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颢万物一体论的责任感向度及本体论特质*
2018-02-20雷静
雷 静
一、引言:责任感与万物一体
万物一体是二程关于仁的诠释。程颐解释仁为“一所以为仁”,“公而以人体之故为仁”,侧重于“公”,是视物我为“一”(体)而非“二”(“不仁则二”)。程颢则指出“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侧重“与物同体”。尽管二者侧重点有差异,a葛瑞汉认为,程颐以“公”来定义“仁”,“仁”即是视己身与万物为一体,是“公”而不是“私”,较之程颢更为清晰。而程颢则认为,通过“体仁”就可以与万物一体。[英]葛瑞汉:《中国的两位哲学家——二程兄弟的新儒学》,程德祥等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0年,第158、160页。陈来从儒学自身脉络出发,指出程颐以公解仁,并不能全面把握或体现仁,因为任何普世原理都要求公无偏私,但公无偏私并不是仁的本义。陈来:《仁学本体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68页。但“万物一体”却是二者共识。程颐以“公”为“近仁”的原理,而确切地讲“一所以为仁”、“公则一,私则万殊”,可见物我一体是“公”所达到的“仁”的境界。程颢的“万物一体之仁”更是从境界起论。“公”侧重行为原理,“物我一体”更侧重境界体验。
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曷尝支离多端而求之自外乎?故“能近取譬”者,仲尼所以示子贡以为仁之方也。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
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无恩者,其自弃亦若是而已。a[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河南程氏遗书》卷4,《二程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4页。
这种体验就是识痛痒,即从天地大身体的视角来看,我与万物同为一体,万物之痛痒与我攸关。陈来从儒学仁论的脉络出发,指出程颢并非主张生理知痛痒,而是在心理上把万物体验为自己一部分的内在验觉。这是仁心的境界,是人之为人的本质。b陈来:《仁学本体论》,第263页。按照狄百瑞的观察,王阳明的万物一体观,受到了朱熹的影响,发挥了朱熹的“大人”责任感的宇宙向度。c[美]狄百瑞:《中国的自由传统》,李弘祺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90页。陈立胜进一步分析指出,西方哲学中的责任意识往往与自由意识联系在一起,但在宋明儒这里,责任却是与“一体之仁”联系在一起,责任感乃是出于“一体不容已之情”。“知”万物一体则必然要负起万物一体的责任。d陈立胜:《王阳明“万物一体”论——从“身—体”的立场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5页。恻隐之心除了同情向度,更有“关爱、关心”向度,而此向度表现出强烈的责任感:正像我对自己的身体痛痒负有责任(当下去挠),当我体验到天地万物“大身体”的痛痒时,我对“大身体”的痛痒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e陈立胜;《王阳明“万物一体”论——从“身—体”的立场看》,第52-53页。可见,在仁学语脉中,识痛痒也是一种责任感,万物一体是“大人责任感的宇宙向度”。
如果进一步做出梳理,首先,若仅从形式而言,责任感与万物一体之间的关系如何?这里是从一般意义,或从责任感与万物一体的基本含义出发。即规定在此范围内讨论:责任感指一方意识到对另一方负有责任,万物一体指万物彼此联结为一个整体。梳理如下:如果我有对万物的责任感,不必然有万物一体。因为这仅说明了我对万物的行为,而不涉及是否存在万物一体的状况。如果有万物一体,则必然有我对万物的责任感。万物与我联结成一个整体,必须相互依赖共同生存,责任感就蕴含在生存的动机里。因此,仅就一般而言,责任感是万物一体的必要但不充分条件。但具体到仁学语境中,识痛痒责任感可以与万物一体彼此相即,因其取决于即体即用的本体功夫话语。对于这种相即,如何通过梳理识痛痒责任感与万物一体命题的关系来理解?并进而可能理解程颢万物一体本体论的特质?
二、识痛痒与“生生”宇宙论的万物一体
识痛痒是身体动态的机能,而不是静态的结构布局。识痛痒所表达的物我关系,是我与物之间的互动感应,体现了一种动态的宇宙论。那么,可以首先进入识痛痒中物我关系的特性,进而在其宇宙论视野下,审视程颢万物一体命题的特点,而识痛痒与之的关系,也将呼之欲出。
在万物一体说的谱系里,除了程颢,以张载之《西铭》最为经典,亦是程颢之说的先声:“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f[宋]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62页。以乾坤天地为父母,万物为子女,渊源于《易传·说卦》:“干,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程颢虽赞同并发扬《西铭》万物一体意思,但却并未使用天地父母、万物子女这一关系。这也是程颢乃至二程易学不同于《易》之传统的地方,邵庸、张载则仍是从易象客观方面来说。唐君毅因此认为这是二程易学的创新,从此接上了《中庸》传统。g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73页。
从关系的时空属性来看,亲子关系包含了时间先后,但程颢的万物一体中,万物之间是身体各部分之间的机能关系,无分时间先后,是共时性的关系。从关系的成立条件来看,身体各部分之间彼此协同的机能性关系,只有识痛痒才能感知其存在,不识痛痒则无法感知其存在。而对于亲子关系来说,无论是否有识痛痒的当下动态情景,都存在亲子之间的互相认肯。亲子关系成立的条件不取决于亲子之间的当下互动,而在于先天既定的血缘关系,即时间上亲先子后、空间上子继亲体的固有的结构布局。
当考察其宇宙论背景时,可参考唐君毅所指出的:从张载与二程的《易》学特点来看,前者从客观而论,认为人心隶属客观一气,故对于万物一体,张载以为人是乾坤孝子,好以下承上,以合内外。而二程则是从生生之体、生生之易来说,天理天道或者体,都应当在生生之用中识取。a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第273页。唐先生所指出的,张载“从客观而论”,万物一体是“客观一气”中,人作为宇宙孝子、万物作为人的同胞兄弟,这是以亲子关系来刻画的宇宙观。其着眼点在固有的布局结构,而未及互动的过程,这也是一种相对静态的宇宙观。程颢识痛痒的万物一体说,则反映了机能性的动态宇宙观。与张载的我与万物之间是同胞血缘的关系相比,程颢的万物一体,模糊了同胞血缘与非同胞血缘之间的界限,而共处在“天地大身体”中。
在程颢机能的、动态的宇宙论中,阐释我对万物负责的“大人的责任感”,会采取什么路径?在张载《西铭》中,充满了亲子之间、同胞血缘之间的情感。但这种情感论证的方式,似乎并不为程颢所采取。而情感论证的方式,也是西方责任伦理学家汉斯·约纳斯所采取的。他认为,政治家对全体人民的责任,类似于父母对子女的责任,二者都指向“全体性”“连续性”和“未来”,b[美]汉斯·约纳斯:《责任原理:技术文明时代的伦理学探索》,方秋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1页。这是在人类普遍情感基础上的奠基。所谓基于人类普遍情感,孟子的“恻隐之心”的“情”的路子,亦是如此。然而,程颢并没有沿袭孟子“恻隐之心”的情的路子,却是识痛痒的“识”的入径。
须得回到程颢之“识仁”,来一看“识”的端倪: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c[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河南程氏遗书》卷2上,《二程集》,第16-17页。
若仁是人性中事,则“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是说人性、物性皆同体。此意固为程颢所持,其曰物性、人性皆自然,d[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河南程氏遗书》卷2下,《二程集》,第56页。其曰“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e[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河南程氏遗书》卷2上,《二程集》,第34页。都是这个意思。这即为万物一体题中应有之意。若仅从“同体”论,未能必然肯定为万物同在一身,亦可同为天地父母之子女。《老子》曰“道”“可以为天下母”、“强为之名曰大”,但程颢强调,“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不以此父母天地之“大”而以为足以状道。若天地为父母,万物为子女,此犹是道与物“有对”。程颢赞赏的境界是天地万物同流的“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则可知,天地未曾离我而别在,天地与万物的关系,不是彼此身体独立的父母与子女,而是“用”——生机的一气周流,只要有生生不已的道的运动,这就是天地本身,故天地是万物运动的整体。
程颢此宇宙论,不是结构分隔的静态的,而正是一气周流的动态的。以此来解释孟子的“反身”之诚,是以我身的生机来体会天地大身体的生机,生机是一机,宇宙生生不已只是一气周流。“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二物有对”是程颢举证的反例,仍是囿于彼此身体隔阂的静态视界,在这种宇宙论下,想机械地“以己合彼”,是不可能达到“万物一体”的。
在程颢的生生的宇宙论中,识痛痒的身体机能,正是生生之用。在这样的宇宙论中,会主张——有识痛痒机能(责任感),就必然存在万物一体的一气周流。而这与之前一般性讨论得到的结论相矛盾,前述结论指出,有责任感,不必然有万物一体,责任感是万物一体命题的必要不充分条件。而在生生宇宙论的语境中,一般意义下责任感之于万物一体的条件位置,出现了如此变动。这将使得讨论进入此语境下,识痛痒责任感如何可以作为万物一体的充要条件。
三、识痛痒责任感作为万物一体的充要条件
宇宙万物一气周流生生不息,基于程颢的宇宙论,并根据这一语境中责任感与万物一体的具体定义,可以重新考察识痛痒之责任感作为万物一体命题条件的性质。
甲. 万物一体:万物之间的关系不是同个父母的同胞兄弟的关系,更非在万物之外别有一物(上帝)创造了万物。万物是彼此联结而构成天地大身体。这是物我同体的“万物一体”。识痛痒:是一种责任感,即当他人、他物处于痛苦中时,我感到这正是自己的不能忍受的痛苦并意欲减轻之。
乙. 如果有识痛痒,即当他人、他物处于痛苦中时,我感到这正是自己的不能忍受的痛苦并意欲减轻之,则说明:
丙. 由于生命体是生机畅通、一气周流不息,我能感受到痛痒,则我与痛痒部位必然同存于一身;由于宇宙是生机一机、一气周流,我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则我与他人必然同存于宇宙(天地大身体)。
丁. 因此,有识痛痒(的责任感),则必然有万物一体。
加上前述一般性讨论的结论,即“如果有万物一体,则必然有我对万物的责任感”,故而可知,在程颢的宇宙论中,识痛痒的责任感,是物我同体的万物一体命题(下简称万物一体)的充分且必要条件。事实上,有生命体,则存在活动机能;有活动机能,则必然以生命体存在为前提。识痛痒与万物一体的关系,也说明了宇宙的活动机能是万物一体关系(大身体)的充要条件。按照杜维明先生的说法,正是在“痛”感中,儒家奠定了其德性。a[美 ]杜维明 Tu Wei Ming,“Pain and Suffering in Confucian Self-Cultivation”,Philosophy East and West,vol.34,no. 4(oct. 1984),pp.387-388。
在常识理解的范围内,发自于亲子之情,或者孟子“恻怛之情”的,都容易被普遍接受。但无论是亲子之情,还是恻隐之情,我与你之间仍有彼此之间“我身”的隔阂。用汉斯·约纳斯的分析,即便父母,也有可能常有照顾子女不周的细微之处。b[美]汉斯·约纳斯:《责任原理:技术文明时代的伦理学探索》,第85页。并且,在恻隐之情的境况下,我不一定将此情扩充为对你负责的行为。对于孟子的“扩充”,程颢并不满意。他认为,与孔、颜相比,孟子虽是雄才,但当学颜子才能入圣。凡圣之别,就在于孔颜之道是自然之道,而孟子集义功夫落于着意。所谓“充塞”之扩充,也是着意。“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孟子其迹着。”“孟子有功于道,为万世之师,其才雄,只见雄才,便是不及孔子处。人须当学颜子,便入圣人气象。”c[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河南程氏遗书》卷5,《二程集》上册,第76页。“孟子谓‘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正是着意,忘则无物。”d[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河南程氏遗书》卷11,《二程集》上册,第132页。“凡言充塞云者,却似个有规模的体面,将这气充实之。然此只是指而示之近耳。气则只是气,更说甚充塞?如化育则只是化育,更说甚赞?赞与充塞,又早却是别一件事也。”e[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河南程氏遗书》卷2上,《二程集》上册,第35页。天地万物一体,本是一气周流无碍,而说到充塞扩充,似乎表明在道德本心与其发用流行之间尚有隔阂。如此,则孟子之恻隐之心,还不足够明确地证成其导向道德行为的必然性。那么,如何在普遍有效的常识理解基础上,为道德奠基?
痛痒是能够被我身在第一时间感知到的,身体各部分之间这种当下迅疾的彼此关切,是身体作为整体的反映,也伴随终身。较之亲子或陌生人之间的恻隐,这是常识所能理解的直接自明地指向物我一体终身关系的经验。与痛痒相比,恻隐是后一着,如刘宗周区分的:“满腔子皆恻隐之心,以人身八万四千毫窍在灵通,知痛痒也。只此知痛痒心便是恻隐之心。凡乍见孺子感动之心,皆从知痛痒心一体分出来。”f[清]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下册,卷62,《蕺山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25页。可知“知痛痒心”方是体,见孺子感动之心,是从这里分出来。与程颢类似,刘宗周也以为“善”属于天道流行气机状态,故用自然的节奏来为道德奠基。g林月惠在《从宋明理学的“性情论”考察刘蕺山对《中庸》“喜怒哀乐”的诠释》,详述了刘宗周用气机流行来解说喜怒哀乐,《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4年9月。又,陈来指出刘宗周的这一思想是发展了朱子的心体流行的观念,详见陈来:《宋明理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00页。类似地,现代新儒家牟宗三也主张,既存有又活动,以一种活泼流行的宇宙观为儒家道德本体立基之地。牟宗三的“活动”义,主要在于道德主体性,以接心学传统。在程颢这里,这种主体性本身就是客观性,是“反身而诚”、“此道与物无对”、“天地之用即我之用”的机能性的宇宙论。而程门弟子谢良佐以识痛痒识仁,被朱熹批评为以知觉为性,也是朱熹看到了识痛痒定义的动态性。但据陈来的研究,朱子亦有喜怒哀乐四气流动的宇宙观。a陈来:《朱子思想中的四德论》,《哲学研究》2011年第1期。将主体性归属于客观的宇宙运动,从而使道德获得客观普遍性的根基,这确为程颢等新儒家的贡献。
四、万物一体的本体论特质
尤其引人瞩目的是,这一客观普遍的根基,是作为责任感存在的。当由我身推及“天地大身体”的时候,识痛痒是指识得万物的痛痒。尽管在现代哲学的某些语境中,这或者为神秘主义的,或者为想象情感的,甚至因此被冠以意义虚无的标签,但在儒学视野中,这是身体的相互感应。陈立胜指出了这一区别,并提到现代镜像神经元的成果可以支持这一现象。b陈立胜:《仁·识痛痒·镜像神经元》,《哲学动态》2010年第11期。儒者对他者疾痛的切身感受、作为真诚恻怛的良知究竟是“呈现”还是“假设”?
暂时搁置呈现与假设的争议,识痛痒、对万物的责任感,被儒者赋予了客观普遍的道德根基的地位,体现了儒家想要为利他道德奠基的努力。其预设即为“人身八万四千毫窍在灵通”,是宇宙生机一气周流,从而人可以体悟物我一体。那么,这种“一体”关系,可以被哲学证明吗?
有学者发现,程颢万物一体说并没有证明“万物是一体的”,而是说明“万物如何被认识为一体”。c方旭东认为,程颢将万物一体之仁论说的中心做了转移,即将万物是否一体,转变为认识万物是否一体,而识痛痒之类的情感联通的论述,缺乏说服力。方旭东:《他人的痛——对万物一体之仁说的沉思》,《学术月刊》2005年第2期。就哲学论证的任务来看,形而上学很难从经验角度证明“万物是一体的”,而万物一体说本身也不是知识论命题,却是道德实践的本体论命题。去证明“万物是一体的”,不是其任务。
“万物是一体的”的“A是B”的句式,也不适用于程颢的本体论。至少根据程颢的解释,“A是B”只能用来界定相对性的现象,而不能适用于本体。他指出,“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这句话是对道家本体论路线的一种发扬。作为本体的道具有“与物无对”的特点,《老子》有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人们显然无法用“A是B”这样的语言去定义道(万物)。
不能使用“A是B”,程颢却也没有照搬《老子》的“无名天地之性,有名万物之母”。这样的上下分层、超验经验两分的宇宙观,不被程颢所接受。他说:“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d[宋]朱熹编:《二程子语录》,明刊十行本,中国子学名著集成影印本,台湾:中国子学名著集成编修基金会,1978年,第187页。此语当解为:“至仁以天地为一身,以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至仁亦可视作常说的“道”,但这句话里,显然并没有说过“至仁是……”(A是B)。程颢提出的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用了“以”而非“是”的句式。“以”的内涵是什么?“以……为”的句式就是“以为”,是批评者指出的“万物如何被认识为一体”的以为、认为之意吗?诚然,“以”之以为,或“识得一体”的“识”,均有认识的含义在内,但其目标则不仅仅是“认识”这个行为可以涵盖。“以”所蕴含的“一体”的理路,其显示的本体存在的客观性也不是对象化认识的客观性。
至仁是什么?又或者万物是什么?都不是程颢的问题。因为至仁、道、万物,就其本身而言,人类的经验怎可道、怎可名?但就人类经验和理性的觉知而言,可以体认到以天地为一身,以万物为百体的境界,这种境界就是至仁。若以常识而言,人有恻隐之心,在万物一体的本体论统摄下,这种恻隐之心本身也是一种识痛痒。识痛痒的反面是“不识痛痒”、“麻木不仁”,即对他人毫无关心,其痛痒完全没有进入主体的视野。关于此“识”,程颢用医家的话来摹状:
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无恩者,其自弃亦若是而已。e[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河南程氏遗书》卷4,《二程集》上册,第74页。所谓不仁,就是疾痛不以累其心,这是一种忍心。另,需要注意的是,因程颢不会用“A是B”这样的理路来定义本体,则仁不可以是“仁是……”,故仁的反面不是“非仁是……”,而是“不仁”。在明道动态的宇宙观中,“仁”与“不仁”是关于是否在进行机能活动的指称。所谓累其心,实有所关爱:“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这种“爱”可做“爱护”解。他说:“医家以不识痛痒谓之不仁,人以不知觉不认义理为不仁,譬最近。”义理者,“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可见在儒家仁的伦理学中,识痛痒之“识”,是对万物的爱护的意识,这种意识,譬如我对自身肢体的爱护。这种爱护肢体的意识,与当肢体痛痒时不能忍的感知,是同质的。这正是切身之爱,是看见疼痛而不能忍的意识。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不是拥有与他人一样的疼痛,而是他人疼痛正是我之不能忍的疼痛。
汉儒训“万物皆备于我”之“物”为事,被宋以来儒家所沿袭。在万物一体之中,识痛痒而不能忍他人之痛痒 ,此时,“物”作为“事”,怎能孤立地存在?物就存在于“我对物的痛苦不能忍”这件事的物我关系中。
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欲今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a[宋]朱熹编:《二程子语录》,第35-36页。
物是与我“相干”的,是我的事。当我不能忍物之痛苦时,这物已是我想关爱的物,从结构上说,此物是处在我的意向中的物。进一步,对于“博施济众”而言,是处于圣人之仁“作用”行为中的物。物因此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不是静态机械的身体机构,而是意识到“万物的苦痛是我不能忍、而要去爱护它们的‘我’的责任”。“以万物为一体”即“以万物为我的事情”。尽管仁至难言,但只要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对他人的责任出发,就可体认仁。
顾宪成发现,万物一体常被忽略的地方:“‘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此全提也。后人只说得‘浑然与物同体’,而遗却下半句,此半提也。”b[清]黄宗羲著,沈善洪主编:《宋元学案》卷13,《黄宗羲全集》第3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55页。可见,万物一体中,与物同体是形式,而这种形式,在道家、佛教那里也存在类似的说法。“义礼智信皆仁也”是实质的内容,这是万物一体之仁的儒家特质。对于理学命题这样的特点,林月惠、陈来、彭国翔都有指出以无为形式,以有为内容的特征。“有”的现实关怀,五伦所系的儒者责任,因而是万物一体的基调所在。
程颐说:“今士大夫受职于君,尚期尽其职事,又况亲受身于父母,安可不尽其道?”把职责与孝道并提,以“受职于君”,或“受身于父母”,来表明忠孝两种责任的来源,以“尽其职事”与“尽其道”之“尽”,来说明责任的落实(尽责)。二程的责任观不是外在的规范,而正是“万物皆备于我也”、“反身而诚”的内在要求。前述说“以万物为一体”,是以“万物为我的事情(责任)”,这说明责任主体的自主判断是首要的。为了尽到孝道的责任,程颐指出有两种“逃”是必要的。一种“逃”是“小杖受,大杖逃”,这说明孝道的履行是以主体的独立判断为条件,而不是以规训和服从为条件。另一种“逃”是“若舜,须逃也”。即著名的“舜窃父而逃”的故事。为了尽到孝子的责任,中止了作为君王的责任,这说明由于有限的主体的存在,根源于主体内在要求的责任,不可能也不必然是全面的。这更说明“万物一体”不是静态的我与万物的构造,而是基于我与世界整体之感应的机能,如我的认定与判断。并且,由于我的有限性,每个我与世界全体感应的渠道、方式也不尽相同,但只要是于天地大身体中,我在自己所在的位置上感应到、参与到世界全体的机能,这就是我的责任所在,也是“万物一体之仁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