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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腾格里

2018-02-28许实

天涯 2017年3期
关键词:腾格里沙葱沙丘

腾格里:蒙语是无边无际的天。

腾格里沙漠:无边无际有天那么大的沙漠。

海子是沙漠的眼睛,清澈明亮,海子是大海撤退时留下的泪滴,海子让沙漠活泼,安静,静如处子。每一个海子周围偌大区域内,会有绿色、水鸟、骆驼和羊。

每一个清晨或者黄昏,太阳升起或落下,总能看到柔美的沙丘、翠绿的植物、飞起或者落下的鸟、奔向远方或从远方归来的羊。尤其是夜晚,月亮升起来了,落在清澈的海子里,水蓝蓝的,风吹过,月亮长出一脸皱纹。密不透风的芦苇,在风里喧哗。此时,羊上圈了,一个跟着一个卧倒,一个挨着一个睡下了,骆驼也回家了,围成一圈睡在羊圈附近。我不敢靠近海子,只能远远地听和看。因为,水边是沼泽,人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这是父亲说的。

父亲的一只羯羊,就陷进沼泽再也没出来。那是父亲最得意的一只,它经常带领许多母羊,在水边吃最丰茂和最鲜嫩的草。一天,吃着吃着,就不见身影了,吓得那群母羊拨腿就跑,但是,陷在泥里的腿怎么也拔不出来,父亲忙活了好长时间才把几只羊从泥里拨出来。

羊是有记忆的,也是有经验的,从此,水边只有一小波一小波沙浪了,或者水鸟的脚印。我想羊会羡慕鸟的,在绿草丛中跳来跳去,飞来飞去。有一天早晨,当羊圈门还没有打开,耐不住性子的山羊就先跳出来,站在墙上,看着几只鸟停在苇子上,它们互相看了好久,谁也不出声。

在它们的对视里,我们一天的生活开始了。父亲赶着羊群出发了,慢慢走向戈壁深处。看着父亲和羊群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绵延的沙丘里,孤寂和失落就钻进我心里。是呀,一个人深入荒野,越走越小,令人伤感。我常常会翻越几个沙丘目送父亲,然后回到羊房,整理床铺,照顾生病的羊,拾柴火,翻晒羊粪。

这些繁重的活,我和姐姐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做完。当然最快乐的是拾柴火。我们要穿过好儿座沙丘,走很远的路,才能到一片梧桐树林或者一片红柳林里。梧桐树长在沙湾,高高的沙丘停在梧桐树林边上,像长长的胳膊搂着那片树林。梧桐树长得齐整青翠,像一群兄弟姐妹骄傲地站在一起。梧桐树林不大,林问没有一棵杂树,坚硬的地面上,没有杂草,这方天地像是从整个世界干干净净剥离出来似的,外界一丝风也无法吹进来。梧桐树木粗大,宽阔的叶子,在风里歌唱。我躺在树荫里,仰望高处的绿叶,高处的蓝天,好高好高的天,蓝莹莹的,可惜没有飞鸟,连树上也没有鸟窝。多么广阔的寂静。

我和姐姐,在梦里度过这宁静悠长的夏日晌午,开始收拾柴火。往往是姐姐爬上树,折断干枯、粗大的树枝,我在树下收拾齐整,用绳子勒紧。两朵硕大的柴火,压在我们身上,负重的身体在沙上行走是很困难的。我和姐姐几乎是爬着翻过那几座沙丘的,滚烫的沙子,烧伤了我们的手和脚。沙丘上没有路,人走过,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沙子掩埋了。在沙丘顶上,只要有一丝风,浮面上的沙子像尘埃一样,就轻飘飘的飞起来。每次回来,身上和柴火里,总有一些甲壳虫被我们带到家。

除了去较远的梧桐树林,我们还去不远处的红柳林。红柳林比较大,也比较杂,芦苇、自刺、罗布麻抢占了不小的地盘。这些竞相生长、繁茂的植物们,除了在地下努力延伸自己的根须,抓住更多泥土,在地上更是如火如荼,绵延数里。这些天然植物,让羊和我们无不欢喜。但是,这里的柴火水分太多,燃起来烟大,火苗不硬,只有晒干了才能用。沙漠里,太阳毒,干燥,几天以后,红柳身体里的水分就蒸干了。我们也捋自刺的果实(酸胖),红丢丢的果果,像红宝石,嵌在碎碎的绿叶里,也嵌在沙漠里,让简朴的沙漠辉煌,让一切柔软、晶莹。每次捋完,我的手总是肿的,手面上已是千万条细细的印痕,隐隐有血涌出来。我们将采来的红果果倒在沙上晾晒,几天后干了的果实就被收在口袋里,带到家里卖钱。一个暑假,我们能采好多这样的果实,开学了,学费就不用愁。到了冬天,谁家有人感冒生病了,就用红果果、生姜、枸杞子熬汤喝,喝过两三天就好了。

我们也到海子周围拔芨芨草,长得饱满的芨芨草,有一人多高,走进去,再也看不到我们的身影。我和姐姐就时时说话,一来驱走因寂靜而产生的内心恐惧,二来不至于迷路。我们的到来,惊起几只大鸟。受了惊吓的鸟,呼叫着腾空而起,久久盘桓在我们的上空。寻过去,看见藏在地窝里的一个鸟窝,几只刚出生的小鸟挤在一起,张开花蕾一样金色的小嘴,唧唧地叫着,它们听见了鸟妈妈的叫声。扒开草丛,它们的小窝有一堆密密的草掩着,这种情景叫人心动。是呀,沙漠里没有树,除了地,鸟儿还能在哪儿生育呢?

想呀,在这样的大地上,舒展动荡,没有高大的植被,没有坚硬的岩石,只有黄沙漫漫,一切一览无余,无可遮蔽,能依傍什么呢?只有深入大地,大地是最好的避所。

还好,动物们有爪子,可以刨个洞,进入地下,即使地面上的植被,也是紧紧抓住泥土,深入地下。鸟儿呢,只有两只细细的爪子……大多数时间,它们是双脚漫步在大地上的,即使飞翔也是贴着地面。荒野里,生命世界如此薄脆,像皮肤紧紧贴着大地。

我们和我们的羊群住在地面上,羊房是何时建的,不知道,方圆几里没有土,土坯是从哪来的呢?

夏天,给羊褪去一身羊毛,是我们最重要的活。一百多只羊,要手工剪。父亲和姐姐剪羊毛,我放羊。

夏季有雨水时,草木茂盛,羊是幸福的。我常把羊赶到很远的荒漠。荒漠上许多草我不认识,但是羊认识,它们始终不抬头,认真吃草。这广阔又普遍的草木,这坚强又渺小的草木啊,在荒漠里群情激动的生长,共同把黄沙掩藏。这带给人苍茫的草木,那样深情地把自己献给荒漠,让它不死去。置身这样的荒漠,我是一株草木,耳边是草木喧嚣的声音,它驱走了我的寂寞和孤独。荒漠,是动荡的,我常常被远处一片汪洋的水域诱惑,其实,那是风卷起的白色碱土,像雾,缭绕,久久不散。我还到过一个干枯的海子,周围是几十米高的沙丘,中间泥土坚硬,寸草不生,像个硕大的脸盆放在沙漠里。盆底上铺满贝壳,碎碎的,密密麻麻。本来水汪汪的贝壳,在最后一滴水消失后,便大批的死亡。在最后一滴水消失后,这些水生动物的尸体,就成了我们的稀罕物。我常挑选一些较大的贝壳,穿上红绳子,挂在脖子里,戴在手腕上,像宝石,荒漠顿时生动起来,缠绵悱恻的。也像沙漠长出的耳朵,时时倾听水的讯息,来自地底下和天上。不过,早些年,它们是水的耳朵,千年涛声,潮起潮落,不绝于耳。戴着这些死去的贝壳,我似乎成了沙漠的耳朵,在死寂里倾听遥远的海风;倾听海上日出那砰然跃出时的激动;倾听海底酝酿风暴时细碎的龃龉;倾听倾盆大雨的欢快与豪迈;倾听草木汪洋恣肆,不管不顾拔节的欢笑;野花盛开、坐果时急切的心跳;倾听蜜蜂、蝴蝶、蜻蜓们热烈地歌唱;倾听野兔、刺猬、狐子、鸟雀、游隼、鸢、苍鹰们的窃窃私语或悄悄情话。然而,看着层层叠叠,白花花的尸骨,悲伤袭击了我。

这些水生物,在经历了怎样的焦渴后,痛苦地死亡?这里的海子,又是怎样慢慢走向死亡?那时那刻,我无法明白,直到后来,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才知道。我们和父亲放羊的区域及周边广袤的荒漠,原来是一个盆地,在距今约两万年以前,在腾格里大沙漠的西北部,也就是今天甘肃民勘境内的自碱湖,大海子以至内蒙古吉兰秦一带,曾经存在一个面积至少在1.6万平方公里,水深25米,最大水深60米的巨大淡水湖泊,如此巨大的湖泊,它的水源全都来自祁连山。

赶着羊群在荒漠里继续游走,我并不知道,自己竟也是循着祖先的生活。沙漠里,没有石头,只有碎小、光滑、斑斓、色泽透明,像玛瑙一样的石子。跟在羊屁股后面,捡石子,自的、暗红的、黑的、淡绿的、浅灰的,有时也能捡到陶瓷质地的彩色石子,这些美丽的石子,要静静地,长久地,仔细地欣赏。在这单调寂静的沙漠里,一枚石子也能令人心旌摇荡。

羊走过荒野时留下的蹄印,往往是乱糟糟的,然而,从远处看却次序井然像一缕缕细线,整齐并行着向前。羊的个子矮,难免目光短浅,当羊群整体移动时,中间的永远摘不清状况,只知道瞎走,边上的了解周遭情况,但是总也使劲往羊群深处挤,看来大家都喜欢盲从,好像世界上最安全的是让自己消失在大多数里。

只有山羊胆子大,走在最前面。

也是山羊最先冲上城墙,五六米高的城墙(此时,我明白了,原来修建羊房的土来自这里)。宏伟的城池,早已废弃、凋敝、凄凉,犹如荒冢。据说,城已有千年了,是何人修建,已无法说清,然而,一座城池孤零零矗立在辽阔的荒漠里,还是让人激动,至少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曾经人来人往过。我抚摸了它,拥抱了它,感受到它满目疮痍和时间的硬度。我喜欢它的千疮百孔,喜欢被它的时问烙疼。你看它,风扭曲了墙,风掏空了内脏,雨水浸泡着伤痛,但是,依然站在这里,与时间迂回,经历着不可预测的事情,战争、死亡、泪水、被风沙驱逐……千年了,它见证了周边发生的一切。千年了,羊走了,人走了,它永远留在这里,在风吹日晒里,渐渐消融于大地。当然,还有所有的容颜和姓氏的涣散。

我想,再小的一座城池也是由许多细部组成,男人、女人、小孩,街衢、树木、河流,田野、庄稼、野草,以及翩跹起舞的蝴蝶、会唱歌的鸟雀……这座城池也一样,每天早晨,在第一缕晨光里醒来,集市轰轰然,街衢熙熙攘攘,农夫赶往田野,农妇烧火做饭,袅袅炊烟被晨风吹散,阳光一抹一抹照亮大地,祁连山储存的亿万年雪水,以滴水穿石的精神,割开岩石和黄土,穿山越岭,流到沙漠腹地。这里的一切吮吸着每一滴水、每一滴乳。不论白色、玫红色在五月盛开的马莲花、豆花,六月绽放的牵牛花、葫芦花,漫山遍野璀璨的無名花,像精灵。它们之于城池是什么?在我眼里是水与灵的结合。不论盛夏清晨,田野在翠绿色烟雾里此起彼伏,雾霭澎湃,露水溅湿了草木的身子,打湿了蝴蝶的翅膀、鸟雀的声音;或者殷红的深秋,都弥散着明晰的时光,都缭绕着汉朝的味道。这种味道泊在宁静的清晨和夕阳里,带一点汉时的墨汁,明时的韵味,被腾格里的地气包裹,久久不散。

我是第一次登上这样的城池,很快就跌进了远古的气息,远古的事物。灰陶碎片,古拙的石纺轮,大火焚烧的痕迹,人们离开时慌乱、惊惧的景致,这样真切。亘古的寂静,呼呼掠过耳畔的长风,万古不变的蓝天,苍鹰擦肩而过,“吱溜”一声,像摁电钮似的,太阳出来了,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下雨了,刮风了,打雷了,起雾了,下雪了。寒来暑往,草枯草荣。雨里,雪里,风里汪洋恣肆的祁连雪水,或惊涛拍岸,或蒹葭苍苍,或林木如翠海。我把自己丢进去,等待回应。

站在坍塌的城墙,我大声喊,让尖厉的声音划破深厚的寂静,让蓝天有点裂缝,露出棉花般小朵自云,但是,荒漠吸走了我的声音,像一滴雨水打在焦渴的沙漠,倏忽消失。我被愈来愈静的静包裹。

八月的腾格里热辣,没有染上一丝秋色,蓝天下,金灿灿的阳光照着巍峨连绵的黄沙,黄沙展开的是一种盛大,黄沙之上浮动着粼粼水波——细细的喜悦,在被天空染蓝的空气里闪动。我屏住呼吸,用视线和皮肤感受着腾格里的沙丘、荒漠、草木和寂静。

傍晚的时光冷落,稀疏,羊群在暗下去的天色里继续啃食青草,并慢慢聚拢。在太阳落下,月亮没有升起的暮色里,我赶着羊群慢慢走,可是羊群却越走越快,像受了惊扰,不安地彼此靠住,低着头快速向家的方向移动。我独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看着轻飘飘的月亮越来越坚硬,并散出银子般微凉的光。一天就这样结束,长夜慢慢推上来,地球转过身去,黑暗注满整个腾格里。我和羊群静静地走,翻过最后一道大沙粱,就远远看见一簇豆大的火光,在不停地晃动,那是父亲在给我指路。孤独的我,一整天没有说话,看到父亲前来迎接,心里是多么的喜悦和轻松。我也知道,这之前,父亲一遍一遍不知爬了多少次沙丘,遥望羊群归来的方向,等待羊群的消息。

终于看到我们的家了,白茫茫沙漠里,像一滴墨汁(那是长年累月被羊粪浸染的)温暖有生机。水井是父亲掏的,在海子周围,只要在沙地上向下掘三四米,清凌凌的水就汩汩冒出来,然后用红柳镶嵌井壁,固定流沙,防止塌方。奔波劳累了一天的羊,在水槽里喝完水就腆着肚子上圈了。我们和父亲还没有忙完,有些羊嘴上起了口疮,要治病,我举着马灯,姐姐拿药,父亲用手掰掉羊嘴上的伤疤时,殷红的血渗出来,一下子就血淋淋的,姐姐赶紧把紫色的药水倒上,瞬时就变成彩色的了。父亲还要查看羊的蹄子,是扎刺了或者受伤了,因为在上圈时有两只羊瘸着走路。还要给羊抹灭虱灵。

此时,在沙漠深处,四周黑暗,星空冰凉,我们的马灯是唯一光亮,夜风漫过来,灯火明明灭灭,但它始终照亮我们的生活,让我们心里温暖,它也始终照亮我们进山出山的小路,让我们不迷失方向。

丰盛的晚餐安慰了我们一天的疲劳后,我和姐姐躺在沙丘上说话,想心事,月亮仍挂在东边扭也不扭一下。月光下,肌肤一样光滑的沙,起起伏伏的沙丘,像极了少女的身体,我们躺着或者坐着,从没有产生过羞涩感,后来,当我踩在一座较高的沙丘顶上时,才忽然有了这种感觉。这是我最初的、蒙昧的对性的认识。这种认识居然是沙漠给的。

有时单独的我,对着单独的月亮,和几颗星星,就唱起歌来,但是怎么也驱不走内心的寂寞。我向往沙漠之外闪亮的生活。多年以后,也是这样的月光,我躺在打麦场上,想腾格里以外的世界。

今夜,月亮自净自净的,着实柔媚,盯着看,就好似婴孩的眼睛,清澈纯粹,让心底沉渣泛起的人,逃离或者涤荡。月亮走到中天,脚步就越快,一跳一跳地广袤的沙漠就留在了身后。今夜有月晕,父亲说,有了月晕次日肯定会起风。

姐姐睡着了,疲惫从她的身上消退,为迎接崭新一天的到来而集聚新的力量。当然新的力量也正在我的身上生长。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选择了游牧生活,但是,至少我知道,我们的命运从此离不开荒漠和黄土地了,我们的根扎在了游牧的路上,我们习惯并依赖这样的生活了。我不知道,之前父亲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这么决绝地离群索居,但是,我知道这些已经经过。生活就是经过而已,经过风雨,经过四季,经过大地,经过一生,经过诸多亲人和朋友,经过痛苦和喜悦……我不知道,远古时这里是啥样,让父亲如此心甘情愿的沉寂在沙漠腹地,栉风沐雨,筚路蓝缕,顺应天时,逐水草而徙。但是,从沙漠外传来的越传越美丽的故事和越来越新鲜的生活,始终撩拨着我和姐姐,我们的内心就次第舒展开来,心花能开的全部开放了,不能开放的只有暗地叹息。

是风吹醒了我们,睁开眼,四周苍黑、混乱,风携沙带石从沙漠深处滚滚而来,听,一切破碎、凌厉。风很大很大,还夹杂了雨腥味,裹了水汽的沙子渐渐安静下来,天空被雨丝网住,也慢慢澄明起来。我和姐姐被风雨包裹,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我们的马灯就在不远处晃晃悠悠,跳动、摇摆。

父亲的预言得以证实,愉快的心情缭绕,莽厚的忧伤郁结,因为过不了几天,沙漠里的沙葱就会莲蓬勃勃生长起来,沙漠外的人,就会成群结队涌向沙漠。父亲最恨那些进山打猎的人,野兔子、野黄羊、狐子、沙鸡还有羊群,都是他的伙伴,都是他的子女。说来奇怪,这些动物,只要听到父亲羊鞭一响,走远的跑回来,嬉戏玩耍的藏起来。当然父亲阻止不了进山的人、打猎的人,他只有甩鞭子。

我们家终于热闹起来。进山的人一拨又一拨,我和姐姐换上了新衣服,是母亲千针万线手工缝制的的确良汗衫,碎碎的紫色小花开在身上,我和姐姐就像开了花的沙漠姑娘,稀罕,耀眼,让沙漠激动。我们把旧衣服藏起来,或者埋在沙里。我们很少洗衣服,脏了就拿沙子搓搓,竟也干净了。只是洗头时用肥皂,用羊油抹手,桂花味头油是我们最珍贵的日用品,只有家里来人时用。不管怎样,快乐横亘在我们眼前,像无数双手推揉我们的心。

进山的人,像一把大豆撒在沙漠里,割沙葱、拔芨芨、割青草、打柴、摘枸杞、捋浆果、打猎、挖苁蓉、锁阳……各干各的,各顾各的。他们似乎不在乎沙漠里的炎热,当然一蓬一蓬遍布沙洼,细嫩、油绿的沙葱,让他们心明气朗,精神焕发,尽管火烧火燎,口渴的太阳汩汩地汲着沙葱和人身上的水分,身体也像枯黄的叶子,轻飘飘的有些眩晕,但是他们十分愉悦,嘹亮的歌声回响在寂寂的沙漠里。每天他们满载而归,兴高采烈。有时,即使很疲倦了,只要看到或听到哪里有可采摘的东西,便是一弹而起,困倦立即消失,一鼓作气钻进沙漠里了。这样的情景要持续半个月才能结束,沙漠里成熟的果子,似乎也在等待这样的大采摘。采摘结束,我们家周围广大区域内的沙生植物无一幸免,就像田野里一块庄稼,被人们任意采挖后留下一地狼藉。

父亲藏了一块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被那里的景致吓了一跳,茂盛的沙葱,像新刷的绿油漆,摸一把绿色就会沾满双手。这是一个山坳,雨水从山上流下来积成水洼,被雨水滋润的沙葱自然长得壮、水嫩。这里还有小小的彩蝶、灰白色长着翅膀的昆虫,它们惦记着即将开花的沙葱,还能看到强悍勇猛的蚂蚁军团,在夏日午后,排着长长的队伍四处征战,去猎取比他们强大好几倍的甲虫。父亲不让我们收割沙葱,只等沙葱长老,开花,结籽,然后收集很多沙葱籽,洒在更多的沙洼里,让羊群或者风把种子埋进沙里,只等待一场雨,一场透彻的雨后,这些种子就发芽了,不几天便染绿了沙洼,当然也有等不到一场雨的时候,种子只能在沙里静静地等候。沙葱,是多年生草本,种子寿命长,在沙土中埋几年还可能發芽。多像蝉,在地底下生活四年,忍受四年之久的黑暗,只为一个多月的放声歌唱,有机会穿漂亮的衣服,与飞鸟匹敌,沐浴温暖的阳光,歌颂它的欢乐之情、美好生活。

我和姐姐要随进山的人们一起出山了,留下父亲和羊群,他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寂寞、跋涉和离别,默默地接受了今后的命运,却全然不知数年以后,他们也离开了海子,沙漠。因为雨水减少,地下水位下降,海子干枯,草木稀疏,贴着地面生长的草喂不饱羊,羊只有用蹄子扒开沙土觅食,一个个把蹄子扒得血淋淋的。

三十岁之前,我没有走出腾格里沙漠,我在这里出生、成长、读书、恋爱、结婚。但是,腾格里连绵不断的狂风,惊动了沙尘,惊动羊群、骆驼,惊动了一切可以惊动的事物,也惊动我自己。回望十几年前,我曾经爬过的沙丘,抚摸过的红柳,嬉过水的海子,来不及哀悼失去的青春,只是觉得在渐渐接近一种无可奈何,我多么希望,我温存的母性能让狂风停下来,让草木绿起来,让大地湿润蓬勃。

许实,作家,现居甘肃嘉峪关市。已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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