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教学实践中的海南形象研究
2018-02-22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张 杰
比较文学中形象学(Imagology)主要研究一国文学或文化中对“异国形象”的呈现或描述。法国当代著名的比较文学学者巴柔(D.H.Pageaux,1939)将之概括为“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运作过程中对异国看法的总和”[1]。这就相当于肯定了形象学研究的历史化、文化化、社会化乃至政治化等特征,扩大了专注于文学形式和美学品格的传统文学研究范围。可以说,形象学研究前景广阔,成果极其丰硕,北京大学孟华教授的“中/法互视”研究及南京大学周宁教授的多部形象学著作集中体现了我国比较文学形象学的成就。但如果仅仅将这些研究泛泛推介给学生,多数学生势必只能停留在感性认知的阶段,而对形象学研究的推演过程缺乏深入的把握与实践。
作为中文系学生的一门必修课程,比较文学一般在大三第一学期开设,而笔者所执教的海南师范大学中文系2015级3班共有64名学生,其具体情况如下:接近一半的学生来自海南本土,且热爱海岛,普遍恋家;外地学生已在海南居住两年有余,对海南文化有一定的形象感知;经过大一、大二的学习,学生们普遍具备一定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知识背景。在讲授形象学这一章节的时候,恰逢2017年海南省博士协会第五届学术年会即将召开,会议拟定的论坛题目之一即为“海南国际旅游岛的文化意象与表达”,其下又分四个小选题:1、洋人笔下的海南;2、南海区域视野下海南的历史文化与研究;3、海南文化的多维度哲学意蕴;4、海南本土艺术传播路径与形式[2]。显然,这是非常合适的形象学研究选题。
经商议,由学生们围绕这四个选题,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方法自由写作,并向全班同学现场讲解自己的文章。两周之后,六十余篇论文均已完成,内容集中于贬官文化、移民文化、南洋文化、黎族文化、本土艺术、西方人眼中的海南形象,等等。从这些文章来看,学生们普遍做到了将文学的思考纳入一种社会化的总体分析中,也就是说,将文学文本与同时代其他平行的证据,如报刊、回忆录、地方史志、日常生活资料、建筑及其他艺术形式等相对照,从而有利于形成对海南的整体把握。
粗略而言,贬官文化、黎族文化、旅游文化、饮食文化等自然是海南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本土艺术研究也少不了探讨琼剧、沉香、骑楼建筑等的影响力,但是当我们必须以形象学的方法来观察这些主题时,海岛文化就必须被置于异域的语境中,或者说必须呈现在其他民族或国家的视野中,才能构成真正的比较文学。所以,如果单单以苏轼、五公祠等为代表来研究贬官文化,或单单呈现黎族人的纹身、婚姻等习俗,单纯论述琼剧自身的艺术特征,乃至谈论大陆人对海南的想象,这些都不是真正意义的比较文学,因为它们并没有表现出跨民族、跨国家的气魄,不具备更宽广的学术视野。
经过反复鉴别,学生的作业中最符合比较文学形象学的选题当属洋人笔下的海南形象(共9篇)。学界一般认为,西方人最早知道海南岛这样一个地理空间的存在,须追溯到13世纪的马可·波罗,但如要考察最早进入海南岛的外国人,则当属16世纪以后相继来岛的西方传教士。最初,葡萄牙、法国、意大利和德国的耶稣会士数量较多;1858年,英、法、俄、美四国分别与清政府签证《天津条约》,将琼州(即日后的海口)开辟为通商口岸,于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后来在海口影响日盛。由于长期居住于此,传教士对海岛的风土人情有更深入的了解,在其宣传下,西方的外交官、军人、旅行家以及学者们纷纷进入海南岛,由此诞生了更多的文字作品。所以,在教学实践中务必告诫学生,一定要探寻西方人进入海岛的来龙去脉,并且要追究这种文化现象的生成原因。包括美国传教士香便文(《海岛纪行》,1886)、法国传教士萨维纳(《海南岛志》,1928)、德国学者史图博(《海南岛民族志》,1937)、日本学者小叶田淳(《海南岛史》,1943)等人在内,他们的上岛行为及其著作首先就是宗教问题与殖民问题双重作用下的产物。客观来说,学生们普遍意识到宗教因素的影响,但对著作背后的西方殖民背景缺乏基本的认知。
针对上述四位书写海南的西方人,有2名同学着力于香便文的《海南纪行》,2名专注于萨维纳的海南方言研究,3名同学将笔力延展至三到四部西人著作,2名同学认为应先把握黎族文化,才能理解西方人的海南形象建构,可谓角度各异。应该说,能针对具体作品分析西方学者笔下的海南形象,这已经进入了比较文学的初级阶段,但当学生们将过多的笔墨投注于叙述、转述研究对象的文本本身,而忽略了对文本观点与视角的评价、批评时,就反映出研究思维的不全面、不周到。我们的目的是要探索某一地域形象在他国的形成与流变,寻找其之所以被想象、被塑造、被流传的来龙去脉,因此就必须分析注视者(即他国)的深层社会文化背景,并最终发现注视者希望折射在这个他者身上的自我形象。学生在课堂上做现场的文章思路阐释时,他们也没有表达出自己对西方人之海南形象的看法,这就反映出他们对形象学的研究内容与方法还有所欠缺,对西方的“中国形象”更是缺少反思。
有鉴于此,我在此后的课堂中给学生引介了萨义德提出的“东方主义”。萨义德在《东方学》中认为,东方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形象之一”;东方“有助于欧洲(或西方)将自己界定为与东方相对照的形象、观念、人性和经验”[3]。此外,我还以蓝诗玲的《鸦片战争》,以及吉卜林多部书写印度的作品(如《白人的负担》等)来辅证这种东方主义观念的合理性与局限性。
做了这些理论与作品分析的铺垫后,我们的课堂再次回到四个西方人书写海南的文本。学生们发现,仅仅复述研究对象的文本本身已经显得非常单薄。有学生开始对香便文的黎族印象做深入解析,他发现,香便文对黎族人的评价总是正面的,可谓美德与美貌并存,而对汉人则充满负面的评价,认为他们是不道德的,处处欺压黎人,还为难洋人。这种二元对立观遮蔽了汉黎民族各自的优劣特征,同时也反映出西方人自身的优越观。另外1名同学曾经罗列过香便文、萨维纳、小叶田淳著作的主要内容,此时也开始对比其各自不同的重点,要么是更多关注海岛动植物、自然地理环境,要么是有针对性地专门对黎族社会做田野调查,而小叶田淳全面梳理海南历史的目的最终却是为了服务于日本妄图占领海南岛的军事目的。这样的对比鲜明地呈现出这些西方人来岛的不同背景、不同需求,并对其作品的不同影响做出了较为客观的评价。
如此,关于形象学的教学过程前后延续了五六周,用时较长,但学生兴趣颇高,且能从最初无法判定选题是否为比较文学研究领域,或者单纯的印象式笔录,逐步深入到思考这些文本产生的前因后果,并对其做出自我的评价。不过在我看来,如果学生们能进一步拓展眼界,发掘更多当代的文本,从中解读融汇了南洋文化的海南岛之百年巨变,当能更加理性地去面对当年那些西方人所呈现的海南形象,也必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移民、黎人对新时代海南岛文化的构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