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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培的“资产阶级”概念
——以《衡报》为中心

2018-02-20徐天娜

学海 2018年6期
关键词:阶级平民革命

徐天娜

内容提要 西方语境中的“资产阶级”(Bourgeoisie)概念在20世纪初经由日本进入中国语境,刘师培、何震等在他们创办的无政府主义刊物《天义》和《衡报》中率先对这个概念进行了中国化的诠释与实践。相比于《天义》对“资产阶级”概念的翻译和学理介绍,《衡报》所呈现的“资产阶级”概念则与中国社会和革命发生了关联。在《衡报》中,刘师培等在讨论中国民生问题、无政府共产主义革命和中国革命策略时,因对革命主体的认识发生了变化,“资产阶级”的内涵也相应有所不同。他们通过对“劳民革命”和“农民革命”的论证,将“资产阶级”概念融入了关于中国社会和中国革命的分析之中,这成为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兴起前一个值得关注的思想课题。

引 言

“资产阶级”(bourgeoisie)是一个在西方语境中生长出来的现代概念,其内涵因马克思的论述而别具意义。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个概念伴随着《共产党宣言》在东亚的知识旅行,率先进入日本语境,其后经中国留日知识分子的使用和译介进入中国语境。众所周知,《共产党宣言》第一个汉译本(仅包括“序言”和第一章)是由民鸣(署名)据1906年幸德秋水(1871-1911)、堺利彦(1871-1933)的日译本译出,于1908年3月发表在刘师培(1884-1919)、何震(1885-?)夫妇在东京创办的无政府主义刊物《天义》第16-19卷合刊(春季增刊)上。《天义》在当时中日知识界中颇具影响,只是在合刊后因日本政府对无政府主义的镇压不再出新刊。1908年4月28日,刘师培以何震之名在东京发行《衡报》①,托名澳门平民社出版,是为接续《天义》的另一份有影响力的无政府主义刊物。《天义》和《衡报》不仅是宣扬无政府主义和女权主义的阵地,同时也是近代中国知识转型过程中的重要的知识场域,是诸多术语的中国传统用法与西方现代意涵交织、竞争的平台,也是讨论“阶级”及其下位概念“资产阶级”如何进入中国语境的理想范本。

大体而言,虽然《天义》中被刘师培等认同的“阶级斗争”思想在《衡报》中也被继续阐释和宣扬,但两刊中所涉及的“资产阶级”概念区别亦大。《天义》中多是对“资产阶级”概念的翻译和学理介绍,而《衡报》中所呈现的“资产阶级”概念则大多与中国问题直接相关,被作者们用以分析中国民生状况和中国革命策略。从《衡报》开始,刘师培等将注意力转向中国国内,与此同时他们也将中国革命的主体逐渐从日本学者所使用的“平民”(proletariat)转向“劳民”“劳民阶级”和农民、农民阶级,而所对应的革命对象则有官僚、资本家、绅商、“资本阶级”及田主(地主)阶级等,其中“田主”又为“资本家”(capitalist)或“资本阶级”(bourgeoisie)之一大组成部分。②

在《衡报》所论述的“劳民革命”和“农民革命”中,“资产阶级”概念常常通过“资本阶级”这个术语来表述,同时还兼用上流阶级、权力阶级、富豪(阶级)、富民等术语,而幸德秋水所使用的译词“绅士阀”(bourgeoisie)则连同“平民”一起淡出刘师培等人的语汇。不过,对于“资产阶级”(bourgeoisie)与“资本家”之间的具体区别,他们也是模糊的。这个变化过程实际上也暗含了中国早期无政府主义者对中国革命认识的变化和思想的分化。

长期以来,学界对“资产阶级”这个基本概念如何进入现代中国语境,最初如何被中国人所理解和诠释的研究十分薄弱。德国学者李博(Wolfgang Lippert)曾对“资产阶级”概念在日本和中国语境中出现的根源及原因作了简单的语义学上的追溯和分析,但并未论述该概念在中国语境中的实际运用。③本文拟在李博研究的基础上,借助《衡报》中的重要文本,进一步探讨“资产阶级”这个基本概念的中国化过程。

民生问题与革命主客体的转换

刘师培对于中国民生问题的关注,最初受到日本社会主义活动家堺利彦的影响。1907年9月13日,刘师培在函告钱玄同社会主义讲习会第二次集会地点的信中称:“延日人堺利彦君演说,并研究中国民生问题”。④两天后社会主义讲习会第二次集会召开,刘师培在会上发表题为《中国民生问题》的演说,“陈说中国农民之疾苦及中国旷土不耕、谷不敷食之状况,并推论贫民弃农就工之由,致使作工之苦”的状况。⑤其后,该演说分两次刊载于《天义》第8、9、10卷合刊和第13、14卷合刊上。

刘师培等所谓“民生问题”,首先侧重于揭示中国农业的发展现状和农民的生活现状。在《中国民生问题》中,他指出:“中国以农业立国;至于近日,转人人有轻视农业之心”,但这是一个世界性的普遍问题,他认为法国社会党领袖西欲列斯⑥在《社会主义与农民》中“历举现今经济界之趋向”,其“所据公例有三:一为田舍人口日以减少,都市人口日以增加。二为田舍人减少,均为劳动者(小作人);都市人增多,其最大多数亦为劳动者。三为农业器械发明,则减劳动者之数,而小农为之消灭。即劳动者所得赁银,亦因以节减。”就中国而言,三“公例”中“惟后一例尚未现;至于前二例,则现象已呈。蔽以一言,即市业日增,野业日渐;作工之人日益,而力农之人日损耳。此实中国前途之一大隐忧也。”⑦可见,在刘师培看来,自古以农业立国的中国,在现代工业兴起的过程中,一方面农业由“本”转“末”,另一方面因机器生产代替手工劳动,劳动者数量减少的同时,农人数也在减少,这是中国面临的严峻的民生问题。

与此同时,农民还遭受“资本家”的压迫,因此必须对农民的疾苦进行调查,以备策略。在与刘师培的文章同期刊出的《哀我农人》一文中,作者认为“自万顷湖抗税事起,官吏镇以兵,捕获首事之人,为中国官吏助资本家虐待农民之始。论者均为农民不平,不知农民之苦,有甚于此。”作者在文中罗列了中国农民的诸多疾苦之状,文末指出:“彼万顷湖之役,特农民罹苦之一端耳。倘各省志士持有平民主义者,于现在农民疾苦,确实调查,以申官吏、富豪之罪,亦近今之急务也。”⑧“调查”一事,即指1907年10月由刘师培等发起成立的“农民疾苦调查会”,该会专门研究中国农民问题,以求反映农民的生存现状,唤起社会对农民问题的关注和对官吏、资本家的批判。《农民疾苦调查会章程》中称:

中国幅员广大,以农民为最众,亦以农民为最苦。惜困厄之状,鲜有宣于口、笔于书者。近今所出各报纸,于各省政治、实业,虽多记载,然于民事则弗详。民事之中,又以农事为最略。嗟我农人,诚古代所谓无告之民矣。仆等有鉴于此,爰设“农民疾苦调查会”,举官吏、富民之虐,据事直陈,以筹农民救济之方,兼为伸儆平民之助。海内志士,如有热心平民主义者,均乞代任调查,或各举所知,通函本会,则多数农民之幸也。⑨

1907年底,刘师培、何震回国之后曾向端方上书,但在上端方书中,刘师培一仍其旧,继续关注民生问题,条陈“补救之策”五则、“弭乱之策”十条,洋洋洒洒数千字。上书中刘师培也没有使用“平民”“劳动者”“绅士”“绅士阀”以及“阶级”等日本所造现代术语,却使用了“人民”及与之相对立的“豪民”“劣绅”等术语,他指出“今中国之大患,即在民贫之一端。民贫则身苦,身苦则思乱”,并表示“中国革命党所持之旨,不外民族主义。故舍排满而外,别无革命。”⑩

刘师培所称放弃排满革命的主张,实背于他之前的主张。他的《中国民生问题》连同《天义》8-10卷合刊上所刊载的《论新政为病民之根》《非六子论》《鲍生学术发微》等文章,主要目的在于表明无政府主义主张,而这些文章也被视为刘师培与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在思想上分道扬镳的政治宣言。其时,孙中山等人提出推翻清统治、建立新政权的主张。刘师培则认为“倘于政府尚存之日,则微不如守旧,立宪不如专制。”但他却在上书中简化了中国革命,放弃排满革命的主张则是他与孙中山等人关于中国革命的二次背离,也是他本人对于无政府革命的背离。

一般认为刘师培夫妇投入端方之毂后,即“充当暗探,破坏革命”,其实不然。1908年2月,刘、何二人返回日本后,继续从事无政府主义革命的宣传工作。3月《天义》在16-19卷合刊出刊后无疾而终,4月刘师培、何震继而创办《衡报》。刘师培在《衡报》的卷首语中指出,《衡报》办刊宗旨有四:“一、颠覆人治,实行共产。二、提倡非军备主义及总同盟罢工。三、记录民生疾苦。四、联络世界劳动团体及直接行动派之民党。”可见,民生问题依然是刘师培关注的重点,但他也发现,幸德秋水等人所使用的“平民”概念无法适应中国革命的现实需要。

幸德秋水当初选择“平民”一词是为了对抗“国民”这个暗含国家中心的术语,在他和堺利彦所译《共产党宣言》中,“平民”也是马克思主义中“proletariat”的日语对译词。但随着幸德秋水等人的“中等阶级”构想的展开,“平民”的涵盖范围开始扩大,不仅包括社会中身处饥饿、贫困、无固定居所的流民,还包括反统治阶层的少数富人、农民、手工业者、小商人以及新兴工人、新职员等。严格来说,这样的归纳与无政府主义所倡导的社会中的人的绝对平等相悖,因此在《论国家之利与人民之利成一相反之比例》一文中,刘师培提出了一个基本论点:“现今世界一般之瞽论,均以国家之能力,足以保卫人民;国家强盛,则人民蒙其利;国家微弱,则人民蒙其害。此实大谬不然之说也。吾今即其说而反之曰:国家愈强,则人民愈苦。国家之利与人民之利,成一相反之比例。”他通过大量的论证,舍弃了“平民”的追求,最终选择了“人民”。

具体而言,在这篇文章中,刘师培通过四组相互对立的关系进行论证,即国家与人民、国家与国民、国家与平民以及国家与劳民,而这四组关系又衬托出近代国家学说中的四种思想——爱国主义、帝国主义、祖国主义和资本主义。从刘师培的论述中可知,普通意义上的“人民”是指国家内部所有成员,与“国家”之间构成一种权利与义务的关系,国家为人民提供保障,要求人民具有爱国主义精神。但是从无政府主义的角度看,这并非“人民”的真正含义。“国民”与“人民”类似,但“国民”的字义是“国家之民”,相对于近代领土国家;“平民”是与君主、政府、“富民”等相对立的概念。与前三者相比,“劳民”具体到某一个社会群体,突出职业属性。既然要废除国家,那么普通意义上的“人民”和“国民”都会随国家而消失,与君主、政府相对立的“平民”亦会随之消亡,而“劳民”是可以承担革命的重任的。刘师培设想通过无政府共产革命“颠覆”政府和国家之后,建立一个无政府、无国家的绝对平等、自由、博爱的“新社会”,恢复人与人之间绝对平等的关系。所以他选择继续使用“人民”的概念,希望“新社会”中的“人民”是完全自由、绝对平等与互爱互助的。因此,该文可视为刘师培后来决定舍弃“平民”和“国民”,代之以“劳民”作为无政府共产主义革命主体并籍此最终实现“人民”的开始。

“劳民革命”中的“资本阶级”

无政府共产主义(anarchist communism)反对任何权威、权力中心和财产私有。早在1907年9月15日召开的社会主义讲习会第二次会议上,堺利彦便指出:“改革财产私有制度,复为上古共产之制”。堺利彦的看法可以追溯到俄国无政府革命理论家克鲁泡特金(Pyotr Alexeyevich Kropotkin,1842-1921),克鲁泡特金在其所著《面包掠夺》一书中称,他曾从欧洲10-12世纪的村镇中找到了共产主义的原型,认为当时村镇中的人经过了三个世纪的奋斗,将自己从宗教和世俗的束缚和压迫中解放出来,发展出了一种共同劳动和共同消费的村镇模式,并一直持续到18世纪。

刘师培在《衡报》中介绍了克鲁泡特金在《面包掠夺》中所论述的无政府共产主义:“由无政府主义而生共产制,由共产制而至无政府”,并在接受克鲁泡特金思想的基础上,结合中国古代原始共产主义思想——“皇帝明民共财”(《礼记·祭法篇》),论证在中国实行无政府共产制的可能性,试图创建中国无政府主义共产革命理论,继而推行无政府共产主义革命。他指出:“中国欲行此制,必先行之于一乡一邑中,将田主所有之田、官吏所存之产(如仓库),官商所蓄之财(每乡富民,均有蓄藏。又,典当各业,多为富民所开设。)均取为共有,以为共产之滥觞。”“此制既行,复改良物质,图生产力之发达,使民生日用之物,足供全社会人民之使用,则争端不起,而共产制度亦可永远保存。”刘师培认为,既然无政府共产制要夺取地主、官吏和官商所占有之物,那么这些人也就是革命的对象。而对他们进行革命的任务,则交给了“劳民”和农民。

以“劳民”作为革命主体的思想,实际上来源于欧洲的经验。其时因避祸而远走欧美的张继(1882-1947),将欧美世界对中国革命的观察和看法,以及欧美世界的革命经验函告刘师培。1908年5月,张继从英国伦敦致信刘师培:“西方普遍人士,均言中国人无革命之资格。革命党人亦谓,中国仅有革命之空言,恐难成事。由实际而言,亦不足怪。欧美革命,均属社会革命,与中国革命之性质不同,但彼之事业,计有数端,必当效法。”他建议中国革命应该效法欧美革命:“无论行各种革命(政治革命,社会革命),均当以劳民为基础。”

要将“劳民”作为革命的基础,就必须有意识地动员和组织“劳民”,“即劳民无革命程度,亦宜竭力运动,方为革命之正道。”相比之下,“中等社会之人,最不可信”。张继提出,“吾党之要务,即设立工党于各所是也。依法国劳民协会之法,偏向各省设立,此乃吾党最大之事业也。”因此,《衡报》在刊发张继来信同号,以显眼位置刊出《汉口暴动论》一文,文中称:

近岁以来,中国民生,日即于贫困。由是,由贫困而生愤激,由愤激而思叛乱。然各省暴动之举,虽以劳民占多数,然必革命党人鼓吹于其间,欲资以攻城掠地,非由劳民为主动也。吾党之意,以为中国革命非由劳民为主动,则革命不成;即使克成,亦非根本之革命。故吾党所希望者,惟在劳民之直接行动。幸近岁中国劳民,渐生自觉之心。暴动之举,其有由劳民发端者,一为镇江抵抗警察,一为万顷湖农民抗税,均含有社会革命之性质者也。而近日汉口暴动,其效尤著。

也就是说,刘师培等从1908年4月11日汉口摊贩罢市风潮中警民冲突事件中,看出了“劳民”作为革命主体的新生力量和希望,认为汉口暴动较中国之前发生的各种罢工都有进步,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曰罢市发端于小商,而大商受去牵掣,乃小商为主动,而大商为被动者也,与昔日各省罢市,小商受大商牵掣者不同。

二曰罢市以来,小商行示威运动,与兵警为敌。昔日各省之罢市,仅闭门自守而已。今则破坏官厅、警局,击退兵警。盖于罢市而外,兼行他项之抵抗运动者也。

三曰罢市以来,小商袭击大商店,与富民为敌。昔日各省之罢市,小商因贸易之停,恒陷贫乏。若豪富之商,则鲜损失。若此次汉口暴动,其所破坏者,则以大商店占多数,则小商对于富民,已恒蓄不平之念。

总结起来就是:“中国之小商,属于平民之一部者也;官吏、兵警者,政府之走犬也;大商者,资本家也。故汉口小商之暴动,乃平民之反抗政府者也,乃平民之反抗资本家者也,则谓此举为平民革命,可矣。”他们还臆测汉口罢市所产生的混乱状态是一种“无政府之现象”,是“无政府之先机耳,然足证欲达无政府之目的,必自劳民革命始。故吾党之所希望者,则以劳民欲实行社会革命,必先与汉口之地实行总同盟罢工。”他还试图将这种革命经验从汉口推广至全国:“汉口者,中国适中之地也;总同盟罢工者,无政府革命之惟一方法也。汉口实行总同盟罢工,则无政府共产之社会可由汉口而推行于全国。惟欲达此目的,必自组织劳民协会始。”

《衡报》第五号上发表了刘师培特地撰写的《论中国宜组织劳民协会》一文。该文开篇指出:

布鲁东《何谓私有财产》(Qu’est-ce que la propriété)之言曰:“私有财产权者,乃世界罪恶之根源。凡人类自有生以来,所罹极端之罪恶及灾害,此其连锁之第一环也。”……罗列(Roller)《社会总同盟罢工》(The Social General Strike)亦曰:“近世劳民,虽非永作一人之奴隶,然去此适彼,仍其身为资本阶级之奴隶而已。社会一日不破,将永无脱身之期。”

这两点成为刘师培的理论依据,他由此断定:“处今之世,一切革命均由经济革命发生,而经济革命又由劳民团体发生,此必然之势也。故吾党对于中国,首冀劳民之革命。”与此同时,刘师培还从中国历代的革命经验中寻求“劳民革命”的历史依据,得出“中国历代之革命,均劳民为之主动者也”的结论:“由是而言,则国家与一次之重役,劳民必生一次之革命,而劳民革命之原因,均以不堪重役,铤而走险。盖劳民非陷于困阨,则革命之念不生;革命非由劳民倡始,则其实不成。”并借此说明“中国劳民具有革命之资格”,而“劳民结合,乃政府所深惧。”“足证劳民团结,有抵抗政府之能”,“凡欲抵抗政府者,安得不从事于劳民结合乎?”。刘师培“一语而断之”:“中国历代之革命,既均由劳民阶级发生,则现今之中国,欲与真正大革命,必以劳民革命为根本。”

刘师培认为“在下之人”“团结转坚”,有三种结合方式使“在下之人”形成“劳民阶级”:一是“职业之联合”,分“商业之集合”与“工业之集合”;“二是乡谊之结合。凡同省、同府之民,萃居一境者,虽所执之业有农、工、商之不同,然均互相联络,以会馆、公所为机关”;“三是会党之结合”。

不难看到,刘师培所谓“劳民阶级”,较“平民”的指涉范围要宽泛很多,同时也比西方语境中“worker”的指涉广泛。“劳民”不仅包括了各类工厂工人、船运工人、矿工、筑路工人、小商人、小工(瓦工、木工、裁缝工、车夫、担夫、轿夫等)、农民和兵警(“且兵警亦系平民之一”)等,还包括了“半属于劳民”的各会党组织成员(哥老会、红灯会、三合会、小刀会、大刀会、白莲教、在理教、八卦教等)等一切依靠劳动获取生活资料的人。这些依靠职业、乡谊和会党结合的团体,被认为是克鲁泡特金所说的“由互助感情而生自由之集会”。

刘师培认为,劳民陷于贫困的原因是“政府搜刮民财”和“资本家扩张权力”,“中国自今以后,乃资本家扩张势力之时代。”“资本家乘其隙,利用物质之文明,垄断生产之机关,使役劳民,以施其赁银制度。”所以“中国至于今日,乃资本家压力进步之时代也,又劳民受制于赁银之时代也。由是而降,富民社会、劳民社会必区划阶级,与欧美、日本相同,故劳民所受之苦,以今日为最甚。”因此,“劳民”结合起来革命是必然之事。

尽管刘师培说“中国在上之人,乏结合之性”,但他还是以“富民社会”“资本阶级”作为指涉革命的对象。在《论中国资本阶级之发达》一文中,刘师培在标题之下加注英文:“The Chinese Capitalist”,说明他所说的与“劳民阶级”相对立的“资本阶级”,实际上是西方语境中“capitalist”(资本家)的群体化结果,而与“bourgeois”或“bourgeoisie”不同。刘师培文中指出:“资本阶级”最初是清朝中叶的“富民”,他们分为四类:“贪酷之吏”“乡里豪民”“盐业之商”和“票号之商”,当时他们虽然为“富民”,但“饶于财产而薄于权力”,是被压制的。而咸、同以降,因太平天国起义的影响,中国逐渐出现“豪族社会之现象”。到了近代,受重商主义的影响,社会上“不以营利为讳言”,“由是,资本家以营利为业者,昔为一般社会所贱,今转为一般社会所尊”,并呈现出三种现象:“实业日增”“商人日尊”“商权日伸”。刘师培认为,资本家在中国的扩张成为必然。“有此数因,故近日之富商均渐变而为绅士,上于官吏相通,下与新党相逐,因借用新学而其名愈尊,因上攀达僚而其势益固。其始也,行于上海;继则各省绅士,公为商业;又继则官僚、新党,亦思以资本家自居。自是,官、绅、士、商和而为一,提倡商权,伪兴实业,以盗一己之名,以夺平民之利。”这样造成的结果是:“一曰一切利原均为资本阶级所吸收”;“二曰一切劳民均为资本阶级所役使”。所以,刘师培提出“抵抗资本阶级,固当今之急务,而吾党所当从事者也。”

“农民革命”中的“资本阶级”

无论是对《民报》革命派,还是对刘师培等无政府主义者而言,“proletariat”始终都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幸德秋水和堺利彦选择“平民”对译这个术语,寄托了他们改造日本社会的期望。将“平民”迁移到中国语境时,中国无政府主义者的理解和当初创制这个对译词的日本知识分子的关怀有所不同,自然对应的革命对象也相异。朱执信本人最初反对使用“平民”“劳动者”“劳动阶级”和“绅士阀”“资本家”等,别出心裁地新创了“细民”和“豪右”,最终没有成功,朱本人甚至后来也改用“平民”“劳动阶级”等术语。但朱执信的设想不无道理,因为革命不能缺失农民这个群体。

刘师培虽然对“劳民”反抗“资本阶级”寄予厚望,但是他根据对中国山东、四川、贵州等地农民生活状态的调查报告,为无政府共产主义革命找到了另一大主体——农民。为了论证无政府革命与农民革命之间的关系,《衡报》1908年6月28日第七号定为“农民号”专刊,专门讨论中国农民状况和农民革命的现实和前途问题。在《无政府革命与农民革命》一文中,刘师培指出:“无政府革命欲使之施行于中国,可循者,果何法乎?此诚今日最大之问题也。试由此问题而解释之,曰:中国农民果革命,则无政府之革命成矣。故欲行无政府革命,必自农民革命始。”对于“农民革命”的具体方式,他提出了两条建议:抗税和反对政府及田主。理由是:

甲、中国大资本家仍以田主占多数,田主之制覆,则资本阶级之大半亦因之而覆,故抵抗田主即抵抗多数资本家。

乙、中国人民仍以农民占多数,农民革命,即全国大多数人民之革命也。以多数抵抗少数,收效至速。

丙、中国政府只财政仍以地租为大宗,农民对政府抗税,则政府于岁入之财政失其大宗,必呈不克维持之象,而颠覆政府,易于奏功。

丁、财产共有制,必以土地共有为始基,而土地则以田亩为大宗。惟农民实行土地共有,斯一切财产均可易为共产制。

“田主”即地主,把“田主”与“资本家”视为一类的观点,梁启超早在1904年称赞和介绍“社会主义”的《中国之社会主义》一文中就已指出过:“社会主义者,近百年来世界之特产物也。檼括其最要之义,不过曰土地归公,资本归公,专以劳力为百物价值之源泉。麦喀士曰:‘现今之经济社会,实少数人掠夺多数人之土地而组成之者也。’拉士梭尔(即拉萨尔,引者注。)曰:‘凡田主与资本家皆窃也盗也。’”只是梁启超觉得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e,1825-1864)的说辞太过激烈,“此等言论,颇耸听闻”,认为社会主义的主张实际上与中国古代的井田制相似:“此等言论,与千百六十六年万国劳力党同盟之宣言书,何其口吻之逼肖耶?中国古代井田制度,正与近世之社会主义同一立脚点,近人多能言之矣,此不缕缕。”

与梁启超的看法相近,刘师培等也从中国古代井田制中寻找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历史根据。从刘师培罗列的进行“农民革命”的几点理由可以看出,他延续了拉萨尔的看法。但刘师培更强调中国社会中的“田主”是“资本家”或“资本阶级”的主要组成部分。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中国社会主要由地主和农民这两大阶级构成,因此他号召农民阶级对地主和“资本阶级”的革命,认为农民阶级的四大本性决定了他们可以成为无政府共产主义革命和农民革命的主体:

一、农民者,有团结之性者也。……

二、农民者,含有无政府主义者也。……

三、农民者,保存共产制者也。……

四、农民者,有抵抗之能力者也。……

刘师培指出,近代以来,中国农民所受之苦更甚于往昔,所以“若一旦实行革命,势必由小团结进为大团结,由小抵抗进为大抵抗,由固有之无政府共产制进为高级之无政府共产制。盖观于农民之富于团结,则知小团结之力必可扩为大团结;观于农民之敢于抵抗,则知小抵抗之力必可扩为大抵抗;观于无政府共产制存于农村,则知无政府共产制最适宜于农民,此农民革命所由为无政府革命之权舆也。”以小团体的联合来抵抗资本主义的策略,实际上是俄国无政府主义理论家巴枯宁(Mikhail Bakunin,1814-1876)的主张,克鲁泡特金在《面包掠夺》中继承了这种主张。刘师培乐观地估计:“农民必可得胜利”,“农民既起,则市民必乘机纷扰,举凡所谓官吏、资本家者,均可颠覆于一朝。彼政府又安有不灭之理哉?故农民革命之结果,其势必达无政府之一境。”至于革命成功之后的农民问题,刘师培认为只有“土地共有”和“改良农业”。

在寻找农民成为一个革命的阶级的可能性依据的同时,刘师培也在寻找将中国的“田主”和“资本阶级”作为革命对象的合理性依据。他指出,“田主”是万恶之源,与农民之间形成一种不平等的主仆关系:

重农之国,民间以田多为富。欲垄断多数之土地,不能不使役多数之农民,而田主、佃民之阶级遂一成而不可易。是犹工商发达之国,资本阶级必以工民为奴隶也。……中国田主制度,……乃由于社会间之自由兼并者也。至其结果,则主仆之关系以成。

在这种主仆关系中,“若现今各省之佃民,对于田主,均称‘老爷’”,刘师培解释:“中国“老爷”之称,本包含‘权力阶级’‘资本阶级’‘上流阶级’各意义,与英语Bourgeois同,则佃民以田主为上级,而己身甘处于奴隶,明矣。”刘师培把1907年发生的芜湖万顷湖千余名佃民的暴动事件视为土地兼并导致民变的最典型案例。当时清政府实施新政,为奖励实业,全国各地兴办屯垦局,由绅商集资认领。万顷湖面积宽广,在清政府的政策保障下,当地官员和屯垦局及富绅联合起来以公司名义承租、认领土地,并招佃民进行开垦。但因1906年水灾的影响,加之人为因素,到1907年参与开垦已两年的佃民“未有进款,负债甚多”,而放租公司的富绅和资本家最先承诺只收半租,实际上却“欲收全租,被水之田亦不酌免”,由此激起民变。《衡报》在报告中说,“公司暴敛横征,民不堪命”。所以刘师培认为芜湖万顷湖的新垦之田“大抵由富豪阶级出资购买,共同管理,或设农业公司,恒合其群力,以压多数之佃民,而官吏复加以保护,盖不啻资本团体与平民团体之关系也。故横征暴敛,无所不至。佃民所受之苦,此为最甚。”

从中可以看出,刘师培实际上把佃民视为“平民”之一部分,而“平民”原来对应的是“无产阶级”这个概念,与“资产阶级”形成对抗关系,只是刘师培换了一种表述方法,以“资本团体”代指的“资产阶级”。而农民想要独立革命、摆脱贫困,就必须摆脱对地主和“资本阶级”的经济依附,“维持昔日兼营之业,而渐握一切生产之实权”。因此,刘师培提出了在中国实行农业和工业联合制的构想:“要而论之,资本阶级所以杜农人兼营之业者,恃有机械及公司之制耳。然此等之业,果由农人自营,则较之公司所费,约省数倍。”实行农业和工业联合制,是“农民竞胜资本家惟一之政策也。”“若行此法,则所谓资本主者,即全部之劳民;其全部之利,亦为劳民所共分享。由是尔进,则全国富力悉集于农村,而农人无复穷困之虑。”

结 语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在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思想的影响下,刘师培关于中国革命构想、革命主客体的确定都是随着他的革命认识和革命策略的调整而变化的,他关于革命的主体大体上是从“平民”再“劳民”再“农民”,关于革命对象的描述则从“绅士阀”转变到“资本阶级”。但“资本阶级”的指称内涵也在变化,先后指代近代资本家阶级(capitalist)、地主阶级以及资产阶级(bourgeoisie),而对于对“bourgeoisie”和“capitalist”之间的具体意涵,刘师培的认识始终是模糊的,在他的论述中,二者最大公约数是“资本阶级”。“资本阶级”开始作为与“劳民”相对立的概念,后来在刘师培“农民革命”的阐述中,被转换成与“农民”相对立的概念,甚至被视为中国固有之名词“田主”和“老爷”的代名词,其涵盖范围和语义与西方现代语境中的“资本阶级”是有区别的,与幸德秋水等人所创制的“绅士阀”亦不相同。

总之,在工团无政府主义的影响下,《天义》突出“平民”和“绅士阀”之间的阶级对抗性,而《衡报》在无政府共产主义的影响下,起初突出“劳民”与“资本阶级”之间的阶级对抗,随后刘师培基于对中国农民生活状态的调查及中国原始共产主义思想的认识,突出农民阶级与“资本阶级”之间的阶级对抗。但刘师培等无政府主义者的种种革命构想,最后均因《天义》和《衡报》的停刊而终结。1908年11月,刘师培回国后充当端方幕僚,专注于中国传统学术之研究。辛亥革命之后,刘师培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当年在日本东京激情澎湃的无政府主义革命运动,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段误入歧途的经历。

①为避日本警察,《衡报》文章多无署名,据万仕国编《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陈奇编《刘师培年谱长编》(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及梁展《世界主义、种族革命与〈共产党宣言〉中译文的诞生——〈天义〉〈衡报〉中的社会主义宣传为中心》(《外国文学评论》2016年第4期)等的考证,并结合《衡报》中有署名的和可互证的文章,能推断作者为刘师培的文章有:《发刊词》《社会革命与排满》(万仕国、梁展)、《汉口暴动论》(万仕国、陈奇)、《论中国宜组织劳民协会》(万仕国、陈奇)、《中国资本阶级之发达》(在《论中国宜组织劳民协会》的文末刘师培有明示)、《无政府革命与农民革命》(万仕国、梁展)、《论中国田主之罪恶》(万仕国、陈奇)、《论农业与农业联合制可行于中国》(文中显示与《无政府革命与农民革命》作者同)、《论水灾系共产无政府之现象》(万仕国、据《杂记(五)中内容所涉之〈面包略夺〉一文》等9篇。

②无署名:《论无政府革命与农民革命》,《衡报》第7号,载万仕国、刘禾校注《天义·衡报》(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85页。

③[德]李博:《汉语中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从词汇—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赵倩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50-370页。

⑤《社会主义讲习会第二次开会略记》,《天义》第8、9、10卷合刊,载《天义·衡报》(上),第324-325页。

⑥万仕国认为该人疑似饶勒斯,或译觉列士(Jean Jaurès,1859-1914),是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和哲学家。1902年组建了法国社会党,1904年创办了社会党机关报刊《人道报》,并著有《社会主义研究》(1901年)等。参见万仕国、刘禾校注《天义·衡报》(上),第149页。

⑦申叔:《中国民生问题论一》,《天义》第8、9、10卷合刊,载《天义·衡报》(上)第149-150页。

⑧无署名:《哀我农人》,《天义》第8、9、10卷合刊,载《天义·衡报》(上),第292-293页。

⑨无署名:《农民疾苦调查会章程》,《天义》第8、9、10卷合刊,载《天义·衡报》(上),第5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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