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河西
2018-02-28刘梅花
西凉。风吹劲草
大风吹折黄草,一群羊,慌慌张张跑过荒野。羊和草,都一样,枯瘦,枯瘦,没有一点水分,干干的模样。
一片密集的羊蹄子踩过河滩上的碎石头,大风吸走了声音,仿佛什么也听不到。那只黑胡子的头羊返身张望疾速的风向,目光好似镰刀,闪着锐利的光芒。它是不是要一镰一镰,割尽这沙尘的苍黄?
远处,一个骑马的人隐隐约约。更远处,沙漠肃穆。人影和沙漠的背景,是席卷而来的沙尘。还有一两声狗叫在黄尘里翻卷。
浑浊的风啊,灌满了大漠里的每一个旱獭洞。而洞里的旱獭们,裹紧了一身单薄的皮毛。一只老旱獭梳理脑门的几根毛,两只小旱獭簇拥着,在幽暗的光线里睁大了眼睛,窥视洞外的一线天光。
洞外,青石头上栖着打盹的昏鸦。
西凉荒野,大雪而来
低头的片刻,一场大雪就簌簌落下来了。
西凉古老的歌谣,被大雪覆盖。西凉古老的烽燧,也被大雪一点一点削秃。
穿着毡衣的牧羊人,独自在西凉之野,点燃一墩芨芨草取暖。火焰仿佛来自秦汉,那么遥远,那么疲惫。
而牧羊的老人,是西夏的士卒,正在风雪里敲开一粒一粒白色的雪花。他的鞭梢,掠过风的尾巴,直抵荒野的四蹄。
头羊的梦里,开出两朵矢车菊。一朵是紫色的,一朵是淡蓝的。
我在西凉的旷野上凝视一场大雪的下凡,我在大雪的间隙里舔舐满身的伤。一个人独自走着,独自疼着,独自隐忍着。
对光阴,已经无话可说。唯有忍着,把心头的刀,隐匿,再隐匿。这把岁月的刀,深到极致,把我自己挤出来,只留下它的锋利和寒光。
被刀挤出来的我,只好在荒野流浪。我的脚下,一片残破的瓦,不是来自汉唐,也不是来自西夏,是西凉的光阴里,剥落的一粒尘屑,噗噜噜跌落。我听见这片破瓦跌落的瞬间,呻吟了一声。很轻,很疼。
还有比我更疼的事物……
我知道,这寒凉的西凉之野,应该有一座庙宇,温暖我的独孤,接受我的拜谒。我听见佛音在缭绕,在我耳边远远传来。
我的内心和青石头一样坚硬,这冰凉的光阴,把我打磨成这样。
我要紧紧攥着内心石头上的温度,趁着一滴泪还未变成雪之前,推开寺院的木头门。吱呀一声,让我涉进安静,涉入菩萨温暖的光芒。
西凉的大雪,在旷野里任其飘落。就算旷远的阳关三叠,也任其锈在漫天的风雪里……
季节在老。天也老
尽管老得很缓慢,但我确信,天也会变老。
人老,是风吹老的。脸上的皱纹是风雕刻的,头发变自也是风抽走了黑颜色。驼背,是风刮弯的。步履迟缓,是风牵绊的。连牙齿,也是一粒一粒被风撬走的。
心还不想老,那有什么用,风会把心里的激情都捏干。干干的,一点水分也没有,只剩下一把干骨头的沧桑。
老了也好,打发走累赘的光阴,只剩下安静的自己。删繁就筒,喝茶、散步、读几行字、去山野里看花开。
季节也在老,节节败退。春天的花会败,秋天的叶会衰。季节,也是被风催老的。风真是凛冽啊,万物身上的颜色,都被风剥去。剥去还不罢休,还把一茬茬的生命都撵出光阴。
有时候,闲闲看天。总觉得,去年的天比今年的天要年轻一些,尽管变化细微。我也觉得,今年的落日比去年的,落得更加迟缓一些,笨拙一些。像我的尕爷爷,尕奶奶一样,给我做饭的时候,花费的时间比去年要多一些。
戈壁,总是盛大
那么大,那么大,比天还要大。
细沙被风吹成波浪的样子,更加有立体感。一波比一波低,一波比一波浅。浅也浅不到哪里去,还是那样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沙漠蜥蜴卷起小尾巴,支棱起脑袋,左看右看,它会看到什么?在它的眼睛里,我算不算庞然大物呢?
我光着脚丫子去追它。我跑得飞快,它也跑得飞快。但是,它倏然问就刹住小脚,掉头跑了。我还在傻跑,跑着跑着,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黄沙一浪一浪铺开,铺到天那边去了。
水蓬草绿呀,绿得巫气重重,有些不真实。它们的根,是不是拎着一包水来到戈壁的沙滩?我去抠它们的根,掐它们的叶子。那时候,我七八岁,怎么那么坏?
我还抱着我家的老公鸡,到沙滩上逮沙漠蜥蜴。那只老公鸡,总是吃不饱。到了沙滩上,就撒开蹄子撵蜥蜴,一伸脖子,就吞下去一只。它的爪子不是爪子,是蹄子,跑得那么有劲儿,踢得沙子簌簌作响。它咕咕叫一声,沙子洞里的蜥蜴就哆嗦三下。
我骑在沙枣树的丫权上打盹。我栖息的本事很大,就算在树上沉沉大睡一觉,也不会掉下来,沙枣树的刺也不会挂一下。我一直怀疑,上辈子,我是不是一只鸟儿?也许修炼了千年,今生才修成了我父亲的小孩?
而我的父亲,贮存了几世的耐心,才宽容我的飞扬跋扈?
每次我干了坏事,他總是呵呵笑着说一声:啊,我的黄毛丫头!口气里找不到责备,却藏匿着万千的疼爱。比戈壁更加盛大的,该是我父亲的胸怀呀!
狗尾巴草
王女子家的奶羊,垂着鼓胀的乳房。她的妈妈真是奇葩,把一顶破旧的蓝帽子撕去帽檐,倒扣着绑在羊奶子上。馋嘴的小羊,绵软地叫着,绕着自己的妈妈转悠,就是吃不到一口奶水。
这件事,常常让我生气。小羊那么饿,她们却要抢着喝小羊的奶水。喝了也就罢了,还天天不忘给我吹嘘一下。王女子说,刘花花,我们刚喝了羊奶!
她高兴时叫我刘花花,不高兴时说,刘家的老丫头!
其实,我也才七八岁呢,距离老丫头还远着呢。她又说,你这个老丫头,长大了不一定能嫁出去!
我奶奶却不着急,她说,你想呀,王女子那么胯,都可以嫁出去。你是奶奶的心疼蛋,怎么会嫁不出去呀?
我想,的确是这样的。
每到了黄昏,树林里的光线就朦胧迷离起来,薄薄的雾气弥漫在青草尖上,那两只羊,就浸在雾气里,隐隐约约。我的奶奶絮絮叨叨,她差了两颗牙齿,一颗是我弟弟练习毛驴打滚时一肘顶掉的,一颗是我翻跟头时不小心用脑袋撞飞的,她絮叨的时候总是走风漏气。
我家的黑狗趴在地上睡觉,爪子伸得老长老长。我揪头拔毛想把它探起来。我奶奶说,你让它睡会儿,天要黑了,狗一晚夕都要操心呢。再欺负它,我敲你的手爪子。
其实,我家穷得老鼠都饿得腿腿子发软,走不到庄门外。就算贼来了,能偷到什么呀?狗一点也不用操心,整宿睡觉就是。
可是,我奶奶还在絮叨,觉得狗比我重要。她穿着黑乎乎的大襟衣衫,头上盘绕着青手帕,暮色里看去,像一截老树根,扎在门槛上。
我的鞋子破了,脚趾头露出来,粘着泥巴。我在林子里游荡,想干点儿什么,青草尖触及我的脚趾头,凉凉的。若是踢到牛粪上,还是温热的。一头牛卧在青草丛里反刍,它太笨了,不好玩。
我随手扯下那只奶羊的胸罩,把蓝帽子扔到石头矮墙上。小羊羔惊喜极了,眨眼就允吸干了两袋奶子。
乡村的夜是那么静谧,只有王女子的妈妈站在坡头上叫骂。都半夜了,我睡了一觉都醒來了,她还正骂得欢实,声音干涩、粗糙,引来一片狗吠。她坚持认为是谁偷走了她的羊奶子。那腥绰绰的羊奶子,难道就那么珍贵吗?
奶奶屈身侧卧,用枕头堵着一只耳朵。而另一只耳朵,一直醒着。她一定惋惜,这个大嗓门的女人惊扰了一个细碎的好夜晚。
后来,王女子日日都盯着奶羊。很多寂寥的时光里,她在林子里掐着一枝一枝的狗尾巴草,一束一束扎起来,那么好看。阳光落在大树上,草地上漏满光斑。风吹着狗尾巴草,那个很胯的女孩儿,隐没在草丛里,时隐时现。人在草木间,羊在草木间,一丝细微的静寂,也在草木间。
王女子一个夏天的光阴,都被狗尾巴草覆盖了。
冰车,篝火
我弟弟一直闹着,想要一个冰车。
一河水在冬天都结冰了,闪着谤人的光芒。他们,男娃子们,都骑着一块大石头溜冰。我弟弟很小,骑不动石头,就直接坐在冰上溜。回家里,裤子上滴着水珠。
爷爷不是木匠,居然也做成了一个简单的冰车。
弟弟坐在冰车上,撑着手里的两截铁棍,冰车就慢慢滑动了。他穿得那么厚,像个胖蜘蛛一样,在冰面上遛来滑去。冰窟窿里取水的人,都停下来看这个稀罕的冰车。
若是我心情好,就会推着他满河面飞驰。我的爷爷,远远看着,胡子在寒风里一跑一跑。他总是担心,河里的冰不够厚,担心我们掉进冰窟窿里。事实上,一次也没有。
多少年后突然就想念起来,带着一身寒气回家后,火炉里冒着热气的洋芋。
后来把牛的铃铛拴在冰车上,一路滑,一路叮当叮当响着。那么的有趣儿。
偶尔也合伙去树林子里捡来树枝,在河边点燃一堆火。一群滑冰的娃娃,抽着清鼻涕,烤火,说笑,再冷都不肯回家。白杨树枝头的麻雀缩着小脖子,不看我们,不看河里的冰,直接陷入沉思里。
如果拾柴的时候不小心扎了酸刺,我们就用整个上午的时光,或者是整个下午的时光,来挑刺。好像拔刺也是一种乐趣,一点也不觉得浪费光阴。
南凉,一个梦
我在树荫下睡了很久,一滴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掉下来,惊醒了我的梦。突然就想起来你来了,南凉。其实,是因为我的小说,让你总是在我眼里晃动,像一只秃鹫在山崖上栖落,抬眼就是。
河西的鲜卑人秃发鸟孤。我在千重光阴后写下南凉。我不写乌孤大王,只写他的妃子,乌啼禅。这个妃子,是我杜撰的。南凉,允许我随便就送给你一个妃子,我是个写书人,喜欢想象。我想,你的妃子里,肯定会有一个乌啼禅,貌若天人。
拓跋人长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知道远古的时候,有个拓跋首长统率家族,从塞北迁徙到河西。后来,被人称为河西鲜卑。羽翼丰满后,秃发乌孤自称大单于。再后来,就从凉州迁徙到了青海乐都。
我是个女人,并不关心历史,只关心你的妃子,霓裳羽衣,南凉。也牵念你的侍女,背着一桶清水,在晨光里走在青草纤弱的小路上。也想着,南凉的镰刀,收割青稞,收割青草,收割思乡的疼。
南凉,一直以为,有一首凉州词是写给河西的,凉州在河西呀!可是有一天,我才知道,诗人写的是南凉呀,是青海乐都的天空和黄河呀!南凉,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惊讶,重新打量你。
吹拂去光阴里的尘土,那条河水,像一根长弓,杵在南凉的门槛。妃子打马,单干醉酒,侍女扔掉了打火的自石头。屋檐下滴着的雨水,滴滴答答。
秃发乌孤嗜酒,兵士操练,战马吃草,杂役扫地。风里传来几声羌笛,一声比一声涩,结晶成乡愁,一碰,碎了一地。南凉的心里,抽搐了一下。树林里的乌鸦,蹲在枝丫上,在风里抖抖黑衣裳,缩着脖子一动不动。
菩萨在空中踏云路过,每一朵云彩都开成莲花的模样。敦煌的飞天,撇下几瓣花雨,落在南凉的眉梢。南凉把自己的一枚指纹,拓在了乐都的大地。下雪了,下雨了,刮风了,这枚指纹缓缓退出光阴,退到一层尘埃下面。
而我梦里的南凉妃子,却在马上扑哧一笑,伸出手指,摘下一枝格桑花儿。倾城的美人啊,我喃喃感叹。
醒来,阳光正浓,茶汁正浓。而南凉,却在千里之外了,晾晒一地野花。
果卓
卓,是歌舞。果卓,是圆圈舞。想想都多么好,把月亮拿来当舞蹈跳,把戒指摘下来当舞蹈跳,把野牡丹催开当舞蹈跳。
一圈,一圈,又一圈。踩着音乐啊,踩着露水啊,踩着野花啊。
雪山下跳,河水边跳,青草尖上跳。
有酒么跳,没酒么跳。高兴么跳,丰收么跳。祈求安宁么跳,向往幸福么跳。跳呀跳呀,神灵降临了跳,祛除邪魔了跳。
舞姿柔润如行云,步履轻捷如流水。女人跳,男人也跳。孩子跳,老人也跳。
舞蹈里是包含了什么?打酥油哩,剪羊毛哩,拾牛粪哩,晒奶酪哩,割青稞哩……
“嘎尔”里唱什么?
我唱着跳着上高山,野牛起舞我也起舞。我唱着跳着到草滩,朋友起舞我也起舞……
咱们到雪山去舞蹈,让那凶猛的狮子来看。咱们到草原上来舞蹈,让那成群的牛羊都来看。咱们到部落当中去舞蹈,让帐篷里的人都来看……
天地之间,若是有一架梯子,那么果卓,就会跳到蓝天上去了吧?
没有哪一种舞蹈,能这样古朴而热烈了。想一想,心里都喧嚣热闹起来。
老凉州
这是百年前,一个叫莫理循的外国人考察西域时,拍的一组古凉州的照片。比起凉州几千年的历史来,也不算很老。但依着我的眼光来看,的确很老了。老得都没牙了。
深冬。
凉州城墙拐角。
拐角是圆的,弧度很饱满,像一滴水一样。城墙上是城楼,威武,有气势。城楼顶上没有雪,城墙上也没有,阳光照着,干净朴素。
城外的大野里,却是雪,覆盖万物——百年前的雪和今天的雪,没什么差别,真是让我失望。总以为,光阴深处的东西,应该沧桑一些才好。可是那大野里的雪,分明和昨天下的一样,随意、潦草,有些枯瘦。
看不见村庄,很远处是树木,不很多,干瘦寥落,剩下一把老骨头支撑在寒冬里得瑟。只是苍茫的旷野,也看不见路,影影绰绰,好像一条结冰的河流,不甚真切。太阳亮亮的,在百年前的时光里照着凉州大野。
一百多年前的旷野和现在的旷野,也几乎没什么分别,一样的苍茫静寂,雪中的鸟巢柿子一样伶仃在枝头。可见,荒野是不会变老的。或者,它本来就是苍老的,再老,也老不到哪儿去。
凉州城楼。
城墙也是圆的,好像不是青砖砌成的,墙面那么光滑莹润。也许是黄土夯成的,城墙垛倒是青砖的,有些棱角和凌厉。城楼三层,飞檐,六个角,角下挂着铜铃。风吹来,那铃声就叮咚叮咚清越地响彻在凉州城里了吧?顶层是圆的,像清朝官员的帽子一样,还竖着尖尖的塔顶。
这都没什么。这张照片真正让我心里倏然一疼的,是一个寒碜的“人家”。是城楼前面,不远处有一截残破的城墙,很衰败了。几乎就是个土墩子。矮矮的土墩子上,掏开了一个墙洞,一个人猫着腰可以钻进去的样子。
洞口用碎砖瓦垒砌了半道墙,斜斜地砌上去,遮风挡寒。左角里留了个口,人可以跨进去。如果单单是这样,还不能断定这口破窑洞是一个人的家。
而让家的脉络清晰的是,洞门前的沙地上,有一痕细细的小路,被脚印拓得泛自,从洞口一直踩到远方去了。这是个穷人的家,门口的沙地还是扫过的,干干净净。主人出门去了,洞口拉了一道绳子,斜斜地封住门口,绳子还绑着一些布条,琐琐碎碎的,有人间烟火的气息。一孔破窑是家,一道绳子是门户,日子贫寒得波澜不惊了。
半个瓦罐,倒扣在碎砖矮墙上面,堵着一股寒风,看上去苍凉而温暖。穷困潦倒的日子里,至少,还有这样的一个栖身之处,还有这样的一个家不拒绝风雪里归来的人。
凉州城的街道。
街道是土路,不是我小说里写的青石板街。也不平整,中间低两边高,一条街像一个瓦槽。正中是高高的木头牌坊门楼,飞檐,镶了字的匾额,只是看不清匾额上的字。
百年前的一个凉州阔人走在路中间,长袍、马褂,穿得有点臃肿。右侧跟着一个细条的小厮,挑着东西。富人走路,腰板都是笔直的,有钱撑腰呢。尽管隔了重重光阴,依然还能看出一种气宇昂扬来。
没有雪,天晴晴的。路两边,几个走路的穷人,没有银子,他们的腰都是勾着的,眼睛盯着脚尖。距离镜头最近站着的一个人,还很年轻,梳了一根辫子,侧脸看着远处,袖着手。大襟短袄,因为冷,穿了好几件衣裳,一件比一件破旧。腰里束了布带,裤脚也束了布带。
他的身后,是一溜儿摆摊子的人,都坐在暖暖的冬阳里,有些慵懒,看守着面前的货物。还有一匹马,也许是枣红的,也许是土黄的,拴在屋檐下。那匹马,肥硕,神采飞扬。凉州自古有好马啊。一条黑白花的小狗,低头嗅一摊水,深情专注。
时间是中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地上的影子,都拖得不长,矮矮的一团,投在土路上。凉州城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一定不曾留意一个路过的外国人。因为这个人,让我们在百年后可以窥视那一个午后的闲散时光。
凉州西门附近。
是大片的民居。俯视。青砖黛瓦的屋顶中间,冒出来几棵树,也许是沙枣树,也许是胡杨,看上去很古老,枝丫纵横。粗壮的树桩,细密凌乱的枝条,偶尔挂着一两个鸟窝。密密麻麻的屋脊,看不到边际,让我相信古人的诗词:凉州七里十万家。
天空里没有鸽子飞过,风轻云淡。也许,十万户人家烧煮三餐的时候,炊烟把自己送到空中,丝丝缕缕,那样的人间烟火气息,一定让这个外国人震撼吧?
凉州城外的村庄。
一棵树,很大,大约要七八个人才能合围过来吧。依然看不出是什么树,因为我很笨,因为所有树木到了冬天都只剩下一把老骨头,萧瑟、黯淡,不好分辨。树下两匹白马,不远处三个路人。人和马都很渺小,我疑心拍摄者是骑在人家的墙头上拍的。
背景是泥土的墙,庄院看上去很古朴憨厚,裹着一身沧桑。
还有一张,乍然看到,是一缕亲切的欢喜。这是距离凉州城很远的乡村——黑松驿。你还不知道,我就是黑松驿粱家庄子的人。我长时间凝视那张照片,寻找我家乡的气息。
这么多年来,漂泊在外。我过着疲惫贫寒的日子,为了生存,常常被挫败的日子绊倒在地。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角的血丝,挣扎在日子的寒凉里。我害怕陌生的人,不敢轻易信任别人,对明天的日子充满了恐慌。一个孤单的女人,呵护着怀里的孩子,内心除了软弱和寒冷,还能剩下什么?或许,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伤痕累累的时候,不堪负重的时候,我就回到我的老家,黑松驿粱家庄子,在那个小山村里一边哭一边舔舐伤口。
其实,不用寻找的。看一眼就是。土墙,不是纯粹的土墙,是一层石头一层泥砌成的。至今,我的村庄里还是这样的黑土泥墙。院落,也是低矮简朴的。墙头上的茅草,也是枯黄柔韧的。土路、残雪、石头矮墙。路上一匹矮马,东张西望。是的,就在前几天,我还在这个村庄里溜达,满目都是亲切的味道。
还有一张,是拾粪的孩子。应该也是我老家附近拍的。
几间破旧的房子,门口立着晒太阳的闲人,短袄,袖着手,脸上的表情淡漠。一个人骑在毛驴上,回头看一个刚会跑路的孩子。几只鸡在土里刨食,路边堆着一些土块。房顶上堆着一些黄草。
孩童们穿着过膝的棉袄,都破得索索掉掉。冬天很冷,破棉袄上面还套着一件棉坎肩。也束了裤脚,戴了布帽子,背着芨芨草编的背篓。他们尽管穿着破旧,但眼神纯真,清澈,没有哀伤和贫穷的影子。
小时候,我也拾牛粪,背着这样的背篓。衣裳,也许好不到哪儿去。依稀记得在冬天的清晨等牛,蹲在石头矮墙上,冻得清鼻涕直流。那样的冷,时光过了几十年,想起来依然还是瑟瑟发抖。
官府官差。
依然是破旧的棉袍子,肩上打了几层补丁,搭着牛毛织成的褡裢,腰里扎了一根绳子。脸上不是木讷的。还有点生动的笑意。一匹自马,很瘦,鼻梁上一撮黑色。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大约是早上,或者是傍晚。也许要出门,也许刚回来。
背景是厚厚的黄土墙,几棵白杨树。是的,我确定是白杨树。其中瘦高的一棵上,还垒着一个圆圆的鸟巢。西北苍凉的冬天,如果不是那一身棉袍子,让人无法想到这是百年前的时光。
老家的村庄,依然是乡村味道浓郁的。路上还是溜达的黄牛、灰毛驴。还有沉笨的木头牛车,吱呀吱呀响在黄土路上。只是自马、枣红马,很少见了。
这组百年前的照片,灰扑扑的,长满光阴的皱纹。有人说,光阴比任何东西都无情。其实,比光阴更加无情的东西多了。
我在一个风雪夜里闲翻着百年前的一组时光。这是时光凝固的片刻,它稍微打个盹,一个趔趄,又低头前走了。时光那端,老凉州的街上还是人来人往,树下的自马还在昂首嘶鸣,我的老家村庄里还站着晒太阳的庄稼人,路上还是拾牛粪的孩童。恍然觉得,挑开一道门帘,就能溯了时光,走到光阴那端去了。
老照片,也许稍微有些沉闷颓废味道,但实在是打动了我——不是因为光阴苦短,不堪留,不堪挥霍。而是因为,我在那寒冷的气息里,看到了自己。
刘梅花,作家,现居甘肅武威。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阳光梅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