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种族形成理论:批评及其回应

2018-02-11王晴锋

关键词:南特种族主义种族

王晴锋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自从1986年迈克尔·奥米(Michael Omi)和霍华德·怀南特(Howard Winant)出版《美国的种族形成: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Racial Form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From the 1960s to the 1980s)以来,“种族形成理论”已成为西方种族与族群研究的经典理论之一,在社会学、哲学、文学、文化研究、政治科学和法律等领域广为运用*最初,种族形成理论并没有引起社会科学家和反种族主义者的重视,反而是历史学、文学研究和法律等学科的学者广泛探讨种族形成。该书于1994年出了第二版,奥米与怀南特对书中的论述材料进行了补充和完善,并进一步阐述其观点,同时将时间跨度扩展到20世纪90年代;2014年该书又出了第三版,但书的基本观点未变。关于种族形成理论的经验研究卷帙浩繁,譬如最近将种族形成理论运用于研究宗教共同体(美国的福音派)的种族话语与实践,可参见文末参考文献[2]。。“种族形成”的概念主要用于分析社会意识形态、组织实践和个体身份在生成种族阶序的过程中是如何相互关联和作用的。三十多年来,不同学科的学者对种族形成理论进行的深入探讨、经验运用与批判进一步拓展了种族形成的观念。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西方社会的种族与族群问题日益复杂化,种族形成理论继续提供着富有启发性的洞见。不同领域的学者运用种族形成的分析框架探索新的议题,尤其是探讨各类被种族化、性别化、阶级化和性化的主体[1]19,此类议题通常包括战争、社会运动与种族国家、性别与性态、殖民主义与原住民、疾病与健康教育等。本文在简要梳理“种族”谱系学的基础上,探讨了种族形成理论的批判性重构以及最近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对它的批评。文章最后重返种族形成理论本身,试图重新阐释和理解种族形成的内涵,并对各种批评作出回应。

一、种族谱系学

种族的观念是逐渐形成的,它是相对晚近才出现的概念,不同的历史时代产生了特定的种族分类图式。在古典时代,殖民主义和生物学的种族主义占据支配地位,这些关于种族的本质主义观念将种族视为个体的固有属性,认为种族是自然的、不变的生物学差异。在近代史上,种族主要被用于解释和正当化欧洲人在殖民化过程中导致的各种不平等现象(如贫富差距、剥夺政治权利、奴隶制度以及其他各种形式的强制劳役等)以及种族灭绝。它通过科学在社会意识中成功地塑造了一种关于种族的生物学本质主义的观念,从而将这些“他者”与作为“上帝子民”的欧洲人区别开来,并赋予欧洲白人以先天的优越性。于是,在“科学之种族常识”的作用下,种族成为一种与生俱来的先赋性身份和本质属性,种族被结构化为各种社会设置,种族意识深嵌于社会文化之中。这是一种制度性的种族主义,它导致了一系列结构性不平等。通过这种身份与类别的塑造机制,支配性的文化与群体实现了隔离、贬抑和控制少数族群的意图,最终达到被压迫族群的自我贬抑、自我疏离和自我边缘化的效果,从而将种族中心主义合法化与制度化。从根本上而言,种族观念是一种社会控制的手段,并且产生了自我控制与规训的深远后果。

作为意识形态的同谋,生物决定论者和科学种族主义者认为种族是一种客观实在和静态属性,这种观念无视种族范畴本身及其与各种决定性社会因素之间的作用关系。杜波依斯(DuBois)和芝加哥社会学派最早对这种传统的种族观念提出了挑战。他们认为种族是一种社会范畴,种族是决定族性的诸多因素之一,其他的因素还包括宗教、语言、风俗习惯和政治身份等。这种理论取向也被称作“基于族性的理论”,它更多地是通过文化要素来定义族性。然而,族性理论主要建立在同化模型的基础上,它假定族群同化论,认为新的族群最终会被同化并消除差异。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还提出了同化模型的4个阶段,即接触、冲突、调适与同化。最初,族性理论在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方面具有积极的意义,但它后来招致很多尖锐的批评。族性理论主要是基于白人移民的经验,并且认为非白人的不利处境是由于他们未能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信仰或抵制主流的社会规范而造成的,他们应该为自己的境遇承担责任。这种理论忽略了种族在共同体与社会—政治结构互动中产生的复杂化效应,而且在充满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的环境下,同化未必是最终的结果。

二战后,随着欧洲殖民主义体系的分崩离析和全世界范围内社会流动的增加,种族也成为有待重新认识和探讨的核心问题[2]169。反本质主义开始批判种族的生物学建构,驳斥将种族过程进行跨越时空的概化,并且否认存在关于种族差异之普适性的和绝对的真理。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民权运动和反歧视法案之后,美国知识界日益将种族看作是政治分析的一个“时代错置的范畴”[1]4,认为它“掩盖了主要根植于文化、地理与经济中的更加根本性的冲突”[1]4。民权运动诞生了新的种族主体、种族集体和种族意义,因此出现了对种族意义与种族权力的新表述。然而,这种社会转型并没有从文化、政治或社会生活中彻底祛除种族主义[1]3,与之相反,它却产生了新的种族话语和经过重构的种族压迫。20世纪90年代以来,尽管人们越来越倾向于认为种族不是生物学事实,而是意识形态的建构,但这并不意味着种族只是一种虚假的意识,仅仅通过忽略就能够将它废除。新的政治保守主义者趋于认为种族是一种幻象,虽然他们承认种族平等的原则,却将种族平等阐释为政府制定各种“种族盲视”的政策以及对个体权利的强调[3]197,这种观念事实上并没有真正理解和认识种族的历史性、社会性和建构性。

奥米与怀南特认为,种族意义、种族类别、种族身份和种族经验等都是社会建构的,它们在政治上充斥着争夺性[4]。种族是一种社会建构的身份,它既非本质性的客观事实,亦非幻象,而是在历史进程与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各类种族事件的建构物。种族的意义与种族秩序的逻辑从来不能被完全确定,因此,应当关注种族意义、种族身份与种族权力的社会历史与意识形态的基础[1]4。在奥米与怀南特看来,种族是一种处于不断形成过程中的主体,他们将种族与种族主义视为美国社会与政治的根本特征,认为种族深嵌于美国社会,它是一种弥漫性的社会构成,具有深厚的意识形态和物质基础。种族形成理论强调种族政治的首要性,以突显出种族霸权和种族观念的不稳定性。种族是历史性地决定的,同时亦受当下日常生活实践的型塑。在这种意义上而言,种族既是历时性的,也是共时性的。在近代以来的历史与现实中,种族与其他维度交织在一起成为确定人类主体的标志性身份,以种族为中心构成了各种形式的社会冲突和团结。总之,种族既是自我的构成,也是社会设置的一部分,它是在社会结构与个体经验之间进行运作的。作为一种特殊的话语实践,种族在社会结构与日常经验中被组织化。另一方面,在特定的社会和历史环境里,种族对各种社会关系起着核心的社会组织的作用:在微观层次上,种族意指个体性,即个体身份的形成;在宏观层次上,种族则意指集体性,即社会结构的形成。

二、种族形成理论的批判性重构

种族形成理论批判了3种流行的种族理论,它们分别是基于族性、阶级和民族的理论。基于族性的种族理论是支配性的种族研究范式,其理论渊源是功能论(宏观结构层面)和符号互动论(微观情境层面)。该理论的主要构成是芝加哥学派罗伯特·帕克的同化论,即所有族群的、宗教的和种族的少数群体在接触与竞争的过程中,终将适应美国社会并被同化,也就是说通过接触、整合和同化可以消除社会歧视与偏见,法律和管控能够终结种族歧视。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种族整合却久久未能实现,少数族群也未必愿意被白人的文化规范所同化。在这种理论困境之下,基于族性的理论逐渐发展成新保守主义,“在个体经济自由的修辞手法中隐藏着对种族主义策略的重新主张”[5]8,它不断地谴责少数族群故步自封、死守种族意识不放。在西欧的某些国家,这种新保守主义在保护民族文化的幌子下发展成为排外主义思潮。基于阶级的种族理论认为,种族冲突是实现或表达阶级冲突的方式。若要克服种族间的不平等,不仅需要种族之间的团结一致,还需要具有种族意识的政策以消除因种族歧视导致的恶果,此类政策便是各类“肯定性行动”计划。但现实的状况是,种族群体内部日益增长的不平等性削弱了政治和文化上的群体凝聚力,白人长期以来享有的种族特权阻碍了资源重新分配的可能性。因此,基于阶级的种族理论并没有撼动和改变既有的种族阶序与格局,它对现实的解释亦陷入困境之中。

对基于民族的种族范式之批判与殖民主义的持续影响有关,其质疑主要源自国际与美国国内存在的异质性。奥米与怀南特运用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认为宗主国和处于中心的国家仍然继续剥削原先的殖民地国家和边缘国家。这种剥削类似于美国支配性的白人群体对黑人的剥削,这便是所谓的“内部殖民主义”。在后殖民主义时代,随着社会流动和全球化的加剧以及跨越时空的媒介时代之来临,它削弱了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种族团结。跨国形式的种族一致性明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形式的流散身份,“跨国的种族团结普遍缺乏曾经在泛非主义或‘不结盟’运动的旗帜下展现出来的政治承诺和组织”[3]180。在这种情形下,基于民族的种族理论最终演变成为“粗糙的和复古的文化民族主义形式”[3]180。基于阶级和民族的种族理论分别是对族性理论作出的回应与挑战,其理论来源是新马克思主义的冲突理论[6]130。在奥米与怀南特看来,马克思主义对种族的分析将种族看作是阶级的附属性现象,而种族主义则被视为虚假意识的具体表现形式。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资产阶级策略性地利用种族,设法在工人阶级内部散播不满、制造分化,从而阻止形成统一的阶级意识与组织。左翼知识分子的使命便是颠覆虚假的种族意识,促成建立在阶级基础上的政治事业[7]304。大体而言,传统马克思主义关于种族的研究存在过度简化论和阶级还原论的倾向[8]358。

概而言之,种族形成理论批判社会科学领域流行的三类种族理论,即族性(同化)理论、阶级(分层)理论和民族(殖民主义)理论,认为它们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将种族简化为族性、阶级和民族。同时,这些简化论又使族群的、阶级的或民族的身份被化约成主观性的过程,如一个人(或多个人)如何理解其社会位置以及与他人之间的异同之处等,这些理论范式系统性地忽略了作为理解美国政治和社会之重要因素的种族。奥米与怀南特将种族视为美国社会根本性的组织原则,他们批评美国左翼知识分子的“政治近视”,将种族简化为一种由经济决定论导致的衍生物,而不是社会关系的轴心。怀南特还指出,“在‘群体主义’的贬损性标签下来驳斥种族(以及族群与民族)是一种社会学形式的‘种族盲视’,它破坏了集体行动的可能性”[9]602。那么,我们如何理解在普遍承认种族平等、倡导多元文化主义的时代(即后民权时代、后冷战或后殖民时期),仍然会继续存在种族分类和种族分层现象,这是当代的种族与族群理论必须直面的一个问题,各种传统的还原论范式对此无法进行充分的解释。奥米与怀南特认为,种族无处不在,美国社会具有根深蒂固的种族意识,整个社会浸透着文化种族主义,各种社会关系、机构设置与身份中都渗透着种族意义。无论是南北战争中白人领导的废奴运动还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尽管它们都表现为对种族主义的抗争和反制,但其结果改变的仅是种族国家的形式,而不是其本质,种族关系和种族结构是不断地在新的反抗与新的压制中呈螺旋式发展的。怀南特认为,对后民权时代为何存在种族压迫这个问题作出的理论回应必须具备三个特征:第一,辨识种族的比较性/历史性维度;第二,联结微观与宏观层面的种族意义与种族化的社会结构;第三,认识到近代政治的弥漫化形式[3]180-181。在他看来,“任何关于种族的社会学理论至少具有比较性的历史与政治成分、关于文化或知识社会学的某些要素以及充分的微观社会学解释”[3]170。因此,在奥米与怀南特倡导的种族形成理论中,他们将“种族形成”定义为“一种社会历史过程,通过这个过程,种族范畴被创造、占据、转换和消灭”[4]55,它包含三个特定要素:意识形态的范式、制度化的实践和个体的性情。具体而言,支配性的意识形态规定了不同的种族以及它们之间的恰当关系(通常以成文法的形式);日常的实践通过组织及其技术得以协调并实现;特定的种族身份则是人们理解自身并与他人互动的方式[4]67。

种族形成理论强调种族的社会建构性,认为种族是一个社会概念,而不是生物学概念;种族并非是区分个体的有效道德基础。种族呈现在各种机构、关系和个体之中,它不仅是社会组织的方式,也是感知与理解个体经验的方式。奥米与怀南特将“种族化”看作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文化进程,它将种族意义延伸到特定的关系、实践、个人或物体。种族秩序在各种社会关系之微观与宏观层面的交互性中被组织化,而种族类别与种族意义则在种族秩序中发挥着持久性的作用。这里的微观层面涉及个体与他人之间的互动,宏观层面则指一个社会的社会结构(包括如商业、媒体和政府等集体组织)与普遍的意识形态(关于种族、阶级、性态与性别等文化观念)。种族形成理论强调国家在型塑种族意义与现实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这里的国家是指具体的政治设置与政府机构,它们是最显性的种族竞争场域,而种族工程在政治和法律上重新组织了国家。

大体而言,种族形成理论的核心特征可以概括如下。第一,种族并不具有超越历史和脱离社会情境的稳定涵义,种族意义不是固定的,而是因社会历史而改变;种族形成理论强调种族的流动性、历史性和建构性。第二,在种族分析的框架中,国家居于重要的位置,它是“种族冲突的突出场域”,种族系统的维持正是在国家机构与少数族群之间的竞争性互动中实现的。第三,种族形成理论关注种族的意识形态特征,但也强调这种意识形态如何在组织或社会设置中被制度化。第四,种族是社会关系的核心组织原则,它在微观层次型塑着个体行动者的身份,在宏观层次则涉及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第五,种族意义是通过竞争性的政治工程实现的,政治冲突是制造种族身份和种族化的社会结构之手段。文化与结构之间的联结是种族形成过程的核心,它赋予种族工程以内在的一致性与统一性[10]756。以上这五点大致勾勒出种族形成理论的基本内涵。种族形成理论赋予日常的生活经验以政治意义,并使之与世界性的历史事件和广为接受的普遍信念相关联。当个体被动员起来对结构性的种族不公正作出回应时,微观的个体身份就与宏观的社会结构之间发生互动而产生种族社会运动。通过种族运动,关于种族的社会和政治观念重新得到了阐释,新的种族秩序开始浮现;同时,这种新的种族秩序也会成为下一场种族运动抨击和挑战的目标,继而被重新阐释。种族观念就处于这样的动态演变过程之中。

三、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的批评

近些年来,乔·费金(Joe Feagin)和肖恩·埃利亚斯(Sean Elias)提出的“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对种族形成理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们对种族形成理论的贡献与缺陷进行了批判性评估,认为种族形成理论尽管有超越主流的种族理论之处并提出了富有创造性的概念,但它未能充分地解释以下诸问题:种族意义和白人的种族框架化;美国社会的种族基础;美国的国家和其他种族竞争的场域;当代种族主义中白人精英的核心地位;对种族多元主义民主的挑战;对种族主义的群体抵制,尤其是黑人激进的智识传统。在费金和埃利亚斯看来,种族形成理论缺乏能够充分理解系统性种族主义之深层基础、交叠的复杂性以及制度化运作的概念工具。核心的问题在于它无法解释种族压迫的权力关系及其稳定性,换句话说,“它对白人在创造和维持种族压迫、不平等的种族阶序以及对种族问题进行白人框架化的阐释中所扮演的支配性角色仅提供了迂回的或含糊的分析”[11]939。作为种族形成理论的替代性分析框架,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是一种关于种族和种族主义的社会科学理论,它阐明了种族压迫之根本性的和持久存在的结构、机制及其作用。

在费金和埃利亚斯的理论主张中,“系统性种族主义”是指“根本性的、大规模的和无法规避的种族压迫,它是白人针对有色人种设计并维系的阶序系统”[11]936。费金和埃利亚斯认为,在美国白人与有色人种的社会史中,系统性种族主义是根本性的现实,它具体包括:第一,白人组织并实施了许多剥削性和歧视性的实践;第二,支配性的种族阶序制度化了白人通过不正当途径获得的资源与权力;第三,通过白人控制的并且被制度化的社会再生产机制,维持着重要的物质资源和其他资源的不平等;第四,支配性的“白人种族框架”(通过诸多种族形象、叙述、情感和阐释等)使持续存在的种族压迫合法化,并得以顺利施行[11]937。总之,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强调由白人设计和维系的关于种族压迫的阶序系统,认为种族压迫是根本性的和根深蒂固的。系统性种族主义是一种物质的、社会的和意识形态的现实,它广泛嵌入在美国的主要制度中[12],不断地再生产社会设置和网络,在不同族群中支撑着非对称性的、结构化的物质关系与社会—心理关系。传统的种族分析使用关于“社会”“国家”或“种族主义”的抽象语言,从而模糊了白人在种族压迫的实践与结构中所扮演的角色,进而忽略了对作为系统性种族主义之制造者和推动者的白人进行系统性的分析。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则强调白人作为一个种族群体,在型塑和维持种族压迫、种族阶序、种族关系以及主流的种族观念、实践和社会设置中所起的作用,着重分析白人掌控的种族权力结构及其运作机制。因此,白人(尤其是白人精英)是种族经验和种族理论研究中必不可少的分析对象,在探讨美国种族问题时不能忽略这个支配性群体的存在。纵观美国的历史,居于支配地位的白人在很大程度上型塑着普遍流行的种族意义、组织化的阶序性种族关系并促进主导性的种族观念与实践,白人是能够提供各类机遇、财富和特权的压迫性阶序结构的既得利益者。

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从一种反系统的视角批判制度性和结构性的种族主义,这种“反系统”的方法解释了种族意义、种族化关系的社会心理学维度以及种族主义的权力与结构,而种族形成理论则在很大程度上忽略或拒斥这种社会分析取向。简而言之,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更多地强调种族压迫、白人统治与种族冲突。例如,费金和埃利亚斯指出了种族工程之间的差异性,他们区分了两类主要的种族工程:一类是白人试图维持他们对有色族群的剥削、压迫与统治,另一类则是有色族群艰难地不断反对压迫性和系统性的种族主义。在他们看来,竞争性的种族工程并不会增加种族民主。此外,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承认种族、阶级、性别和其他群体类别之间的交叉性,认为这种交叉性视角在分析不同背景的白人所拥有的不同种族权力类型以及在探讨交叉的社会不平等性/身份/背景等现象时是一种必要的方法。

费金和埃利亚斯指出,由于奥米与怀南特认为美国的种族结构在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之后发生了大转型,因此他们没有看到种族主义中存在的类似于过去的制度成分、僵硬而完备的种族阶序、持久存在的种族主义意识形态以及由种族统治者施加的种族意义。在这种状况下,他们未能充分探讨“制度性种族主义”和“系统性种族主义”[11]935。奥米与怀南特以理想主义的理论范式来感知当代的族群关系和种族民主的前景,这在理解现实中非对称性的族群权力关系时是不切实际的。奥米与怀南特认为,二战以来美国的种族政治发生了社会政治的大转型,新的种族国家取代了旧有的种族国家,种族民主最终将取代种族极权主义。而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则认为,种族进步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神话,“种族民主”更是一种矛盾修饰法,因为当下主要的社会结构中仍然充斥着种族压迫。现在与过去一样,并没有彻底铲除或动摇白人居于顶端的、非平等性的种族阶序体系,近些年来美国少数族群取得的进步只不过是争取到了白人早就享有的权利而已。种族系统确实会发生变迁,以应对外部社会的变化并抵制压力,但是这些变迁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种族主义的基础和本质。这些种族变迁恰恰体现了种族结构的韧性和顽固,从而使白人精英能够利用它来框架化种族现实。

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还批判种族形成理论过于强调国家,尤其是它的“种族国家”概念。奥米与怀南特将当代国家视为种族民主的促进者和种族冲突的调解者,而费金和埃利亚斯则视国家为压制性的、由白人控制的并以其利益为导向的,它经常产生种族冲突、迫使种族分化并试图通过同质化或边缘化的进程而剥削、排斥或消除某些族群。白人在政治系统中的持续统治是国家能够如此强有力地再生产不同类型的种族压迫与种族意义的主要原因,也是国家为何是种族冲突之突显场域的根本原因。因此,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认为种族形成理论关于种族国家的论述掩盖了白人在美国社会中的支配性及由其控制的种族结构的再生产机制,从而忽视了数百年来白人支配着种族工程和种族形成的现实,也没有对在当前仍处于支配性地位的种族阶序进行实质性的探讨。此外,费金和埃利亚斯认为在分析种族工程时,奥米与怀南特更多地是探讨种族意义的竞争,而不是种族化的制度结构、权力网络和资源之间的争斗,尽管他们承认种族统治者设法对资源进行再组织和再分配;同时,他们虽然探讨了种族意义对种族结构造成的影响,但没有具体阐明种族结构如何社会性地生成和再生产种族意义。最后,奥米与怀南特还过于强调种族的意识形态建构以及种族意义与种族身份的形成。

一言以蔽之,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认为种族形成理论过于强调国家,而忽略了在制造种族不平等过程中非国家的行动者,其缺乏探讨种族主义的延续性,也没有强调白人在型塑种族阶序过程中扮演的核心角色。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探讨并强调白人制造和维系的关于种族压迫的社会结构、物质条件、权力网络、知识与日常实践以及使这些结构、种族意义和物质实在合理化和观念化的一整套种族框架系统。它强调白人在种族主义中的中心性,并认为应以多维度的方式理解族群关系和制度性种族主义,如经济的、文化的、心理的和认知的等,而不是仅仅聚焦于国家和政治的层面*此外,也有学者质疑种族形成理论关于种族的有效性与核心地位的立场,认为它过于强调种族的独立意义,过于草率地摒弃了将阶级、经济等要素作为关键的分析概念。。

四、种族形成理论的回应

种族形成理论和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都关注种族与种族主义、建构族群关系的方式以及种族压迫与不平等性的社会历史意义。但是,这两种理论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前者是一种相对较为中性的理论,主要探讨“种族形成”的过程及其作用机制;后者则相对激进,主要探讨“系统性种族主义”。这正如拉特利奇·丹尼斯(Rutledge Dennis)所指出的,比较种族形成理论与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犹如比较帕森斯式社会学与米尔斯式社会学,其实它们探讨的是不同的思想与主题[13]983。费金和埃利亚斯认为在对种族进行理论阐释前必须理解种族主义的运作方式,而奥米与怀南特则认为必须理解种族是如何运作的方能理解种族主义;费金和埃利亚斯认为通过探讨种族压迫就能够抓住种族意义的本质,而奥米与怀南特则聚焦于种族(意义)的建构,并以此作为理解种族主义的分析工具[14]994。这是两种理论之间在指导思想上的重要差别。批判性的种族理论大多持结构性种族主义的视角,也即揭示压迫性的种族阶序和相关的系统性种族主义的社会结构,以阐明制度、结构在维系种族主义的社会系统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与之相应地,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也偏重于制度的、结构的和系统的阐释。种族形成理论对种族进步持一种比较乐观的态度,认为通过种族工程能够增加种族民主;而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的立场较为悲观,它采取冲突论的视角,是一种更加激进的种族理论,认为种族形成理论夸大了美国种族问题在民权运动之后的社会大转型,美国社会远未实现“种族民主”。

那么,种族形成理论究竟是为理解美国社会的种族与族群问题提供了精辟的洞见,还是扭曲了美国社会的种族现实,为了厘清这两种理论之间孰是孰非,就需要略加回顾美国后民权时代的种族状况,并重返奥米与怀南特的种族形成理论本身以及他们多年来对该理论的不断阐释、反思以及对各种批评所作出的回应。二战后,随着一系列寻求种族平等和公正的社会运动的爆发,美国社会的种族与族群问题逐渐变得敏感化和政治化,这些社会运动通过奥米与怀南特所说的“种族工程”联结了政治的经验维度和制度维度,这便是《美国的种族形成: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一书的核心观点之一。种族主体性和自我意识的突显致使主流的政治领域发生了大转型,通过整个社会的政治化,黑人自由运动及其联盟重塑了美国传统的政治观念。奥米与怀南特指出,尽管他们将种族议题置于分析的核心,但是政治转型远远超越了种族本身,它涵括了性别与性态、战争与和平、公民权等复杂的问题[15]1567。

由于面临新的种族现实和各种来自经验与理论的挑战,怀南特在他们第一次提出种族形成理论的二十多年后再次对它进行了简明扼要而有针对性的阐释:首先,种族形成理论认为种族意义和种族身份的内容是不稳定的,并且在政治上充满竞争;其次,它将种族形成理解为种族“工程”的交叉/冲突,结合了表征性的/话语的要素与结构的/制度的要素;最后,它将这些交叉看作是种族意义阐释(表达)的迭代序列,它对诸多不同类型的能动者都是开放的:从个体到组织、从地方性的到全球性的[3]181。事实上,这种再阐释是对认为种族形成理论忽视结构、无法解释交叉性、未强调白人精英等问题而作出的反批评。种族形成理论包含了诸多要素(尤其涉及政治社会学领域),如政治过程理论、新社会运动理论以及社会构成理论等。它采用的分析概念具有微观—宏观、行动—结构的两重性,其理论框架也具有高度的涵括性。例如,种族工程意指形塑、重新组织国家的政治与法律过程,它包含了从宏观的大规模行动或综合性立法到微观的言说行为或对歧视与偏见的个体经验,它们在不同的层面同时塑造着种族化的社会结构和作为种族主体的精神结构。又如,“种族意指化”与种族化的社会结构之间的联结既是持续进行的和内在固有的,同时也是不稳定的和冲突性的[15]1567。它还认为种族不仅是社会结构领域(如社会分层与分配、制度设置、政治系统和法律等)进行斗争和竞争的主体,也是意义生产(用于描述个体身份与经历的种族文化表征)的主体[10]756。

在上述简要回顾的基础上,可以对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的批评至少提出3点反驳。第一,费金和埃利亚斯认为种族形成理论并没有对白人在型塑种族阶序中具有的核心角色作出明确和实质性的说明。种族形成理论确实没有像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那样强调白人在制造和维持种族阶序中所起的作用,但是它并没有忽略,而是将白人群体作为种族国家中的诸多行动者之一。种族形成理论是一种形式化的理论,塔尼娅·格拉什—博佐(Tanya Golash-Boza)亦认为,奥米与怀南特的研究主要是理论建构性的,而并非经验阐述[14]996。第二,奥米与怀南特强调种族意义的争夺,而不是资源与权力;他们虽然较少关注结构性维度,但并没有完全忽略,尤其是种族主义与结构性要素之间的关联。第三,奥米与怀南特承认美国社会在民权运动以来取得了有限但具有实质性意义的改革与进步,他们强调的是种族身份的意义转变,并没有否认今日美国社会存在的种族不平等,也没有忽视种族的弥漫性,而且他们意识到当下所处的是“种族霸权”时期,而不是“种族民主”时期。此外,针对后殖民时代研究种族问题时所遇到的自我种族化和种族—阶级—性别要素的交叉性问题,奥米与怀南特从实用主义的立场进行了阐释,他们强调情境性创造和自我反身性行动,认为理解交叉性问题需要认识到自我反身性行动型塑着个体与集体身份的生产与转变。2008年,奥米与怀南特在一篇论文中再次对关于种族形成理论的代表性评论作出回应,并对该理论本身进行了反思。他们重申种族总是在身份与社会结构的交叉点运作,必须将种族形成的过程置于结构性种族主义的背景中加以考量;他们强调在分析身份政治时,不能忽略宏大的政治—历史进程和结构的重要性[15]。后来,怀南特又专门撰文指出种族身份是关系性的,所有的种族话语都内在于社会结构;反过来,“种族政策、法律与实践也必须明确地表达种族的意义。它们必须在种族的基础上进行表达,也必须是它的表征”[9]602。种族意义和种族身份的赋予是种族实践的核心,但它也总是与社会结构相关,作为种族形成之基本构成的种族工程观念表达的正是这层意思。

此外,也有不少批评者指出奥米与怀南特在《美国的种族形成》一书中始终没有明确定义“种族”这个概念[16]1026,这是因为他们认为种族是因情境而异的,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强调种族的反身性与不稳定性,因而拒绝任何明确的规范性限定。总而言之,种族形成理论提供了一种分析工具,通过它我们能够区分形形色色的种族工程,从而辨别哪些意指类型、哪些社会组织形式具有种族主义的特征,因为“只有表征与结构化的特定结合以及只有某些种族工程类型才能被看作是种族主义”[10]757。种族形成理论主要是理论性的,而非经验性的,它是一种齐美尔式的关于种族的社会学理论[13]983,这种理论侧重于模型内部各种互动与关系的一般性描述,但并不提供详尽的细节。

五、结语

在现代世界体系下,种族阶序已成为一个全球性的问题。种族形成理论视种族是一种动态的社会政治建构,它强调种族的社会本质,认为种族身份及其政治涵义具有权宜性。种族不是一种本质或仅仅是一种幻象,种族范畴处于不断地变化之中。种族形成理论批判各类种族简化论将种族视为族性、阶级或民族的标记或表征形式,从而忽略了种族是美国社会组织的根本轴心、种族体验是美国人的核心经验这一特征。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的种族与族群研究领域出现了各类竞争性的种族理论,包括批判的种族理论和交叉性理论等,但它们的影响力都没有种族形成理论如此广泛而深远。这是由种族形成理论的内在属性决定的,因为该理论具有涵括性、包容性和再生性,它提供了一个开放式的种族分析框架,使研究者能够往这个框架中填充新的经验与理论要素,从而使它能够指引认识新的种族现实。种族形成理论解释了种族不平等如何以及为何会在特定的社会里持续存在,探讨了种族划分、种族冲突以及种族动力学机制。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批判种族形成理论过于强调国家,忽略种族阶序生成过程中的其他行动者,尤其是白人在种族现实及其再生产机制中的关键作用。事实上,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与种族形成理论探讨和强调的是种族现实的不同维度。种族形成理论是一种形式社会学的理论,它能够不断地汲取新的观念从而对其内涵重新进行阐释,它无意于描述具体的经验事实,因此,不能以经验来评判作为形式模型的种族形成理论。

最后应该指出的是,尽管美国社会普遍存在无种族歧视的修辞并且不乏个体成功的案例,但是美国社会的各族群在财富、教育、健康、收入和权力等方面仍然存在系统性的显著差异,而近些年频频发生的种族骚乱更是其种族现实的鲜明体现。种族形成理论认为种族系统会从种族专政经由种族霸权而走向种族民主,但是,从当下的西方社会现实来看,实现种族民主仍然任重而道远*杰弗里·萨拉兹(Jeffrey Sallaz)对后种族隔离时代南非的研究表明,虽然“白人至上”的种族意识形态可能会变得式微或被倾覆,但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具体呈现的种族惯习却是持久稳固的,它会将旧的种族图式置换成新的实践。可参见文末参考文献[17]。。

猜你喜欢

南特种族主义种族
与种族主义作战的艺术家
说起1776年那些事,就不能不提种族和蓄奴问题 精读
正视美国种族主义历史需正视“种族”这一概念的起源 精读
南沙港铁路龙穴南特大桥主桥设计
虚伪美国文化下的种族和种族主义
虚伪美国文化下的种族和种族主义
论埃里森文化批评中的种族政治观
找出调皮鬼
跟踪导练(一)3
街头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