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贝马斯关于“后世俗社会”的内涵、特征及其实现路径*
2018-02-13何纯真谷生然
何纯真,谷生然
(西华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19世纪中后期,费尔巴哈、马克思、尼采等思想家对宗教展开了深刻的批判,揭示了宗教的本质源于人的本质,人的解放只能在现实生活中实现。宗教在西方文化中的主导地位在根本上受到动摇,宗教的文化影响力逐渐衰减。然而,这也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宗教与科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宗教失去了科学、真理的内在基础,日益“空壳化”,并沦为某些特定组织的工具,给社会带来了严重危害。正如霍克海默所揭示:20世纪的德国,科学隔断宗教与真理的联系,宗教日益远离科学、真理,基督教成为一种宗教的物化形式,“无法控制的渴望被引导成为民族主义的反叛力量,宗教狂热的后继者们……变成了结拜兄弟和精锐卫队的死党”,“反犹主义,就是所有那些德国基督教徒尚存着的爱的宗教”。[1]127如果说宗教现象将长期存在于现代生活过程中,那么,现代生活的健康发展,应当科学、合理地解决“如何科学地引导宗教,如何将宗教与现代社会有机地结合起来”等问题。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哈贝马斯提出了“后世俗社会”理论,以解决世俗社会与宗教生活之间的紧张状态。他重新审视宗教的当代意义,试图使宗教和世俗之间达到一种相互学习,相互包容的平衡关系。在《后形而上学思想》中,哈贝马斯将过去关于宗教的规定——宗教被视为“理性的他者”——转变为“话语伦理的伙伴”。这种理论转变,确立了哈贝马斯的“后世俗社会理论”。哈贝马斯的后世俗社会理论对现代社会的健康发展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一、 哈贝马斯关于“后世俗社会”的概念
哈贝马斯对“后世俗社会”概念的提出,是建立在反思与批判欧美经典世俗化理论与新世俗化理论的基础上。早期他认为宗教、教会是神化的产物,具有超验性,不能被纳入公共领域,但在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古巴导弹危机,切诺尔贝利以及“911”事件之后,哈贝马斯认识到宗教问题不容小视,开始探讨宗教的发展与现代性的关系,宗教与世俗社会的关系。
宗教在现代社会中仍然具有重要的社会影响力,这是现代世俗社会向后世俗社会转型的主要动因。首先,原教旨主义运动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开始重新思考宗教的影响力。哈贝马斯认为,“媒体报道带来的对那些全球冲突的感受改变了公共意识”,“宗教在国家内部公共领域中同样也赢得了重要性”[2]13-14。其次,宗教在政治领域以及社会生活中可以发挥诠释共同体的角色。由于技术的有限性和人类认知的局限,现代社会更加需要不同的意见和言论,从而碰撞出真理的火花,使各自的论证更加的具体。最后,移民文化的社会整合问题也给宗教团体之间的相处提出了挑战。移民使得信仰产生多元化,既要面对内部的信仰分裂,又要应对不同宗教团体信仰的差异,不同信仰的人们如何相处便成为现代社会中的棘手问题。
关于“世俗化”与宗教关系的解释,哈贝马斯在《人性的未来》中批判了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是将世俗理解为成功地‘驯服 ’了神职人员的权威,这种方式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优越的,另一种认为世俗化是非法占有的行为,即将世俗化解释为‘偷窃’,这种方式则是不合法的。”[3]103-105他认为这两种解释都犯了同样的错误,都将对方看成一种零和博弈,认为宗教与世俗是完全对立体,一方的利益只能以牺牲另一方的利益为代价,双方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显然,这种理解是片面的。当今社会,我们应当认识到世俗化的进程仍在持续,并将不断进行下去,同时宗教信仰的力量也对社会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力。
“后世俗社会”是宗教社会持续存在背景下,不断世俗化的现代社会与持续存在的宗教社会相互适应、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的社会历史阶段。哈贝马斯在“信仰与知识”中提到“世俗社会与后世俗社会是不一致的。后者习惯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宗教社会在一个持续世俗化的语境中继续存在。”[3]104在《后世俗社会的注释中》中,他谈到:“就目前其不得不使自身适应宗教群体在一个不断世俗化的环境中继续存在这个方面而言,如今欧洲的公共意识可以用术语‘后世俗社会’来描述。”[4]19可以看到:哈贝马斯所指的“后世俗社会”是多元文化和宗教信仰共存的社会。后世俗社会不是世俗社会的终结,而是世俗化过程的持续进行,与此同时,宗教教会在后世俗社会中得到承认并继续存在。
哈贝马斯的“后世俗社会”术语,回答了如何使宗教适应现代化的发展,如何保障信教民众的政治权利,如何进一步推进现代化等问题。一方面,后世俗社会是一种现代社会,其中世俗文化、现代精神在现代生活中居于主导地位,现代世俗社会规范和引导宗教社会,使宗教社会与现代科学、现代精神融合,与时俱进,促进社会的良性发展;另一方面,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世俗社会宽容对待不同价值观、信仰、文化,宽容宗教,肯定宗教团体在当今社会仍然具有活力。
二、 哈贝马斯关于“后世俗社会”的基本特征
(一)后世俗社会是现代世俗化的持续
后世俗社会并不是抛弃世俗社会的一种社会,而是一种以世俗化为前提的社会,它是对现代世俗社会的扬弃,是世俗社会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发展方式。在《后民族结构》中,哈贝马斯认为:“在后世俗社会当中,宗教共同体依然存在,而存在的前提恰恰在于一种不断世俗化的社会氛围。”[5]164后世俗社会本质上就是世俗的社会,后世俗社会的发展必须是建立在世俗的基础之上。后世俗社会不能脱离世俗化,一旦脱离世俗化就会陷入非理性的怪圈。
(二)后世俗化是在科学基础上信教民众与世俗民众相互学习,相互适应的过程
信教公民和世俗公民在世界观、价值观等方面存在着一定差异,这需要信教公民和世俗公民相互宽容、相互学习,不断完善自己的认识。在相互学习和适应的过程中,求同存异,努力探寻人们能够普遍接受的规范和价值,从而达成共识,推动构建更美好的社会。哈贝马斯指出,“公共意识的现代化在不同程度上包括宗教的和世俗的心态及其反思性的改变。当它们都把社会的世俗化视为一个互相补充的学习过程时,它们能对公共领域中那些互相争论的论题作出贡献,并可出自认识上的理由互相认真对待。”[6]46-47公共意识的现代化,需要调整世俗知识与宗教信仰之间的关系。世俗知识和宗教信仰之间要在保持相对独立性的基础上相互沟通、相互包容。一方面,科学主导信仰,并适度宽容、尊重信仰,另一方面,信仰积极向科学接近,自觉地以科学来指导、修正信仰,使信仰科学化。
(三)后世俗社会理论倡导文化的和谐沟通,有助于实现广泛的社会民主
后现代社会理论立足于现代社会的多元化特征,积极倡导人们宽容地对待他人的信仰、文化,倡导多元文化之间的对话、交流,增进社会共识,实现更加广泛的现代民主。哈贝马斯认为,“我们可以继续偏爱我们的世界观,但是我们发现很难坚持对于我们来说成真的事物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必须成真。”[7]47不同的信仰、文化、世界观都生存在同一政治共同体中,多元共存关系到国家的团结和社会的整合。宗教信仰作为次文化,通过正确的规范和指引,对人类社会有着重要的影响。不同的主流文化与次文化之间进行交流,融合,相互借鉴,取长补短,不断地丰富自己,共谋人类的进步。后世俗社会理论尊重世界发展的客观现实,正视和积极应对不同价值观之间的冲突,因而对民主在现代社会的实现具有促进作用。
三、“后世俗社会”的实现路径
现代社会中,世俗社会与宗教社会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恐怖主义、极端主义成为严重威胁、危害社会安全稳定的重要根源。近些年来,宗教恐怖事件频频发生,例如英国伦敦“77”地铁爆炸案、莫斯科重大劫持人质案,新疆重大暴力恐怖事件、昆明暴恐事件等,这些事件大多与宗教极端主义有关。宗教极端主义盲目排斥现代科学,盲目排斥世俗生活,使宗教社会与世俗社会之间的裂痕日益扩大。
现代社会如何有效地实现向后世俗社会的转变呢?哈贝马斯认为,在宗教影响力依然持续的现代社会中,世俗社会应当以宽容、平等的态度对待宗教,宗教也积极融入世俗社会,将自己的传统经验翻译成世俗语言,以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同时,两者在相互借鉴、反思的基础上,对自我的超越。
(一)社会首先要坚持信仰宽容的原则,积极达成民主意愿
社会共同体的和谐发展的必要前提是:世俗公民与信教公民之间不要过分执着于相互之间的分歧,而是努力求同存异,坚持信仰宽容原则。在观点分歧与信仰宽容之间,信仰宽容具有更大的价值。过度执着于不同观点的争论,其结果是使社会四分五裂,不能形成社会的公共意志。作为一个统一的社会共同体,所有公民应当遵循信仰宽容原则,即世俗公民宽容信教公民,承认对方在统一社会共同体下和自己一样具有同等的公民权利,而信教公民亦如此对待世俗公民。在此基础上,人们在平等交流、沟通的基础上形成民主意愿,促进社会共同体的发展。
哈贝马斯在解释宗教宽容时,对赖纳·福斯特将宽容分为拒绝、接受和抛弃进行了更进一步的阐述,他认为“存在于信仰者与无信仰者之间的持续的分歧必须被从社会层面上分离出来,如果他们要继续作为同一个政体中的公民而和睦相处的话。”[8]257-258哈贝马斯认为宗教宽容在16、17世纪的欧洲获得法律地位之后,便成为了民主国家主体间相互承认和文化多元化的象征。他承认信仰与科学之间在主观上是有分歧的,但是它们之间是可以达到和谐的状态,这种状态的实现就需要靠宽容的态度,即“只有在宽容的基础上形成民主意愿,才能明晰宽容与容忍的界限;只有冲突双方达成高度相互理解,宽容的原则才能摆脱勉为其难的怀疑。”[9]258-278
宽容意味着让所有宗教信仰者与不信教者都对彼此以前排斥的实践与生活形式,试图去相互接纳和承认。以包容开放的心态对待他者,所有人都是共同体中的一部分,都是平等的,在多元文化社会中,一方面,主流文化应该保持开放的心态,不带任何偏见的接受差异。另一方面,次文化也应该兼收并蓄,以积极的姿态融入到主流文化之中。
(二)对宗教经验进行世俗转译,促进宗教融入世俗社会
哈贝马斯强调人类的生存与发展离不开他者,我们重视他者,就需要与他者进行沟通。为了在世俗公民与信教公民之间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使世俗公民更好的理解世俗语言,表达自己的观点,哈贝马斯肯定宗教语言的价值,主张对宗教语言进行翻译,并运用于实践中。
宗教语言对民众具有一定吸引力,其中蕴含着一定合理性。但是,这些宗教语言应当尽量消除其中的神秘化外衣,积极转译成现代语言,使其中的合理成分促进现代社会的发展。哈贝马斯认为:“只要宗教语言依然具有煽动力,即具有不可泄露的语义学内涵,并期待被翻译成论证性的话语,那么,它们哪怕是以后以形而上学形态出现,也既不能取代宗教,也不能排挤宗教。”[10]60通过这种宗教语言的“转译”,沟通了世俗社会和宗教社会。一方面,宗教语言转移成世俗生活中的形而上学话语,可以帮助世俗公民利用宗教中合理性去克服现代生活中的某些困境,并使世俗公民更好地理解信教公民,从而体现了宗教的现代价值;另一方面,宗教语言转译后的思想成果并不与宗教教义、宗教生活相排斥,保存了宗教文化的基本传统。
不仅是信教民众要将他们的语言翻译成世俗语言,而且世俗公民也应当积极参与到翻译工作之中。双方要共同担负转译的要求,实现对等翻译,把它当作彼此协作的目标,努力促进宗教融入世俗社会。
(三)科学与宗教在相互反思、借鉴和吸收的基础上实现超越
在《民主的法治国家的前政治基础》中,哈贝马斯指出“文化和社会的世俗化应被理解为一个双重的学习过程,它必须反思启蒙传统和宗教教义各自的限度。”[11]108在后世俗社会中,我们能够肯定科学理性的发展为人类带来了积极意义,但是也要认识到理性本身的局限性,例如核武器扩张严重威胁人类和平。如果没有正确伦理价值观的指导,理性的局限会威胁到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同样地,宗教不仅可以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积极力量,也会成为极端势力谋求特定利益的理论工具。例如,911事件等原教旨主义者所发动的恐怖袭击,严重危害平民的生命安全。不论是科学,还是宗教,都需要不断地反思自身,不断学习,不断克服自身的局限,努力向正确的道路发展。
因此,科学与宗教都存在着局限,都需要彼此监督,彼此限制,互相补充,并在相互反思、学习、借鉴的基础上实现共同发展。一方面宗教要学会与不同的意识形态打交道,正确处理与科学的关系,以世俗化为前提,另一方面世俗社会也要积极与宗教社会对话,平等公正地对待宗教团体。
四、小结
“后世俗社会”理论以建立平等、文明、民主、自由的社会为目标,针对现代世俗社会与宗教社会之间日益加剧的分裂趋势,哈贝马斯提出了现代世俗社会与宗教社会之间相互包容,相互学习,民主沟通,形成公共意志。后世俗社会理论对现代社会的健康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后世俗主义理论为克服现代世俗社会与宗教社会之间的分裂提供了一条有效路径,即既高度重视宗教,宽容宗教,又要坚持用科学抑制宗教狂热,使宗教信仰理性化、科学化。针对一系列由于宗教极端分子而引发的突发事件,现代社会既要加强法制建设,抑制恐怖事件的发生和造成的危害,严厉惩治极端分子,更要加强科学知识教育,用科学理性的精神引导宗教信仰,将宗教引向有利于民主政治建设的正确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