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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视域中的历史概念
——本雅明的历史观剖析

2018-02-20王晓升

学术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本雅明历史

王晓升

《历史哲学论纲》是本雅明最后的遗著。这或许是他为其后的研究所拟定的一个初步的提纲。然而这个提纲反过来又概括和提炼了本雅明一生的历史哲学思想。把握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也就把握了本雅明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思路。从本雅明的这个论纲中我们可以看到,本雅明的历史哲学非常奇特,他总是从现代性的视角来看历史,而历史本身也不像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具有时间顺序的历史。

一、时间是可认识的现在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时间被理解为运动着的物质的存在形式。这就是说,时间虽然是一种形式的东西,但是它与内容(物质的运动)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离开了内容,那么时间这种形式也就不存在了。这种形式是客观的,与人自身的记忆或者观察无关的。而康德则不同,他认为,时间不是从经验中抽象出来的,而是先天的直观形式。它是一维的,是连续的。康德说:“所有一般现象、亦即一切感官对象都在时间中,并必然地处于时间的关系中。”a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7页。这就是说,我们对于客体的感觉都出现在这种形式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时间只是整理我们的感觉经验的形式,而不受到我们的感觉经验的干扰。然而,康德又说:“如果我们抽掉我们直观的感性,因而抽掉我们所特有的表象方式,而谈论一般的物,则时间就不再是客观了。”b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37页。显然这与上面的说法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别。一方面,时间是一种先天的直观形式。这种先天直观形式与感性现象处在一种外在的关系中。时间就好像一个空洞的框架,经验现象就被纳入这个框架中。这个空洞的时间必然是持续的、绵延的。经验现象的变化对于时间不应产生任何影响。另一方面,康德又强调,如果把表象的东西抽掉的话,那么时间就不是客观的了,而是主观的了。这就是说,时间离不开人的表象。如果抽取了人的记忆中的感性现象,那么时间就没有内容,就不是客观的了。这就意味着时间的客观性依赖于人的记忆中的经验内容。我们似乎可以把这两个不同的东西做一个区分。一个是与记忆联系在一起的客观的时间,一个是作为纯粹形式整理感性材料的时间。按照这个理解,记忆中的时间虽然也有连续性,但是如果与具体的事件联系起来的时候,记忆中的东西就不一定是连续的,而是可以颠倒的。而作为空洞的形式框架,这个时间只能是一维的、线性的。在实际生活中,时间不仅是空洞的形式,而且与人的感性经验联系在一起。因此,记忆中的时间是包含了经验内容的时间。只有当人在记忆中发现差异,体会到不同,人才能感受到时间的变化,才能有时间的观念。如果时间就是纯粹的连续性,空洞的流逝,那么人们就无法感受变化,因而就不能形成时间感,也就不能有时间的观念。我们试想,如果时间是纯粹的流逝,是空洞的形式,那么前一个时间点就与后一个时间点完全一样。如果前后的感性现象都完全一样,我们怎么把它们区分开来,从而说明前后关系呢?

在康德理解时间的两个不同的维度中,本雅明选择了同人的回忆联系在一起的时间。在他那里,时间就不是空洞的形式,不是纯粹的流逝了。本雅明指出,“时间肯定不是均质的、空洞的东西。”a《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415页。而本雅明把时间与经验、历史事件、政治活动等联系在一起。哈马协(Werner Hamacher)在讨论康德的时间概念和本雅明的时间概念的时候指出,本雅明在拱廊街计划中把时间与“历史感”联系了起来。bWalter Benjamin and History, Edited by Andrew Benjamin, New York and London: Continuum,2005,p.45.在本雅明那里,过去和现在不是纯粹的、永恒的、无变化的时间流逝过程中的两个点,而是有历史内容的两个点,或者说是有经验内容(本雅明所说的经验内容与我们通常理解的经验内容有差别)的。

如果不能从时间的持续绵延和流逝的角度去理解,那么过去和现在是什么关系呢?本雅明说:“人们在‘曾经’之中已经发现了固定的点,并看到‘现在’正努力尝试用认知的力量来达到这个稳固的根基。”cWalter Benjamin and History, p.45.为什么过去是一个固定的点,而现在却要趋向于这个固定的点呢?这不仅仅是因为过去事件所发生的时间是确定的,不可能发生变化,而现在却是动态的,而且是因为过去的经验是在意识的深层次上出现的(本雅明所说的过去是指被压抑了的过去,如同弗洛伊德所说的被压抑的东西一样潜藏在意识的深层次中)。这种深层次的东西是不容易浮现出来的。我们只能从现在出发,去把握过去这个深层次的东西。现在的某个事件或者某种东西也会激发我们,让我们认识到意识中深层次的东西。当过去的深层次的东西显现出来的时候,过去的东西还似乎会对我们“说话”,对我们有所期待。如果我们看过去的某幅绘画作品,就会发现,绘画作品中有一种“灵韵”,它似乎在期待着我们的理解。同样的道理,我们在回忆历史的时候,历史的东西期待着我们的理解。如果过去的东西对于我们现在有所期待,那么就意味着过去对于我们具有历史意义。于是,过去的事情就作为历史事件存在了。当过去的事情对于我们有所期待,而我们又认识到这种期待的时候,过去作为固定的点就与现在联系起来了。

既然过去是由我们现在回忆起来的,那么这个过去也是现在。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两个“现在”。哈马协指出,“为了使一个瞬间触及到另一个瞬间,为了使一个现在点(Now-point)进入到另一个现在点的建构中,为了使历史时间在这个建构中产生出来,这个瞬间必须作为另一个瞬间的参照点、作为指示器、作为导向标”。dWalter Benjamin and History, p.51.本来人们在研究历史的时候,是以现在为出发点而去追溯过去的,现在是一个固定点。而本雅明却不同,他是“逆向梳理历史”。e《本雅明文选》,第407页。他把过去作为固定点,而把现在作为过去所指称的东西,作为过去所“意味”的东西,作为过去所期待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过去总是有某种东西没有能够实现,它期待着能够在现在实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已经指向现在,期待现在。显然,过去和现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的联系不是持续的、空洞的连续,而是间断的。这两个时间点之间的联系是有中介的。这个中介就是“意味”“指向”。一个时间点通过意味、指向而与另一个时间点联系起来。本雅明说:“过去带着时间索引,把过去指向救赎。在过去的每一代人和现在的这一代人之间,都有一种秘密协定。”a《本雅明文选》,第404页。本雅明本人没有解释这里的秘密协定。按照笔者的理解,这种秘密协定就是现代人和历史上的人一样都有某种被压抑的东西需要被解放出来。这是处于集体无意识中的东西。

本雅明把“意味”“指向”作为中介放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并由此来理解时间。如果没有这种指向和意味,如果没有当下对于这种指向和意味的理解,也就无所谓时间了。时间是在过去的“意味”和现在的“理解”中产生的。不过,本雅明把这种“意味”和“理解”神秘化了。在他看来,过去对于现代是有所期待的,但是这种期待只能由现在的某个事件而触动人,使人在一闪念之间把握过去。因此,本雅明认为,过去是一个闪烁的瞬间。过去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b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第六条,《本雅明文选》,第405-406页。在过去的地平线上会出现雷霆万钧的闪电。而过去的闪现是很难被把握住的,只有有准备的人才能把握住过去。如果把握不住,那么这就不是本雅明所说的那种过去,而是时间流逝意义上的过去。按照这样的理解,过去和现在的关系表现为现在是从过去中产生出来的。它来自于过去,也是为了过去。过去的期望就在现在之中,并且这种期望在现在之中停止(实现)了。由此,现在和过去结合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了,或者说,它们都结合到现在之中,都成为了当下。在这里,现在不仅为了过去而出现,而且“站到”了过去之中,出现在过去之中。反过来说,过去又出现在现在之中,并在现在之中停顿下来。因此,本雅明说,“现在不是过渡”,“现在站住了,它达到了一个停止状态。”c《本雅明文选》,第413页,译文略有改动。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Edited by Michael W. Jenning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396.按照他的这个说法,历史在这个地方停止了。这当然不是说,流逝的时间意义上的历史中断了,而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历史中断了。本雅明指出,“无阶级社会不是历史发展的最终目标,而是那个常常失败了而又最终达到了的中断。”d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4, p.402.这表明,无产阶级革命的愿望实现了。在实现了过去的愿望的基础上历史中断了。

如果过去融合到现在之中,过去作为期待突现在现在之中,并达到了停顿状态,那么这还叫时间吗?如果没有一个持续的过程这还叫历史吗?对于本雅明来说,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历史和时间不过是时间的流逝以及事件在时间中的排序。包含了内容的时间或者发生的历史是包含了某种张力在其自身中的时间或者历史。当现在认识到过去的期待的时候,这种期待中就包含了时间。对于本雅明来说,时间是与人的认识有关的,是在人的意识和思想中出现的。本雅明说:“过去的真实形象一闪而过,捕捉过去就是捕捉过去的形象。过去的形象在它可认识的时刻闪现出来,此后就不再被看见了。”e《本雅明文选》,第405页,译文略有改动,参见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4, p.390.在这里,两个时间点出现了,一个是可以被认识的过去形象,一个是进行认识的现在。而在认识过程中这两个时间点结合在一起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雅明把时间理解为充满了张力的单子,是思想中的单子。本雅明说:“思维不仅包含了思想的运动,而且包含了思想的停顿。当思维在浸透了张力的星丛之中突然停顿下来的时候,思维会使这个星丛发生震动,并由此而固化为单子。”f《本雅明文选》,第413页,译文略有改动,参见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4, p.396.在这里,本雅明试图通过思维中的停止和思维中的单子的情况来说明历史和时间。如果说思维中的单子是渗透了张力的星丛,那么时间也是如此,也是渗透了张力,这种张力就是过去和现在的张力。这个时间的单子就是思维中的单子,是思维的停止。这种停止就是把历史事件和时间点从连续的进程中分离出来,并结合在同一个思维空间中。由此产生的时间就是停止了的时间,并且这个时间就是停顿下来的当下或现在。这就好像,在我们的生活中,昨天购买的东西和去年购买的东西放在了同一个空间中。这两个东西同时出现而又停顿在同一个空间中。空间中的这两个被认知的事件之间出现了时间,而且是停顿中出现的时间。总之,时间是双重的,其中的一个时间点(现在)从另一个时间点(过去)中认识到,它是被另一个时间点所指称、意味、要求的时间点。正因为如此,本雅明把时间理解为,“可认识的现在”(the Now of Recognizability)。a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4, p.405.

在这里,我们需要解释一下本雅明所使用的“星丛”概念。它或许来源于马拉美。这个概念的意思是,事态是联系的结果。这就是说,事件相互联系产生星丛,而星丛作为联系的结果也产生事件。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历史和时间,那么历史和时间都是特殊的。哈马协指出,“时点、现在、当前至少是两个当前、时点的星丛。”bWalter Benjamin and History, p.56.不同的当前(过去和当前)结合成为星丛。这个星丛就是现在。现在就是星丛,就是渗透了内在张力的单子。而究竟哪些当前或者时点会构造星丛,这不是既定的,而是偶然的、随机的。由于过去的形象是突然的闪现,因此,星丛的构成也是随机的,构成的星丛都有各自的特殊性。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

二、现代性视角中的历史概念

一般来说,历史是记载和解释人类活动及其发展过程的,而历史事件是在时间的序列中发生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解释历史事件也需要按照时间顺序来解释各种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任何一个人都是在继承历史传统同时又变革历史的传统中而对未来的发展发生作用的。历史就是在这种连续而又发生变革的过程中前进的。究竟应该如何对待历史中的这种延续与变革的关系呢?本雅明所强调的是变革,是中断,而不是时间上的连续性。本雅明所理解的历史概念就具有了现代性的意义。按照波德莱尔的解释,现代性就是过渡、暂时。c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485页。这种过渡和暂时表明现代社会的变革加速了,而加速的社会变革实际上就是要不断地变革传统,并与传统发生分离。这类似于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两个决裂”,即同一切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决裂、同一切传统的观念实行彻底的决裂。d《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3页。这种彻底的决裂表明,历史是中断的,不断会有新的开始。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把这种决裂说成是一种新的“日出”。e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7页。如果从这个决裂的角度来理解历史事件,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历史事件不是在接受传统的影响下发生的,而是孤立地、突然地发生的。由此,我们就可以把历史事件从时间的序列中分离出来。当我们把不同的时间点上发生的事件分离出来,把它们放在同一个空间结构中加以比较研究时,我们实际上就是把历时态的事件放在同时态的结构中加以分析。这个历史概念就与本雅明的时间概念相一致了。

本雅明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历史的,历史就是发生的事件,而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历史过程。因此,本雅明特别注重当下。他说:“历史是建构起来的题材,它不是坐落在同质、空洞的时间之中,而时间完全是由当下的现在(Jeztzeit)所充实的。”f《本雅明文选》,第411-412页,译文略有改动,参见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4, p.395.那么如何来理解“当下”呢?本雅明举了一个例子。对于法国大革命时代的罗伯斯庇尔来说,古罗马是被从连续的历史统一体中爆破出来,填注着“当下”时间的过去的。罗伯斯庇尔在理解古罗马的时候,古罗马和当下的革命结合起来了。古罗马所期待而又不能实现的东西被当下的法国大革命认识到,法国大革命把古罗马所期待的东西实现出来了。这里有两个“当下”结合在一起。历史就是在充满当下的时间中出现的。古罗马和法国大革命在现在中的结合就是本雅明所理解的星丛。在本雅明这里,历史就是一种事件的发生,而不是一个过程。在德文中,事件的发生这个词语(geschen)是“历史”(Geschicht)这个名词的词根。历史就是当下发生的事件。

本雅明在历史观中所注重的就是“现在”,历史就是现在,就是现在发生的事件。现在所发生的事件就如时尚一样,是回复到过去,而过去又期待着现在。本雅明借助卡尔·克劳斯的名言“起源就是目标”a《本雅明文选》,第411页,译文略有改动。来加以说明。这里的起源不是历史事件发生的原因,不是历史事件发生的最初源头。过去发生的事件总是包含了没有实现的期待。现在的事件就是要实现过去发生的事件所没有实现的期待。从这个意义上说,过去发生的事件是现在发生的事件的起源,而这个起源包含了一定的目标,只是这个目标尚未实现。因此,起源就是目标。过去所发生的事情期待的是现在。

过去和现在、起源和目标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历史。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知道,对于本雅明来说,时间应该从现在的意义上理解。而这里所说的现在是两个不同的现在的结合。本雅明是这样来说明这两个时间点的联系的。他说,历史的“形象是处于停顿状态的辩证法:这是因为,尽管当前(present)与过去(past)之间的联系纯粹是时间性的、连续的,而过去所发生的事情(what has been)与现在(Now)的联系是辩证的。这不是不断前进,而是形象,是突然的显现。”b转引自Walter Benjamin and History, p.59.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第一,本雅明承认形式意义上的时间是连续的,就是过去与当前之间的连续性。第二,他所强调的时间是有实质性内容的时间,在这种时间中过去发生的事情和现在的认识之间是不连续的,但是这两者之间又是联系在一起的。因此,这种联系是一种辩证的联系。这种辩证的联系表现为现在跃迁到过去,本雅明把这种跳跃称为“辩证的跳跃”(dialectical leap)。在本雅明看来,如果按照统治阶级的思路进行的跳跃,那么这种跳跃就不是辩证的跳跃,而按照马克思的革命理论的方法所进行的跳跃就是辩证的跳跃。正是在这种辩证的跃迁中,实质内容在时间中出现了。这就是过去发生之事在现在的突然闪现,就是一种回到过去的跃迁。这种跃迁常常在革命时期才会出现。为此,本雅明强调,革命开启了一种新的历法,这种新的历法就像照相机的慢镜头一样记录历史,它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座纪念碑。c《本雅明文选》,第412页。

本雅明不是从连续性上理解历史,而是从历史事件对于当下发生的影响和意义上去理解历史。对于他来说,历史就是在当下的显现。历史上有许多各种不同的事件,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能够在当下显现,只有可认识的事件能够在当下闪现。同时,即使历史上的事件是可以被认识的,但是如果一个人的思想停留在历史的连续性的框架中,那么这个人也不可能认识历史事件。如果这样,那么历史事件也不能在当下显现。这就意味着历史事件的突然闪现是有条件的。只有这种条件被满足了,历史中的这种辩证跃迁才是可能的。这个条件首先就是一个人要摆脱历史连续性思想,摆脱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框架。应该说,历史上有许多历史事件是可以被认识的,如果在社会生活中,人们都摆脱了历史连续性的思想,从而都能够认识历史事件,那么这就意味着,在当下有许多历史事件可以发生。如果当下有许多历史事件发生,那么这些历史事件就不是连续的,而是同时的。按照本雅明对于历史的理解,历史事件既是过去的,又是现在的,或者说,历史事件都是现在的。这些同时发生的“现在”不能按照连续的过程来理解。因此,本雅明认为,历史就像无数散开的头发。只有当历史学家把这些头发都编成辫子,或者说按照历史连续发展的观念编排历史的时候,历史才是进步的。d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4, p.403.如果历史事件如同人的头发,那么这些头发是没有连续性的,而是同时发生的,重复出现的。

三、历史主义的批判

在本雅明看来,历史唯物主义所理解的历史就是这种当下意义上的历史,或者说这种革命和决裂意义上的历史。然而,统治阶级也会从自己的角度去解释历史事件。而他们的解释就会使历史成为一个连续的历史。因为,把历史记录下来的人都是统治者,而被统治者是受压迫的,他们的想法在历史上是无法被表达出来的。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所理解的历史就必须是断裂的历史、革命的历史。革命是被压迫的人们的一种暴动,是要打断统治阶级的统治。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要从这种断裂中看到一种机会,即把那些过去被压迫的人们拯救出来的机会。因此,本雅明说,历史唯物主义者“从这一结构中看出了弥赛亚式事件停止的迹象——换句话说,他看出了为受压迫的过去而斗争的革命机会。”而他这里所说的结构,就是把历史事件孤立起来,而使之成为一个孤立的“单子”的结构。他说:“历史唯物主义者只有在一个历史问题以单子形式出现的时候才去研究它。”a《本雅明文选》,第414、413-414页。显然,本雅明所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他所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是解放被压迫阶级意义上的历史唯物主义。而要把这些被压迫的人们从历史中拯救出来,让他们发声,就要让历史事件从空洞的时间连续中摆脱出来。

当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的生平事迹从连续性中爆破出来的时候,一些曾经被压制或者被否定的东西现在得到了保存。本雅明的历史观实际上就是着力于把过去被否定、被忽视、被遗忘的东西重新拯救出来。那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本雅明的历史观中实际上包含了这样一种潜在的意识:人类的文明史实际上都是统治者的历史,是强者的历史,从强者的角度来看,历史是不断进步的。而从弱者的角度来看,历史是一部血腥的历史,是压迫的历史。历史的进步中总是包含了这种血腥的屠杀和压迫。那些被屠杀、被压迫的人在历史上被遗忘了。历史上的任何一种进步都包含了一些人的被牺牲、被否定和被忽视。我们今天所享受的这些文明成果就是建立在这些被遗忘、被牺牲和被忽视的人的基础上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对于那些历史人物背负着沉重的债务。我们亏欠这些被遗忘、被牺牲和被忽视的人。当我们面对未来的时候,我们首先要懂得面对历史。当我们在面对历史时,发现我们所欠下的债务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期待着未来我们不再欠下类似的债务。本雅明指出,“在我们的心目中,幸福和救赎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对史学所关注的过去的看法也是一样,过去带着时间的索引,把过去指向救赎。”b《本雅明文选》,第404页。我们关注过去是为了实现救赎。只有实现了对于过去的救赎,幸福的未来才是有希望的。

本雅明把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对立起来。对于他来说,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要关注历史中的断裂现象,关注历史中的深刻危机。他认为,过去的形象一闪而过。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要把握这种顷刻之间出现的真相。按照他的设想,历史的研究方法是这样的,就是“当记忆中某种东西在危急时刻闪现的时候去抓住它。”c《本雅明文选》,第405页。而他所说的危急闪现的时刻就是指革命时机到来的时候。当革命时机到来的时候,记忆中的东西,或者说那些被压迫的东西就会闪现。革命者就要把握这些记忆中的东西,这些被压制了的东西。然而在历史上只有那些占统治地位的东西才能得到发展,而且这种占统治地位的东西都是不断延续的。它们压制着人们记忆中的东西。因此,我们需要做的是打断这种连续性,需要过去形象的突然闪现。这样,这些被统治者遗忘的东西就不能在时间的顺序中顺利发展。为此,本雅明强调,“每一个时代的人们都必须做出努力,一次次把传统从陈陈相因的桎梏中解放出来。”d《本雅明文选》,第406页。

如果传统陈陈相因,那么传统就落入了历史主义的桎梏之中,而历史主义就是统治者的历史观。这种历史主义认为,历史就是按照时间顺序记载的历史,就是一代一代人继承和发展的历史,历史随着时间而进步。这种进步观是与人类穿越空洞的、均质的时间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些继承和发展历史的人都是历史上占据了统治地位的人。本雅明说:“所有的统治者都是此前征服得手的那些人的后代。”e《本雅明文选》,第411、406页。因此,当统治者解释历史的时候总是说,历史是不断发展的。他们看不到那些被忽视、被统治的人,这些在历史中默默无闻的人(以及一些被否定、被压抑的文化,被统治者遗忘的人等)。因此,他们也看不到历史中的倒退,看不到他们给别人造成的痛苦。本雅明据此批判了历史研究中的“移情”的观念,即从统治者的思想立场看待古代的人。他认为,这种所谓的移情实际上就是“心灵的怠惰”,它无法理解和把握历史形象闪现的瞬间。在这种时间顺序中不会有历史形象瞬间的闪现,也不会有历史现象的突然中断。历史上留下来的东西都是胜利者的痕迹,而失败者则被消灭了。因此,本雅明说:“移情于胜利者总是有利于统治者。”“直到今日,任何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的人都会加入胜利者庆典的行列中;随着这行列,现时的统治者从匍匐在地的失败者身上迈步而过。”a《本雅明文选》,第406、406-407页。

正因为如此,本雅明强调,历史唯物主义者应该以谨慎的态度对待“文化财富”,因为这种所谓的文化财富是胜利者的战利品。这不是文化财富的全部。本雅明强调,全部的文化财富不仅是由那些具有非凡卓越智慧的人创造出来的,而且还是由与这些卓越人士同时代的普罗大众创造出来的。正如历史上胜利者用残暴的手段获得统治地位、占有财富一样,文化财富同样被统治者所占有。因此,本雅明说:“文化财富从一个主人转移到另一个主人手里的方式同样沾染上残暴的气息。”文明就是镇压失败者的历史,充满残暴的历史。历史主义就是记载、颂扬这种残暴历史。而历史唯物主义者与历史主义者正好相反,他们“逆向梳理历史”,b《本雅明文选》,第407页。揭示“文明”和“进步”所隐藏着的残暴和灾难。

本雅明正是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历史主义者所说的“进步”,这种所谓进步实际上也是倒退。他用克利的名画《新天使》来批判这种历史进步观。c《本雅明文选》,第408页。在这幅画中,天使睁大眼睛凝视着某种东西,但又已经张着翅膀准备离去。历史的天使(对本雅明来说,历史唯物主义就应该是这样的历史的天使,或者他本人就是这样的历史的天使)也应该这样来看待历史。在我们看到历史事件的地方,这个历史的天使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灾难。天使本来想唤醒废墟中的逝者,但天堂来了一阵大风把天使吹走,吹向遥远的未来。虽然天使无法唤醒废墟中的逝者,但天使仍然注视着废墟。本雅明用这个隐喻表明,历史是一场又一场的灾难,留下的是一堆又一堆废墟。如果说历史有进步,那么这种进步就如同天堂吹来的一阵大风。这种“进步”的大风把天使吹向遥远的未来。天使在走向未来的时候所关注的仍然是过去所留下的废墟。

对于本雅明来说,违抗这个“大风”太难了。大多数人都顺应这场大风,按照进步的历史观,在大风中前进。而要战胜这个大风就要有勇气,就要是英雄。这种英雄在历史的进程中常常被污蔑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比如,在法西斯主义狂潮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反法西斯主义的人就被看做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而对本雅明来说,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于是,在历史发展中,究竟是做随大流的大众还是做真正的英雄,就成为现代性研究的重要问题。本雅明在他的《拱廊街计划》中对大众现象的分析就涉及这个问题。d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73-84页。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本雅明主要批判了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人。e《本雅明文选》,第409页。这些社会民主主义者都成为反法西斯主义的叛徒。他们相信历史是进步的,这就如同水向低处流一样自然。这种社会民主主义所坚持的就是一种历史主义的观点。

对于本雅明来说,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的对立,表现在对于历史发生的事件的态度上。对于历史主义来说,历史上所发生的事件是历史不断进步中的各个不同环节。如果用黑格尔的历史观来看,即使历史上出现各种曲折、出现各种闹剧,这不过是一种理性的狡黠,是理性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而利用的手段。而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来说,历史上各种事件是历史的碎片,是一堆废墟。按照这样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整个人类文明史就是一个不断衰退的历史。这实际上就等于全面否定历史,走向了历史虚无主义。应该说,这在一定的程度上包含了历史虚无主义的东西。但是,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本雅明的这种历史观等同于虚无主义。本雅明实际上是强调历史中被人忽视的东西,即历史上那些被牺牲、被否定的东西的积极意义。它促使人们关注历史上被牺牲、被否定的边缘人物,那些“无产阶级”。更重要的是,这是基于本雅明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沉痛思考。

四、充满救赎意味的“历史唯物主义”

本雅明在他的历史思考中,加入了神学的因素,特别是犹太神学的因素。按照这种神学因素,人都是有罪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现世生活着的每一代人都背负着一种道德上的债务。这是因为,人类文明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牺牲了一些人。正是由于这些被牺牲的人的付出,后代人才能享受“文明”的成果。但是,这些被牺牲的人在历史上却被埋藏在废墟之中了。因此,每一个后代人都有偿还自己所欠下的债务的道德责任。他们有责任把这些埋藏在废墟下的人救赎出来。历史研究的任务就是要回忆这些牺牲者。文明的发展过程就如同现代大城市的建设一样,要不断拆除一些旧的建筑,从而建设新的建筑。人们把这些新的建筑看做是美的,有价值的;而那些旧的建筑就被看做是无价值的,是废墟。人们的这种审美观念就是社会中那些占主导地位的观念。实际上,这些被拆除的旧建筑包含了许多美的和有价值的东西。同样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统治阶级总是牺牲一些人,这些牺牲者被埋在历史的废墟之中。所以,凡是在被看做是历史进步的地方,本雅明都看到了废墟。对于本雅明来说,历史唯物主义就要关注这些废墟,把一种弥赛亚的精神灌注在这种历史研究中,从而拯救被埋在废墟中的牺牲者。

在如何对待过去和未来的关系问题上,本雅明把如何对待过去放在了首要地位。对于他来说,只有弄清了过去,我们才有真正的未来。我们首先应当知道在历史上许多人的期待被压抑了,作为牺牲者,他们的期待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我们就应该以一种救赎的态度来对待这些牺牲者。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以同样的精神对待未来,这就是,在未来,怎么样的期待会被压抑,而无法得到实现。作为未来者,我们今天会犯下怎样的“罪孽”,我们否定了哪些人,牺牲了哪些人。为此,本雅明批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社会民主党人。这些社会民主党人认为,“适合工人阶级担当的角色是未来后代的救赎者。”这就是说,工人阶级要为自己的后代负责。本雅明对此持完全相反的态度。这就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要对工人阶级负责。这些后代始终应该追问,它对自己的前辈负有怎样的道德责任。因此,他批判社会民主党人,认为社会民主党的这种观念实际上就是要让工人阶级忘记它的仇恨和牺牲精神。而这种仇恨和牺牲精神“是被奴役的先人的形象”。a《本雅明文选》,第410页。历史研究的目的就是要知道被奴役先人的形象。哈贝马斯在分析本雅明的有关思想时曾经指出,对于本雅明来说,“一切过去都具有一种无法实现的期待视野,而现在在面向未来的时候所承担的使命在于:通过回忆过去而得知,我们可以用我们微弱的弥赛亚主义的力量来实现我们的期待。”b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17页。这种弥赛亚的力量就是同情、尊重、承认那些可能被遗忘的人,社会生活中的边缘人。但本雅明认为,这种弥赛亚的力量是微弱的。这是为什么呢?本雅明强调,这要求人们从现在来回忆过去。而这就依赖于“现在”的认知能力,即真正有能力回忆过去。可是现代人很容易被占主导地位的价值观(比如历史进步观)所影响,当他们以这样的价值观或者历史观去看待过去的时候,他们是看不到这些被废墟埋藏着的牺牲者的。而要看到被埋藏在废墟中的牺牲者,就需要抗拒当下占统治地位的东西,就需要有勇气。这就如同说,现代社会所有人都必须靠出卖自己的产品而生存。但文学艺术的生产本身就其本质来说,不是按照市场价值规律来进行的,它不生产有使用价值的有用品。然而文化工业的发展又使人不得不把艺术品当做产品来生产,按照人的需求(从物质需要自然延伸出来的需求)来生产。在这群享受着文化工业产品的人之中,怎么可能拯救出历史上的那些有价值的艺术品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回忆过去的能力受到了威胁,因此这种弥赛亚的力量是微弱的。

对于本雅明来说,历史研究不是为了继承传统,而是要反思传统,反思传统中那些精神的东西被牺牲了。如果我们以继承传统的态度来对待历史,那么我们实际上就像以往的胜利者一样,把传统当做战利品来接受。本雅明说,“在阶级斗争中,优美的精神的东西不是以战利品必然归于胜利者那样的方式而出现的。在这场斗争中,它们表现为勇气、幽默、诡黠和坚忍等品质。它们追溯既往,不断对统治者的每一个胜利——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加以质疑。正如花朵总是朝向太阳一样,通过一种隐秘的趋日性,过去也竭力朝向在史学天空中冉冉高升的太阳。”c《本雅明文选》,第405页。优美的精神表现为一个人的勇气,表现为对统治者胜利的质疑,就是要拯救被统治者。这种精神就像隐藏在植物中的趋日性一样存在。

实际上,本雅明的这种拯救观念是他的历史观的必然产物。按照他对于历史的理解,人类的历史在进步的过程中,必然带着巨大的牺牲。从本雅明对经验贫乏的分析中,从他对于机械复制时代艺术品质变化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思想中都包含了这样一种基本思路。本雅明认为,传统的艺术是与宗教仪式联系在一起的,其中包含了“灵韵”(aura)。在这个时候,艺术品之中包含了一种膜拜价值。然而随着照相技术和电影技术的出现,艺术品的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艺术品被大规模地生产出来了。但是艺术品的灵韵却衰弱了。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品的膜拜价值让位于艺术品的展览价值。对于本雅明来说,只有膜拜价值才是艺术品最基本的价值,而展览价值是随后逐渐附加在艺术品上的。当艺术品的展览价值代替膜拜价值的时候,艺术品的艺术价值也就衰弱了。同时人们对于艺术品的接受方式也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表现在,从前人们对于艺术品是一种鉴赏的态度,而在面对机械复制艺术品的时候,人们采取了一种消遣性接受的态度。这种消遣性的接受不再要求人们凝神关注。a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5页。这种消遣的态度就如同人们消费一种商品一样。文化产品成为社会大众的消费品。显然,当艺术品能够被机械复制的时候,艺术品的生产能力提高了,艺术作品的传播范围扩大了。这个时候艺术作品能够被集体观赏。这无疑是一种进步,但是这种进步中包含了倒退。观众对待艺术作品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从鉴赏的态度转变成为消遣性的接受。他们再也无法真正理解艺术作品的灵韵和膜拜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作品需要被拯救,人们欣赏艺术的能力需要被拯救。当然,这不是说,现代人已经完全没有鉴赏艺术的能力了,而是说,这种鉴赏能力衰退了。这种能力好像成为被文明发展摧毁了的瓦砾。

按照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人类的劳动是社会发展的基础。但本雅明认为,对于这样的思想我们也要重新分析。工厂劳动能够带来技术进步,能够带来社会经济的发展。可以说,劳动是人类文明和进步的基础。但我们不应该忘记,人类的劳动成果是被不公平地分配的。马克思在强调劳动对于人类文明发展这种基础性地位的时候,也指出了劳动中产生的剥削。为此,本雅明强调,庸俗的马克思主义“只看到人在支配自然方面所取得的进步,而没有看到社会的退步。”b《本雅明文选》,第409页。在社会历史的研究中,我们应该看到社会历史发展中的进步,同时也要看到其中的退步。而问题在于,本雅明对于进步重视得并不够,他时常过于夸大了这种退步。他要人们像“新天使”那样,关注历史发展中所遗留下来瓦砾。按照他的那个比喻,文明史所留下来的似乎只有瓦砾。似乎生产力越是发展了,文明越是要关注这些瓦砾。当然,本雅明的这个思想是在现代性的背景下才被提出来的。不断的创新、改革、革命把文明的发展不断地推向新的高度。同时,它也不断摧毁旧的东西,把这些旧的东西变成一堆堆瓦砾。这就如同我们在现代城市的建设中,一些具有历史文化意义的东西都被摧毁,变成一堆堆的瓦砾。我们刚刚建成的东西很快又被看做是过时了,而被摧毁。然而这些新的东西是不是就一定比旧的东西更好、更进步呢?这就是他具有现代性意义的历史观给我们所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值得我们进行理性的思考。本雅明的这些思考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有启发意义的。当然,在本雅明分析现代文明中所出现的各种问题的时候,这种救赎的观念常常带有一种乡愁,隐藏着对被否定了的过去的眷恋。这又是需要我们加以警惕的。

强调历史的非连续性实际上也为不断革命和变革找到了理由。如果历史发展不是由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性所决定的,而是受到人的意识等偶然因素的影响,那么历史就不可能表现为必然的过程,不可能用简单的时间序列来表示。革命必然会中断以往的自然进程,而出现新的面貌。我们就不能按照统治者的观念、按照常规意识看待历史,而是要从革命和变革的角度来看待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革命和变革才是历史的常态。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难道不是又承认历史中的瓦砾存在合理性了吗?通过革命、变革,被统治者颠覆了占统治地位的文化或者统治者的利益,如果是这样,那么统治者是不是也成为历史上的被牺牲者呢?他们是不是也应该得到救赎呢?显然本雅明的历史观没能够有效地回答这些问题。其中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他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价值标准来衡量进步与退步。如果没有一个标准,革命和改革的正当性就无法被确认。

应该承认,我们的历史研究确实应该发掘历史上那些被忽视、被怀疑、被否定了的东西,而这种发掘确实与当代人所处的立场有关。只有摆脱了传统中占统治地位的立场,这些被遗忘、被忽视的东西才能被认识到,才能被拯救出来。但是,本雅明所强调的这种认识却是人的头脑中的一闪念,是一种直觉的认识。在个人生活中,我们也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当下由于某些东西突然触及了我意识深处被压抑的东西,这种东西就突然被我回忆起来。这是个人意识中发生的情况。那么在面对革命或者社会变革的时候,为什么许多人都会同时有类似的“一闪念”呢?虽然本雅明曾经求助于“集体无意识”,但是这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一种主观主义的历史观。按照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解释,似乎某个历史事件触发了这个集体中所有人被压抑着的无意识的东西,使这种无意识的东西爆发出来。而这个被压抑着的集体无意识的东西就是历史上某种被压抑的希望。这种希望被当下的历史事件重新燃起。如果是这样,我们也必须首先理性地思考,历史上究竟哪些东西可能会被压抑,而不能期待“一闪念”。用所有人都会出现的一闪念来解释历史事件,无疑是一种意志主义的、任性的历史解释。如果历史就是一个人从自己意识的一闪念来解释的,那么历史事件就可以任由个人来进行解释,就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这就一定会走向历史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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