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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政治统治中的犬儒式诸众
——维尔诺的《诸众的语法》解读*

2018-02-20张一兵

学术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福特语法

张一兵

在意大利当代左翼激进主义思潮中,维尔诺a维尔诺 (Paolo Virno, 1952—):意大利哲学家,左翼运动旗手。1979年因牵涉红色旅事件被捕,1982年被判刑12年,维尔诺上诉获释候审;1987年他最终被无罪释放。1993年任乌尔比诺大学哲学教授,1996年任蒙特利尔大学哲学和传播伦理学教授,现为罗马大学哲学教授。代表作为《诸众的语法》(2003)、《诸众:创新与否定之间》(2008)等。可能是在阿甘本之外最有思辨能力的理论家之一。《诸众的语法:当代生活方式的分析》(2003)b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该书为维尔诺任卡拉布里亚大学传播伦理系主任时,于2001年所做的三次专题讲座整理而成。一书,是他讨论后福特主义(post-Fordist)时代的主体——诸众问题最重要的文本。在该书中,维尔诺对诸众研究的一个显然特点,是他关于后福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体性的思考。在这一构序意向中,他直接参照了马克思关于劳动力的观点,并将其重构为福柯的生命政治批判理论,提出了诸众生存的机会主义和犬儒主义构境面,并将其与海德格尔存在论中关于闲聊与好奇的沉思链接起来,以生成一种全新的反讽式的意识形态批判构境。本文中,我们来看一下维尔诺这一理论构序点。

一、劳动潜能:福柯生命政治的马克思主义重构

与其他意大利学者一样,维尔诺也关注了法国激进哲学中的福柯,并将自己的诸众概念入序到前者提出的生命政治批判语境中。在这一理论倾向性上,他与阿甘本和奈格里相近。

维尔诺说,福柯在20世纪70年代法兰西学院授课时,提出了“生命政治”的概念,用以表明在18世纪末、20世纪初资本主义的发展中,人的生命“开始受到政治性的统治和管理”。维尔诺注意到,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现在成了满天飞的术语,但是人们并没有真正深入地思考如下的问题:“生命如何及为何突入公共场景(public scene)的中心?国家如何及为何控制和统治生命?”a[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3页。

在解读福柯的生命政治构境时,维尔诺既没有像阿甘本那样依从福柯的原有构序线索,直接推进到更深的赤裸生命的构境层面,也没有如奈格里那样简单地挪为他用,而是采取了全新的逻辑迂回战术。他说,要理解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并非是在福柯的文本中打转转,而是要跳出来开辟另一条道路,他选择的他途竟然又是马克思。他认为,“要想理解‘生命政治’这一术语的理性内核,我们应该从另外一个概念开始,一个来自哲学观点的更复杂的概念开始:劳动力(labor power)”。b[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4页。劳动力当然不是哲学概念,而是来自古典经济学和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重要经济学概念。维尔诺这样说显然是故意的,因为他并不想停留于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原有构境背景之中。他告诉我们:

“劳动力”是什么意思?劳动力意味着生产的潜能(Potential)。潜能,也就天资、能力(capacity)、活力(dynamis)。类的、不确定的潜能(Generic,undetermined potential):存在于某种叫得出名称或尚未叫得出名称的劳动,总之,各种劳动开展的地方,无论生产汽车门、收获梨子还是对着同线话筒喋喋不休、校对员的工作。c[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4页,中译文有改动。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 p.81.

这是说,劳动力就是尚未实现出来的潜能。我们知道,在意大利哲学家中,阿甘本对潜能论已经有过专门的存在论标定。在阿甘本看来,“潜能不只是“非存在(non-Being)”,不是简单的缺失,而是非存在的存在(the existence of non-Being),是不在场的在场(presence of an absence);这正是我们称之为“能力”或“力量”的东西。“拥有能力”意味着拥有缺失。潜能不是逻辑上必然的本质,而是这种缺失的存在模式(mode of existence of rhis privarion)。d[意]阿甘本:《论潜能》,邱谨译,汪民安编:《生产》第2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72页。阿甘本这里的潜能是一种没有存在的存在,它可以在场,但更重要的是它也可以不在场。阿甘本故作神秘地说:“人类潜能的伟大之处、同时也是其无底深渊,就在于它首先是不采取行动的潜能,是黑暗的潜能”。e[意]阿甘本:《论潜能》,邱谨译,汪民安编:《生产》第2辑,第275页。这个“深渊”也是海德格尔本有论中的核心关键词。它同样是反对关涉存在论的。显然,阿甘本讨论潜能,其构境意向并不是过去布洛赫f布洛赫(Ernst Bloch,1885—1977):德国著名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代表作为《希望的原理》(1954—1959)等。的“尚未”和弗罗姆g弗罗姆(Erich Fromm,1900—1980):当代美国著名德裔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也是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其主要著作有《逃避自由》(1941)、《为自己的人》(1947)、《健全的社会》(1955)、《爱的艺术》(1956)、《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1961)、《在幻想锁链的彼岸》(1962)、《人心》(1964)、《占有还是生存》(1976)等。心理学语境中的意欲出场的潜能,他是要强调一种不采取行动的内在能力。让潜能停留在丧失了在世关系的非存在的不在场的黑暗之中,这正是海德格尔中晚期本有思想中的那个神秘的弃绝存在的泰然让之(Gelassenheit)。笔者觉得,维尔诺的潜能概念,没有依循阿甘本对潜能的那种不出场的玄秘存在论构境,而是直接叠境于马克思。

首先,他明确指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一段表述:即劳动力是指“人的脑力和体力的聚合在物质形态上的存在,是一个人生存的人格”。h转引自 [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4页。其实,马克思所讲的“人的脑力和体力的聚合在物质形态上的存在”的这一表述,显然是已经实现出来的劳动活动,而不是作为潜能状态中的劳动力。当然,我们可以体知维尔诺将马克思现代化的构序意向。一是这里的劳动包括了从“收获梨子”的传统体力劳动,也有生产汽车门的现代机器化流程中的劳动,还有现代服务业中的信息咨询工作中的语言劳动。二是维尔诺更想突显的劳动潜能“隐指了各种能力:语言能力、记忆力(memory)、能动性(motility)等”,他明确地说:“只有在当今世界后福特主义时代,才是劳动力充分领悟自身的现实。也就是说,只有在当今世界,劳动力的概念不可能再简化到体力和机械力属性的聚合(就像葛兰西的时代那样);而现在,劳动力将‘精神生活’包含进自身,理应如此”。a[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4页。这是维尔诺真正的构序意向,即把劳动潜能直接表征为今天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的第三产业中以语言交流服务的活动,即连葛兰西都没有充分意识到的那种接近“精湛技艺”的精神活动。这是他一贯的构境意向。

其次,维尔诺反复强调,马克思所讲的劳动力是“纯粹的潜能(pure potential)”,也就是说,“潜能是不在场的、非现实的(non-present,non-real),但是在劳动力的情形中,这种不在场的状况却受供求规律的支配”。b[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5页,中译文有改动。中译者将non-present 错译成“非现实”,会使这一重要的存在论概念常识化,而错失原初思想构境。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 p.82.这个不在场(non-present)也是阿甘本哲学存在论中的关键性构序概念。维尔诺说,资本家购买的正是这种并不直接在场的潜能,与劳动者的交易完成之后,劳动潜能才开始实现出来:“劳动实际上所付出的不仅仅偿还了资本家先前为保证获得他人的工作潜能而花费的金钱;劳动还得这样再持续一段额外的时间。这就是剩余价值的起源,这里有着资本积累的奥秘”。c[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5页。维尔诺这里对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描述是基本正确的,只是换了一种更难懂的说法。他紧接着说,这种对劳动力被嵌入到商品交换中并创造着剩余价值的潜能和活力,正是将劳动力概念构序为一个哲学范畴的关键:“不在场(或者非现实)成了资本主义的一件异常重要的商品”!这倒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哲学断言。

但这种不在场的潜能、活力(dynamis),呈现了一个务实的、实证的社会经济学的维度,而并非仅留下一个抽象的概念。于是,潜能当它尚未被实际应用时,处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交换的核心。销售的对象不是一个现实的实体(real entity,已经实际执行的劳务),就其本身而言,是没有自主时空存在的(autonomous spacial-temporal existence)东西(是一般的工作能力,generic ability to work)。d[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5页。

这段表述,是维尔诺讨论潜能的关键构序质点。马克思关于剩余价值理论的构境本质,恰恰是说明了资本家与工人交换中购买的不是一个现实的客体,而一种不在场的潜能。依维尔诺此处的构序意向,这正是劳动的一般工作能力。为此,维尔诺再度引述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观点,明确指认劳动者出卖给资本家的东西不是现实的存在,而是一种可能性。

最后,维尔诺将自己重构过的马克思的劳动力概念与福柯的生命政治构序叠境起来。于是他说,在与资本家的交换中,劳动者“出售的只是以可能性(possibility)存在的东西,这种东西与卖方的这个活着的人(living person)是不可分离的。工人的活体是劳动力的基质,就劳动力本身而言,没有独立的存在。‘生命(Life)’,纯粹、简单的生物学(bios)概念,由于是活力、潜力的暂附肉体,于是就有了特别的重要性。”e[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6页。

显然,维尔诺是想通过马克思劳动力概念的哲学重构来靠近福柯的生命政治构境。在他看来,资本家对工人的生命有兴趣,正是因为生命所内含的不在场的潜能和活力。在今天的后福特资本主义中,“劳动力作为最多样化的人类能力(讲话、思考、记忆、行动等潜在能力)的总和。赢得的奖赏是非物质(其本身还处在不在场状态)的劳动力时,生命便处于政治的中心”。f[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6页。这是维尔诺解读福柯生命政治的关键构序点。请一定注意,在维尔诺的特设叠境中,一是他已经将马克思劳动力概念中偏重生产性活劳动的构序质点,替换成偏向于作为主观性的劳动(labor as subjectivity)可能性——“讲话、思考、记忆、行动等潜在能力”了;二是当非物质劳动成为生产的主体时,福柯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概念便得以成立。维尔诺的这种逻辑链接实在是过于简单了。

二、诸众情境:虚无、投机的犬儒主义

维尔诺认为,诸众之所以成为当代资产阶级生命政治屠场上任人摆布的对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诸众存在论构境中的情感情境(emotional situation)已经被后福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所同化。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机会主义和犬儒主义混合的“不良情操”(“bad sentiments”)。对此,维尔诺分析到,后福特时代诸众情感情境的特点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原先对立的“生产与伦理、‘基础结构’与‘上层建筑’、工艺流程的变革和情绪、科学技术和情感色调、物质发展和文化之间的直接关联(immediate connection)”。a[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9页。一方面,是传统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社会结构的对立面正在整合,它建构了一种新的生存场境;另一方面,则是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新近出现的科技技术运用和工艺流程的改变与劳动者多重复杂情绪构境之间的必然关联。

在维尔诺看来,这些新情况主要表现为:劳动者现在对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和市场的态度,已经是“习惯于流动、能跟上突然的转换、能够适应各种不同的企业、从一套规则转到另一套规则的灵活性(f l exible)、有适应单方面庸俗无聊有语言交流的才能、善于处理对有限可能性的交替选择”。b[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6页。看起来,这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一些情绪状态。可维尔诺认为,更重要的是,这种情绪的发生,并不是某种教育和训练的结果,而是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生的现实改变所迫。具体地说,这一切是发生在以科学技术构序为主导的后工业生产过程出现之后,特别是网络信息技术生产和服务工作的空间分散性、无固定时间的分包任务,开始让生产活动本身完成于“工作场所之外(outside of the workplace)的社会化的结果”。在《去魅的矛盾性》一文中,维尔诺将这种情绪变化指认为韦伯指认的现代性祛魅之后的一种新的袪魅。他写道:“后福特主义生产过程显示了自身运行方式和去魅的感性(sentiments of disenchantment)之间的联系。机会主义、恐惧和犬儒主义——回荡在关于历史终结的后现代声明中——进入了生产领域,或者说,它们与电子技术的多样性和灵活性缠绕在一起。”cPaolo Virno and 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A Potential Politic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Minneapolis, London, 1996, p.13.中译文参见黄晓武译稿。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差别,即在法国人用文化观念来生成激进构境时,扎根于社会经济现实改变的意大利激进目光却是更加具有透视感的。

面对后福特资本主义现实中发生的这些现象,与奈格里挪用法国后现代思潮的话语方式不同,维尔诺这里是借用了德国语境中的一些概念对其进行了解读。

首先,描述诸众情绪变化的第一个概念是来自于席美尔和海德格尔的虚无主义(Nihilism)。d虚无主义(Nihilism):Nihilism一词最早来源于拉丁语中的“nihil”,意为“什么都没有”。在现代哲学语境中,特指认为世界,特别是人类的存在没有意义、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价值的观点。其实,20世纪虚无主义的真正先驱应该是尼采。维尔诺说:

在20世纪,虚无主义似乎是平行于生产合理化和国家合理化过程(processes of rationalization both of production and of the State)这个多声部旋律中的对位音。也就是说,一方面是劳动,另一方面是都市生活的不稳定性和可变性。然而现在,虚无主义(没有形成惯例的实践等)已进入生产,已成为专业资格,并已投入工作(put to work)。e[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06页。

很显然,维尔诺使用虚无主义这一概念,可并没有遵从这一概念在20世纪哲学传统的原有构境线索,而是将其重构为一个政治批判话语,直接与后福特资本主义现实生活和工作状态变化直接关联起来。这里,维尔诺重构的虚无主义现实基础是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劳动状态和人的生活方式的改变。在他看来,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以泰勒—福特制工业生产的标准化和程序化的模式已经“走向崩溃”。他反讽地说,原先歌德在《浮士德》中描述的那种“安详宁静的生活场面如今都不复存在了”,今天的劳作和生活都是以存在本身的虚无——“无根性、偶然性、匿名性(rootlessness,contingency,banonymity)为特征”,以主体的生存状态的虚无——“不确定的期望值、不可预知的委派、脆弱的身份和不断变化的价值观”为诸众的基本情绪。这讲得过于哲学化了。其实,维尔诺所提出的这些“虚无主义”的情绪,正是后福特制生产活动的特点。比如在网络信息技术支撑下的软件产业和服务业中,劳动者的工作基本状态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里出现的情况是:

非连续的、模式化的(discontinuous and modular)经验、时尚、媒体阐释以及大都市把自身与转瞬即逝的机遇(f l eeting opportunities)交织在一起的难以言传的结合技巧。获得正式工作之前的不稳定时期现在延长了,而供需方面所要求的“专业性”被认为是由这一时期获得的各种技能构成的。aPaolo Virno and 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A Potential Politic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Minneapolis, London,1996,p.14. 中译文参见黄晓武译稿。

这也就是说,诸众生存情绪中的虚无主义并不仅仅是一种主观情感,它来自于后福特制生产方式和全新的生活方式特质,劳作专业的不断转换,工作经验的非连续性,时尚的求新和媒体的多变,就业与失业边界的模糊,这一切都让诸众失去了稳定的生存状态和凝固化的价值归属。维尔诺认为,这种虚无主义,“一旦隐藏在技术—生产力的影子下,就成为那种生产力的基本要素、被劳动市场高度重视的素质”。b[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1页。或者换一句话说,这是“把最极端的异化(radical alienation)体验缩减为职业素养(professional prof i le)。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曾经是技术生产力的阴暗面(dark side)的虚无主义,已经成了生产力的基本要素,成了劳动力市场上最紧俏的商品”。cPaolo Virno and 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A Potential Politic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Minneapolis, London,1996,p.14. 中译文参见黄晓武译稿。阴暗的虚无主义成了生产基本要素,异化体验成了诸众职业素养,这一判断是极其深刻的。

其次,界定诸众情绪改变的第二个概念是机会主义(opportunism)。请一定注意,维尔诺这里表征诸众情绪的机会主义,并不是传统理论构境中的政治投机和理论投机,而是特指在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一种劳动者的多变生存状态所致的情绪特征。在他看来,面对后福特主义生产中不断发生的“突如其来的转变、明显的冲击、持久的创新和长期的不稳定”,劳动者不得不“面对源源不断的总是可以互换的可能性,使自己获得更多可能性的人,先是屈从最接近的那一个,然后又迅速地从这一个迂回到另一个。这是一个组织上的、冷静的和非道学气的(non-moralistic)机会主义的定义。”d[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2页。

在《去魅的矛盾性》一文中,维尔诺指出了现代雇佣劳动者一些新的特点:“今天,雇佣劳动者要求具备的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呢?经验观察表明是下列要素:对流动性(mobility)习以为常、能跟上急速的变化、适应不同的企业、能灵活适应不同规则、既能适应简单交流也能适应复杂交流、能掌握信息流、能在有限的替代方案中作出抉择。”ePaolo Virno and 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A Potential Politic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Minneapolis, London,1996,p.13. 中译文参见黄晓武译稿。显然,维尔诺这里的机会主义概念并不是某种负面的政治态度或现实投机,而是诸众面对后福特主义生产变化的被动适应。与虚无主义情绪一样,机会主义也已经成为诸众面对后福特生产时的“专业素质(professional quality)”。所以,他才说,“在后福特时代的生产方式中,机会主义获得某种技术上的重要性”,并且,“这是当代诸众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的认知性和行为性反应(cognitive and behavioral reaction),这个事实就是连续生产线上不再组织常规操作,被高水平的不可预测性所替代”。a[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2页。生产劳作中不可预测性,是产生诸众机会主义情绪的现实基础。这是对的。在他看来,“生产力吸纳了文化和精神领域中这种无可救药的无根性(uprooting),这在机会主义中很好地表现了出来。机会主义者面对着流动的、不断变化的可能性,尽可能地保持开放的心态,他们转向最近的那个机会,或毫无征兆地从一个机会转向另一个机会”。bPaolo Virno and 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A Potential Politic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Minneapolis, London,1996,p.15. 中译文参见黄晓武译稿。不是劳动者要变成随机性生存的诸众,而是工作的流动性使工人失去了生存的稳定根基。在这个构境意义上,机会主义对于诸众来说是一种新的存在论状态。

再次,第三个概念是犬儒主义(Cynicism)。与上述两个概念的构序逻辑相近,维尔诺这里的犬儒主义也不是一个学术范畴,而是诸众面对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劳作状况发生改变时的生存情绪之一。斯洛特戴克较早地指认了当代资产阶级的犬儒意识形态,不过维尔诺此处的犬儒主义的构境与其却是完全异质性的。在维尔诺看来,这与诸众在后福特资本主义现实遭遇的“长期不稳定的生命形态和语言游戏相关”,也因为劳作和生存中已经无规所依,面对变幻无穷的现实生活和不断的价值崩溃,诸众只能以游戏式的犬儒主义的态度面对人生。甚至,诸众已经不再简单地面对一个经典的游戏,遵守其中的固定规则。“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多个不同的‘游戏’,它们被掏空了自明性和严肃性,只是一个即时的自我确认场所——我们越是不出于任何幻觉,带着完美的暂时性意识来实施这一确认,它就越是蛮横和傲慢,越是愤世嫉俗,我们已经觉察到了这些规则的约定俗成性和可变性”。cPaolo Virno and 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A Potential Politic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Minneapolis, London,1996,p.15. 中译文参见黄晓武译稿。在后福特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不同工种的变换,不同行业的转移成为常事,在每一种劳作中,都只存在暂时的规程,网络信息技术的不断更新和操作系统永远止境的升级,让诸众没有了基本遵循,这导致对今天后福特资本主义中发生的一切,诸众都已经“不抱幻想,只有熟练的瞬间效忠(momentary allegiance)”。d[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3页。

对此,维尔诺专门指认到,当代的犬儒主义与一般智力有着紧密的关系,或者说,诸众的犬儒主义生存态度就是对一般智力泛化的反应。维尔诺解释说:“一般智力是社会知识被转化为主要的生产力;它是认知范式、人造语言和概念集群的,使社会交往和生活方式充满生气”,然而,

一般智力将自己与全然锚定在等价原则(principle of equivalence)上作为现代性典型特征的“现实的抽象”(“real abstractions”)区别开来。“现实的抽象”,尤其是货币(money),代表着劳动、产品、交换主体的可公度性。因此,一般智力与等价原理无关。社会知识的模式不是计量单位,但它们是构成有效的异质可能性的前提。技术—科学代码和范式(Techno-scientif i c codes and paradigms)作为“直接生产力”、建构原则(constructive principles)自我在场(present)。它们与任何事物都没有等价,但它们作为各类行动的前提。e[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4页,中译文有改动。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 p.87.

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表述,其学术构境层却是深刻和复杂的。一是维尔诺所提及的马克思的“现实的抽象”理论。这是指索恩-雷特尔在《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一书中的重要发现。在索恩-雷特尔那里,他第一次注意到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开始的“商品分析”里无意揭示了一种不同于观念抽象的客观交换关系中发生的现实抽象,“马克思是在不同于思维抽象的意义上来谈论抽象的”,f[德] 索恩-雷特尔:《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西方历史的认识论》,谢永康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页。也就是说,是马克思最先谈论发生于资本主义商品—市场经济活动中的客观抽象的。抽象劳动不是主观活动,商品抽象和价值形式抽象都不发生在人的主观头脑中,而是现实发生于经济活动中的交换关系的现实抽象。齐泽克也是在这一点上,高度肯定了索恩-雷特尔的这一重要发现。他认为,“今天(晚期资本主义全球市场)的社会现实本身就是被马克思所说的‘现实抽象’力量所统治”的。a[斯]齐泽克:《有人说过集权主义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序言第2页。并且,今天的“‘虚拟资本主义’(期货贸易和类似的抽象金融投机)的现象不就表示着最纯粹意义上‘现实抽象’的统治比其在马克思时代的情形更加彻底吗?”b[斯]齐泽克:《易碎的绝对》,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页。索恩-雷特尔的这一重要理论发现,也成为今天后工业社会中一般智力与现实抽象讨论的缘起。c关于索恩-雷特尔对马克思现实的抽象的理论讨论,可参见张一兵:《发现索恩-雷特尔——先天观念综合发生的隐密社会历史机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在马克思那里,这种在商品交换活动中客观发生的现实抽象的直接结果就是价值等价物——货币的生成。二是维尔诺想说,不像货币可以作为商品的等价尺度,一般智力虽然也可以作为各种异质可能性的前提,但它本身并不构成可计量的等价尺度。也正因为如此,犬儒性的诸众“在特定的环境里,他们凭借某些认知前提扮演着卓越的角色,但同时又缺乏真正的等价”,所以,这也是他们游戏人生的无奈。笔者觉得,维尔诺的这个观点是深刻的。可是,一般智力实在与马克思的现实抽象理论没有直接的关联性,因为,维尔诺特别强调的没有“浇铸到机器中”的一般智力仍然是主观抽象。

三、闲聊和好奇中的诸众

维尔诺对诸众“不良情绪”的最后讨论中,引入了海德格尔在存在论中提及的闲聊(idle talk)和好奇(curiosity)。依维尔诺的解读,前者是“一种会蔓延的喋喋不休的讲话,语无伦次、无视内容,只是不停地唠叨”;后者则是“对‘新’的,只要是新的,便贪得无厌”。d[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5页。

维尔诺告诉我们,海德格尔是在《存在与时间》一书的第35—36节中,深入讨论了这两个发生在常人生存中的“非本真生活”(“unauthentic life”)现象。

在“非本真生活”里,由非人称代词 “某人”(“one”)做主导是没有异议的:某人说、某人在做、某人认为这样或那样。用西蒙栋的话说,先个体性主导场面,无论如何要压抑任何个性化。这个“人”是无名的,泛指的(anonymous and pervasive)。e[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6页。

这是海德格尔的常人构序加西蒙栋的先个体化构序的叠境。我们知道,在海德格尔那里,Man(常人)是消除了此在真实存在的伪主体状态。man在德文中通常只是小写,以示无人称的不定代词——“某人”,可是海德格尔将man的首个字母大写并名词化,就有一个无具体主体性的常人(Man)。这是一种有肉身无主体的境地。看起来,每天张三和李四都在交道性关涉中做事忙碌,可是这些公众认可的“一地鸡毛”的惯性事情换任何一个某人(man)都会发生,张三和李四换成王五和赵六不会影响事情的正常运转。公众状态(Öffentlichkeit)中的事情是某人做的,某人即是niemand(无人)。而在西蒙栋那里,先个体化的条件,也会畸变为压制个体存在的无主体状态。维尔诺觉得,他所说的诸众的两种不良情绪正发生于这种非本真生活的常人和先个体化过程中。我们也已经知道,这种无根性的非本真生活已经成为诸众在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必然出现的生活常态。

维尔诺说,这个无主体的“匿名的‘某人’(anonymous“one”)饶舌健谈爱打听,掩盖了人类存在的这个明显特征:生存在世(being in the world)”。f[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6页。这是海德格尔所揭示的此在在世中必然发生的沉沦现象。依维尔诺的解释,在海德格尔那里,“真正的生活(authentic life)就好像在劳动中找到生活的准确表现。原来,世界是一个大工场、一个生产手段和生产目的的复合体、为进入劳动世界(world of labor)做通用性准备的排演场”。g[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6页。可是,这个此在真实生活的基本关系却被闲聊和好奇扭曲了。

这个喋喋不休的“某人”、这个沉溺于好奇的“某人”不干工作,从承担的任务中转移出来,将每个“照料事情”(“for taking care of things”)的重大责任悬置起来。这种“某人”随同一起还得加上闲散(idle)两字。世界工场也被转化成世界景观(world-spectacle)。a[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7页。

这里的某人即海德格尔的常人,这里的“for taking care of things”即海德格尔的关涉(Sorge)和操持(Besorge),闲聊和好奇中的某人“不干工作”,正破坏了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的进程,由此,世界工场成了世界景观。这里的“不干工作”隐喻了意大利自治运动中的“拒绝工作”。维尔诺对海德格尔存在论构境的理解,显然是错的。先不说,维尔诺根本没有意识到海德格尔在秘密文献中提出本有哲学对存在论本身的根本否定的全新的异质构境,就是在对此在在世的存在论分析也是不精准的。因为此在的真实生活就是去占有性存在的在世,由于沉沦于交道世界,个体的(einzelnen)生命此在的在世则多半不能经历“本真 (eigentlich,向来属)”的实际生命。一般此在生命在关涉、交道、环顾和世界中的实际存在就表现为一种“一定的平均状态(eine bestimmte Durchschnittlichkeit)”。维尔诺不能理解,常人化的沉沦正是所谓真实生活的组成部分。b参见张一兵:《回到海德格尔——本有与构境》(第1卷,走向存在之途),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四章第三节。

其实,维尔诺在这里很吃力不讨好地讨论海德格尔哲学,目的并非真的要进行某种形而上学的思辨构境,而要喻指今日后福特资本主义现实中诸众的不良心态。在他看来,这些被海德格尔指认为常人沉沦的闲聊和好奇之类的东西,“难道我们不应该认为这些姿态已成为人际交流占支配地位的当代生产的支点?不应该认为持续创新中的管理能力在当代生产中最值得看重的?”c[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7页。这也就是说,在海德格尔那里被指认为沉沦的常人异化,已经成为后福特资本主义现实中诸众的基本主体性表现。维尔诺甚至说,后福特资本主义时代的“创新之处”就在于,这些“非本真生活”(inauthentic life)模式和“贫乏经验”(impoverished experience)污点已经成为自动的、积极的生产模式,并处于理性化过程的核心。非本真生活是海德格尔对此在沉沦的证伪,而贫乏的经验则是本雅明的批判性构境意向。反讽的是,传统大师批判构境中的否定物,都成了维尔诺眼中后福特制时代正面肯定的诸众生存方式本身。

首先,闲聊已经成为今天诸众生存中的具有精湛技艺的“卓越的社交角色”。维尔诺说,在今天的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中,“与海德格尔假定的相反,闲聊不但不是一个可怜的、该抛弃的经验,而且它还直接关系到劳动和社会生产”。d[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9页。在今天,闲聊不再仅仅是一种此在沉沦的现象,而就直接成了后福特生产劳动的一个特征。维尔诺说:

30年前,许多工厂里贴有这样命令式的标语:“保持安静,正在工作!”无论是谁,工作中必须保持安静。只有在离开工厂或办公室方可开始“闲聊”。在后福特制时代,这个原则有了突破性进展,语言已经进入工作场所。今天在某些车间里,也会适当地贴上一些标语,与以往的那些相对照,但宣告:“正在工作,请讲!”e[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9页。

其实,这是两种劳动状态的转变,在泰勒—福特式的工业流水线上,劳动者之间是无需交流的,那里,必须“保持安静”,因为讲话是一种被客观机器构序排除的非法主体性;而在今天以计算机程序控制的自动化生产中,劳动者之间的语言交流成为生产管理和监督的条件,所以才会出现,“正在工作,请讲”。维尔诺说,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之间出现的并不是正式的语言交流,“需要的是非正式的交流行为,能够灵活面对各样的可能性”,只要能应付机器故障和生产程序完成即可。问题是,这种监督和管理意义上的语言交流为什么会是海德格尔构境的闲聊,维尔诺似乎忘记了说圆这一点。

其次,好奇成为后福特主义时代的诸众存在景观。维尔诺说,在海德格尔那里,好奇与闲聊一样,也是“活跃在劳动过程之外,每当任务完成、劳动结束、空闲下来的时,这个擅长‘观看’的好奇变得不安分起来,四处游荡、见异思迁”。a[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9页。这是说,在劳作和操持之外,才有了常人的好奇。如果再依奥古斯丁的解释,所谓好奇的人就是“沉湎于目欲,贪婪的视线,渴望目击不同寻常的甚至骇人听闻的场景”。b[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19页。在海德格尔和奥古斯丁那里,好奇都是作为堕落的表现,因为这是在用肉体的眼睛而不是心灵的眼睛观看世界。但是,维尔诺发现在本雅明那里,后者对好奇的评价有一些不同。在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他通过对技术复制对大众文化生产的影响,评论了这种将“一切都置于触手可及的位置”的大众传媒的好奇心。在本雅明看来,“好奇作为一种了解世界的途径,扩展和丰富了人类的感知能力。好奇的那种快速移动现场,通过大众传媒已成为可能”。c[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22页。这是维尔诺对好奇的重构意向。

并且,维尔诺认为,在海德格尔和本雅明那里,好奇都是与某种“分心”(distracted)或者精力不集中现象相关的。不过海德格尔对分心的评价是负面的,而本雅明则肯定了分心的积极作用。因为,如果说在传统的智力学习中,精力不集中的分心是一个障碍,而在今天的后福特主义时代中,分心恰恰是诸众适应现代大众传媒时代的必然要求,因为今天的学习“要求一定程度上的离散性和易变性(dispersion and inconstancy)”。d[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23页。可以看出来,维尔诺似乎更倾向于本雅明的观点。他说:

大众媒体的好奇心是技术上对可再生性技巧(reproducible artif i ces)方面的感官学习,是对智力产品的直接感知,是科学范式形象性(corporeal vision of scientific paradigms)的愿景。感觉——或者说,“贪婪的目光”——成功地占用了一个抽象的现实,也就是说,是概念在技术上的具体化;大众媒体这样做不是倾向于好奇,而是让分心日益显现锋芒。e[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第123页。

这也就是说,与后福特资本主义同体发展起来的大众传媒的一个特点就是好奇心,分心本身就是新型生产和一般智力运作的技术特征。所以,对于生存于后福特时代的诸众来说,精力不集中的好奇已经是当代诸众生存中的一个内含矛盾的基本心态,并且,这是一个在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和生活中必然生成的存在论情绪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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