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的哲学遗产和他的国家学说
2018-02-22沈亚生
沈亚生,胡 玲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长春 130012)
一、是否需要坚守列宁的哲学遗产和他的国家学说
在21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和发展中,如何看待列宁的哲学遗产,特别是他的政治哲学和国家学说,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和实践问题。当前在我们对列宁思想的研究当中,学者们普遍看到的是:列宁思想当中有些东西确实是继承了马克思学说的本质原则,也有些东西展开和发挥了马克思学说的根本原则,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但是列宁思想当中还有些东西偏离了马克思学说的原则,甚至有些东西完全背离了马克思学说的重要原则。在如何具体看待列宁思想中哪些理论有怎样的正面和负面价值上,需要我们以严肃科学的态度来加以思考。
过去很长一个时间里,我们无论是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还是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或者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原著,都离不开对列宁思想的全面阐发。20世纪我们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教科书中讲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等前沿性问题主要都是从列宁的文本出发的。在黄楠森教授主持编写的马克思主义哲史教材三卷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11月出版,上、中、下册)中,列宁的理论几乎占据了中册内容的一半。国家教育部推广的“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6月出版)教材里,对列宁思想的阐述也占据了全部第四章的内容。1995—2006年中共中央编译局还再版了《列宁选集》的四卷本。“列宁思想研究会”是“中国马哲克思主义哲学史学会”中一个很活跃的分会,我国的理论家大都是从正面、正能量的角度来看待列宁的思想的,我们基本把列宁思想与马克思理论看作不分彼此。虽然在近年来的思想解放运动中,我们放弃了跟踪前苏联哲学,夸大拔高列宁哲学遗产的思路,吸取了卢卡奇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列宁的批评,对列宁思想中一些不完善的理论进行了分析和质疑,但绝没有在理论本质问题上,把列宁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分离开来。我们对列宁思想的处理与西方国家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他们的研究中把列宁思想,甚至把恩格斯的思想都排除在外是大不一样的。
我们当前注意到,列宁理论无论是在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中,还是在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中都在被潜移默化地淡化出局。而且,在当前我国的中青年学者当中,在许多普通知识分子和普通读者的心目中,也出现了这种倾向,列宁思想的价值和位置正在发生动摇。在20世纪我国思想解放运动之初,理论界热烈讨论的列宁的哲学认识论和哲学辩证法思想似乎都在被人遗忘,当前不仅在国外,而且在我们国内的理论界,列宁的思想,特别是他的阶级、国家、政党和革命的政治哲学不仅有被边缘化的趋向,还有被全面否定的倾向。列宁的哲学遗产,特别是他的政治哲学和他的国家学说是否还具有科学真理的意义,也正在越来越多的人们心中陷入迷茫。
1988年9月,前苏联著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奥伊则尔曼和列克托尔斯基来北京大学讲学。他们分别讲了“苏联的改革与新思维”“当代苏联哲学前沿问题”“西方哲学思潮”“马克思重要著作研究”“列宁哲学研究”等课题。在两人合作进行的第一讲“苏联的改革与新思维”中,他们指出了在放弃斯大林、清算斯大林错误理论的同时,还需要全面恢复列宁的真正马克思主义思想和列宁时代的人民民主的苏维埃制度。他们对斯大林的语言学理论、民族斗争理论,对斯大林的“在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的理论和他的“在党内和无产阶级内部进行残酷斗争”的理论,对他的“在党内建立领袖制度”的理论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奥伊则尔曼指出,虽然对斯大林要全面否定,但是对列宁的理论和实践必须全面肯定,在对待列宁思想的问题上必须全面坚守,寸步不让。他说,我们必须坚持认为,列宁的每一个思想、每一个文献、每一句话都是科学,都是真理。苏联改革的成败取决于能否全面恢复列宁主义在理论和实践中的支配地位。 奥伊则尔曼还对列宁的重要思想及著作进行了专题演讲,内容包括列宁的建党思想,他的唯物主义反映论,他的关于哲学有党性和意识形态性质问题的思想,他的辩证法思想,他的关于金融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理论,他的国家学说和革命理论,等等。还有列宁提出的苏联经济发展时期的经济体制改革与“新经济政策”思想,实际上已经开创出对马克思制定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在实践中需要改革的新局面。奥伊则尔曼还指出,斯大林时代的30年和20世纪60年代初的赫鲁晓夫之后至80年代初期的20年,这段时间是苏联的社会主义改革遇阻、倒退而陷入停滞的历史时期,在这段时间里,列宁的许多重要思想都被歪曲和背弃了。如果不能全面恢复和坚守列宁思想,那么苏联的党和国家将会面临毁灭性的灾难。*笔者本人参加了这次讲座从头到尾全过程,并保存有讲座内容的详细笔记。
在以上所说北京大学哲学系的讲学中,奥伊则尔曼和列克托尔斯基一方面把斯大林思想完全排斥,另一方面,他们把列宁思想绝对化和神圣化,这种抽象形而上学地对待一种理论学说是偏激和不足取的。但是他们严肃提出了如何对待列宁思想的问题,这确实值得我们深思。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列宁的哲学遗产?怎样认识列宁理论与马克思理论的关系?特别是怎样认识列宁的政治哲学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关系?怎样评估列宁的建党学说和他的国家学说?不理清这些问题我们就不能正确理解列宁思想。在我国改革开放和理论界思想解放运动的推动下,我国的学术界已经不再被苏联理论、或别的什么权威、传统的力量所支配,我们开始独立思考,用科学的、历史的态度来审视各种理论问题。所以,我们对列宁的哲学遗产,特别是对他的政治哲学、国家学说的基本思想需要再作还原和阐明。我们需要以辩证批判的方法和科学严谨的态度来正确评估这些东西。
二、列宁的几个重要的哲学遗产
我们看到,列宁的哲学思想遗产中,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其中有几个重要的理论并非完善,并非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思想相契合。
首先,让我们来审视列宁的哲学认识论理论。列宁写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时期,是他初步学习哲学理论和马克思主义的时期,这时他把马克思的哲学完全看作认识论,把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说成客观反映论,这部书中专门有一章讨论哲学的物质概念问题, 列宁试图把物质概念归结为认识论意义上的客观存在,这就把哲学世界观的问题完全认识论化和客观化了。他还把实践仅仅作为真理和认识论问题来考察,而不能把实践观作为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出发点来看待。 而当前我们都能看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从哲学路径上看,完全不是以近代欧洲认识论哲学或知识论哲学为导向的,马克思处理所有哲学问题的出发点是要考察怎样的理论,怎样的思考能怎样地服务于无产阶级和人类生存和革命的实践。列宁的哲学认识论思想曾引起过广泛的质疑。如同我国学者在研究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时所指出的:“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主义批判》一书是历史的产物,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首先,列宁的一些自然科学观点显然是过时的了,例如他承认以太的存在,认为原子是由阴电子和阳电子构成的,等等。”[1]20世纪末,我国许多中青年学者对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别主义》中的核心观点,即哲学认识论上的客观反映论观点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有的人要求以主体选择论,有的人要求以主体建构论,有的人要求以主、客体统一的实践生成论来解说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基本观点,这些主张虽然莫衷一是,但是列宁哲学遗产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一个曾经被前苏联哲学家们视为神圣不可动摇的一个理论,即哲学认识论的客观反映论,确实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其次,我们再来看列宁的哲学辩证法思想。列宁在《哲学笔记》等文献中论述的哲学辩证法问题,曾经是我国20世纪思想解放运动之初一个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为前沿、热点和高端的理论问题。许多著名的理论家著书立说,成百上千的学术论文、博士学位论文和硕士学位论文都在研究列宁的辩证法思想。起初这些研究还极大地受制于前苏联哲学界的影响,把列宁的辩证法理论看作继承了并且极大地向前推进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思想。就连贺麟先生在他翻译的黑格尔《小逻辑》序言中也认为:“讲到这里,我愿意附带介绍列宁著《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列宁这书是以《大逻辑》为主,参读《小逻辑》写成的。他摘要的内容和方法以及他所加的评语,是代表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如何批判吸收黑格尔哲学的最高尺度。”[2]贺麟提到的列宁的那本书正是体现列宁辩证法思想的最重要文本——由列宁所作大量散乱摘抄和一些初步思考笔记构成的《哲学笔记》中的一个内容,由此可见那时我国哲学学界主流是多么敬仰列宁的辩证法思想。
但是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中青年学者在深入推进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的同时,也对列宁关于辩证法问题的理解和他对黑格尔思想的过度拔高发出异议。《哲学动态》曾刊登了一篇青年学者的论文,文中提出必须抛弃国内学术界以往研究辩证法的二个教条,第一是要抛弃黑格尔教条,这个教条就是把黑格尔在其《逻辑学》中关于辩证法本质、辩证法基本规律和基本概念的论述作为理解辩证法理论的正统资源。第二是要抛弃本体论教条,这和黑格尔教条是密切联结在一起的,这个教条的本质是把辩证法理解为关于客观的世界存在的本质及其规律的学说。[3]其实这两个教条都是来自苏联哲学的辩证法教条,这些教条在某种意义上是列宁的辩证法理论所确立起来的。
最后,我们来看一下马克思辩证法思想与列宁理论的重大差异。列宁认为马克思写《资本论》时参照了黑格尔逻辑学的方法,也就是把逻辑学、辩证法和认识论看成一个东西。所以列宁认为,建立辩证法体系的工作也就是建立科学史、认识史和哲学史的工作。这就是说,列宁同意黑格尔的把辩证法客观化和本体论化的原则。关于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论体系,也就是黑格尔无所不包的、客观存在的神秘逻辑展开的理论,列宁作了许多摘录,并大加赞赏。列宁还在“辩证法的十六要素”的小论文中,从黑格尔逻辑学中提取出哲学辩证法的核心规律——对立面的统一,以及其他规律,包括普遍联系、从抽象到具体,量变和质变、否定之否定规律,等等。列宁除了在《哲学笔记》的个别地方讲到黑格尔哲学的神秘主义之外,在讲到哲学辩证法等重要问题时,他对黑格尔都是赞同的。列宁没有充分注意到,恩格斯在他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虽然有过一种提法,说辩证法是黑格尔哲学中的合理内核,但是恩格斯只是因为从黑格尔的社会历史观中隐约可见这种理论中有一种对当时德国现实的否定性,恩格斯并没有全面肯定黑格尔辩证法中最为本质的东西。
我们知道黑格尔出于他的人与神同一、神与世界同一,主观与客观同一、思维与存在同一的绝对精神理念和哲学神秘主义,认为客观自然规律、社会历史规律和人的主观思维认识规律是同一个规律,这个规律就是他的所谓绝对精神发展图式的“逻辑学”。这也正是列宁肯定的所谓的黑格尔的“三统一”思想。而且在古代希腊哲学家那里,在复活了古代哲学辩证法的康德那里,只是作为主观思维、认识之批判艺术的哲学辩证法,也被黑格尔歪曲和淹没在这种以宗教神秘主义为本质的逻辑学规律学当中。然而,在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时代,人道主义的哲学家们就已经确立的信念是:人类社会历史和精神思维的本质都是要超越自然而导向自由,如同康德和许多人道主义哲学家所讲的,自然世界服从物理规律,人类世界则创造出超越自然之必然性的自由规律,自然物理规律和人类社会的自由规律怎么能本质同一呢?黑格尔把自然与自由、必然与自由统一起来,还把辩证法降低为客观规律论,这正是要抹杀人类思维,特别是哲学智慧的自由批判与超越性本质。
列宁更没有注意到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作出过毁灭性的批判。马克思讨论黑格尔思想有两个重要的文本。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第三手稿”的最后一节里,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有两点判断:一是黑格尔式辩证法是颠倒了主词与宾词关系的神秘主义;[4]129二是黑格尔式辩证法是无批判性的实证主义和唯心主义。[4]115在《资本论》1872年第二版“跋”中,马克思指出以下几点;他早就看穿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唯心主义,他的辩证法不仅与黑格尔辩证法根本不同,甚至相反。黑格尔辩证法不是死狗一条,其中有值得学习的东西。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其颠倒过来。辩证法就其实质来说是批判与革命的。[5]关于马克思所说的“颠倒”,许多人只强调是要把神秘唯心主义世界观颠倒成唯物主义世界观, 这些人却没有注意到,这里马克思要求从哲学观和方法论的更深层次,要把黑格尔伪辩证法的非批判性质颠倒和复原为革命的和批判的本质。马克思清楚地表明,他绝没有接受黑格尔用“客观规律论”“三统一”的逻辑学来加以歪曲异化了的伪辩证法思想,而是坚持了本来意义上的、自由研究与批判思维的、天然就是革命实践理论武器的辩证法。马克思表明,黑格尔哲学和他的辩证法的错误的本质是哲学观和方法论上的非批判性和为没落贵族王权作辩护的保守性。如果只看到黑格尔的哲学辩证法是世界观唯心主义,那就掩盖了其更深层更为实质性的错误,就会误导人们把黑格尔用与辩证法相反的独断论方法认作是合理的。
马克思是深刻理解和实践运用辩证法的典范。马克思最重要的作品都是用“批判辩驳”的形式写成的。从他早期在莱茵报工作期间的三个主要的论战性评论:关于婚姻法的辩论、关于普鲁士书报检查令的辩论、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还有摩塞尔记者的辩护等,到后来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神圣家族——对青年黑格派的批判、哲学的贫困——对蒲鲁东经济学的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哥达纲领批判等作品都是这样。马克思的历史时代是资本主义矛盾危机和无产阶级革命激烈斗争的时代,天然具有批判与革命性质的辩证法在马克思那里也就正当其时地成了批判一切反动保守意识形态的理论武器。
当前我国许多学者都已经开始意识到,列宁的辩证法理论与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有重大差异,列宁没有把马克思的以革命和批判为本质的辩证法,与黑格尔以非批判性和宗教神秘主义为本质的辩证法区分开来。
三、列宁的政治哲学和他的国家学说
尽管列宁哲学遗产中有很多理论经不起检验,但是,如果我们考察他的国家学说和政治哲学的内容,就不得不承认,列宁的这些思想的确是坚定地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出发,是符合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的。他的《国家与革命》全面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国家观,他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系统阐述了金融资本主义时代的政治经济学,他在20世纪20年代的一系列文献中提出了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需要实行新经济政策,可以容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理论等,列宁的这些思想都有极高和持久的价值。特别是他在一些文献中,对于发展社会主义新型民主的重要途径的揭示,有着重要和深远的实践意义。
首先,列宁的国家观、政治哲学、马克思理论的本质是相通的。马克思在他的《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法兰西内战》等文献中从唯物史观出发,阐明了以阶级理论和阶级斗争学说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恩格斯在他根据马克思遗稿整理出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著作中,从国家的本质、起源和职能等方面深入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而列宁正是在马克思国家学说的基础上发展出他的无产阶级的政党、国家、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使得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系统化和体系化了。
在国家的起源和本质问题上,马克思主义认为,国家作为社会组织和管理的一种形式,它不同于氏族部落时代的社会共同体组织,后者是在社会内部不存在大量私有财产,也没有阶级分裂的时代有效运行的社会组织管理形式。而前者是在社会内部积累了大量私人财富而且由于对资源财富的占有关系不平等,社会分裂为相互敌对阶级的情况下作为阶级统治和镇压工具而出现的。恩格斯说:“确切说,国家是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产物;国家是承认: 这个社会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表面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6]恩格斯对国家的起源与本质的揭示,使得各种掩盖社会分裂和阶级矛盾自欺欺人的政治哲学(这些学说把现代国家认定为只是在人类远古时代存在过的社会共同体)显示出苍白无力。君权神授论、天才英雄论、社会契约论、社会有机体论等国家学说和理论,在马克思的国家理论面前都暴露出不合理和不科学的性质。
现代西方政治哲学中有两个非常流行的概念,一个是社会分层论中的阶层概念,另一个是描述社会整体关系的社会共同体概念。比马克思稍晚些时代的德国理论家韦伯(Max Weber)开创了以阶层理论为基础的社会管理哲学和政治哲学。这种阶层论与马克思的阶级论之不同在于,前者只是看到了各个社会群体之间的差异性和一般化的矛盾性。而马克思的阶级论则是看到了这种差异和矛盾中隐藏着根本性的利益对立与残酷斗争。17世纪的英国思想家霍布斯在他的《利维坦》中就讲到了共同体的概念。现代西方政治学传承了这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共同体(Community),还发展出一个非常流行的学派——社会共同体主义(communitarian-ism)。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第二章末尾曾讲道,未来社会将呈现出这样一种共同体,在这里每一个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成为一切人全面发展的前提。那么马克思所说的共同体与我们今天普遍存在的社会组织——国家机构有何异同呢?其实只要理解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和阶级学说,就不难解开这个“社会共同体”之谜。马克思无非在说,在人类历史发展的最初阶段曾经有过,并且将来人类历史发展的更高阶段还会有这样一种社会组织形式,这是在没有阶级分裂和人性异化的条件下,在社会公共利益和个体自我利益融合一致的情况下,那时的社会生活和公共事物管理是完全客观的和为全社会福祉最大化而服务的。这些工作只有科学合理与不科学不合理之分,不再有虚幻的意识形态之争。但是,唯物史观揭示出,在克服异化和驱逐阶级分裂之历史难题没有获得解决的当代历史中,任何自命为超越了国家形式的社会组织而成为社会共同体的神话,都只能是欺人之谈。马克思早在克罗茨纳赫写作《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期就看到了现代国家是经济和政治强大的阶级镇压各个被统治阶级反抗的工具,它的实质是运用暴力强制手段来实现统治阶级的意志。这个原理在逻辑上必然指示出,任何统治阶级一旦对长期被压制的被统治者给予与自己同等的各项社会权力,那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政权专利。
其次, 列宁对马克思的国家学说有所发展和创新。列宁关于国家问题基本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他的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这是在继承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的基础上形成的。列宁在《论“民主”和专政》[7]710-714《国家与革命》[7]171-276《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7]616-709等文献中强调了一个马克思所发现的基本的思想,这就是,当代人类历史还处在阶级分裂和人性异化的时期,而这个时期社会组织管理的最高形式只能是国家。国家组织有两项基本职能,阶级统治的职能和行政管理的职能,后一种职能是为前一种职能服务的。列宁根据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论述认为:国家尽管常常采取超越阶级的姿态,发挥着调和阶级矛盾的作用,但本质上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关。国家是阶级统治的机关,是建立一种“秩序”来抑制阶级冲突,使各种压迫合法化和固定化,从而使阶级冲突得到缓和。[7]176列宁的《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一书中摘引了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时期无产阶级专政的著名论断。“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专政。”[8]341他还指出,国家的主要力量不是来自合理性,而是来自警察、军队等暴力机器。[8]341
列宁还揭示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合法性之谜。他认为,由于反动阶级在失败后的继续反抗,由于小生产者的自私之心,由于工人阶级队伍和国家管理人员的腐败,由于私有制文化传统等,阶级斗争复杂性的存在,专政是必要的。他说:“只有承认阶级斗争,同时也承认无产阶级专政的人,才是马克思主义者。”[7]199列宁论述了在革命政权建立的最初时期为什么不能搞全民民主的政治,为什么必须用超越法律权限之上的手段处置重大斗争和事件。列宁指出了如果局限于全民平等的民主选举,如果局限于繁琐的司法程序,那就会让党和苏维埃政权自取灭亡。这是因为在长期的历史中统治阶级的文化传统优势和广大的农民在私有者的汪洋大海包围之中,以消灭统治阶级和消灭私有制度为目标的共产党人、无产阶级在文化、政治等各方面各领域都只能是新生事物。利用统治阶级社会危机取得革命胜利和国家政权的共产党人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就必须运用国家暴力对反抗和破坏者进行无情的专政。列宁认为,不论一个国家采取何种组织形式,其根本职能都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但是国家还有着在不重要问题上表现公平的相对独立性,有对外和对内一般事务的管理职能,有着组织对外防止入侵、处理国际经济政治关系、维护本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和利益、对内发展经济、组织调节和干预经济生活的职能。而且这些职能往往表现出国家和整个社会好像是一个有着共同利益并追求内部平等的共同体。
但是列宁并没有片面化和滥用专政的理论,他的国家学说的另一个方面——人民代表苏维埃的思想更为重要。他一方面要求对被推翻的沙俄贵族阶级实行无情镇压;另一方面要求在党内和工农阶级中广泛地扩大民主政治。俄语中的“苏维埃”这个概念本身意味着会议,意味着在政权和制度建设上要有一个相对民主的程序。列宁在一系列文献中根据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论述的巴黎公社会原则,制定出苏维埃人民政权的合法组织形式和组织程序,他还要求苏维埃人民代表和国家机关公务人员不能牟取私利,并且可以根据人民的意愿随时被撤换。列宁还认为,无产阶级的民主“除了把民主大规模地扩大,使它第一次成为穷人的、人民的而不是富人的民主制度之外,无产阶级专政还要对压迫者、剥削者、资本家采取一系列剥夺自由的措施”[7]25。列宁驳斥了考茨基所说的“一般民主”观点。他指出,民主与专政对于统治阶级来说并不是对立的,只有对被统治阶级来说才是对立的,因为专政并不意味着消灭对其他阶级实行专政的那个阶级的民主。但一定意味着消灭被专政的或者说作为专政对象的那个阶级的民主。[7]622列宁要求保护广大劳动人民的最为广泛的民主和自由,并且指出:“生气勃勃的创造性的社会主义是由人民群众自己创造的。”[9]列宁还把党和国家机关中的官僚主义问题看成最大危害,看成“我们内部最可恶的敌人”。他还建议国家机关应由人民群众监督并逐步直接管理国家事务。
美国政治哲学家爱尔斯特教授批评马克思关于国家政权问题的理论有三个自相矛盾的说法。第一个说法是认为国家政权是统治阶级镇压被统治阶级反抗的暴力工具;第二个说法是认为国家是统治阶级推向前台来维护自己利益的管理机关;第三个说法认为国家是调和阶级利益冲突与斗争,使得社会得以互相妥协并和平运作的中间力量。他的这些批评不能成立,因为爱尔斯特把马克思关于国家本质的理论与关于国家各种职能的理论混在一起了。而列宁在他的国家学说中,把关于国家本质和国家职能的理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梳理,说明了马克思关于国家问题的几种论断处于不同的层次和位置,有的论断是在说明国家的起源和本质,有的论断是在说明国家的重要功能,而有的论断则只是用来说明特定历史时期中特定国家的重要活动。
列宁在马克思主义阶级学说的基础上制定出他的建党理论,这个理论是在沙皇俄国的封建贵族恐怖专政环境下提出的,在《怎么办》《进一步退两步》等文献中可以看到列宁建党理论的大概。这个理论认为革命的党必须由少数的、严守党的机密与遵守党的纪律的、时刻准备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而牺牲献身的职业革命家组成,必须以秘密活动为主要斗争形式。党的领导核心是在长期斗争的考验中自发地产生,而不是由繁琐的选举程序来产生。组成这样的党是因为封建沙皇专政的恐怖时代,松散涣散的党组织是不可能生存的。意大利革命家葛兰西曾经认为,无产阶级的工会组织才是现代民主制度中工人阶级政党的主要组织形式,但是从列宁的政党建设理论中可以看到,这样的政党组织在西方国家有可能生存,但在当时的俄国沙皇统治下是不可能存在的。总之,列宁的政治哲学理论,是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的基本思想出发,并且发展出一系列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能够把握和应对新的政治哲学重大问题的有高度科学性的思想。
最后,我们是否可以得到一个对列宁思想进行研究的一个初具规模的评估?20世界末苏联的解体使列宁思想的地位与价值面临危机。然而,2013年在希腊雅典召开的第23届世界哲学大会上,在题为“马克思主义的未来”的会议上,美国著名马克思理论家汤姆·罗克默尔(Tom Lockmore)在他的发言中指出,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意识到,前苏联的解体与马克思主义学说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因为苏联的党和国家在它们解体之时根本就不是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建立起来的。那种假马克思主义的党和国家的灭亡恰恰是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党和国家政权的诞生扫平了道路。[10]这种观点其实代表了多数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看法。我们认为,这种看法也完全适用于对列宁思想的评估,列宁哲学遗产和他的政治哲学也不应该因为前苏联解体而被否定,也许,正是前苏联解体才使人们对列宁哲学遗产和其国家学说的研究有了一个更为客观和科学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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