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中的“残书”意象及其精神内涵*
2018-02-20张培锋王卢笛
张培锋 王卢笛
书籍作为人类文化的载体,其重要价值是几乎所有人都认可的。或许在一般人看来,书籍的可贵在于它的完整、准确等等,假如它“残”了,不管是残破还是残缺,总是不完善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不过,阅读中国古籍,特别是古典诗词,却会发现似乎古人特别喜欢读“残书”。先看数量,笔者使用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进行全文检索,“残书”一词检出640条,其中集部检出575条,可见“残书”一词主要出现在古代诗文集中。当然,这些文献中出现的“残书”字样未必全部属于本文要讨论的主题,但限于数量过多,笔者并没有核查每一条文献并做出筛选,但我相信,这其中的大部分“残书”例证是适用于本文的。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唐诗语汇意象论》一书,a关于“意象”,松浦友久说:“文言(文语文)所表现出来的孤立语的性质之强,使诗语与诗语、诗句与诗句之间的关联,与其说是逻辑性的,倒不如说是感觉和情绪性的。它们是一种中心部明确、周边互相渗透的意象的连锁存在,因而留给读者一种很大的根据自身体验去作主体性解释的可能。诗的客观基因之一是抒情,而抒情的主体总是自我之主观。假如这是事实的话,由节奏性与声调性所支撑的相互渗透的意象的连环组合,作为诗的语言的条件,恐怕能说是最令人向往的状态。”这段理论概括也足以支撑本文下面的论述。松浦友久:《唐诗语汇意象论》,陈植锷、王晓平译,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7页。考察了“猿声”“蛾眉”“断肠”“夜雨”等常见意象。按照意象论的说法,我以为“残书”也可以视为古典诗词的一个重要意象,不仅仅在于它作为一个独特的词汇在诗词中出现的次数足够多,还在于由它表现出来的特殊情致和韵味,与其他古典诗歌意象并无二致,完全具备作为诗歌意象的若干基本要素。
与许多诗词中的意象一样,“残书”的意象最早出现在唐诗中,宋代之后大量出现,其中《全宋诗》的用例达到170条,而唐代之前无一用例。这一点其实很好解释,因为中国古代真正意义上的书籍大约也就是产生在这个时期,此前只能称之为“残编”或“断简”。事实上,作为“残书”的同义语,“残编”一词在后世也仍旧频繁使用着,只是在含意上与“残书”有了一些细微的区别。其实,即使“残编”这个词汇,在唐前使用的也并不多,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庾信在《谢滕王集序启》中说的:“至如残编落简,并入尘埃;赤轴青箱,多从灰烬。”a《文苑英华》卷六百五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描写的只是书籍遭受毁灭后的情境,尚没有唐代之后将“残书”作为阅读欣赏对象的意味,或者说,它还不是一个具有独特文化内涵的意象。
“残书”在现存唐诗中的最早用例,当属王勃的《观内怀仙》诗:“玉架残书隐,金坛旧迹迷。牵花寻紫涧,步叶下清谿。琼浆犹类乳,石髓尚如泥。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b王勃著,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8页。蒋注在“玉架残书隐,金坛旧迹迷”句下引了出自《神仙传》卷六的一段记载:“王烈,字长休,邯郸人。入河东抱犊山中,见一石室,室中有石架,架上有素书两卷。烈取读,莫识其文字,不敢取去,却著架上。暗书得数十字形体,以示嵇康,康尽识其字。烈喜,乃与康共往读之。至,其道径了了分明。比及,又失其石室所在。”c王勃著,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第88页。显然,王勃在此只是用了这个出自道教的典故,但在此却隐含着一种重要的观念:尽管这些书已经“残”了,却更显其宝贵。我以为这一点正是“残书”作为一个诗词意象在后世得以流行的关键。
下面再分析唐诗中若干用例。乔知之的《哭故人》:“生死久离居,凄凉历旧庐。叹兹三径断,不践十年馀。古木巢禽合,荒庭爱客疏。匣留弹罢剑,床积读残书。”d《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78页。根据诗题与诗意,可知这里写的是故人去世之后,整理其旧物,残书应属其中之一,故有睹物思人之慨。这里的“残”未必单指书残,可能更多表示乃故人留下的遗物。王建《题崔秀才里居》:“自知名出休呈卷,爱去人家远处居。时复打门无别事,铺头来索买残书。”e《全唐诗》,第3428页。第一句所谓“呈卷”指参加科举考试,第四句所谓“铺头”指店铺。综合全诗,诗中写的“崔秀才”很有意思,他不参加很多文人热衷的科举考试,却时常来店铺里索买残书。为什么放着完整的书不买偏要买残书呢?或许因为这位秀才太穷,残书可能便宜一些;或许因为“残书”才是那些热衷功名的读书人不屑一顾的东西,而秀才喜欢的正是这类书。总之,只要加上一点点想象,就可知此诗写出了一个力求摆脱名利的读书人形象。“残书”又有了一层新的内涵:非功利地、随意地读书。这一意义在后世的诗词中是颇为常见的。赵嘏的《遣兴二首》之二:“读彻残书弄水回,暮天何处笛声哀。花前独立无人会,依旧去年双燕来。”f《全唐诗》,第6376页。这里“读残书”的地点显然是在自然环境之中,“读彻残书弄水回”颇有因读书而入神的意味,从书中走出来,才听到暮天中的笛声。而第三句的“无人会”说的应该是书而不是花,如此,因读书而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意味便凸显出来。薛能《老圃堂》诗同样写出了读“残书”的随意和洒脱,艺术创造上更富趣味:“邵平瓜地接吾庐,谷雨干时偶自锄。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g《全唐诗》,第6511页。这首诗并没有直接写读书,而是风趣地写春风竟然欺负我不在家,将一册残书吹落在地,而且还一页一页读着。言外之意,连风都喜欢读书,何况人呢?宋代的刘攽在其《新晴》诗中写道:“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h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88页。有异曲同工之妙。值得注意的是,唐代诗僧皎然也留下“吟看刻尽烛,笑卷读残书”i《全唐诗》,第9208页。的诗句,而且此后僧人们也留下了众多涉及“残书”的诗句,“残书”意象也更多融进了一种禅意:书虽残但仍可笑读,以这种态度看待人间的一切残缺,又何忧之有?清代东岩禅师的“斋素能长久,虔心与世殊。庭帏训稚子,隐几编残书。克苦成家业,忘情匪曳裾。税田三五亩,聊可种青畬。”j《黄莲东岩禅师语录》卷一《示余明宇居士》,《嘉兴藏》第三十八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第413页。写的大致也是这样一种心境。
前面说过,入宋之后,“残书”作为诗歌的一种意象,不断被写入诗中,而且赋予了更多的内涵,这可能与宋代诗人与书的关系更为密切,且宋代雕版印刷流行后书籍更多的缘故有关。宋代此类作品太多,这里仅举若干代表性例子。黄庭坚《池口风雨留三日》有“俯仰之间已陈迹,暮窗归了读残书”句,a黄庭坚撰,任渊等注:《黄庭坚诗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016页。从全诗看,他想表达的是:人世间的一切实在变幻莫测、难以捉摸,还是躲进小屋,读读残书更有味道。惠洪《送海印奭老住东林》诗:“扫径帚粘新落叶,开窗风掩读残书。”b释惠洪著,释廓门贯彻注:《注石门文字禅》,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866页。李弥逊《和学士秋怀其一二》:“一生百斛无余事,只有残编未忍捐。”c《全宋诗》第30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326页。一生的功名、事业等等,什么都可以抛弃,但只有残书不忍丢弃。南宋的陆游大约是古代最喜读书的诗人之一,他留下的书写“残书”情结的诗歌也最多,粗略的统计也达三十余首,比如《村居书事》:“雨漏日惟支败屋,鼠余时自缉残书。”d《全宋诗》第40册,第25412页。屋子漏雨,老鼠横行,诗人每天要做的就是收拾那些鼠啮蠹蚀的残书。《枕上》:“久贫仅守残书笈,未死犹须几酒壶。”e《全宋诗》第40册,第25345页。贫穷的家中,只剩下一些残缺的书籍,所以更值得珍惜。以上两首诗,将残书与贫穷联系在一起,要表达的其实正是孔子所谓“贫而乐”的情怀(《论语·学而》)。身贫却能乐,只因为尚有残书在。《南窗》:“新春又将近,晚景但堪哀。用底舒怀抱,残书阖复开。”f《全宋诗》第40册,第24969页。《书适》:“老翁垂七十,其实似童儿。山果啼呼觅,乡傩喜笑随。群嬉累瓦塔,独立照盆池。更挟残书读,浑如上学时。”g《全宋诗》第39册,第24798页。这两首诗也可以对照着读。人到了年老的时候,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抒发怀抱的呢?只剩下卷卷残书了。而对于一个70岁的老人来说,只要拿起一册残书,就仿佛回到上学的少年时代,这里的残书或许正是诗人读了一辈子的那些书,可能已经残破不堪,但残书上保存着的生命记忆,又是任何东西都不可替代的。可以说,陆游是真正从残书中读出趣味,由之品味出人生百态的诗人典型。南宋晚期的刘克庄也是一位对残书情有独钟的人。他既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位学者,从残书中他读出了比别人更多的东西。比如他的《答傅监仓》诗说:“窗下残书千遍读,卷中一字几回更。”h《全宋诗》第58册,第36186页。一部残书可以读上百千遍,何以故?很可能是因为诗人想补足它的残缺或脱落之处,所以要不断地品味。有时为了确定书中的一字而反反复复,在旁人看来是极苦之事,但对他来说却有无穷趣味,以至对残书的辑补修复,成为古来的专门学问,一代一代的学人乐此不疲。正因为如此,他仿佛要为残书写下一个总结性的断语,留下“残书殊有味,读到角吹终”(《牢落》)i《全宋诗》第58册,第36191页。的诗句。残书是寂寞学人的伴侣,可以终生相伴,青灯古卷,读出的是有涯人生的无穷滋味。
如果说宋诗中的“残书”还多少写出某种遗憾之情的话,宋词中写到的“残书”简直是在直咏其美了。这或许与诗词两种不同文体在题材处理方式上的不同有关。比如康与之的《感皇恩·幽居》:“一雨一番凉,江南秋兴。门掩苍苔锁寒径。红尘不到,尽日鸟啼人静。绿荷风已过,摇香柄。澹阴未解,园林清润。一片花飞堕红影。残书读尽,袖手高吟清咏。任从车马客,劳方寸。”j《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05-1306页。与那些劳心奔波的车马客相比,幽居之中,残卷一册在手,岂不就是神仙生活?辛弃疾的《行香子·山居客至》:“白露园蔬。碧水溪鱼。笑先生、网钓还锄。小窗高卧,风展残书。看北山移,盘谷序,辋川图。白饭青刍。赤脚长须。客来时、酒尽重沽。听风听雨,吾爱吾庐。笑本无心,刚自瘦,此君疏。”k《全宋词》,第1918-1919页。严参的《沁园春·题吴明仲竹坡》:“竹焉美哉,爱竹者谁,曰君子欤。向佳山水处,筑宫一亩,好风烟里,种玉千余。朝引轻霏,夕延凉月,此外尘埃一点无。须知道,有乐其乐者,吾爱吾庐。竹之清也何如。应料得诗人清矣乎。况满庭秀色,对拈彩笔,半窗凉影,伴读残书。休说龙吟,莫言凤啸,且道高标谁胜渠。君试看,正绕坡云气,似渭川图。”a《全宋词》,第2551页。表达的都是同样的情怀。如果说真有所谓“残缺之美”的话,宋词中所写的“残书”之美不是很有代表性吗?试将三首词中的“残书”二字改为其他词汇,恐怕在意蕴上都会顿然减色的。“残书”已经不是普通之物,在此,诗人对于“残书”几乎有了一种超然的宗教性情怀。
元明清三代的文人们大致继承了唐宋时期诗歌的这种文化情怀,继续在诗词中珍爱着他们自己的“残书”。尽管在诗词的意蕴、境界等方面难以再有新的开拓,但作为一种文化情怀,本来就是相似的,因此即使有某些意象上的重复也很正常,所谓同感共契。这里想要说的是,一部书既然“残”了,其间定会有某些特殊的经历,不管是个人的,还是群体的,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总之,某部残书可能记载着某些残破的记忆,故为特定的文人所珍爱,很多是外人难以体会的。
在国家社会动荡之际特别是改朝换代之时,兵燹纷乱造成的“残书”对于诗人而言,记忆尤其深刻。这里只举几个例子。元代胡天游在《遣闷》诗中写道:“昏昏如醉复如痴,半榻残书两鬓丝。世故扰攘思乐日,暮年艰苦忆儿时。对人言语惟称好,徇俗文章懒出奇。斗酒十千无觅处,闷来消遣只凭诗。”b顾嗣立:《元诗选》初集卷五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半榻残书”与“两鬓丝”联系在一起,接下来的“世故扰攘”更点出了原因,诗人对残书的复杂感情尽在不言中。元末明初的夏庭芝在《跋封氏闻见记》中写道:“予素有藏书之癖,凡亲友见借者,暇日多手抄之。此书乃十五年前所钞者。至正丙申岁(1356),不幸遭时艰难,烽火四起,煨烬之余,尚存残书数百卷。今僻居深村,无以为遣,旦夕赖此以自适,亦不负爱书之癖矣。”c封演:《封氏闻见记》卷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代藏书家叶盛《菉竹堂书目序》说:“夫天地间物,以余观之,难聚而易散者,莫书若也,如余昔日之所遇皆是也。”明代另一位藏书家陆深在其《江东藏书目录序》中说:“壮游两都多见载藉,然限于力,不能举群聚也。间有残本不售者,往往廉取之,故余之书多断缺。缺少者或手自补缀,幸他日之偶完不可知也。”d范凤书:《中国著名藏书家与藏书楼》,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41-51页。皆为同心之言。而明末清初的张岱干脆写了一篇《自为墓志铭》,其中说:“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e张岱著,夏咸淳辑校:《张岱诗文集(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3页。不妨说,劫火之后的残书正是一代代文人的“伤心史”,面对残存的典籍,抚今追昔,产生“隔世”之感是很自然的。而他们的劫后余生,又几乎完全赖这些幸存的残书获得心理上的“自适”和救度。宋人俞文豹《吹剑录外集》载:“王文正公之父见破旧文籍,必加整缉,片言一字,不敢委弃。一夕梦孔子曰:‘汝敬吾书如此,吾遣曾参为汝子。’因名曰‘(王)曾’。”f俞文豹:《吹剑录外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除了敬惜字纸这古代久远的传统外,古代还文献记载,很多人读书前要净手焚香,然后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捧卷而读。与其说这些记载包含着某种迷信的东西,不如说是古人文化情怀的一种体现。中华文化尽管历经劫难,但最终没有毁灭,还是比较完整地传承下来,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批批“敬惜字纸”的文人们守卫着他们的精神家园。在现代社会被看得相当平常的“书”和“读书”,在古代相当长的时期里,人们对其是有着宗教一般的虔诚的,难道这样一种传统人文精神在今天已经真的不值一提了吗?残书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承载着某些难以言传的文化记忆。尽管在表层上它们“残”了,但反而较之某些新书或完整的书更增添了内蕴。捧读一册残书,不但是读书中的文字,也在读书外的往事。或许,这正是“残书”之所以获得唐宋以来众多文人的偏爱,成为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重要意象的根本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