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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金朝开国史相关材料的再思考与新认识

2018-02-20

学习与探索 2018年5期
关键词:称帝金史女真

叶 帅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南京210093)

一、金朝开国史相关史料之牴牾及前人研究情况

关于金朝开国史事,史籍记载颇多,但在阿骨打称帝建国的具体年份、国号及年号为何等问题上矛盾重重,尤以宋辽金三方面的记载互相矛盾最甚。关于阿骨打称帝建国的具体时间,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

1.以《金史》为代表的金朝官方文献所记载的:“收国元年正月壬申朔,群臣奉上尊号。是日,即皇帝位。上曰:‘辽以宾铁为号,取其坚也。宾铁虽坚,终亦变坏,惟金不变不坏。金之色白,完颜部色尚白。’于是国号大金,改元收国。”[1]26此外《金太祖实录》、苗耀的《神麓记》、元好问的《续夷坚志》、郑麟趾的《高丽史》等著作也有类似记载。可以统称为“1115年说”。

2.以《辽史》为代表的辽国方面的文献则记载为:“是岁(天庆七年、1117年),女直阿骨打用州杨朴策,即皇帝位,建元天辅,国号金。”[2]336即“1117年说”。

3.南宋方面的文献亦有记载称阿骨打于宋政和八年或重和元年(1118年)称帝。如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王称的《东都事略》、南宋佚名的《中兴御侮录》、陈均的《九朝编年备要》等等。可统称为“1118年说”。

自金史尘埃落定以来,史家和学者均对《金史》所记载的金朝开国史事深信不疑,偶或有学者发现史料中的牴牾,也并未给予足够的关注和研究。刘浦江先生于1998年发表的《关于金朝开国史的真实性质疑》一文(以下简称“刘文”),全面梳理且指出了诸多史料中存在的差异和矛盾,并认为“由《金太祖实录》所撰造而为《金史》所承袭的金朝开国史肯定是不真实的”[3],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和长久讨论。至今已有数位学者或针对“刘文”进行回应,或针对这一问题提出了新见解。目前学界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1.“刘文”所提出的“撰造说”,认为“完颜阿骨打于公元1114年起兵以后,可能在1117年或1118年建立了国家。国号是‘女真’,年号为天辅,1122年改国号为‘大金’”[3],收国年号并不存在。如李桂芝《辽金简史》等论著即认同和支持此观点。

2.乌拉熙春《金朝开国史岂容窜改——石刻铭文证实‘收国’年号的存在》一文(以下简称“乌文”)则认为,阿骨打于1115年称帝建国,建元收国,天辅年号始于1117年等记载都是“不可颠覆的史实”。董四礼撰文《也谈金初建国及国号年号》(以下简称“董文”)认为:“在没有确凿证据以前,《金史》所记金开国史……仍是值得采信的。”[4]二文尽管在程度上略有差异,但均认为《金史》的记载是真实可信的,可概括为“可信说”。

3.李秀莲《阿骨打称都勃极烈与金朝开国史之真伪研究》(以下简称“李文”)一文则提出新观点,认为1115年阿骨打称都勃极烈,1117年称帝建国。收国年号存在,但却是后世史官的一种追记[5],可以概括为“追记说”。

关于这一系列问题,几位学者都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作为证据支撑,借以进行了详密的论证,尤以“刘文”材料最为翔实,影响最为深远。但是诸文都不同程度存在着史料使用上的偏颇,重视并使用合于己论的材料,而忽视并舍弃悖于己论、一团乱麻的材料,甚至武断地认为是“传闻”“游谈”,影响了其结论的科学性和说服力。

二、对相关材料和前人研究的再思考

关于金朝开国史事竟有如此多种不同的记载,这是值得深思的。按照一般的逻辑来推理:在承认记述者既非妄语错记、亦非曲笔篡造的前提下,对同一件事产生了不同的记载,要么是因为记述者采信了不同的原始材料,要么是记述者对此事的认识和理解产生了偏差。而对于金朝开国史莫衷一是,实际情况可能更为复杂。因此,对于这一问题,不仅应着眼于史料之间的差别,更应去探索这些差别产生的原因,深度解读史料、拨开史料背后的疑云,或许才能更接近历史的真实。

为此,笔者重新审读诸史料的文本内容,发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异常现象。几乎所有史料在记述阿骨打称帝建国这一史实时都着重强调其“称帝”活动,而未有“建国”“开国”等字样,唯有《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八所引《金太祖实录》的佚文中有如下记载:“(太祖)以辽天庆五年建国,曰:“辽以镔铁为国号,镔铁虽坚刚,终有销坏,唯金一色,最为真宝,自今本国可号大金。’天辅六年八月乙未,终于部堵滦。在位九年。”[6]尽管从“在位九年”一句可知原文暗指阿骨打于1115年称帝,但文本中却谈及“建国”而并未出现“称帝”字样,也只字未记其“称帝”活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所引《金太祖实录》:“太祖以辽天庆五年建国,曰:‘辽以镔铁为国号,镔铁虽坚刚,终有销坏,唯金一色,最为真宝,自今本国,可号大金。’”[7]2此段文字更是连在位时间都没有提及。宋辽金之际,中原王朝的皇权专制化和中央集权化程度,已发展到一个高峰,不仅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政治制度和仪轨,“家天下”的观念更早已深入人心,成为一种普世化的价值取向。史官们在这种价值观念的指导下,将“称帝”“建国”当作一事,并认为“称帝”更具标志性和正统性意义,专记“称帝”而不记“建国”,是很正常的。那么为何最应正视和强调阿骨打称帝活动的《金太祖实录》却未施半点笔墨?阿骨打的“称帝”“建国”活动一定是同时进行的吗?或者说,金初是否存在着一个建国而未称帝的历史阶段?

纵观中国古史,建国、称帝、确立国号、年号这几件事,本就不是同时出现的。①在中华文明圈中,国家的出现应是四者中最早的。传统观念认为,国家是伴随着君主世袭制度的出现即夏王朝的出现而产生的。随着考古学中关于早期国家起源问题的实践和理论成果的日益增多,学者普遍将目光放在了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的新石器时代后期诸文明之上。尽管学界对于国号的含义、属性等问题存在争议,但一般认为国号的正式出现不会早于三代。其余两者则要晚得多。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首位即皇帝位者是秦始皇嬴政,这也标志着中央集权的皇帝制度正式确立。而年号则普遍认为是在汉武帝时期才开始使用。但几者甫一出现,便迅速制度化、象征化,成为皇帝制度的标志和重要组成部分,此后的大小政权和王朝均将这一系列开国程序奉为圭臬。而研究者也往往受到这种观念的制约,将新帝王登基、新国家建立的一系列活动视作一个整体,如“刘文”通篇将“称帝”“建国”连用,并未分作二事解,其余诸文也基本相同。

实际上,女真政权作为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从弱到强,再到入主中原,而金国也由单一女真部落联盟发展为多民族融合的帝国,其发展进程,存在着相当复杂的阶段性和特殊性。笔者尝试对阿骨打建国之际女真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历史背景进行还原和重构,在此基础上重新审视相关史料及考古学材料,最终发现:女真建国在先、阿骨打称帝在后的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是可能且应该存在的。金初的中央集权制政权建设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存在着一个被正统史观所抹去的累进式的政治生态演变进程。

三、女真建国于1115年,及对《金史》“1115年说”的解读

从金朝开国的总的历史进程上观察,女真人正式建立国家,是内外动因结合、主客观条件齐备的历史性需求,而1115年正月初一这个时间点,也与诸史料和考古材料一一契合。

从内部动因上看,女真建国是追求民族独立和解放的根本诉求。11世纪末,完颜部经过几代首领的经营不断发展壮大,最终由阿骨打完成了对生女真各部落的统一,女真人的民族和国家意识开始形成。而此时正值辽朝末年,契丹贵族对女真的压迫和剥削日益严酷,客观上也加速了女真人民族和国家意识的觉醒,使其寻求民族独立的愿望日益迫切。最终女真人在阿骨打的率领下于辽天庆四年(1114年)九月起兵抗辽,先后在宁江州和出河店获得两场胜利。阿骨打起兵的直接目的是寻求女真民族的独立和解放,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建立国家正是女真人寻求民族独立与解放的一个终极目标。起兵抗辽标志着与辽国及辽政权的彻底决裂,其人其地都不再被辽国所管辖和统治,女真人没有理由不尽早尽快在任何一个成熟的时机正式建立自己的国家。

从外部动因上看,女真建国是出于与辽国议和的需要。史籍所记载的辽金议和活动于1115年正月正式开始。《金史》载:“辽使僧家奴来议和,国书斥上名,且使为属国。”[1]26而《辽史》则更详细地记载了阿骨打的回复:“阿骨打遣赛剌复书,若归叛人阿疎,迁黄龙府于别地,然后议之。”[2]331作为提出谈判条件的一方,女真方需要提出尽可能高的条件,来实现自己的民族独立的诉求。而在军事、经济实力无法一时间大量扩充的情况下,通过建立国家,借以提高并获得同辽国对等的政治地位,是争取谈判主动权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如果女真统治集团有此考虑,那么女真正式建国的时间必不晚于1115年正月。

此外,女真的建国活动还有一个最直接的效用。《金史》载:“丙子,上自将攻黄龙府,进临益州。”[1]26即在1115年正月初五,女真为了进一步攻打黄龙府,而率先攻取益州。黄龙府是辽国东部的军事重镇,而黄龙府一役攸关女真的生死存亡,其重要性及攻坚难度也不言而喻。因此,大战前阿骨打需要通过誓师之类的活动极大增强女真兵将的自信心和凝聚力,鼓舞斗志,促使女真各部上下齐心,同仇敌忾。而建立国家,并举行典礼和祭祀活动,无疑是最为有效的誓师方式。

2006年6月,在今哈尔滨市阿城区金上京遗址附近小城子村东约300米处的阿什河河床内,发现一件刻有铭文的石尊。石尊为玄武岩制,呈圆筒形,通高63厘米,表面周遭雕刻有四神纹饰;接近底边有两处分别刻有楷隶体汉字“承命建元收国”“子日典祀”共十字铭文。“乌文”首先使用这一材料借以证明收国年号的存在。王禹浪等人随后撰文对“建元收国”石尊进行了进一步的描述和解读[8]。通过对石尊形制的比对及铭文内涵的解读,两方均认为此石尊是唐代渤海人所制作,文字则是女真建国举行庆典祭祀活动时镌刻上去的。这一新材料的出现,无疑是对女真建国、建元收国两个事实的有力佐证。此外“乌文”还根据铭文“子日典祀”论证出举行典祀活动的时间很有可能是在建国后的正月初五日,亦即开始攻取益州的丙子日,恰与前文观点不谋而合。

此外,还有位于吉林省海隆县城西杨树林山山崖上的女真大字石刻材料“海龙女真摩崖石刻”,①该处石刻材料原为相距不远的女真大字和汉字两处石刻,而汉字石刻是古董商人邢玉人1934年才发现的,远晚于前者,两处刻文内容也并不对应。冯永谦、道尔吉、和西格等人据此种种异常认为汉字石刻乃邢玉人制造的伪刻。关于女真大字石刻文中出现的两处时间,孙进己研究认为天德元年(1149年)刊刻了汉字碑,承安五年(1200年)刊刻了女真字碑。经金光平、金启孮二人研究,乌拉熙春再次确认,认为是天会元年(1123年)十月刻写,大定七年(1167年)三月增刻。记叙的是收国二年(1116年)五月攀安儿必罕设立谋克之事,石刻文中两次提到了“收国”年号。尽管目前学界对其内容尚未完全解读,对于石刻的开凿年代也存在争议,但仍不妨碍其作为“收国”年号存在的一个旁证。

出于自称和对外交往、尤其是与辽议和的需要,女真建国的同时也应确定了其国号,但是否就是“金”呢?契丹小字石刻材料“金代博州防御史墓志”中,出现了“”一词,与“”(意为“国”)一词连用,朱志民等人将这一词译为“女真”[9]。“刘文”引用这一观点并进一步认为金朝立国之初曾使用了“女真”为国号。然而随着学界对契丹小字研究的深入,这一观点被逐渐修正。

该词在契丹小字材料中屡有出现,如果译作“女真”,则在其他材料中难以解读。清格尔泰提出可能意为“金”或者“黄”[10]。吴英喆、乌拉熙春等人进一步研究认为该词就是《契丹国志》中提到的契丹语“女古”,意为“金”[11]。这一结论已渐被学界所认可,刘浦江也在《契丹小字索引》一书中修正了自己的旧说,采信了“女古、金”之译[12]。可见女真建国之初即以“金”(即契丹小字“”)为国号,也是可以相信的。且鉴于已有汉字年号,也很可能同时使用了汉字国号,即“金”。

虽然1115年是女真建国的最为恰当且最为可能的一个时间,但此时对于阿骨打称帝来说,时机还远远没有成熟。

金国建立前后,勃极烈制度是其政权的主要组织形式。这是一种带有浓厚的原始军事民主制色彩的制度,诸勃极烈共享军政大权,通过召开勃极烈会议来制定军政方针。根据《金史》的记载,这一制度在穆宗时期逐渐形成,其最高长官称都勃极烈,相当于生女真部落联盟的联盟长,这一制度直到熙宗天眷元年(1138年)才被正式废除。天庆三年(1113年)十月康宗去世,阿骨打即任都勃极烈,正式在女真统治集团中获得了最高地位。以往学者在承认阿骨打1115年称帝建国的前提下,往往将中原王朝的皇帝制度与勃极烈制度嫁接起来,但这实则背离了历史规律和历史真实。在中国古代社会,皇帝是整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是最高权力的象征,“称帝”活动其背后体现的是国家统治力量和政治制度的根本性改变。尽管此时阿骨打成为都勃极烈,但是他所能独立掌握的军事和政治权力仍相当有限。《金史·撒改传》记载:“康宗没,太祖称都勃极烈,与撒改分治诸部,匹脱水以北太祖统之,来流水人民撒改统之。”(卷七十《撒改传》1614页)可见阿骨打在1113年10月初袭位时,不仅未在军政权力的分配中占据支配地位,连疆土和居民都要与撒改共治。此外还有吴乞买、辞不失、斜也、阿离合懑等诸勃极烈与其共事,诸勃极烈也均拥有着一定的政治地位和军政权力。阿骨打的这一处境,同“天下一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真正帝王相比,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女真在1115年正月建国,距彼时仅过了一年多点的时间,阿骨打与诸勃极烈的政治力量对比并没有发生本质上的变化。如果阿骨打在这一时间贸然称帝,会造成诸勃极烈政治地位和政治力量失衡的局面,势必会引起其他女真贵族的不满和反对,甚至引发内乱,这在女真起兵抗辽的初期是致命的。而实际上,金初并未发生如辽初那样频繁且大规模的贵族分裂和叛乱,可见阿骨打应是采取了更为缓慢且温和的方式来集中和巩固皇权的,不太可能更不应该在此时贸然称帝。

同时,女真统治集团内可能尚没有汉族或汉化的契丹、渤海臣僚,女真人自身不大可能通晓称帝即位的仪式流程和相关制度仪轨。《金史·礼志九》和《大金集礼》中虽然记载了相同的阿骨打即位仪式,但充满了女真的少数民族色彩和生活化气息,与中原王朝的高度模式化的即位仪式完全不同,并不能证明阿骨打已经“称帝”。可见,称帝的外部条件,此时也并不具备。

因此,《金史》的编撰者,无论是否了解当时的实情,都要对先建国而后称帝的这一事情进行处理,而在正统性观念的指导和身份立场的制约下,进行弥补粉饰而非揭露否定,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尤其是“称帝”的相关记载,对于皇权正统性和政权合法性意义重大,因此史籍尤其是正史中往往会将开国之君的父祖也追记为帝王,这已成为史家心照不宣之事,而《金史》尤甚,竟追记了十世之多。其过分强调正统性、矫枉过正的表现也引起了后世学者的批评和质疑。鉴于《金史》的编撰者有这样一种立场和价值倾向,其将阿骨打称帝记在1115年也就不难理解了。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女真在1115年正月正式建国,并同时确定了年号为“收国”,国号为“金”。此时的金国是以勃极烈制为政权组织形式,以女真部落联盟为民族主体的酋邦制国家,阿骨打为最高领导人,即都勃极烈,但并未称帝。

四、阿骨打称帝于 1117年,及对《辽史》“1117年说”的解读

《辽史》则出现了阿骨打称帝于1117年的记载。对于该说,“董文”认为是金反辽斗争的节节胜利、辽国无法不正视金政权的存在的缘故。此观点主观臆测过多,且无法解释《辽史》为何以1117年为时间节点,“始记金事”。最重要的是,1117年正是阿骨打改元天辅的年份。笔者认为《辽史》的相关记载,既非偶然,亦非巧合,而是可信的。

《金史》记载阿骨打在1117年正月改年号“收国”为“天辅”。阿骨打在位期间只修改过这一次年号,可见他对改元的态度还是十分谨慎的。而《金史》中称此次改元是因为群臣为阿骨打上尊号“大圣皇帝”。如果阿骨打并未于1115年称帝,那么这次改元极有可能就是阿骨打称帝的重要标志。

这一时期,在军事上,阿骨打率领女真取得节节胜利,先后大举攻略重镇黄龙府,灭亡高永昌的大元政权,将辽东京及治下州县尽收囊中;在政治上,阿骨打提高和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数次改革勃极烈制度,限制勃极烈人数并暗中策使军政大权向阿骨打家族转移。与国家初建时相比,阿骨打的个人威望和政治地位已有了极大的提高,阿骨打及其诸弟掌握了大部分军政权力,这是阿骨打称帝的内部条件。

其次,随着女真不断的攻城略地,大量汉族及汉化渤海、契丹士人和官僚入仕阿骨打政权,这一群体掌握着先进的政治、文化、制度思想和治国理念,历来都是少数民族政权封建化和汉化过程中的主导力量,阿骨打想要建立一个像中原王朝那样正统的、稳固的皇权体系,必定需要这一群体的建言出力。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渤海人杨朴(一作“杨璞”)。尽管《金史》出于种种目的,一再弱化杨朴及此类汉族或汉化异族官僚对于金初政权建设和政治演进的影响,但宋辽方面的文献还是有着较多的保留。从重要史籍如《辽史》《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到宋人笔记如《东都事略》等,在述及阿骨打称帝时都提到是杨朴劝进的结果①根据《契丹国志》和《大金国志》的记载,杨朴是在1116年正月高永昌据东京自立之后降金的,则杨朴劝阿骨打称帝不可能早于这个时间。李秀莲分析认为:“两者(《契丹国志》和《大金国志》)的记载是有一定依据的。杨朴归降的时间当在高永昌反叛时,即1116年。”参见李秀莲:《杨朴劝阿骨打称帝及其历史意义》,《满族研究》2010年第4期。笔者认同该结论。。可以说这类士人和臣僚的加入,为阿骨打称帝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

综上,笔者认为阿骨打称帝于1117年,标志着大金国作为一个中央集权的皇权帝国正式开始形成。从当时史官的观念和立场角度考虑,以“称帝”作“开国”的标准是无可厚非的,因此《辽史》的记载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信的。

五、宋金官方往来始于1118年八月,及对宋方“1118年说”的解读

然而,却有相当一部分宋朝方面的材料称阿骨打称帝于政和八年或重和元年(1118年)。经过比对分析,笔者发现这些材料有两个重要特征:首先,持此说法的史籍均成书于南宋及之后,说明这些史料均是转记摘抄原始史料而成书,并非当时人尤其是使金宋臣的亲身见闻;其次,有部分材料记载了具体时间,以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为例,《要录》卷一重和元年八月载:“旻(阿骨打)用辽秘书郎杨璞计,即皇帝位。”材料中提到了称帝的具体年月为“重和元年八月”。此外,李心传的《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对阿骨打称帝一事也记为“重和元年八月”[7]4。其余持“1118年说”的材料则只有纪年没有纪月。这一现象引起了笔者的注意,李心传将日期记载的如此确切,参考其身份,他显然是见到了更为原始详细的材料。那么重和元年八月又是什么日子呢?

北宋与女真的交往,自宋太宗以后长年断绝。阿骨打起兵之后,相间隔的千里辽境更成为天堑,但起兵一事也通过辽人间接传入宋廷君臣耳中。宋徽宗和部分大臣认为辽国困弱,是连金夹辽、收复燕云的好机会,但因受到许多大臣的竭力反对,未能付诸实行。政和七年(1117年),辽人高药师等人乘船逃亡高丽,却被海风吹至北宋登州境。宋廷接到汇报,才得知了辽金战事的具体情况,决定“令人访其事,体虚实如何”[13]2。于是遣王师中等人随高药师泛海赴金,却“既至彼境,北岸相望,女真巡海人兵多,不敢近,船几为逻者所害,遂复回”[13]5。

重和元年,宋廷选马政、呼延庆、高药师等人再次泛海赴金。原定为四月出发,但受到大臣反对而告缓,直到八月四日才得以成行[14]11。一行人于闰九月抵达金境,历经险阻得见金太祖,并携金使同返[14]12。这也是宋金官方的第一次接触。

可见,重和元年八月对于金国来说并没有重大或标志性事件发生,但却是宋使马政一行人动身赴金的日期。也就是说以重和元年八月为始,宋朝才得以正式地直接地获得金国的情报,因此宋廷史官以这一日期为标志,开始记载金国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可以想见,马政一行人归国后上报见闻,可能由于言语不通或其他原因,只是粗略得知阿骨打于不久前称帝。因为不知其准确时间,当时的史官只能将此事追记在重和元年八月下。后世史家如李心传,在看到此记载时,由于并不了解其中隐情,只认作是重和元年八月之事,又经反复传抄误解,以致讹谬愈甚,最终形成了“1118年说”。

综上所述,女真于1115年建国在先,并确定国号为“金”、年号“收国”;而阿骨打于1117年称帝在后,并改元“天辅”,两者并不是同时进行的,这是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和少数民族政权的特殊性,对于现有材料进行充分解读而获得的结论。由原始军事民主制向中央集权制过渡是金初政治生态的演进趋向,即便是阿骨打称帝后,对政治制度的改革也未停止。直到熙宗天眷改制,才终结勃极烈制度,真正完成这一演进,这是一个阶段性的累进过程。

参考文献:

[1] 《金史》卷二《太祖纪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

[2] 《辽史》卷二十八《天祚皇帝纪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

[3] 刘浦江:《关于金朝开国史的真实性质疑》,《历史研究》1998年第6期。

[4] 爱新觉罗·乌拉熙春:《金朝开国史岂容窜改——石刻铭文证实“收国”年号的存在》,《爱新觉罗·乌拉熙春女真契丹学研究》,京都:松香堂书店2009年版,第13页;董四礼:《也谈金初建国及国号年号》,《史学集刊》2008年第6期。

[5] 李秀莲:《阿骨打称都勃极烈与金朝开国史之真伪研究》,《史学月刊》2008年第6期。

[6]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页。

[7]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

[8] 王禹浪、王宏北:《金代“建元收国”石尊考略》,《黑龙江民族丛刊》2009年第6期。

[9] 朱志民:《内蒙古敖汉旗老虎沟金代博州防御使墓》,《考古》1995年第9期。

[10] 清格尔泰:《契丹语数词及契丹小字拼读法》,《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

[11] 吴英喆:《关于契丹小字中的“大金国”的“金”》,《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

[12] 刘浦江、康鹏:《契丹小字词汇索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71页。

[13]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4]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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