做寿材最好的是松柏,纹路密实。

赵糊顺说,你听他弄出来的声音。

王五九吐着烟雾说,松柏做出来的东西有分量,也不容易朽烂。

赵糊顺说,我真想找个什么东西,把他的嘴巴堵起来。

王五九没理会,自顾说,松柏好是好,就是有点沉,搬运起来费劲,下葬时也不太安全。赵糊顺说,这种树长得慢,起码要几十年才能割寿材。王五九说,粗的松柏很难找,价格也昂贵,发财人家才用得起。赵糊顺说,记得我爹用的是梧桐。王五九说,平常人家当然只能用梧桐。

杨登财顺嘴说,我觉得有些奇怪。王五九侧脸说,你奇怪啥?杨登顺说,我没见谁用过椿树。王五九说,当然不能用椿树,听说这种树是王母娘娘,砍了要遭报应的。杨登财说,椿树的材质也不好。王五九说,我从来没用椿树做过寿材,连家具也没做过。

风从口涌进来,地上的木花被吹得滚来滚去,院里飘着淡淡的香味。王五九把烟斗倒过来,抖掉里面的烟灰,然后拿着砂布打磨寿材。他打磨得很仔细。做寿材的时候,他总会这样仔细。做寿材不仅需要耐性,人品也相当看重。寿材是百年以后的住宅,谁都不敢开玩笑。大家清楚王五九的品性,方圆几十里,差不多所有老人做寿材,都跑来请他。

王五九历来做工精细,现在给自己做寿材,他就更加认真了。他耗费几天时间,批灰托泥,硬是把寿材打磨得光溜顺滑,看不到半点木屑。做完第一道工序,他把鸡鸭赶出去,关上院门,开始打扫场地,还在四周洒清水。

赵糊顺说,你搞啥名堂?王五九神采奕奕地说,我要熬漆。赵糊顺说,生漆?王五九说,当然是生漆。赵糊顺慌忙说,这种东西我可不敢沾,闻到气味也会浑身起疮,痒得难受。王五九说,我晓得你们怕漆,你们离远点。

赵糊顺和杨登财不敢靠边,只能伸着脖颈,站得远远的。他们看到王五九往生漆里面兑桐油,接着放在锅里搅拌。王五九说,你看你们,连这种东西都怕。他们说,好汉怕生漆。王五九说,我从来没惹过漆疮。他们说,你好好看锅,把握火候。王五九说,就算闭着眼睛,我也能把它熬好。

为了表明自己不怕惹漆疮,王五九甚至故意把袖筒捞起来,露出两条皱乎乎的胳膊。他边搅边说,十多岁我就拜师学手艺,当学徒的时候,不消说没有工钱,还得倒贴粮油。

杨登财驼着背,远远说,你学本事嘛。王五九说,端茶倒水这些小事就不说了,碰上收种庄稼,硬是累得只有半条命。杨登财说,做徒弟都这样。王五九说,我跟师傅半年,学到基本的东西,但我晓得他留着一手,调漆的时候,他总找借口让我走开。杨登财说,这个没啥,都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王五九说,只要他家有事情,我就争着做,师傅见我手脚勤快,第三年,总算把手艺传给我了。

赵糊顺说,我家的碗柜就是你漆的,确实耐用。王五九说,我学到本事后,先和师傅搞分成,后来就自己做。赵糊顺说,你抢生意。王五九摇头说,我没做这种事情,师傅年纪大,接近活,我就跑远路。赵糊顺说,你师傅好像是上山摔死的。王五九说,我还给他披麻戴孝。赵糊顺说,啧啧。王五九说,师傅就是衣食父母,没啥丢人的。

赵糊顺说,后来有活,大家都找你。王五九抬起头,把目光递到远处。他仿佛看到过去的好光景,激动地说,那几年,我根本忙不过来。赵糊顺挖苦说,那时候你总仰着脑袋,神气得跟什么似的,跟你打招呼,也不怎么搭理。王五九说,我可没这样。

赵糊顺说,有一次,你背着手从我家门口经过,我跟你说话,你装没听到。王五九说,看你说的。赵糊顺说,你敢说没有?王五九说,我不记得这件事情。赵糊顺说,我当时真想捡个什么东西,砸在你的身上。王五九并不在乎他的话,继续说,很多人看到这门手艺吃香,都想把娃娃送过来学本事。赵糊顺说,那是早些年。

王五九神色突然暗淡下来。以前,衡量一个漆匠的能耐,主要看有多少人请他做寿材。手艺出众,请的人自然就多。那些年,王五九总是东奔西跑,忙碌得跟什么似的。按照规矩,老人上年纪后,都会自己挑选树种。他们选好寿材,就派儿孙登门,请王五九割材和上漆。

自从镇上出现棺材铺,很少再有人请他。王五九晓得,大家不仅嫌麻烦,还觉得他年龄老,手脚不灵活,担心他做不好。尽管王五九不服气,但这种事情没办法,总不能拿刀顶着人家,逼迫他们请自己做寿材。

王五九没想到世道居然变成这样,他有点落寞。儿子王保籽头脑灵活,王五九本来想把手艺传给他。没想到,王保籽横竖不学,硬要出门挣钱。王五九曾跟儿子说准备寿材的事情。但王保籽说,急啥嘛,你身体还硬朗。王五九说,总要提前考虑。王保籽鄙夷地说,已经不是以前,做口寿材还要花费几个月时间,现在啥都现成。

王五九曾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漆匠。他送走一茬一茬的老人,没料到,最后竟然要从另Ⅱ人手里买寿材。王五九想起这事,就说不出的难受。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打算自己动手。他拼出老命做寿材,不仅在准备归宿,还想证明给所有人看:自己虽然身体衰老,但手艺并没衰老;自己过去是最好的漆匠,现在仍然是最好的漆匠!

王五九准备画图样。寿材纹路清晰,非常厚实。他不敢贸然动手,于是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他从头看到尾,从里看到外,盘算许久才蘸着白石膏,勾勒画线。这时候最考验漆匠的功力,稍有差错,纹饰就会走样。图纹的好坏,决定亡灵在阴世的地位,这道工序极其重要。

寿材上的图案,式样丰富,笔法讲究,程序也复杂。漆匠最怕开笔,但王五九已有底气。他打算在寿材上画龙。他弯着腰,仔细描绘。院门关着,鸡鸭进不来。猪在圈里,偶尔传来几声哼哼。周围很安静,他能听到毛笔在寿材上划出的细响。

王五九画完龙形,感到腰部酸疼,只能用手不停地捶打。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不住劳累。年轻时可不这样,碰到紧急情况,他甚至能同时收拾两口寿材。他在这家画出图稿,接着跑第二家。当他把第二口寿材画完,第一口寿材上的漆汁,干湿程度恰好合适。

王五九有点口渴,想到屋里喝水。他进屋时,脚拌在门槛上,要不是扶着门框,肯定就摔在地上了。现在身板不结实,要是摔倒,骨头可能就断了。王五九突然有点心酸,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那些年做寿材,有人来请,首先送来一条好烟,一瓶好酒,还有一床被面。要是规矩不到,王五九就说自己忙不过来。主家恭恭敬敬,把他请过去后,少不得还要递酒端饭。那时候,热滚滚的茶水,随时备着。

王五九喝完水,继续绘图。男配龙,女配凤。他记不清,自己究竟画过多少条龙了。他手上的毛笔勾来划去,龙鼻挺、龙眉红、龙角稍微向后,显得很有冲劲。画龙看起来轻松,其实有很多窍门,画龙须,倒龙鳞,再到最后描龙爪,每个步骤都非常讲究。龙有灵性,力道不足,就显不出神气。

阳光明亮,但王五九没有出门,他关起门来做寿材。这口寿材原本通体发白,现在却透着精光。好寿材不仅看手艺,温度的高低、地气的干湿,还有材质的好坏都非常重要。这些年,王五九做过几百口寿材,趁现在还有力气,他打算再做一口。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做寿材了。

赵糊顺和杨登财找不到伴,想来看他画图上釉,但怕惹漆疮。这种东西很奇怪,有的人抹在身上也没事,但有的人,只要遠远闻着味道,也会浑身发痒。他们天天蹲在赵糊顺家的场坝上,朝王五九家张望。王五九在院里搭了个棚子,他们啥也看不到。

半个多月过去,仍然没见王五九的踪影。他们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据估算,这时应该刷完漆了。他们推开院门,里面静悄悄的。场坝上摆着两条板凳,上面停放着寿材。寿材罩着黑布,显然已经做完。他们顺手把黑布揭开,似乎有什么东西爬在寿材上。他们吓得连连倒退,差点摔在地上。

赵糊顺和杨登财终于看清,那是一条神气活现的龙。他们抹着汗水走过去,看到那条龙以三翻身的姿态,铺满盖板。龙身奔腾,龙须飞扬,龙爪伸出来,扣住寿材底部,仿佛就要窜出去了。赵糊顺和杨登财眼睛瞪圆,满脸惊诧。他们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寿材。

他们见大门敞开,就喊王五九,但连喊几声,没听到回答。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他们以为王五九没听见,就推门进去。屋里光线暗淡,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他们看到王五九蜷在楼梯脚,像条扔在那里的破麻袋,显然是从上面摔下来的。他们跑过去,发现王五九身体僵硬。

赵糊顺和杨登财跑到村公所,设法通知王五九的儿子。然后,他们跑回来,把王五九蜷曲的尸体搬到长桌上。尸体冷却后,总是硬邦邦的不好理顺。他们只能抱着关节,慢慢搓揉。他们鼓捣好大一阵,终于把王五九的手脚捋顺,让他平平展展地躺在长桌上面。

弄完之后,他们蹲在那里喘气。赵糊顺说,还好温度不算太高。杨登财明白他的意思,就说,王保籽肯定赶得回来。赵糊顺说,曹八爷死的时候,天气热得厉害,老远都能闻到臭味。杨登财胃里泛出一股酸味,赶紧说,你甭提这事。赵糊顺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杨登财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身体还算硬朗,他跑去帮忙抬棺。没料到,尸水从棺缝里淌出来,黄澄澄的。赵糊顺说,曹八爷活着时,体面得很,总穿得清清爽爽,没想到,死后脏得不成模样。杨登财说,咽气以后,啥都由不得自己。

赵糊顺说,那口棺材不好。杨登财说,我真不想听你讲话。赵糊顺说,上陡坡时,我看到尸水流在你的身上。杨登财捂着嘴,差点吐起来了。赵糊顺说,你看你,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杨登财像被什么噎住,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张着嘴,用手捋胸口。

他们就像两只老得不能动弹的猫,落寞地守着漆匠王五九。以前,他们总凑在一起吹牛,有时还会吵架。王五九性格倔强,喜歡抬杠。现在也是他们三个,但王五九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躺着。已经拌嘴几十年,突然有一个躺在那里闷不吭声,这让他们很不习惯。

连续两天,他们都守在那里,直到王保籽赶回来。他们看到王保籽趴在地上,扯着嗓门嚎。赵糊顺说,你看他哭得多难听。杨登财瞪眼说,你这个人。赵糊顺说,我听不惯。杨登财说,他是独苗,当然要哭丧。赵糊顺说,早晓得这样,就不该出门。杨登财说,都要找活路,总不能守一辈子。

王保籽红着眼睛,给父亲穿上寿衣,收棺入殓,然后带一伙人,吹吹打打地抬着棺材往山上走。赵糊顺和杨登财抬着腿,麻木地跟在后面。他们浑浑噩噩,脑里一片空白。他们清醒过来时,发现有人在地上挖坑,接着把棺材放进去。

黄土落在棺材上,噗噗地响。棺材上的龙似乎被打疼了,扭着躯体,拼命挣扎。泥土先盖住龙尾,接着盖住龙身。最后,只剩龙头露外面。龙的眼睛黑里透亮,像是绝望挣扎。

赵糊顺和杨登财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泥土落在棺材上。他们神色怪异,赵糊顺嘴唇发紫,脸上的皱纹微微颤动;而杨登财的驼背,似乎突然增高,像盘沉重的磨石,把他的身体压得更弯了。

把王五九埋葬后,人们就扛着工具回去了。山上只剩赵糊顺和杨登财。他们坐在草地上,像两截树疙瘩。他们感到空落落的,非常难受。他们知道,把庄稼种到土里,明年能够收获更多的庄稼。但把王五九种进去,却啥也长不出来。

这时,太阳已然落坡。晚霞挂着天边,像一摊暗红的血。赵糊顺说,这几天,我总想王五九。杨登财低着头,没吭声。赵糊顺说,他喜欢捞起袖筒,露出两条胳膊。杨登财仍然不响,由于驼得厉害,他脖颈前伸,仿佛要钻到土里。

风从坡上涌来,冷飕飕的。赵糊顺缩着脖子说,真没想到。杨登财说,这种事情,当然想不到。赵糊顺说,好端端的,他要爬楼梯。杨登财抬起脸说,他可能上楼取什么东西。赵糊顺说,方圆几十里,他是最后一个漆匠。杨登财摇头说,我可不清楚。

赵糊顺看着坟堆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棺材。杨登财说,王五九的手艺嘛。赵糊顺说,躺在这样的棺材里面,怕是要成神仙。杨登财脱掉一只布鞋,手在脚缝里搓。赵糊顺厌恶地说,你总抠脚丫。杨登财说,它老是痒痒。

赵糊顺脸皱得像麻绳,说话的时候,那盘麻绳就动来动去,他说,要是能有这样一口寿材,就算现在死掉,我也知足了。杨登财说,啧啧,你说这种话。赵糊顺说,我确实这样想。杨登财说,我看你鬼摸脑壳了。

晚霞越来越淡,光线落在他们的脸上,显得怪模怪样。赵糊顺说,王五九烟瘾大,总是不停地抽。杨登财说,你又提他。赵糊顺说,他经常把烟杆别在裤带上。杨登财说,烟杆当然别在裤带上。赵糊顺说,以前的时候,他风光得跟什么似的,跟他说话也不怎么理睬。杨登财说,你说这个不好。赵糊顺说,怎么不好?杨登财说,人家已经死了。

赵糊顺说,这拨年纪的老人,差不多都走了。杨登财黯然说,只剩我们两个了。赵糊顺扯着地上的草茎说,我突然不太舒服。杨登财说,我也觉得不自在。赵糊顺说,似乎少掉什么东西。杨登财说,原来村里很热闹,现在空荡荡的。赵糊顺说,难怪不太对劲。杨登财叹息说,世道好像变了。

天色更暗了。他们的鼻眼模糊不清,就像用煤块划上去的。赵糊顺说,你姨夫运气好。杨登财眨着眼睛,有些莫明其妙。赵糊顺说,他躺下去就没醒来,这样没遭罪。杨登财说,噢,噢噢。赵糊顺说,王五九顺着楼梯摔下来,肯定很痛苦。杨登财听得发怵,他拧头去看,坟墓黑乎乎的。

赵糊顺扔掉手里的草屑说,以前我看不惯他。杨登财说,我就晓得。赵糊顺说,要是不出这些事情,那就好了。杨登财说,搞不懂你说的话。赵糊顺说,就快轮到我们两个了。杨登财晦气地说,你尽说胡话。赵糊顺说,上次见到牛头马面,它们说我还有九年阳寿,算起来也差不多了。杨登财低着脑袋,心里凄凉。

他们坐在那里,好大会儿没说话。周围很安静。赵糊顺发现杨登财悄悄闻自己的脚臭味,皱眉说,你真恶心。杨登财有些脸红。赵糊顺说,也不嫌脏。杨登财说,天快黑了。赵糊顺说,本来就不早了。杨登财穿上鞋说,再不走,就看不到亮了。

他们站起来,看看王五九的坟墓,开始往回走。风刮着路边的树枝,弄出渗人的响声。夜鸟在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短促的呜叫,听起来无比悲怆。他们走在山路上,就像两粒移动的黑点。

曹永,作家,现居贵州毕节。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无主之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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