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由上博简《子羔》看孔子相关拟托故事

2018-02-11苗江磊

关键词:晏子春秋玄鸟景公

苗江磊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在古代先哲中,大概再没有谁的文化影响力能够同“百代素王”孔子比肩了,孔子的思想、伦理道德早已渗透世人内心,几乎没有一个时代能够避开对其思想的探讨和故事的传颂。但围绕孔子创作的一些作品并不完全是对其行迹的实录,而是一种带有目的性的想象虚构的拟托创作。所谓拟托,一言以蔽之,即拟“虚”而托“实”。拟托文是存在于战国书体散文中,托名历史人物而进行虚构创作的一类作品。其主要特征:一是托名历史实有之人,围绕真实人物展开叙述;二是叙事中存在虚构成分,文中情节与对话是作者本人有意识创作而成;第三,拟托文是书体作品,是付诸文字、落于书面的文章。种种迹象表明,存在于传世典籍与出土文献中,托名孔子而创作的故事不在少数。本文以先秦传世作品与出土文献中的孔子相关拟托故事为考察对象,以求一窥大盛于战国的拟托之风。

一、上博简《子羔》之拟托属性辨

1994年上海博物馆先后两次从香港市场收购了一批出土简帛,经鉴定是战国晚期墓中的随葬品典籍。目前已出版的九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简文内容涉及历史、军事、哲学、文学等诸方面。第二册中的《子羔》篇记述了孔子与弟子子羔的对话,其中一部分是子羔询问三代始祖是否有父之内容。

子羔问于孔子曰:“三王者之作也,皆人子也,而其父贱而不足称也欤?抑亦诚天子也欤?”孔子曰:“善,而问之也。久矣其莫(闻之)。(禹之母……之女)也,观于伊而得之,娠三年而划于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划于膺,生乃呼曰‘钦’,是契也。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串咎之内,终见芙攼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歆。祷曰:‘帝之武当使……’是后稷之母也。三王者之作也如是。”[1]193

高柴,字子羔,其事见于《论语》《左传》《史记》《礼记》等书,《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其“少孔子三十岁”,“受业孔子”[2]2212。《论语·先进》载:“柴也愚。”愚即“愚直之愚”[3]457,指子羔性格直率。子羔为孔子弟子,孔子有传道解惑之事自是必然,但文中所述三王降生却尚有疑窦。

据简文孔子所言,禹之出生有三个关键处:一是其母“观于伊而得”,乃有感而孕;二是孕三年乃划背而生,降生神异;三是其天赋异禀,生而能言。先考禹母得孕,其“观于伊”而有孕,此说于今传文献中并无俦匹,却同《吕氏春秋·孝行》所记伊尹之降生有相类之处,曰:“有侁(即莘)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4]139。伊尹母观伊水而有孕已颇具神异色彩,简文更有孕三年划背而生之说。破背之说曾见于汉代文献中,且有破胸(腹)、破胁、破背诸种,如《淮南子》以为“禹生于石”。高诱注:“禹母修己,感石而生禹,坼胸而出。”[5]337此乃破胸而生之说,但感生之物与简文记载迥异。《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载,鲧所娶有莘氏之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惑,因而妊孕,剖胁而产高密”[6]93,此为破胁而出之说。《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禹生发于背。”[7]212《今本竹书纪年》以其母“出行,见流行贯昴,梦接意感,继而吞神珠,修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8]213,此禹破背而生说。而简文所载,禹“生而能言”,此事迹唯见于黄帝。《孔子家语》记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9]193简文禹之降生,除其母感孕似与《吕氏春秋》记述相类,后两处只在汉后作品中有形似之说。

再观孔子所言契之生,契母娀氏之女,于央台上吞燕卵后有孕,三年后生契。《诗经》有载,《商颂·玄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10]622《楚辞·天问》亦同遗卵说:“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11]105王逸注曰:“玄鸟,燕也。贻,遗也。”[11]105以吞卵感孕为殷朝始祖契的来历。《史记·殷本纪》同此说:“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2]91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曰:“契母吞玄鸟卵生契,契先发于胸。”[7]212《列女传》亦有“契母简狄”,“吞卵产子”[12]9。而妊娠三年、划膺而生、生而能呼之事,于先秦诸书未多见。《毛传》释《玄鸟》一诗:“玄鸟,鳦也。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10]622是以玄鸟降日,有祀郊禖之礼而生契。郑玄《笺》云:“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而有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为尧司徒,有功封商。”[10]622《毛传》阐明简狄为高辛帝妃,已示有夫,与郑《笺》所谓吞卵而生之言有所分歧。后世针对是否有父亦各执其言,如孔颖达云:“《大戴礼·帝系》‘帝喾卜其四妃之子,皆有天下’,则契为高辛之子;简狄,高辛之妃。而云玄鸟至生商,则是以玄鸟至日祈而得之也……故言天命玄鸟,使下生商也。玄鸟之来,非从天至,而谓之降者,重之若自天来然。”[10]623言简狄郊禖祈子。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三十》曰:“简狄于玄鸟至之日,因祈禖而生契。”[13]73王先谦更以无父而生为人增饰之作,“欲神其事,以为无父而生尔。”[14]1103若如简文所载,孔子曾言燕卵感生,其辞却未为经学家遽信,颇令人疑惑。

而后稷之生,简文曰乃是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出游,遇人足印,践之而祷,祷辞仅存“帝之武,当使”几字,此后辞残(廖名春据简文推测,应是“我有子,必报之”)[15]。《诗经·大雅·生民》曰:“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10]528姜嫄履迹生子,《史记·周本纪》《列女传》《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吴越春秋·吴太伯传》皆载后稷无父。《史记》曰:“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2]111此同于三家诗所谓感天而生说,“史迁所载皆本鲁诗”,“齐韩盖同”[14]875。《毛传》异此,曰:“后稷之母配高辛氏帝焉。玄鸟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10]528并言高辛氏帝与其母同行,郊禖祀上帝,以祓除无子之疾而生子,明言其有父。郑《笺》言郊禖时,有大神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于是遂有身”,“后则生子而养长之,名曰弃”[10]528,执无父而生子之说。治经者对此存有争论,孔颖达以为契与后稷为帝喾之子,身份存疑,“然则尧为圣君,契为贤弟,在位七十载而不能用,必待舜乃举之者”[10]528,“若稷、契,尧之亲弟,当生在尧立之前,比至尧崩,百余岁矣”[10]528,并不认同帝喾为其父。《史记·三代世表》有褚先生对契、后稷无父而生之说的评论,曰:“《诗》言契生於卵,后稷人迹者,欲见其有天命精诚之意耳。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奈何无父而生乎!一言有父,一言无父,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故两言之”[2]505。意对无父感生之说存疑。王先谦肯定姜嫄有夫,后稷为帝喾子,而其生“实感神迹,不由其父”[14]876,即三家诗所言“圣人无父”,“不为过也”[14]876。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亦认同后稷无父而生,姜嫄并非帝喾妃,“实相传为无夫而生子,以姜嫄为帝喾妃者误也”[16]871。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二十四》力主《毛传》之说,视姜嫄为周人高禖,“周人以帝高辛妃姜嫄立其庙,以为禖宫,故又谓高禖”[13]2,认为此诗是高辛帝率姜嫄祈子于禖宫而生后稷之事。可见,对于后稷是否有父之说,经学家亦未有定论。

由上,《子羔》篇确有令人困惑之处。首先,三王感生之说历来有争议。对《玄鸟》《生民》的解读已可见经学家见解不一。或以圣人有父,如《诗毛氏传疏》指《玄鸟》“帝高辛率后妃简狄祈禖生契”[13]73,《生民》“言率妃姜嫄祈禖生后稷”[13]73,“自是一时之事”[13]73。或主圣人无父,感天而生。如《毛诗传笺通释》道:“古言履迹生者三,一为宓羲,一为帝喾,合后稷而为三。言吞卵生者二,一为契,一为大业。”[16]872若孔子有此感生之说,自当为治经者推重。

再有,参照孔子对传说的解释。《吕氏春秋·慎行》:鲁哀公问孔子“夔一足”是否可信,孔子道,昔者舜曰:“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4]294“夔一足”,并非“一足”[4]294。《大戴礼记·五帝德》:宰我询问孔子“昔者予闻诸荣伊,言黄帝三百年”[17]236,孔子言黄帝之功,“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17]236,将黄帝三百年的传说以逻辑释之,归为黄帝之治三百年。《太平御览》卷七十九引《尸子》曰:“子贡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18]369将黄帝四面的传说常理化。而《子羔》中孔子极言禹、契及后稷神异之事,与前述以逻辑、伦常解释传说之方式有不同之处。

简文所涉三王感生的争议以及与孔子对传说阐释的抵牾,种种可存疑虑之处提示我们,《子羔》篇中对孔子与子羔言谈的记述存在并非实录孔子言论的可能性。简文内容本于孔子师徒对话展开,这种依托于真实历史人物之上、存在虚构成分的创作,正符合拟托文的判断特征,故此文极可能是对孔子事迹想象、虚构的拟托文。

二、《庄子》中孔子故事之拟托属性辨

这种托名孔子的拟托作品,于先秦传世著作中亦可发掘其存在。吕思勉早已提出诸子书中所记事,“乖谬者十有七八”,诸子中记事,“即或实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其年代亦不可据”[19]105,更多有除人名外其余皆不可据者。譬如《庄子》中关于孔子的记述多达49处,但可考于史书仅两处,余者多有不合孔子行迹及其思想之文。如《人间世》一篇,颜回辞行孔子,欲往卫国辅弼卫君,孔子对其所提感化卫君之法一一反驳,颜回无计可施请教其方,孔子便教授“心斋”,使心灵空虚,“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20]67。当颜回表示已忘记自我,孔子对其肯定,更提点须“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20]69,关闭听觉与视觉,毁体去聪,鬼神都会与其为邻,动物都会为其所化,岂止于人。但虚怀任物、弃绝成见,并不符合孔子一以贯之的好学尊古思想,其自言好学,《论语·公冶长》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10]2475一方面,孔子大力提倡学习古代典籍与制度,《述而》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10]2483。另一方面,他又重视对知识的温习、对实践的体验和对眼界的开阔,倡导学而时习、温故知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10]2483。此文与孔子所言“博学于文、约之以礼”[10]2504的思想观念不合,应非实录之事。

《大宗师》中孔子与颜回的对话,颜回接连以“忘仁义、忘礼乐”[20]128向孔子言说自己进益,孔子均应之以“犹未也”,直至其提出“坐忘”一说,孔子蹴然而叹“丘也请从而后”[20]129,对颜回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坐忘之说心悦诚服。但《论语》中孔子曾数言“颜回好学”[10]2498,子贡评价其“闻一以知十”[10]2473,如此聪慧好学之颜回接连忘仁义、礼乐?且颜渊尝问仁于孔子,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10]2502此文与尊崇克己复礼以求仁的孔子思想违背,并非实录孔子师徒事迹。

像这样借孔子之口而阐释其道,《庄子》中亦有颇明显之例,《内篇·大宗师》载,子桑户死后,孔子使子贡往侍,子贡却见子桑之友,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面对子贡质疑其行为是否合礼,二人相视而笑之。子贡返而告孔子,孔子认为他们才是“游方之外者”,高于自己这种“游方之内者”的境界[20]121,并表示自己欲尽力追求至高无上的“道”。子贡请教求道之法,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20]123鱼不如相忘于江湖中,各得所安;人不如相忘于道之术,各安本性。而此“相忘”之说,正是前文所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20]109的变体。对于《庄子》内外杂篇顺序的问题,前辈学者已进行了多方论证,提出《内篇》早于《外杂篇》,是庄子自作,而《外杂篇》是庄派后学对庄子思想的阐发。笔者认同此说,“《内篇》是一个早于《外杂篇》的整体系统,乃庄子所作”[21]。《大宗师》所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庄子思想,欲通过放弃执著以至更高的境界。而这一思想又于《外篇·天运》中借老聃之口重申,老聃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20]231几乎一字不易,本《内篇》而来。可见,《大宗师》并非实录孔子言论,是庄子托孔子之口阐述其道论。

混凝土浇筑准备是控制工程质量的重要节点。施工人员处理完建筑仓位施工缝面、钢筋模板绑扎以及预埋件埋设结束之后,在浇筑之前应全方位清理仓位,利用清水,清除施工的表面材料以及仓料,当仓面水变清之后,润湿施工缝,将仓内水清除干净。混凝土运输场地道路应用推土机、装载机设备压平,准备好卸载汽车、卧罐以及其他设备,当对仓位、设备、材料等进行验收结束之后,监理部门按照规定制定验收表、签署验收合格字据[2]。

另外,《庄子》中亦常见虚构孔子事迹之文。《德充符》篇载,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请教于孔子,孔子指责“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20]92无趾反驳身残不应成为自己求道之碍,并对孔子大为失望,“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20]92孔子悔而道己浅陋。无趾乃往见老聃,询问孔子是否至人,为何孔子恭勤求学,而其所学奇谲怪异之事、所求虚妄幻化之名,难道不知至人以此声教为己枷锁?老聃道:你为何不教其同一生死,解其桎梏?无趾道:“天刑之,安可解。”[20]93此事本于史书无征,不可考证,文中孔子对无趾的态度更不合《论语》所载孔子教育思想中的“有教无类”[20]2518,并非实录孔子事迹。

如《山木》篇,孔子困于陈蔡之间,大公任往见孔子,并论以捐弃功名之言“削迹捐势,不为功名”[20]299,孔子欣然接受,乃“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20]P299。此文悖于史载,《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困于陈蔡,其后返鲁,“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2]1909,并无逃隐之事;而弃其交游、隐于山林的行为并不合乎孔子所倡导的尊礼崇乐思想,自然亦不会为实录之文。

而《盗跖》篇所记孔子往见盗跖之事,更错置了人物所处年代。孔子对盗跖说教,却被其定为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之人,大加抨击。孔子狼狈而走,“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20]432。文中道孔子出行,以“颜回为驭,子贡为右”[20]427,而盗跖指责孔子时提及子路之死,“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20]430。据《左传》《史记》记载,子路卒于鲁哀公十五年,而颜回死于二十九岁时,据其“少孔子三十岁”[2]2187,则其卒年为鲁哀公四年。可知,此文混淆人物生卒年代,所述并非事实,虚构此孔子见盗跖之事。吕思勉亦将此文判为“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乃托之孔子、盗跖耳。”[19]103不是真实记述孔子事迹。

《庄子》中为数不少的非实录篇目存在错置年代、违背思想等错误,并非如实反映孔子事迹,而是假借孔子之名的有意虚构创作,正属于我们所界定的拟托文之类。

三、《晏子春秋》中孔子故事之拟托属性辨

拟托创作在先秦诸子作品中是普遍存在的。不仅《庄子》中多有虚构与想象的自创之作,记录晏子与相关人物言行的《晏子春秋》也存在类似创作。董治安先生通过分析《晏子春秋》故事与文辞、《晏子春秋》与《左传》记载之差异等证明“此书成于战国时期”,“现在通行的《晏子春秋》,应该就是刘向所校录过的本子”[22],这一观点得到现今学界普遍认可。《晏子春秋》记述与孔子有关的18篇作品中,亦有不合史实的非实录之文。

《晏子春秋》有7处记载孔子对晏子行事的评论,但这些言语不可皆信为真。如《内篇谏上》第二十《景公衣狐白裘不知天寒晏子谏》,景公着狐白之裘,问晏子为何连日下雪却不寒,晏子对曰贤君能以己度人、体察百姓饥寒,“婴闻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23]28。景公乃开仓济民,体恤民情。孔子听闻此事赞道:“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23]29但此文的情节与《内篇谏下》第十三《景公为履而饰以金玉晏子谏》颇为类似,景公冬日听朝时穿奢华之履,“黄金之綦,饰以银,连以珠,良玉之絇,其长尺,冰月服之以听朝”[23]48,问晏子“天寒乎?”晏子曰古时贤君所穿衣物必合时节,“冬轻而暖,夏轻而清”[23]48。而景公之鞋既重且冰,一则不符人之生理,次则见笑于诸侯,三则积怨于百姓,于是景公撤换此鞋,逐走制鞋之工。两篇皆本于景公重衣物之奢而忘民生之艰,内容类似,这种情节、言辞相似甚至雷同的作品在《晏子春秋》中颇为多见,体现为书中数篇叙事重复之文。《内篇谏上》中《景公饮酒不恤天灾致能歌者晏子谏》与《景公信用谗佞赏罚失中晏子谏》都有晏子劝谏景公后出走以激景公之事;《内篇谏上·景公饮酒酣愿诸大夫无为礼晏子谏》与《外篇·景公饮酒命晏子去礼》内容皆为景公不欲遵礼,晏子极力劝谏,同类之作不胜枚举。此种重复叙述之文,情节类似或内容更替极少,必不可能为史实实录。而《景公衣狐白裘不知天寒》中基于非实录内容所记载的孔子评论,也定然是托名孔子的虚拟之辞。

再举一例,《内篇杂上》第三十《晏子居丧逊家老仲尼善之》载,晏子之父丧,晏子守丧礼时,身着粗麻、腰系草绳、执丧杖、着草鞋,居于木屋之中,以草席为盖,“粗衰,斩,苴绖带,杖,菅屦,食粥,居倚庐,寝苫,枕草”[23]150,其家有老人劝道,此不合大夫之礼制。而晏婴答:“唯卿为大夫。”卿才是大夫,以此回避争议。曾子以此事告孔子,孔子曰:“晏子可谓能远害矣。不以己之是驳人之非,逊辞以避咎,义也夫!”[23]150认为晏子以谦逊之辞避开责怪,远离争执。此事亦见于《左传·襄公十七年》,但本无孔子评价之言,其文曰:“齐晏桓子卒。晏婴粗縗斩,苴绖、带、杖,菅屦,食鬻,居倚庐,寝苫,枕草。其老曰:‘非大夫之礼也。’曰:‘唯卿为大夫。’”[10]1964史官之记,秉笔直书,遵史录事,应不会任意删改历史事件的本来面貌,且《左传》对于孔子之言十分看重,书中记录孔子议事品人的地方便有27处,比如《宣公二年》,赵穿攻灵公,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10]1867孔子评论史官与赵盾二人,曰:“董孤,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10]1867若孔子曾有言,《左传》应当会提及。而对比两处记载,《晏子春秋》此篇较之《左传》明显更为详尽。所以《晏子春秋》的内容更像是本于《左传》的材料,而增设孔子评论,以详释晏子德行。

而《晏子春秋》书中八则记述孔子事迹之文,亦不尽为实录。如《外篇》第四章《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子贡致问》,孔子至齐见景公,未见晏子,弟子问其故,孔子曰:“吾闻晏子事三君而顺焉,吾疑其为人”[23]208。晏子对孔子之言大为愤慨,“婴闻之,以一心事三君者,所以顺焉;以三心事一君者,不顺焉”[23]209,以孔子未见其人而非议其顺君之行,嘲讽“孔子拔树削迹,不自以为辱;身穷陈蔡,不自以为约”[23]209。但此文错置人物时间,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困于陈蔡是鲁哀公四年,“自陈迁于蔡”[2]1928,后受陈蔡大夫之谋,“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2]1930。而晏婴于鲁定公十年已卒,怎会知晓身后之事?“孔子之齐,晏子讥其穷于宋、陈是也。鲁昭公二十九年,孔子之齐,至哀公三年孔子过宋,桓舱欲杀之,明年厄于陈、蔡断粮,皆在定公十年晏子卒之后,今晏子乃于之齐时递以讥孔子,岂理也哉?”[24]134所以,晏子之言断然无从发生。

而与此篇叙事类似,《内篇问下·梁丘据问子事三君不同心晏子对以一心可以事百君》及《外篇·仲尼见景公景公曰先生奚不见寡人宰乎》两篇,亦皆围绕“晏子事三君以一心”主旨。《梁丘据》篇乃梁丘据请教晏子其事三君之心,孔子闻而论晏子,《仲尼见景公》则通过景公转达孔子对晏子事三君的评价,晏子辩驳。其文皆近于上文《仲尼之齐》的虚构情节,且晏子言辞皆提及“一心可以事百君”,同辞异事,重复叙述,当不会为真实实录之文。

再如《外篇·景公为大钟晏子与仲尼柏常骞知将毁》,景公悬大钟,晏子、仲尼、柏常骞三人皆曰此钟将毁,撞之,果毁。景公问三人缘由,晏子云此钟违背礼制,“钟大,不祀先君而以燕”[23]212;孔子曰此钟制作有缺,“钟大而悬下,冲之其气下回而上薄”[23]212;柏常骞道此钟不合天时,“今庚申,雷日也,音莫胜于雷”[23]212。但此篇同《内篇谏下·景公为泰吕成将以燕飨晏子谏》,晏子劝谏景公,大钟不祀先君乃无礼,言辞相近。“未祀先君而以燕,非礼也。”[23]48同辞而异事。可知,《景公为大钟》所云晏子、仲尼、柏常骞之言行不可信为实录,亦是虚构的孔子相关事迹。

可见,《晏子春秋》中确有一些借孔子之口议论、或托名孔子而虚构其事迹的相关文章,这些文章或不合于历史人物所处时地、或重复叙事仅更替极少言辞,是明显带有拟托性质的作品。

四、拟托孔子文的主要特征及其创作目的

前述诸文,围绕孔子却并非对其事迹实录,而是含有虚拟编造成分的特殊作品,正属于我们所界定的拟托文之类,是关于孔子的拟托故事。

就这些托名孔子的拟托文而言,其首要特征是托于历史人物孔子,以孔子为中心创作,行文所涉与孔子相交之人也基本依照史实。如前文中子羔、颜回、子贡、子路、曾子等人均受业于孔子,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孔子“问礼于老子”[2]P2140,所以《庄子·德充符》等篇作孔子见老子之事。《孔子世家》记孔子三十五时至齐,又曾于齐“严事”晏平仲[2]2186,《晏子春秋》数作孔子称道晏子,或与其相交之文。简言之,拟托文确实是遵循孔子真实身份及其交往关系而进行的创作,是有历史依托的作品。

再者,孔子的相关拟托文又是存在虚构成分的作品。前所举诸多错置人物时代、违背史书记载或乖悖孔子思想的非实录之文,正是战国时以孔子为托名而虚构的创作。有不少虚构人物对话、言论之作,如前述上博简《子羔》篇设孔子与子羔对话架构其文。《庄子·大宗师》以颜回质疑孟孙才对其母丧礼的态度,引出孔子“入于寂寥而与天为一”境界的阐释[20]125,但文中所述“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20]126并不符合孔子对丧礼仪制的一贯要求。孔子云:“丧,与其易也,宁戚。”[10]2466所以此文是托孔子之名而虚造的拟托文,其文以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展开,是虚构人物对话之文。而对孔子言谈的虚构于《晏子春秋》中更为常见,《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梁丘据问子事三君不同心》及《仲尼见景公不见其宰乎》等多篇,都以孔子与他人驳论为主要内容。

更有虚构事件或情节的拟托文,譬如《庄子·达生》,孔子观于吕梁,见一丈夫于汹涌水流中,使弟子顺流救之,此人却已从水中游出,披发行歌,孔子道始以其为鬼,然则为人,并询问其蹈水之道。那人自言无道,乃“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20]288,顺于水之流势,自便成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20]289。其文申发庄子顺应自然之理,是托孔子之口而虚构其事。再如《墨子》为申明己意,亦虚构孔子事迹,《非儒》载孔子于陈蔡时,困顿不堪,子路烹猪、沽酒,孔子不问其来由便食,后鲁哀公迎回孔子,席不端孔子不坐,割不正孔子弗食。子路问其为何前后行为有别,孔子曰:“曩与女为苟生,今与女为苟义。”[25]187意即前时为求生,今时为求义。但孔子从未弃义,《论语·卫灵公》载孔子“在陈绝粮”,其仍以“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10]2516。告诫弟子,以明安贫守节之志。数言对“义”的追求,曰“君子喻于义”[10]2471,“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0]2482,“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10]2518,足见《墨子》此文是虚构孔子事迹以批驳儒家而已。类似之例繁多,那么为何先秦作品中多见围绕孔子的拟托文?

显而易见,像《庄子》《墨子》等书中的拟托孔子故事是为配合说理而存在的。孔子本人的思想、言论乃至事迹往往被创作者忽略或刻意隐瞒,取而代之的是作者自己欲以阐释、强调的道义与思想。为迎合其说理主旨,孔子便成了文中随意差遣的发声对象,《庄子》中的孔子数度表达了全真保性、物我两忘等观点,也多次成为老聃、无趾、盗跖等人戏谑调侃甚至贬斥的对象。《庄子》自云善用三言,即“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20]407。郭象注:“世之所重,则十言而七见信。”[20]407成玄英疏:“重言,长老乡闾尊重者也。老人之言,犹十信其七也。”[20]407所谓重言,借德高望重之人替其言,就是托名创作。清代姚鼐又释为:“其托为神农、黄帝、尧、舜、孔、颜之类,言足为世重者,又十有其七。”[26]181可知,《庄子》常借用孔子之名虚构故事,来宣扬其超凡脱俗的思想。

而《晏子春秋》中带有重复叙事性质的孔子拟托故事则是另一种创作动机的产物。这些带有情节、言辞相近的作品,是在战国士人模拟演练的风气下孕育而成的。这可以类比于同样存在不少拟托文的《战国策》一书,其常以不同人物代入类似情节,创造出许多重复叙事之文,如《齐策三·齐王夫人死》与《楚策四·楚王后死》均本“献珥”计,薛公“献七珥,美其一”[27]372,昭鱼“买五双珥,令其一善”[27]554,都仅变更人物。这类拟托文产生于策士训练口才、言辞之时,为模拟演练之作。而《晏子春秋》中重复叙事之文应与稷下学士的创作有密切关系,学者曾提出《晏子春秋》或为稷下学宫的学者之作[28]。稷下先生以讲学和著述培养弟子,《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尝言:“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2]1895稷下学士重视思辨,以谈论、评议政事为责,“不治而议论”。《孟子荀卿列传》又曰:“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2]2346不仅议政劝君,更以其对政事看法而“著书言治乱”。所以,书中围绕孔子的拟托故事,常有重复或情节相似内容,这与稷下学士议论时政、品评政事的风气密不可分,是他们借孔子与晏子相交事迹的另一种模拟演练创作。

要而言之,战国作品中的确存在相当数量托名孔子的相关故事,传世作品与出土文献皆可证明。而相关故事的繁复也表明拟托文是带有不同目的性而创作的作品。尽管拟托故事并不是对史实的真切记录,但它反映了文学在走向自觉前所进行的尝试,值得重视。

猜你喜欢

晏子春秋玄鸟景公
国学周周读
《晏子春秋》辨伪方法述评
玄鸟“燕子”原型探究
玄鸟(七绝)
《晏子春秋》晏子谏臣形象的特色研究
晏子施妙法救了齐景公
忠直不迂
——晏婴(二)
晏子漫画
晏子妙用精神疗法
读《诗经?商颂?玄鸟》神话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