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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彼得堡”与“罗马”的双城之争看果戈理的理想世界

2018-02-20

学习与探索 2018年11期
关键词:彼得堡果戈理罗马

侯 丹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彼得堡是果戈理文学生涯的起点,在这里他完成了《狄康卡近乡夜话》《密尔格拉得》和《钦差大臣》的创作,出版了自己最为重要的作品《死魂灵》。果戈理在彼得堡生活了八年,但是对这个城市始终没有产生乡土依恋之情;相反,他旅居意大利时居住的古城罗马却成了他为之魂牵梦绕、难以割舍的精神故乡。“祖国是我们灵魂寻找的东西,是比一切都可爱的东西”,果戈理在《塔拉斯·布尔巴》中借安德烈之口说出的话语正是他自己的心声。在他的思想当中,这两个相距遥远的城市逐渐形成了一种二维对立的模式,这种对立最终也反映在了他的艺术创作当中。

当果戈理远在乌克兰的偏远一隅时,彼得堡是他一心向往的圣地。他在1827年从涅仁中学写给母亲的家信中写道:“在梦中或醒着,我都向往彼得堡,与之连在一起的,是为国家服务。”[1]10在给维索茨基的信中,他写道:“我在想象中已把自己置身于彼得堡那个窗临涅瓦河的房间了,因为我经常想为自己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我的设想是否能够实现,我是否真的能生活在这样天堂般的地方……”[1]24在写给表舅彼得·科夏罗夫斯基的信中他也表达了同样的渴望:“而我呢,命运会把我送到彼得堡……我也许能够在彼得堡住上一辈子,至少,这样的目标我是早已盘算过了。”[1]27

1828年底,果戈理告别了家乡,和亲人一起来到了彼得堡。初到京城,彼得堡就让果戈理感到些许的失望,“我觉得彼得堡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在我的想象中,它要漂亮得多,宏伟得多,其他人散布的那些关于彼得堡的传言,也同样是虚假不实的”[1]38。彼得堡的昂贵物价也让果戈理难以承受,“这里的生活还不完全是猪狗般地、一天只吃一餐菜汤和稀粥的生活,但是远比以前所想的要贵……这一切都迫使我只能过沙漠般的日子……”[1]38幻想中的“窗临涅瓦河的房间”昂贵的房租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最后只能在戈罗霍瓦亚路租住在商人卡雷宾家里。十四等文官的艰辛生活让他看不到希望,他感叹道:“为了挣到仅够支付一年房租和饭费的这点钱,我就必须出卖自己的健康和宝贵的时间吗?真不像话,这像什么?”[1]47彼得堡的光辉渐渐黯淡下来,在他眼中首都变成了一个怪异而荒谬的地方,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住到这里来的外国人适应了这里的习俗,根本不像外国人;相反,俄国人却洋化了,变得不三不四。”[1]41“彼得堡无聊得让人难以忍受。霍乱把人们赶得四散逃避。”[1]551836年,果戈理在《钦差大臣》上演之后遭到的一片骂声中逃离了彼得堡,从此他再未在彼得堡长期逗留过。彼得堡从理想之城的位置上永远退却了,顶替它的是果戈理称为“精神故乡”的罗马。

果戈理对意大利的渴望在他最初的诗歌创作中已经流露出来。1829年他曾在一首题为《意大利》的长诗中歌颂“金色的意大利”“灵感的祖国”“到处充满欢乐,到处是天堂”。此时,意大利仅仅作为艺术的圣殿吸引着青年果戈理,他的热情是虚幻的,而在果戈理到达罗马之后,他才真正地从肉体到灵魂都爱上了这座城市。

1837年3月,果戈理在途经汉堡、法兰克福、巴黎等城市之后终于来到了意大利。自小生活在南方的果戈理在经历过彼得堡的冰雪严寒之后再次感受到了南方灿烂的阳光。身在罗马,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故乡,1837年他在给普罗科波维奇的信中写道:“住在罗马,就像在家里一样……”[2]110如果说在没有到达罗马以前果戈理对彼得堡尚且有所留恋的话,那么在到达这里之后,那丝丝缕缕淡若清风的思乡之情已经被意大利的骄阳彻底驱散。从1837年10月果戈理写给茹科夫斯基的信中可以看出作家已经彻底爱上了罗马,彼得堡已成为罗马的对立面留在了记忆的阴影里:“我离开瑞士飞到我心爱的、美丽的意大利是多么高兴。它是我的!世界上无论谁都不能从我这里把它拿走!我是在这里诞生的。俄罗斯,彼得堡,冰天雪地,下流的人们……”[1]195对罗马的热爱和对彼得堡的厌恶都在与日俱增,“啊,我亲爱的小姐,把您的彼得堡扔到窗外,到这里来吧,您的彼得堡就像阿尔卑斯山的橡树那样严峻。要让我处在您的地位,我早就溜掉了”[1]198,“在俄罗斯好人难以生存,只有一群猪在那里过得舒服”[1]213,“我现在是一分钟也舍不得离开罗马,它是那么美丽,可入画的东西真是多得不计其数”[1]208。

果戈理爱上罗马有多方面的原因。彼得堡是“一块自然和气候都不怀好意地与人为敌的地方”[3],与之相比罗马的气候要舒适许多,遥远的异国他乡与祖国的首都相比更像是他的家乡。他曾对朋友们说过,“整个欧洲都只能供观赏,只有罗马才适于居住”[4]。在永恒之城果戈理看到了让他的心灵感到亲切的小俄罗斯的特征,“只有在罗马,在阳光明媚的安静的罗马,他才找到了安宁,发现它与心爱的小俄罗斯有共同之处:这儿的一切都保持着古老的传统,避开了欧洲的喧嚣,避开了它那变化无常的怪癖”[5]。在给达尼列夫斯基的一封信中他写道:“关于意大利我能对你说点什么呢?……我似乎觉得我走到了旧式小俄罗斯地主们的地方……一切都按照古老的方式进行……”[2]95而彼得堡留给果戈理的回忆则是“多得如海滩上沙子似的无以计数的官员们一样的冷心肠的人”[1]199。果戈理的一生都在寻找自己作为一个人和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故乡,只有罗马才能同时满足这两方面的要求。在彼得堡,他只是个成功的作家,同时也是个不幸的人,他孱弱的身体始终无法与彼得堡的严寒和冷酷的官僚体制和谐相处;在偏远的乌克兰小城,他的肉体虽然有了归属感,灵魂却备感孤独,只有在罗马,果戈理才感受到肉体与心灵的和解,身心达到从未有过的和谐与平静。在果戈理的生活和创作中,罗马始终与复活的主题联系在一起:“在那里我被扼杀的灵魂将再次复活,就像去年的冬季和春天又再次醒来一样……”[2]271“我很平静。这里冬季的新鲜空气和愉快凉意使我感到精神振奋。”[1]224对作为艺术家的果戈理来说,罗马宜人的气候更有利于他的创作,在这里他的“脑神经”不会冷得“隐隐作痛”,也不会热得“仿佛要裂开似的”[1]229,就像梅列日科夫斯基所说的,这里是果戈理的“地上天堂”[6]。

也许,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让果戈理留恋此地。他在给普列特尼约夫的一封信中曾经写道:“在那里,离天堂是那么近。”果戈理一生都在寻找通往天堂的阶梯,坐落在七个山丘之上的罗马终于让他感到离上帝更近了一步,教堂林立、神职人员众多的罗马显然要比到处是军官和文官的彼得堡更合他的心意,他的身体与心灵、才华与信仰都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感。遥远的北方首都已经越来越成为罗马的反面映衬,在果戈理的信件中彼得堡与罗马的对比被反复提及,而果戈理已经确定无疑地站在了罗马这一边。终于,在文集《彼得堡故事》中果戈理让两个城市正面相逢,这是两种文明、两种美学、两种生活逻辑的对立。

1842年,《彼得堡故事》出版。文集的第一篇作品是中篇小说《涅瓦大街》,而最后一篇作品就是小说《罗马》。《罗马》虽然看上去与文集的标题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却是整个文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理解整个文集艺术思想的一把金钥匙。《罗马》是果戈理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之一,直接反映了果戈理在国外生活中获得的感受和印象。果戈理从罗马写给朋友们的信件中的一些句子和段落直接进入到了《罗马》这篇小说当中,如罗马狂欢节的场景、关于艺术的思考等等。这篇小说中所表达的思想可以说是果戈理晚期创作思想的先声,从这里引出的一条线延伸到了《与友人书简选》和《死魂灵》第二卷当中。

“果戈理在罗马的生活,是他世界观形成的最重要时期。”[7]68在罗马,果戈理最终形成了“两个世界”的观念。一个世界是以巴黎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德国与彼得堡都属于现代文明的阵营,果戈理曾经在致巴拉宾娜的书信中明确地将德国与彼得堡归入一类,“这个被烟草熏黑、玷污了的龌龊的德国……或者,也许只有住在彼得堡才能感到德国好吧?”[1]214“彼得堡是精确的人,十足的德国人,看待一切都有所盘算……”[8]另一个世界是罗马所代表的古老文明。“新鲜事物不是罗马的特点,这里全是老古董:罗马、教皇、教堂、绘画。我觉得,新鲜事物是那些寂寞的人发明的……”[1]198《罗马》的基础是将两个欧洲城市进行对比,即巴黎和罗马。这两个城市是现在和过去、当下和永恒的独特象征。巴黎是忙碌的、运动中的城市,这里的人们过的是当下的生活,追求的是满足现时的需要。“它是永远沸腾着的火山口,是不停地喷射出新奇事物、文明、时装、高雅的审美情趣、连其反对者也不敢违抗的琐碎的但强有力的法律的喷泉,是艺术、工艺以及欧洲各个角落里的任何一个天才所创造出的所有作品的展览会,是二十岁的年轻人最喜爱和向往的地方,是欧洲的市场和交易会!”[9]292而罗马是“永恒之城”,虽然外边看起来是“难看的、灰暗的、不整洁的”,但是却有着“内部的宝藏”[9]307。

彼得堡作为通往欧洲文明的窗口向往的正是巴黎沸腾的生活,遵循的是德国人的理性生活逻辑。在果戈理的思想当中,彼得堡与罗马的对立要比巴黎与罗马的对立更为激烈,因为彼得堡是人为建立起来的城市,它竭力要模仿西方的现代文明,而与西方现代城市相比却少了历史的沉积感,因此彼得堡与巴黎相比更缺少现实感和逻辑性,它作为现代文明的追逐者与代表古代文明的“永恒之城”直接对立。在《彼得堡故事》中彼得堡与罗马的对立在多个层面表现出来。

在作者眼中罗马的色彩是明亮绚丽的,“难以描述的春天的紫丁香的颜色”,“薄薄的浅蓝色的空气”,“起初,田野还是浅绿色的,还可以在这里或哪里看到一些零散的陵墓和拱门;后来,在夕阳余晖中田野映出一片浅黄色,古代遗迹几乎看不出来了;最后它们变成了深红色,颜色越来越深,把高耸入云的圆顶也吞没了,融成一片浓浓的深红色,只有远处闪闪发亮的一长条大海把它们与同样深红色的地平线隔开了”[9]310。彼得堡则缺少明亮的自然光线,作家对彼得堡的描写几乎没有任何提及太阳、月亮和星辰的地方。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的画面几乎总是一个灰沉沉的色调——北方不可磨灭的印记”[9]11。彼得堡是靠灯光来照亮的,“灯火给一切罩上一层诱人的美妙色彩”。灯光笼罩的彼得堡与自然光线下的罗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罗马的一切都是自然而明亮的,而彼得堡则朦胧而虚幻,在这里“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9]49

在彼得堡,美和艺术被颠覆了,艺术的崇高价值落入了世俗功利的罗网当中。皮罗果夫之流的彼得堡人,“喜欢谈论文学,称颂布尔加林、普希金、格列茨,鄙夷地用俏皮话挖苦奥尔洛夫。他们从不放过任何一次讲座,不管那是关于会计学的还是关于森林学的。在剧院里,无论上演什么剧,您总能找到一个他们那样的人……”[9]33-34他们对文学的态度模糊而冷漠,并不理解文学作品的真正价值,对皮罗果夫来说,普希金、布尔加林、格列茨都一个样。这些人物的态度说明,艺术在这里已经失去了自身的美学功能,而成为人物自我肯定、自我定位的手段。艺术的神圣意义被消解,沦为人自我炫耀、自我陶醉的媒介。罗马艺术则与城市、与人们的生活融为一体,到处都能看到古代艺术巨匠留下的痕迹,在灰暗的街道尽头会突然冒出一个漂亮的贝尔尼尼式的建筑,数不尽的画廊里保存着大师们的杰作,“只有在这里,只有在意大利,才能感觉到建筑学和它作为一门艺术所具有的高雅的魅力”[9]305。在灰暗的北国无法充分施展的艺术才能,到了意大利就会蓬勃发展起来,“只要一阵意大利清新的空气吹到他们身上,才能就会像那从室内终于搬到露天里的花草一样,自由、全面、卓然地发展起来”[9]11。

在彼得堡的涅瓦大街上举行的是一场假面舞会,“一个人炫耀自己有上等海狸皮领的、极考究的常礼服;另一个人显示其希腊式的漂亮鼻子;第三个人蓄着十分有气派的络腮胡子;第四位女士有一双娇媚的眼睛和俏丽的帽子;第五位精心修饰的小手指上戴着一个镶嵌宝石的戒指;第六位显露自己穿在迷人的鞋子里的纤足;第七个夸耀奇特的领带;第八个人的短髭使人为之愕然”[9]7-8。在假面舞会当中,服装和面具遮住了人的本来面目,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假象。《罗马》表现的则是普天同庆的狂欢节的景象,全体人民是狂欢节的主角。狂欢节与假面舞会的区别就在于狂欢节展现的是人民的共同欢乐和原始力量,是各阶层人民的团结一致的普遍的和谐;而假面舞会则是囿于封闭空间的沙龙文化,是将人民排斥在外的上层社会的表演,它的本质不是和谐,而是分裂,即上层与下层的分裂,假象与现实的分裂。

纳博科夫认为,彼得堡与现实世界的最初裂痕就源自于它本身,因为彼得堡“是在那片沼泽地里腐烂的奴隶的白骨堆上建起来的”[10]11。人类强行介入魔鬼当道的世界,在这里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生前忍气吞声的小人物变成了让所有人都害怕的鬼魂,热爱艺术的青年画家最终变成了毁灭艺术的魔鬼,而那个坐在马车里、穿着文官制服的人居然是个鼻子,“你第一个而唯一的爱人是个娼妓样的妇女,她的贞洁是个神话,而这神话就是你的生活”[10]13。果戈理通过这些看似荒诞离奇、实则具有深刻现实性的故事反映了彼得堡的虚假本质。

《涅瓦大街》与《罗马》在情节上的呼应更加凸显了彼得堡的幻影色彩,强化了两个城市的对立。《涅瓦大街》中的皮斯卡廖夫和《罗马》中的公爵都遇到了貌若天仙的美女。公爵遇到的阿尔邦诺女子安努齐阿塔有着惊人的美貌,画家在看到时不禁感叹道:“这才是狄安娜、高傲的朱诺和美惠三女神以及所有画布上的美女之最好的模特儿啊!”[9]288“若能把这样稀罕的画像永远装饰在自己那间简陋的画室里,那画室可就成天堂了。”[9]288在《涅瓦大街》中,皮斯卡廖夫也遇到了一个美貌无双的姑娘,这个黑发女子也让皮斯卡廖夫想到了天堂:“她本该成为热恋的丈夫的无价之宝、整个世界、整个天堂和全部财富”[9]16。《涅瓦大街》和《罗马》中的美女在外表上十分相似,都有着黑色的鬈曲长发和白皙的面庞。但是,在《罗马》中“美貌”和“天堂”是互补的,美女宛若天上的太阳一样闪耀着光芒,“这正是太阳,国色天香”[9]320,美貌不仅充满诗意,而且带有纯净圣洁的气息,使每个看到她的人都陷入由于美的震撼而导致的僵化状态,“所有人都木雕一般呆住了……”[9]288“她的一双美妙的手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把每一个人都变成画家,使每个人都像画家一样长时间地呆呆地望着它们,连大气都不敢喘”[9]320。因此,《罗马》中美女的形象是多方面美的体现,既有作为女性、作为一个人的美丽,也代表着大自然的美和艺术的美。在彼得堡,美丽的外表却具有欺骗的性质,漂亮的黑发女郎其实是个妓女,美丽的外表只是一个讽刺性的幻影。

真实的美和幻影的美在人物心中引起的感受截然相反。皮斯卡廖夫在遇到美人之后,“感情与思想如火烧火燎”,激情的火焰把他的理智烧成了灰烬,他陷入梦的谵妄之中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界限。他在梦中看到了堕落的美女成了他贤淑温顺的妻子,在梦的诱惑下他跑去向美人求婚,却遭到了无情的嘲笑,现实的残酷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最终悲惨地死去。美最终将人引向了死亡之路,这并不是真正的美,而是带着美丽面具的魔鬼。“魔鬼亲自点燃灯火,以便给一切都罩上一层假面”,魔鬼正是涅瓦大街上最重要的角色,正是因为他在背后操纵才诱发了彼得堡的种种怪象。《罗马》里的公爵在遇见安努齐阿塔之后也到处寻找她的踪迹,但是他并没有陷入疯狂的爱恋当中。准确地说,他并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爱,而是当作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这是闪电的光辉,而不是女人……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想看看她,倒不是为了爱她……上帝赋予世界以白璧无瑕的美,为的是让每个人都能看到它,并把美的观念永远保留在自己心中”[9]322。最终公爵并没有找到安努齐阿塔,而是在大自然美景的震撼下忘记了她的存在,“天哪,多么美好的景色啊!公爵完全陶醉了,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迷人的安努齐阿塔……”[9]332公爵并没有把安努齐阿塔当作情欲的对象来追逐,在他眼中美女是上帝的杰作和崇高的美的化身,而只有在罗马女性才具有这种圣洁的美丽。

马尔科维奇认为,“果戈理的彼得堡似乎是对世界灾难的预言”[11]68。在这个到处是谎言的世界里注定没有幸福的结局,作品中的人物要么死去(皮斯卡廖夫、巴施马奇金),要么发疯(波普里钦),要么服从于庸俗的现实生活(皮罗果夫)。仿佛真的有魔鬼在操纵一切,而这个魔鬼不是来自地狱,而是来自人心,来自于急功近利、唯利是图的现世精神。这正是果戈理在19世纪40年代重点批判的对象。文集虽然叫作《彼得堡故事》,但是描写的空间并不只限于彼得堡,而是扩展到了全俄罗斯甚至全世界,罗马不仅与冷漠、虚伪的“北方首都”相对立,而且与整个罗马以外的世界相对立,在果戈理心中只有罗马才是艺术与美的理想所在,是真正的“地上天堂”。需要指出的是,果戈理对城市的灾难性描写被他的忠实崇拜者布尔加科夫所继承,在布尔加科夫的经典作品《大师与玛格丽特》中莫斯科取代彼得堡成为被新时代的魔鬼所操纵的灾难之地。

综上所述,《罗马》在《彼得堡故事》中出现绝不是偶然现象。作为彼得堡系列的最后一篇作品,《罗马》承载了作者赋予它的重要批判功能和审美功能,果戈理用罗马崇高而真实的美与彼得堡的鬼魅幻影直接对立,用罗马的古老文明与彼得堡所代表的整个19世纪现代文明相对立,在果戈理的精神世界中,罗马既是彼得堡的对立面,也是彼得堡不可分割的参照系,同时更是整个世界的参照系。对果戈理来说,罗马不仅是一个城市,而且是与彼得堡、巴黎等现代文明世界相对立的另一个世界,是幸福的彼岸所在。需要明确的是,果戈理的城市形象带有深刻的主观性,它们代表的不是地理坐标,而是作者本人的精神坐标,城市的象征意义表现了果戈理所向往的理想世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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