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浪漫到现实
——19世纪英国人的结核病认知演变*
2018-02-20毛利霞
毛利霞
一、引言
结核病(tuberculosis)aTuberculosis来源于拉丁文tuberculum,原指病态的肿胀、肿块、突起或瘤子。结核病还有消耗病(consumption)、瘰疬(scrofula)、痨病(phthisis)、肺病等多种称谓。参见F. B. Smith, The Retreat of Tuberculosis, 1850-1950, London:Croom Helm, 1988, p.124.是由结核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通过影响身体各部位(如大脑、脊椎、胃部、皮肤、肺等)形成各种结核病,尤以肺结核最为常见。结核病的潜伏期从数星期至几十年不等,其典型症状包括患者无精打采、食欲不振、面色苍白、脸颊发红、双眼无神、消瘦憔悴、发烧、易怒、盗汗、咳嗽、严重时吐血等。为与“黑色瘟疫”—— 黑死病相区分,结核病也被称为“白色瘟疫”(White Plague)。
作为19世纪英国最大的单一传染病杀手,结核病毁灭的人口比霍乱和天花加起来还要多。bMary Wilson Carpenter, Health, Medicine and Society in Victorian England, Santa Barbara: ABC-CLIO, 2010,p.55;[美]弗雷德里克·F.卡特莱特、迈克尔·比迪斯:《疾病改变历史》,陈仲丹、周晓政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141页。1839—1843年间,英格兰和威尔士每年死于结核病的人数约6万人,占维多利亚时期病亡人数的1/3。cAnthony S.Wohl, Endangered Lives: Public Health in Victorian Britai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0,p.130.杜博斯认为19世纪约半数的英格兰人患有结核病。dRene Dubos, and Jean Dubos, The White Plague: Tuberculosis, Man, and Society, 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52, p.9.海斯估计19世纪英国每10万人中死于此病的超过300人。aJ. N. Hays, Epidemics and Pandemics: Their Impacts on Human History, Santa Barbara: ABC-CLIO, 2005, p. 201.直到19世纪末,英国的结核病死亡率才明显下降。
19世纪初,结核病被认为是“个人的疾病”,没有对整个社会产生影响,b[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39页。致使英国政府对之不闻不问,相关调查报告少之又少; 1830—1840年间,医学界开始把结核病作为一个重要研究课题,不仅关注该病的病因,还注重探讨其所造成的政治恐惧和生育焦虑。c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p.12.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d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41-257页。中明确记录工人阶级与结核病的关联,字里行间表现出浓浓的阶级同情。传染病学家查尔斯·克莱顿在《不列颠传染病史》eCharles Creighton, A History of Epidemics in Britain, from A.D.664 to the Extinction of Plagu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894.中探讨了12种传染病,却没有论及结核病,令人费解。绍恩医生探讨了结核病的行政监管,没有触及其背后的文化和社会内涵。fSir Richard Thorne, The Administrative Control of Tuberculosis, London: Bailliexe, 1899.
随着疾病被纳入史学研究范畴,史学界的结核病研究逐渐增多,既有宏观角度对它的简略介绍,g主要包括J. N. Hays, The Burdens of Epidemics—Epidemics and Human Response in Western History, London: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98; Irwin W. Sherman, The Power of Plague, Washington: ASM Press, 2006, pp.275-303;[英 ]威廉· F.拜纳姆:《19世纪医学科学史》,曹珍芬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83-285页;[美]弗雷德里克·F.卡特莱特、迈克尔·比迪斯:《疾病改变历史》,第141-164页;[英]罗伊·波特主编:《剑桥插图医学史》,张大庆主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第66-72页;[英]肯尼思·F. 基普尔主编:《剑桥世界人类疾病史》,张大庆主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949-955页。更有多种专著问世。《白色瘟疫:结核病,人与社会》是结核病研究的经典之作,将结核病纳入社会史的研究范畴,认为“对结核病的理解既要考虑结核杆菌对人体产生损坏的机制,又要考虑社会和经济因素对个人的影响”,hRene Dubos and Jean Dubos, The White Plague: Tuberculosis, Man, and Society, p.37.把结核病与工业革命、城市化联系起来,开辟了疾病史研究的新视角。《结核病的退却(1850—1950)》iF. B. Smith, The Retreat of Tuberculosis, 1850-1950, p.1.一书讲述百年来人类在应对结核病方面的探索和成就。《结核病:未曾讲述的最伟大故事》jFrank Ryan, Tuberculosis: The Greatest Story Never Told, London: Hardcover, 1992.和《激昂的生命》kKatherine Ott, Fevered Liv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主要关注结核病引起的政治影响和医学反应。《白色死亡:结核病史》lThomas Dormandy, The White Death: A History of Tuberculosis, London: The Hambledon Press, 1999.是通俗性的严肃著作,从医学文化史角度梳理欧美结核病的概况,介绍了许多死于该病的知名人物,但缺乏深入细致的分析。《吐血:结核病史》mHelen Bynum, Spitting Blood: The History of Tuberculosi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77.重在梳理围绕结核病防治的社会应对和医学突破。这些专著将结核病置于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广阔的社会维度之下,宏观概括结核病应对的发展演变,而对于结核病的横向研究稍显薄弱。
有关19世纪英国结核病的研究主要散见于卫生改革史、医疗社会史的研究中。史密斯在《人民的卫生(1830—1910)》中提到结核病。nF.B.Smith, The People’s Health 1830-1910, pp.287-293.路德把结核病作为18种传染病之一。oHerman J. Loether, The Social Impacts of Infections Disease in England 1600-1900, London: The Edwin Mellen Press,2000, pp.109-238.莱恩论述了疗养院在英国结核病防治中的作用。pJoan Lane, A Social History of Medicine 1750-1950: Health, Healing and Disease in England, London: Routlege, 2001,pp.141-143.卡朋特认为“传染病是维多利亚时代医学关注的焦点”,qMary Wilson Carpenter, Health, Medicine and Society in Victorian England, p.7.对结核病等代表性疾病进行了个案研究。沃尔在其专著中强调公共卫生在传染病防治方面的作用,把结核病与工业化和城市化联系起来。aAnthony S.Wohl, Endangered Lives: Public Health in Victorian Britain, pp.130-132.谢尔曼在《瘟疫的力量》中把结核病称为“大众瘟疫”,bIrwin W. Sherman, The Power of Plague, Washington: ASM Press, 2006, pp.272-290.重点论述结核病对个人行为的影响及其成因。哈代的专著深入研究1850—1914年间传染病发病率和行为的地方模式,并把结核病作为重点论述的八大传染病之一,进而分析社会下层与传染病以及预防医学兴起的关系。cAnne Hardy, The Epidemic Streets—Infectious Disease and the Rise of Preventive Medicine, 1856-1900,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93, pp.211-266.沃博伊斯的专著重点论述细菌理论,第6章专门探究细菌理论在英国人的结核认知和防治手段中的作用。dMichael Worboys, Spreading Germs: Diseases, Theories, and Medical Practice in Britain, 1865-1900, Cambridge&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93-233.
与其他疾病引起恐慌、厌恶不同,结核病因其神秘的症状、才华横溢的患者而披上某种神秘色彩,被赋予某种超乎疾病之上的社会认知,近来成为新文化史、文学批评史研究的重要课题。苏珊·桑塔格从美学、史学、文学等角度解读结核病如何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为一种道德批判和审美态度的,开启了结核病的新文化史研究和文艺美学研究新思路。e[美]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3-77页。劳勒的《结核病与文学作品:浪漫病的形成》fClark Lawlor, Consumption and Literature: The Making of the Romantic Disease,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6.一书梳理了从文艺复兴至19世纪结核病与文学的相互关系。伯恩的专著从维多利亚时期结核病的社会形象出发,着力探究结核病在文学作品中对人物塑造、情节发展、审美取向、社会观念中的具体表现及其影响。g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早在20世纪90年代,国内学者就注意到疾病的文化内涵。余凤高既宏观论述疾病的文化史,h余凤高:《呻吟声中的思索——人类疾病的背景文化》,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还专门探究肺结核的文学形象及其文化史,i余凤高:《文学中的肺病患者形象》,《浙江学刊》1991年第5期;余凤高:《飘零的秋叶——肺结核文化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对肺结核流行带来的复杂文化现象、对患病作家创作的影响等方面进行了宏观论述,因没有标出史料出处而影响了其说服力。余杰存的《肺病患者的生命意识》一文探讨结核病对中西不同文化背景作家(以鲁迅和加缪为例)的精神世界、文化取向和创作特点的影响。j余杰存:《肺病患者的生命意识——鲁迅与加缪之比较研究》,《社会科学论坛》2005年第11期。马晓麒的论文以中外小说中患病主人公的经历为例,阐述结核病在文学作品中复杂而又矛盾的浪漫化隐喻意义。k马小麒:《隐喻和阐释——文学作品中的肺结核功能探微》,《兰州交通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范蕊的论文重点论述欧洲浪漫主义诗歌与肺病的关联,l范蕊:《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诗歌与肺病的互动关联》,《安徽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对于英国其他文学载体如小说与结核病的关联论述较少,也没有展现另一种文学体裁现实主义文学中的结核病形象——穷人的“白色瘟疫”。
从国内外研究现状来看,史学专著重在突出结核病的历史流变,文学评论和美学评论强调结核病对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影响及其审美取向,凸显其浪漫化隐喻,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其在现实主义文学的形象及现实生活中的真实面貌。实际上,19世纪英国(乃至欧美)结核病的社会形象出现鲜明转变——从备受赞叹的时髦浪漫病演变为躲避不及的“白色瘟疫”。本文以19世纪英国文学、史学的相关研究成果为基础,探究结核病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转变,厘清结核病形象的演变与文学作品塑造、社会审美取向的相互关系及影响,进而展现结核病社会形象演变的内在因果关系。
二、结核病“时髦浪漫”形象的塑造
18世纪中叶以来,结核病成为英国的主要传染病之一。1780—1830年间,英国的结核病因缺少准确记录而难以统计,mHerman J. Loether, The Social Impacts of Infections Disease in England, 1600-1900, p.123.其中知名人物众多。文坛巨星如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约翰·济慈(1796—1821)、珀西·雪莱(1792—1822)、拜伦勋爵(1788—1824)、勃朗特姐妹等,皆陨落于结核病。结核病似乎与天才、浪漫存在某种神秘的关联。
作为英国六大浪漫主义诗人之一,约翰·济慈因结核病而逝,终年25岁。济慈不但是结核病和天才之关联的最佳例证之一,也成为结核病公共形象的一种象征。aHelen Bynum, Spitting Blood: The History of Tuberculosis, p.85.他早年学医,在舅父和母亲先后死于“衰弱”(结核病的委婉说法)后,照顾身患结核病的弟弟。弟弟去世后,济慈不时咳嗽和发烧,确认自己患上结核病后,“变得苍白,瘦削”,灵感勃发,以诗歌倾诉衷肠。1820年初,济慈到罗马疗养,年底开始吐血。爱情的破灭,病痛的加重,使他精神和肉体饱受折磨。同样饱受结核病之苦的雪莱安慰济慈说:“痨病(即结核病)是一种偏爱像你一样妙笔生花的人的病。”b[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31页。生命近黄昏之际,济慈果然“妙笔生花”,才思如泉涌,《夜莺颂》、《希腊古瓮》、《秋颂》、《无情的妖女》等传世名篇先后问世。他如实描述了结核病带给他的痛苦,“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鸩”,c[英]约翰·济慈:《济慈诗选》,查良铮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58页。也用巧妙的构思和华丽的辞藻描述青春、爱情与死亡,残酷的现实与美好的想象交织,想象奇特,字里行间散发浓浓的浪漫气质和忧郁气息,如泣如诉,哀婉动人,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和强烈的情感共鸣。
结核病对济慈的好友雪莱的性格、诗风同样产生了强大的影响。雪莱天资聪颖,在身患结核病后性情大变,“有时麻木而迟钝,有时又会变得敏锐异常”。d江枫选编:《雪莱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年,第932页。他早期的诗歌语言生动优美,风格清丽明快,身患结核病诗风转向奔放炙热,慷慨激昂,在《致云雀》中他犹如追求光明、自由翱翔的云雀,而在《西风颂》中他则化身荡涤黑暗的西风,从瑰丽的想象转为革命的浪漫,展现高超的文学造诣,奠定其在浪漫主义文学殿堂的一席之地。
勃朗特姐妹的遭遇成为结核病与才华之关联的又一例证。夏洛蒂·勃朗特兄弟姐妹六人,两位姐姐早年死于结核病。她和妹妹艾米丽、安妮分别著有《简·爱》、《呼啸山庄》、《艾格尼丝·格雷》等著作,作品构思新颖,人物形象别具一格,并称勃朗特三姐妹。三姐妹先后死于结核病,均不满40岁。eMary Wilson Carpenter, Health, Medicine and Society in Victorian England, p.54.
这些蜚声文坛的青年才华横溢、浪漫优雅,因结核病而英年早逝。作为结核病患者,他们大多瘦骨嶙峋,没精打采,皮肤苍白,面色潮红,“疾病缠身就是他们的生活”,f[英]威廉·F. 拜纳姆:《19世纪医学科学史》,第281页。似乎也是他们才思如泉涌的灵感来源,引起其他浪漫主义文学创作者的艳羡。伊丽莎白·勃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曾抱怨:“年轻时,我不被看做是抒情诗人,因为任何抒情诗人的体重都不超过99磅。”gRene Dubos, and Jean Dubos, The White Plague: Tuberculosis, Man, and Society, p.59.消瘦的身躯、憔悴的面容使身患结核病的文学巨匠们多愁善感,感伤忧郁。在作品中,他们感叹生命的脆弱和精神的挣扎,又满怀希望谋划永不可见的未来,h范蕊:《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诗歌与肺病的互动关联》,第63页。忧郁而浪漫、真挚而细腻的描述别具韵味。最终,与其他结核病患者一样,他们“在几乎无症状,无畏惧”的顶点平静地穿过世俗悲伤而进入天国,“优雅死亡”,i[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12页。完成从肉体的痛苦到精神的升华。他们的一生倏然而逝,但结核病带给他们奇妙的人生体验,“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j[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16页。读者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既被他们的才华所折服,又对他们所患的颇具神秘气息的结核病心生仰慕,逐渐把结核病与浪漫、才华联系在一起。结核病无形中被视为启人心智的时髦病和浪漫病,kMary Wilson Carpenter, Health, Medicine and Society in Victorian England, p.55.备受追捧。
三、从赞美到批判——文学作品中结核病形象的演变
19世纪上半叶,浪漫主义文学风行一时,神秘、浪漫、柔弱、悲剧、死亡等主题占据主导,a[英]罗伊·波特:《剑桥插图医学史》,第66页。结核病因其神秘性和吸引力也成为其中的重要一环。浪漫主义文学创作者不但把身患结核病作为展现人物性格、推动故事情节的重要桥段,还对其所体现的忧郁、美感、道德提升赞叹不已。
济慈、雪莱、拜伦等文学巨匠都是成年男性结核病患者,然而,在19世纪上半叶英国文学作品中,结核病患者鲜有成年男性的形象,大多是妙龄女性和男孩,如《简·爱》中14岁的少女海伦,《呼啸山庄》中亨德雷·恩萧的妻子弗兰西斯和希斯克里夫的儿子小林顿等。这与当时的医学见解和社会观念有关。医生们认为因生理构造的差异,结核病更影响女性而非男性。这种偏颇的医学观点延伸至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中,用来迎合由来已久的“男强女弱”的性别差异和审美偏见。b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p.93.身为丈夫的男性在社会中追名逐利,妻子的职责是充当家庭天使,兼做丈夫品行的监护人,保护丈夫的心灵远离世俗纷扰,或远离肉体欲望,c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p.95.而身患结核病的女性更容易做到。她们面色苍白,体质柔弱,身材纤细如孩童,弱柳扶风的病态美展现出我见犹怜的女性魅力,d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p.92.而在感情上和经济上对男性的依赖,则激发男性的保护欲望。结核病带来的痛苦也使她们散发出“优雅、忧郁”的浪漫特质和道德飞升的崇高感,赢得男性的尊敬。她们“花样年华里凋零”e转引自 F. B. Smith, The Retreat of Tuberculosis, 1850-1950, p.225.的结局不但让丈夫、家人怀念,也被赋予道德寓意和抒情诗色彩,促使肉体和精神飞升,f[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20页。凸显浪漫的哀伤,也满足读者的忧郁、浪漫的情感需求。《呼啸山庄》中弗朗西斯与其丈夫辛德雷之间就存在这类看似匪夷所思实则极具时代特色的关系。弗朗西斯“没有钱,也没有门第可夸”,却被恩萧家族的唯一继承人辛德雷看中,偷偷缔结秦晋之好。她的瘦弱、神经质,“有时候咳嗽得很烦人”让善良的女仆也厌倦。g[英]艾米丽·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35页。然而,她暴躁、易怒、冷漠的丈夫对她呵护备至,情有独钟,“他心里只放得下两个偶像——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他两个都爱,只崇拜一个”,那就是她的妻子。h[英]艾米丽·勃朗特:《呼啸山庄》,第51页。在妻子因结核病去世后,年轻富有的辛德雷对生活厌倦绝望,对襁褓中的独生子不管不问,性情暴虐无常,输掉家财后死于酗酒,年仅27岁,留下孤苦无依的儿子在人世间飘零。文学作品中结核病妻子的这类形象既符合当时的社会风尚,也强化了结核病妻子的病态美吸引力和家庭纽带的粘合剂作用。这样一来,病怏怏意味着美德,弱不禁风的女性成为理想的妻子人选,赞叹病患的病态美和精神崇高成为许多浪漫主义文学作品的重要内容,i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p.95.乃至成为一种时髦的社会审美。为了迎合这种社会审美,有年轻健康的女性衣衫单薄地闲逛或节食,以患上结核病来赢得关注和赞美。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在画作《仙女罗莎蒙德》(Fair Rosamund,1863)中把结核病及其内涵看做美学的或情感的表达方式,jF. B. Smith, The Retreat of Tuberculosis, 1850-1950, p.225.是对这一文学现象和社会风气的中肯评价。
这种文学审美和社会风尚也蔓延至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作为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在其早期作品中也曾赞叹结核病的“浪漫”情愫与道德升华。在早期作品《尼古拉斯·尼克尔贝》(Nicholas Nickleby,1839)中,他这样评论男孩斯迈克所患的结核病:“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在病中灵魂和肉体的斗争是那么逐渐、安静而严肃地展开着,而其结果又是那么肯定,以致有生命的部分一天天、一点点地消耗殆尽,结果是精神在越来越轻的负担下逐渐变得轻飘而乐观,觉得不朽就近在咫尺,认为那只是终将一灭的人生的一个新的名称。”因为结核病是“生与死被那么奇特地混合成一体,使死亡取得生命的红光和色彩,而生命却获得死亡的憔悴可怖的形象;这是一种疾病,药物绝对无法治愈,财富绝对无法阻挡,贫困也不能夸口可被豁免”。a[英]查尔斯·狄更斯:《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杜南星、徐文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第743-744页。在浪漫化审美之下,身患结核病固然令人伤感,但躯体消失、道德飞升、灵魂解脱、死亡升华b[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19页。的后果则让人羡慕。在灵魂飞升面前,肉体的受苦受难是必经之路和值得付出的必要代价。
然而,随着对结核病认知的不断深入,与《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对结核病的赞叹不同,狄更斯在《雾都孤儿》、《董贝父子》(Dombey and Son,1848)中论及男孩奥利弗和保罗·董贝的结核病时,其笔调由浪漫的赞叹转为犀利的抨击。《董贝父子》是“狄更斯第一部没有归类为社会小说的小说,主要目的是直接描述社会和社会关系”,cE. S. Schwarzbach, Dickens and the City,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79, p.101.意在讲述消费社会的一个道德寓言。作为贪婪逐利的资本家董贝的独生子,保罗衣食无忧,天真无邪,因身患结核病而早逝。董贝之死与浪漫的优雅无关,而是对他父亲贪得无厌的惩罚,隐喻现代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悲惨后果。d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p.172.这一观点也体现在盖斯凯尔夫人的《南方与北方》(South and North,1855)一书中,结核病是工人阶级被剥削和被摧残的表现和恶果,丝毫没有浪漫优雅的气息。女工贝西·希金斯原本身体健康,棉纺厂飘飞的棉絮飞进她的肺里,使她患上结核病。作为正值妙龄的女工,她对结核病的感受是痛苦而非浪漫,“耳朵里永远听到工厂里的那种声音,吓得我简直想要尖声喊叫,让它们停下来,容我有一点儿宁静……我的肺里充满了绒毛,所以我渴得要死”。e[英]盖斯凯尔夫人:《南方与北方》,主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159页。不管是富有的保罗,还是贫穷的奥利弗和贝西,都是结核病的受害者。结核病抹杀了他们之间的 “高贵”、“等级”之分,体现出 “结核病面前人人平等”的现实。f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p.68.
在狄更斯、盖斯凯尔夫人等现实主义作家笔下,身患结核病的各色人等饱受结核病所带来的肉体和精神折磨,既没有散发浪漫、优雅的气质,也没有展现出杰出的才华,消解了结核病与天才、浪漫的神秘关联。更重要的是,结核病不但是小说人物悲剧命运的重要推动者,也是透视资本主义社会的一扇窗口,被视为“社会病”的主要表现gKatherine Byrne, Tuberculosis and the Victorian Literary Imagination, p.172.和工业主义扩张的必然结果,从而深化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力度和深度。而这种力透纸背的描述固然源于他们高超的文学写作水平,更源于他们对现实生活的真实观察和如实的艺术浓缩。在19世纪中叶英国的现实生活中,结核病也许是备受社会中上层追捧的浪漫病,但更是穷人的“白色瘟疫”。
四、作为穷人的“白色瘟疫”的结核病
史学家多曼迪认为:“如果书写现代英国的社会史而不提及结核病,是目光短浅;如果只论结核病而不提及社会状况,也毫无意义。”hThomas Dormandy, The White Death: A History of Tuberculosis, p.73.作为随工业革命而来的三大灾难之一,i[美]弗雷德里克·F.卡特莱特、迈克尔·比迪斯:《疾病改变历史》,第141页。1851—1910年间结核病造成英格兰和威尔士约400万人死亡(占全部死亡人数的13%),jHelen Bynum, Spitting Blood: The History of Tuberculosis, p.110.“普通服务阶层”的结核病死亡率是“专业人士和独立阶层”的2倍,kNoel A. Humphreys,“Class Mortality Statistics”,Journal of the Royal Statistical Society, Vol. L, 1887, p.273.这也使结核病的形象从颇具贵族色彩的浪漫病演变为穷人的最大杀手,一度成为可与黑死病相提并论的“大众瘟疫”。lIrwin W. Sherman, The Power of Plague, p.272.
结核病患者年龄分布广,除儿童外,主要集中在25—45岁的人中,mF.B.Smith , The People’s Health, 1830-1910, p.288.尤以工人居多。英格兰北部的丝织业郡,东北部的煤田,黑乡,格拉摩根郡(Glamorgan)和南威尔士的煤区都是结核病的多发区。新兴城市曼彻斯特“每走一步就可以碰到的脸色苍白、身形瘦削、胸部窄小、眼睛凹陷的幽灵”,他们“虚弱无力、萎靡不振、没精打采”。a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第141页。吹玻璃的工人大多数都因虚弱和肺结核而死得很早。b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第257页。在煤矿区,矿井坑道内氧气不足,空气中充满尘土、炸药烟、碳酸气和含硫的瓦斯,c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第288-289页。许多矿工“年纪轻轻地就死于急性结核病,而大多数人都在壮年时得慢性结核病死去;工人们都未老先衰,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就失去了工作能力”。d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第286页。某矿区79个死亡的矿工中,37人死于结核病,6人死于哮喘病,他们的平均寿命是45岁……所有这些数字都仅仅是指满了19岁才下矿的矿工说的。e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第289页。农村的青壮年大多外出工作,患上结核病后失去劳动能力,往往返回老家等死,造成农村的结核病死亡率比城市和工业郡高。fHelen Bynum, Spitting Blood: The History of Tuberculosis, p.110.
伯明翰、考文垂、诺丁汉、曼彻斯特等城市的纺织女工、花边女工、制表女工的结核病死亡率比男性还高。在纺纱工厂和麻纺工厂里,屋子里都飞舞着浓密的纤维屑,这使得梳棉间和刮麻间的女工很容易得肺部疾病,最普通的后果就是吐血、呼吸困难而且发出哨音、胸部作痛、咳嗽、失眠,一句话,就是哮喘病的各种症候,情形最严重的最后就成为肺结核。g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第209页。《南方与北方》中女工贝西·希金斯的经历是这一社会现实的真实再现。贝西原本是个健康的女孩,但是,“我开始在一个梳棉间里干活儿……梳棉的时候,从棉花上飞起来的一小块一小块棉花。它们充满空中,看起来像一片纤细的白灰尘。人家说这种白灰尘缠绕着肺,把肺越裹越紧。不管怎样,在梳棉间里干活儿的人有许多全成了废人,吐血、咳嗽,就因为它们给绒毛伤害了。”h[英]盖斯凯尔夫人:《南方与北方》,第150-161页。最终,与其他女工一样,贝西因结核病而凋零。
除糟糕的工作场所外,穷人拥挤、肮脏的住房环境也容易引发结核病,伦敦东区尤其如此。iAnne Hardy, The Epidemic Streets—Infectious Disease and the Rise of Preventive Medicine, 1856-1900, p.266.19世纪伦敦结核病年平均死亡率是15.62‰,jHerman J. Loether, The Social Impacts of Infections Disease in England, 1600-1900, p.116.富裕的西区较低,东区较高,尤以绍地契(Shoreditch)、斯特普尼( Stepney)、怀特佩尔、贝斯纳尔·格林(Bethnal Green)等贫民窟为最高。kAnne Hardy, The Epidemic Streets—Infectious Disease and the Rise of Preventive Medicine, 1856-1900, p.220.这些地区是赤贫者、流浪汉和无家可归者的集中区,住所拥挤肮脏。“结核病造成一代人的赤贫,而赤贫造成下一代的结核病”。lF. B. Smith, The Retreat of Tuberculosis, 1850-1950, p.174.到19世纪末,情况仍未改观,伦敦西区的汉普斯特德(Hampstead)的结核病死亡率是9.3‰,而东区的圣吉尔斯(St Giles)、圣救主(St Saviou)和圣奥拉夫(St Olave)等贫民窟的死亡率仍高达33‰。mF. B. Smith, The People’s Health, 1830-1910, p.245.
“单薄的衣衫,消瘦的身体,冷飕飕的房间,恶劣的卫生条件,糟糕的饮食”n[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15页。既是穷人感染结核病的诱因,也是他们罹患结核病后的真实生活写照,如实反映在狄更斯等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中。到19世纪中叶,结核病被普遍认为是与贫穷——过于拥挤和饮食差——相关的疾病, 20世纪初被定义为贫穷病。oN. J. Tomes,“The White Plague Revisited: Essay Review”,Bulletin of History of Medicine, Vol.63, No.2, 1989,pp.471-472.这一见解也得到部分学者的认同。pF. B. Smith, The Retreat of Tuberculosis, 1850-1950, p.244; Anne Hardy, The Epidemic Streets—Infectious Disease and the Rise of Preventive Medicine, 1856-1900, p.228.结核病的社会形象由浪漫的贵族病蜕变为可怕的穷人病。
五、结论
19世纪英国的结核病从“一个医学事件,一个文学事件”,演变为“一个政治事件,一个经济事件”,a[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译者序,第3页。乃至一个社会事件,反映出结核病形象的变化以及英国人对其认知的演变。而英国结核病的演变史,“并不只是其发生、流行及其与社会互动的历史,同时也是社会文化框设和协商的历史”,b余新忠:《当今中国医疗史研究的问题与前景》,《历史研究》2015年第2期。更是特定时空中人们的生活观念和时代文化的重要表现方式。
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结核病兴盛之际,恰好是工业革命蓬勃发展之时。社会的巨大变迁也使社会审美由理性、乐观转为一种较为厌倦和忧郁的气质,推动了浪漫主义思潮的兴盛。浪漫主义强调“自然的人对于生活丰富的感知”,c[英]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23页。厌倦沉闷生活对内心情感的束缚,追求优雅、浪漫的生活趣味,与结核病表现出来的忧郁、孱弱、死亡的病态美形成了某种共鸣。可以说,结核病为患者提供了一种与普通社会的必要分离,促使他们通过自我感受表达他们的观感,激发了浪漫主义文学艺术巨匠们的才华和创造力,为其用忧郁、浪漫、瑰丽的语言和想象描述结核病提供了素材。这样,结核病与浪漫、才华形成某种内在关联,形成独特的文化意蕴和美学价值。d[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译者序,第4页。这种社会审美取向也延伸至浪漫主义文学创作中,“审美的标准代替功利的标准”,e[英]伯特兰·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16页。成为作者塑造人物、铺设情节的桥段,通过赞叹女性的“病态美”迎合男权社会的家庭观念和社会审美。19世纪中后期,随着更多社会中下层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会,女性的自我意识提升,柔弱女性与结核病的性别关联逐渐消解。19世纪末的一位批评家甚至把浪漫主义文学艺术的衰落归因于结核病的逐渐消失。f[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31页。
19世纪中期,随着结核病成为工人阶级的主要疾病,英国人对它的认知从浪漫神秘走向理性现实,批判取代了推崇。在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结核病与浪漫和才华无关,与贫困和悲惨相连,其生动形象的描述不但展现社会下层人物的悲惨命运,激发社会中下层读者的情感共鸣,还成为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利刃。可见,作为塑造人物、推动情节、表达观念的重要手法,文学作品中结核病形象的演变既与社会审美取向的变迁有关,更与创作者的取材角度和时代状况有关,也推动浪漫主义文学转向现实主义文学,彰显又验证“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真谛。
19世纪末,无论是在现实生活还是文学艺术中,结核病褪去浪漫迷人的光彩,显露真实而又丑陋的原貌,由令人艳羡的时髦病还原为穷人的“白色瘟疫”。英国人对结核病认知的转变为社会各界关注、应对结核病提供了前提和基础,进而推动结核病防治从蒙昧走向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