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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4世纪西西里与中国交流考*

2018-02-12谷倩兮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西西里岛西西里

谷倩兮

(1.北京外国语大学 全球史研究院,北京100089;2.大连外国语大学 意阿语系,辽宁 大连 116044)

今天西西里岛是意大利共和国的一个自治大区,但在历史上它长期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和文化主体存在,构成地中海文明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西西里岛在地中海商贸航线上占据重要地位,在历史上一向是具有战略意义的争夺焦点,它先后被古希腊、迦太基、古罗马、汪达尔人、拜占庭、阿拉伯人、诺曼人、西班牙、奥地利占领和统治,也深受这些民族文化的影响,是跨文化交流的典型地区。西西里岛在公元1000年左右是希腊、阿拉伯和拉丁文化的汇合点,因此它也就与当时已知的世界大部分地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到目前为止,中意学界对于西西里与中国之间交流历史的研究比较零散,往往不是以专门考察两者之间的关系为出发点,而是在论述中西交流史、海上丝绸之路和明清时期西方传教士等相关主题时有所涉及。11-14世纪正是中国的宋元时期,这一时期的时代特征是农牧文化逐渐融合、城市商业繁荣、传统科技繁盛、中外交流频繁、文学艺术多彩多姿。南宋赵汝适著的《诸蕃志》(1225年)是中文古典典籍中最早记述西西里岛和埃特纳火山的著作,张星烺在《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中讲到宋代中国与欧洲的交通时放入了《诸蕃志》对于西西里岛的介绍。近些年来《诸蕃志》的内容被一些学者所重视和引用。

一、11-14世纪西西里在中国文化西传过程中的沟通作用

11世纪以前西西里与中国之间并没有任何文字资料记载的联系,到了11世纪以后的宋朝,西西里在海上丝绸之路或陶瓷之路,以及在中国古代技术发明西传的路径中就都起到了明确的作用。

例如,北宋时中国的瓷器畅销海外,海上丝绸古道上的各国人民十分喜爱中国瓷器,并且纷纷进行仿制。10-11世纪时,埃及法蒂玛王朝的能工巧匠们开始仿制青瓷,后来又仿制青花瓷,工艺达到很高水平。“埃及瓷器制造数量极为巨大,在富斯塔特(开罗城前身)发现的数十万片陶瓷残片中,大部分是本地生产品,而这些当地产品当中,又有70%到80%是华瓷的仿制品。以埃及为基地,华瓷和陶瓷技术又向欧洲流传,一路经马格里布传入西班牙,另一路经西西里传入意大利,传播到欧洲各地。”[1]84

而在丝绸方面,拜占庭人在公元六世纪(552-554年)从中国偷得蚕卵,在帝国统治下的叙利亚发展起养蚕业和丝织业,而阿拉伯人在七世纪占领了叙利亚,用征服的方法强行夺走了养蚕造丝的技术,并把这种技术传入西西里和西班牙。拜占庭人只好把希腊中部作为丝绸生产的新中心。1071年诺曼人鲁杰罗一世(Ruggero I)成为西西里岛的君主,他恢复基督教,仿照法兰西政体设立行政官,编纂法典,推动文学艺术发展。他的儿子鲁杰罗二世(Ruggero II)更是一位能干的统治者,他在自己的王宫里建立丝织工坊,织出优美的丝缎。在诺曼王朝时期,西西里拥有固定的雇佣军和当时最强有力的一支舰队,西西里成为欧洲一强和一个地中海帝国的中心。拜占庭的海军上将,为鲁杰罗二世效力的安条克的乔治(Giorgio di Antiochia)带领这支既包含撒拉逊人,又包含基督教徒的舰队,于1147年入侵希腊。这次远征成果丰硕,雅典、底比斯和科林斯被洗劫,很多丝织工人被当作是战利品掠夺来,从而加强了巴勒莫的纺织工业,丰富了西西里的丝织遗产。“丝织技术在十字军时代(1096-1291)从西西里经过意大利北传,并对意大利各城市经济的巨大发展做出不小的贡献,它成为了文艺复兴的条件。”[2]95

中国的造纸术这个时候也传到了西西里。大约在9世纪末造纸术传入埃及,12世纪由埃及传入摩洛哥,欧洲地区使用纸张最早的历史证明就是12世纪初西西里伯爵夫人写信的信纸,说明这一时期纸张已经在岛上传播开来。

鲁杰罗二世对穆斯林采取宽容态度,他的宫廷成为阿拉伯和西方学者交流的中心,这时有一位著名的阿拉伯旅行家、地理学家伊德里西(Al Idrisi)应他的邀请访问西西里,并受他的庇护在巴勒莫工作。伊德里西的名著《云游者的娱乐》(俗称《地理志》)就在巴勒莫完成,并题赠与鲁杰罗二世。书中有多处对中国的叙述,称中国地域广阔、人口众多,国王号称天子,为人聪明谨慎,有威有势。中国的宗教与印度相似,略有差异。技艺之中,尤以绘画和瓷器制造最为精良。有良港多处,多位于河口,各港人烟稠密、商业兴隆。最大的港口是广府(即广州),西方各国的贸易以此为终点,泉州港富庶繁荣,市场管理规范。这说明了此时西西里人已开始知道中国。

由于联姻,西西里岛的王权后从诺曼人落入德意志的施瓦本家族手中,其家族的费德里科二世(腓特烈二世,Federico II)开创了西西里文化最为繁荣的一个时代,他在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建了很多学校,创办了那不勒斯大学(1224年),他自己以及他的儿子们都是西西里俗语诗人,在他们周围形成了西西里诗派,这也是意大利俗语文学的开端。此外他也重视伊斯兰学者掌握的自然科学知识。11-13世纪在诺曼人和腓特烈家族统治下的西西里王国是在文化上兴盛、对外贸易繁荣,非常具有开放性的一个国度。

西西里的经贸繁荣是因为它占据着从西班牙到叙利亚的巨大经济帝国的中心位置,并从中获益。拜访过巴勒莫的人都对那里希腊人、伦巴第人、希伯来人、斯拉夫人、柏柏尔人、波斯人、鞑靼人和黑人相混杂的人民印象深刻。阿拉伯人在从西班牙、叙利亚、埃及出发的旅行中都会来到西西里,波斯商人在十世纪就了解西西里谷物、牲口和奴隶资源的丰富。在地中海的政治、经济背景下,西西里在中世纪越来越担负起重要的战略作用,成为所有黎凡特、非洲和西方航线的汇聚点,成为停靠或中转的必经之地。这对于理解西西里岛在中世纪商业全景中所呈现的突出地位是决定性的因素,各个商业代表和海上列强对于西西里岛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一时期的意大利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处于封建割据之下,除教皇国之外北部和中部地区是在神圣罗马帝国松散管理之下的多个王国、公国和共和国。有些城邦或地区有较大的自治权,如威尼斯、热那亚、比萨和南部的阿马尔菲都是滨海共和国,都建立了自己的海军,它们是这一时期地中海的重要贸易势力。由于阿马尔菲、热那亚和比萨都位于意大利半岛的西岸,它们要与地中海东岸及近东贸易路途相对较远,需要有一个中转站或前哨,西西里岛及其他地中海上岛屿成为了理想选择,如阿马尔菲人在西西里岛的不同城市都有定居地,后来阿马尔菲成为了诺曼西西里的一部分,热那亚和比萨也都从鲁杰罗征服下的西西里获得了巨大利益。墨西拿海峡位于欧洲与东方之间联系的主干道上,在1099年十字军攻陷耶路撒冷之后,墨西拿繁荣起来,成为为十字军提供食物和马匹的基地。特别是对于法国和西班牙的船只来说,它是通向黎凡特半路上的一个停靠处。这里有人口众多的犹太社区,意大利北方的不同城市已经在这里设立办公地点和码头。[3]441273年比萨人获得了在墨西拿晾晒货物、享受免税、荣誉和豁免的特权。1276年热那亚人也获得了一处晾晒货物的地点,并拥有了自己的领事。[4]12-13

墨西拿、巴勒莫、卡塔尼亚、锡拉库萨这些西西里城市都成为贸易航线上的重要港口,向两个方向延伸交流,一是到埃及亚历山大、西奈半岛及黎凡特地区,一是向东经希腊直至君士坦丁堡。阿拉伯商人通过陆路将从中国、印度和其他东印度洋国家购买到的货物运到黎凡特和埃及,意大利商人再将货物运往欧洲各地,或是各国商人走陆上丝绸之路到达君士坦丁堡,意大利人将从那里买到的东西运回欧洲。这样意大利与遥远的中国通过经贸关系联系在一起了。

在汤普逊(James W. Thompson)的《中世纪经济社会史》中对当时西西里王国的海外贸易有长篇的论述:“在整个地中海世界中,再也没有一块地方比西西里的地位更有利于贸易的。这一个大岛象一只抛锚的战舰停泊在东西地中海之间的窄狭水道上,扼守着每一条通路,向每一只通过的船舶课征通行税。在南方,埃及和非洲,尤其是开温,纳贡于它;在北方,它几乎在意大利以西全部欧洲海岸上征收捐税。巴勒摩(巴勒莫)位在正中点,成了所有经过它的纵横贸易路线的轴心。巴勒摩的繁盛带动了王国的其他港口的兴旺——阿马斐(阿马尔菲)、墨西拿、那不勒斯和撒列诺。在上述的各港口内,常常并排地停泊着西自比萨、热那亚、马赛、那旁、加的斯、修达、布吉亚、米第亚和波那来的船只和东自威尼斯、君士坦丁堡、叙利亚与巴勒斯坦的港口和亚历山大港来的船只。西西里成了各种不同血统、语言、商品、宗教和文明的总汇,这里是东方和西方的接触点,这里也是北方和南方的会合处。在它的市场上,西欧人、希腊人、东方基督徒和利凡得(黎凡特)犹太人中间混合着阿拉伯人和各种教派不同的穆斯林黑人。在西西里的货栈里,来自远东的奢侈品,如珍珠和宝石、印度铁器、稀有染料、香粉、中国丝绸、胡椒和香料、埃及棉织品、波斯和土耳其地毯、红皮和从阿特拉斯山脉来的彩色云石、从非洲来的象牙、鸵鸟羽毛、狮子皮和豹皮,并排地堆储着……。据说,单从巴勒摩所得的进款,比起英王从全王国所得的还要多。”[5]10可见西西里的国际贸易交流之盛。另据载,13世纪时西西里岛的餐桌上开始出现茄子,此后茄子就一直是西西里菜肴中的常用蔬菜,而茄子正是西西里通过与中国和印度进行贸易而引进的食材。

进入14世纪之后,持续的战争(皇帝和教皇之间的斗争)和骚动破坏了西西里岛的和平。到阿拉贡王朝的阿方索国王(Alfonso V)统治西西里时才恢复以往的生机,这一时期建立了卡塔尼亚大学,从君士坦丁堡获得了很多古希腊的原稿,1442年中国印刷术传到了西西里。

二、13世纪中国人对西西里的认识

同样,也是在这个时候,西西里第一次出现在了中国人的著述中。《诸蕃志》是赵汝适任泉州市舶司提举时利用闲暇询访各国商人而辑成的,西西里岛在《诸蕃志》中被称为斯伽里野国(Sicilia),其中写道“斯伽里野国,近芦眉国界,海屿阔一千里,衣服、风俗、语音与芦眉同。本国有山穴至深,四季出火,远望则朝烟暮火,近观则火势烈甚,国人相与杠舁大石,重五百斤或一千斤抛掷穴中,须臾爆出,碎如浮石。每五年一次,火从石出流转至海边复回,所过林木,皆不燃烧,遇石则焚热如灰。”[6]133这里提到的芦眉国,今人对其故地有多种说法,一说是原塞尔柱帝国的小亚细亚部分,芦眉是Rūm的对音,又因《明史》中有鲁迷国,当亦指此一带;二说指东罗马帝国;三说指罗马城,芦眉为Rome的对音,且波斯人早就称罗马为Rum,杨博文在《诸蕃志校释》中写“罗马城为意大利首都,与西西里隔海相望,南宋时虽罗马和西西里为不相统属之国家,但其风俗语言相同。”[6]134另外《诸蕃志》中说此国有城七重,丝织业很发达,据此夏德(Friedrich Hirth)和柔克义(William W. Rockhill)考证“芦眉国其地与西西里岛毗邻,其人与西西里人同文同种,习俗相同,非罗马则不足以当之。又观其所谓城有‘七重’,以及其他描述,殆即罗马之概况也。然此亦似为斯伽里野国之概况,地在罗马边境,且之所述之风俗,又甚似于西西里岛者也。”[7]232后来南宋末年陈元靓的《事林广记》和元代周致中著的《异域志》对于斯伽里野国的记述基本同于《诸蕃志》,如《异域志》中写“其地乃阴阳击之方,近芦眉国,山上有穴,四季出火。国人扛大石千百斤,纳穴中,须臾爆出,皆碎,五年一次火出。其火流转海边复回,所遇林木不烧,遇石焚之如炭,有神主之”[8]21。

明朝时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绘《坤舆万国全图》称西西里岛为西齐里亚,并附注:“此岛有二山,一常出大火,一常出烟,昼夜不绝。”[9]92注释当指西西里岛上两座活火山埃特纳和斯特隆博利。天启三年(1623年),艾儒略(Giulio Aleni)完成《职方外纪》一书,这是传教士用西方宗教地理学观点写成的中文版的第一部世界地理。其中在意大里亚条目中他沿用利玛窦的称法写道:“意大里亚之名岛有三,一西齐里亚,地极丰厚,俗称国之仓、之库、之魂,皆美其富庶也。亦有大山,喷火不绝,百年前其火特异,火烬直飞逾海达利未亚境。山四周多草木,积雪不消,常成晶石。亦有沸泉如醋,物入便黑。其国人最慧,善谈论,西土称为三舌人。最精天文,造日晷法自此地始。有巧工德大禄者,造百鸟,自能飞,即微如蝇虫,亦能飞。更有天文师名亚而几墨得者,有三绝:当有敌国驾数百艘临其岛,国人计无所出,已则铸一巨镜,映日注射敌艘,光照火发,数百艘一时烧尽。又其王命造一航海极大之舶,舶成,将下之海,计虽倾一国之力,用牛马骆驼千万,莫能运舟。几墨得营运巧法,第令王一举手,舟如山岳转动,须臾下海矣。又造一自动浑天仪十二重,层层相间,七政各有本动,凡日月五星列宿运行之迟疾,一一与天无二。其仪以玻璃为之,重重可透视,真希世珍也。”[9]87这里他介绍的正是出生于西西里岛古城叙拉(锡拉库萨)的阿基米德所发明的杠杆滑轮机械和地球-月球-太阳运行模型。赵汝适的描述与利玛窦和艾儒略对西西里岛的描述相吻合,可以证明《诸蕃志》所记载的真实性。

以上这些证据向我们表明,在12-13世纪的西西里和南宋之间有一种间接但稳定的贸易关系的存在。在赵汝适遍访的商人中带来了有关西西里的信息,甚至可能就有人来自西西里岛。

13世纪晚期蒙元大帝国建立后,延续宋代的对外开放政策,而且由于地域的空前广大,进一步促进了东西方经济、政治和文化的交往,元政府还采取了多项贸易政策,保障元代海路贸易繁荣。这里要提到的是拉班·扫马(RabbanSauma),他被称为“逆向的马可波罗”、“中国的马可波罗”,这个畏兀儿景教教士为了赴耶路撒冷朝圣自“大都”(即今北京)出发,沿着与马可波罗正好相反的路线西行,经今中亚、伊朗、伊拉克,直至欧洲。他没有实现朝圣的愿望,却因缘际会地奉伊儿汗国阿鲁浑汗之命,出使多个国家和地区,如君士坦丁堡、那不勒斯、罗马、热那亚、巴黎、波尔多等地,根据有关他的行纪记载,他曾到访西西里,并参观了埃特纳火山。

14世纪晚期中国明朝建立,明朝在对外关系和海外贸易上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朝贡体制,特别是明朝前期的郑和下西洋密切了中国和亚非许多国家和地区的联系,但郑和的远航没能进入欧洲。直到16-17世纪,龙华民(Nicolò Longobardo)、利类思(Ludovico Buglio)、殷铎泽(Prospero Intorcetta)等西西里耶稣会传教士的名字才再次出现在中华大地上。

三、结语

在欧洲大航海时代到来以前,地中海是欧亚非三洲之间最重要的航道,它也曾是古代多个文明的发源地,而西西里作为地中海的中心,其起到的文化和经贸沟通作用是不容忽视的。11-14世纪中国古代的科技发明如丝织、制瓷、造纸等都曾以西西里为中介向欧洲传播,这时的西西里也是中国商品在欧洲的一个重要集散地,因此中国逐渐被欧洲人所认识,西西里这个地理名称和它的风土人情也首次出现在了中国人的著述中。西西里和中国在这一时期各自的繁荣局面使这种交流活动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展。虽然两地相距遥远,在历史上直接交往的证明很少,但在更广大视野下,一种全球史概念的文化间接触,其间接的、随机性的跨文化互动也常常存在。我们并不只着意去观察双方有意识的交流,我们还聚焦交流活动的路径、过程而非结果,11-14世纪的历史环境正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梳理各种线索的机会。这个考察的视角提供了一种思路,即各民族之间的跨文化交流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丰富,打破传统的地区和国家关系史研究的思维局限,消解“文化一元论”、“文化中心论”,可以实现对交流互动活动的重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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