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背景下裕固族时空设置的变迁研究
2018-02-11邢海燕刘向华
邢海燕,刘向华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 200234)
一、空间、场域及时空设置理论
时空设置是生活世界中的时间设定和空间布置,它既是一种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划分、标志和安排,也是“生活世界”的基本结构。德塞图在区分了“场所”(place)和“空间”(space)这两个相对性概念的同时,指出凡是无生命的物质性存在体(object)皆可称为“场所”,而“空间”则是在物质的基础上,取决于人类实际的行动与作为(movement or act)。按照德塞图的观点,空间是被实践了的场所(space is a practiced place),当人类在一个“场所”内涉入了主观性的行动(movement)时,就驱动了“空间”的产生[1]。舒茨则通过把自然时间转化为社会时间而组成的季节和日历,对现在、过去及未来的安排日常和一生的主体经历等3个方面来界定时间设置(temporal arrangement),从实际接触和可能接触的范围界定了空间设置(spatial arrangement)[2]。而吉登斯强调,社会系统的时空构成“是社会理论的核心”。他认为今天的现代性与全球化改变了我们对时间和空间的认知,而认识时间——空间的伸延和分离,是理解现代性的关键之一[3]。
时空设置作为人们时空观的具体体现,是人们生产生活方式和文化背景的外在表现,它生动地展现了当地社会结构与民众的社会意识。事实上,不同族群在日常生活中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时空观和时空设置,通过对这种设置的观察,我们可以了解到某个特定族群的文化形态及其变迁过程。国内已有不少学者通过时空的研究来关注民间文化的变迁,比如高丙中运用舒茨的“时空设置”研究了土族传统文化转型的问题[4],刘大可从空间结构讨论了传统客家村落的意义[5],夏循祥则从时空设置的角度讨论了论传统节日的衰落,并指出“通过对空间和时间赋予社会意义,人们复制并维持社会秩序”[6]。
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诸多少数民族的社会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必然会对其时空设置带来巨大影响。裕固族先民一直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但在最近几十年里,裕固族改变了传统的生活方式,其游牧文化逐渐趋向现代化。这种社会生活上的变迁必然会体现在裕固族当地的时空观中。而这种时空设置的变迁则对裕固族文化的重构有着重要的影响。
二、裕固族及其时空设置的变迁
裕固族是甘肃省特有的少数民族之一,现有人口1.4余万,主要分布在张掖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和酒泉黄泥堡裕固族乡,这里地形复杂多样,既有高原和山地,又有草原和沙漠。裕固族语言分为东裕固语和西裕固语,两者分别属于蒙古语族和突厥语族,但书写一般都使用汉字。裕固族先民历来以游牧经济为生,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逐渐改变了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其社会文化逐渐趋向现代化,这种变化影响了当地人的时空观,从而引起了时空设置的转型。
(一)裕固族的空间设置及变迁
空间设置又可理解为空间结构,是指对地面各种活动与现象的位置、相互关系及意义的描述,是“经由自然或社会过程的运作,而被组织起来的方式”[5],即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不同空间是如何被结构起来的,强调各个空间的相互关系、组织空间的方式以及组织空间的过程与背后的力量[7]。裕固族日常的空间设置集中体现在居住方式、宗教祭祀和交通方式等方面。
1.从帐篷到定居——基于功能的意义空间。自古以来裕固族是一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其传统的居室为易于搬迁的帐篷(也称帐房)。直到20世纪50年代,大部分裕固族牧民仍以帐篷为主要居住场所,世世代代都是“一顶帐篷转一年,一年四季荡草原”的游牧生活[8]。裕固族传统的帐篷由木杆和褐子组成,以木杆作支撑,外用牦牛和山羊毛制成的褐子搭盖而成,形状呈方形,远看就像一枚方印。这种帐篷既能防寒保暖、遮风挡雨,又方便拆卸、转场搬迁。裕固族在帐篷的选址和搭建方面非常讲究。牧民在扎帐篷时,按照挡风、向阳的原则,根据扇形和水路确定坐向,多数是坐北朝南,也有坐东向西或坐西向东的,忌讳帐篷门朝北开,因为他们认为这会不吉利[9]。与此同时,在帐篷的内部居住结构和陈设方面也较为讲究,一般情况下帐蓬内正上方设有佛龛,左右两侧用原木搭成的贴地板床,上面铺垫上厚厚的毡片或兽皮等,供全家人安睡、聊天、用餐与会客。男子和客人一般住右边,左边用来陈放日常生活用具、杂物和女子的床位[10]。而帐篷的正中间设有炉灶,用来做饭或取暖。这种对空间结构的安排,体现出了裕固族对方位所赋予的社会意义,比如右为尊,客人为尊,火塘是整个房屋的中心等观念。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裕固族逐渐定居下来,尤其是在国家政策和现代化的影响下,居住文化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其祖祖辈辈居住的帐篷逐渐被土木结构或砖木结构的房屋取代。由于受附近汉民族的影响,定居后的裕固族在房屋材质、样式上和汉族较为相似。但院落布局上,仍保留了一些裕固族传统特色,比如院落里的房屋朝向和院落的大门的朝向大多要向东。另外,即使是现代裕固族的住处,仍带有藏传佛教的象征物,“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花坛旁,都立有经幡,建有煨桑炉,屋子的前墙上都装饰着相同的藏传佛教的吉祥图案”[11]。然而,现代房屋的内部结构和功能的区分却没有帐篷那样严格,比如火塘的中心位置被炉子取代,甚至有些烧暖气的屋子里火塘的位置也彻底消失了。以往客人来了,就坐在佛龛两侧的地板床上,但现代化的房屋则变成了炕或者沙发,这种男右女左的方位设置自然也消失了。
此外,随着居住条件的改善,裕固族房屋的功能区分变得更加明确,由于以前帐篷既简陋又狭小,所以住所的功能区划不明显。而且帐篷里的家用器具只有一些最基本的物件:如厨具、打奶用具和不多的箱柜。裕固族现代化住所的功能区划则和过去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的房屋细分为卧室、厨房、客厅和卫生间等功能区。而且现在家中有各种现代化家用器具: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等,有的厨房还用上了电磁炉、液化气灶等器具。总体来说,由原来游牧时的帐篷转变为现代定居时的房屋,家中的功能区和家用器具有了很大的改善,体现了空间设置在意义上的变动。而且,在主动接受城市化的过程中,有越来越多的裕固族人从草原搬迁至城镇居住。虽然有一部分居住在公路沿线的居民开起了农家乐,为了吸引游客而重新架设了帐篷,但这种帐篷的主要功能是为旅游业服务,已经失去了原来帐篷的功能和象征意义。
由此,可以看出定居后的裕固族在空间设置方面发生的明显变化,他们保留了房屋选址的方位要求和佛龛陈设等宗教元素,而其他的空间设置的文化意义由于物质条件的变化而逐渐消失或者淡化了。
2.鄂博(山神)祭祀——基于神圣的公共空间。鄂博即祭祀山神的地方,在我国很多少数民族中都有祭祀鄂博的习俗。一般情况下,人们会在山顶或者村落某个特殊的地方选址,用树枝、木棍、哈达等来搭建鄂博作为祭祀点。在过去,在部落制存在时,裕固族地区的鄂博是以部落为单位建制的[12]。作为各自疆域的标识,每个部落都有属于自己的鄂博。因此,裕固族的鄂博是各自部落疆域和界限的象征,有标志各草原部落游牧疆界的作用。而在部落内部,鄂博则是一种共同体的象征存在。
裕固族的鄂博大多选址在山顶、山岔或山坡处,是由石碓或木杆构成,在其附近平坦处还设有煨桑台。人们相信祭祀鄂博会得到山神的保佑,从而会人畜兴旺、风调雨顺。鄂博祭祀原本属于原始萨满教的宗教活动,但是随着藏传佛教的不断发展,喇嘛也参与到其中。其中,鄂博的选址由喇嘛诵经、占卜等仪式后确定。现在有的地方是萨满法师和喇嘛共同主持鄂博祭祀,在祭祀仪式上萨满会跳神,喇嘛则会念经;裕固族民众则供奉献祭,放飞风马,积极参与到祭祀活动中。
过去,对于裕固族群众来说,这个鄂博祭祀点就是一个神圣的公共空间,因为它不仅是群体活动的场所,同时也是裕固族民众表达情感,强化和确认族群集体记忆的场域。但是现在,裕固族鄂博点的公共空间文化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鄂博祭祀点由原先的部落边界标识点变为多民族交流的平台,现在的祭祀鄂博活动中,肃南县境内外其他民族如藏、蒙、土、汉等民族的民众都会参与其中,应该说,鄂博祭祀活动加强了各民族间的交流和融合。当来自不同族群的个人和群体参与祭祀仪式时,他们之间发生的各种形式的社会互动,也再现和促进了当地的民族关系。所以鄂博原先用来区分不同群体的功能变迁到现在促进不同族群交流的功能。
其次,鄂博祭祀点的经济功能凸显,现在有些鄂博祭祀点成为了展示裕固族民族文化和民间节日的窗口,用来吸引外来游客。换句话说,除了原有的宗教功能,现在的鄂博点还多了一项功能,成为了裕固族极具民俗特色的旅游景点。现在鄂博祭祀仪式结束后,一般都会有赛马、摔跤、射箭和文艺汇演等带有裕固族民族风情的文体活动。裕固族年轻人将“祭鄂博”叫做艺术节,这样更有利于吸引大量外地游客,从而推动当地旅游业的发展。另外,在部分地区,政府对祭鄂博仪式具有主办权,当地官员,如镇党委书记、乡长等会出席祭祀仪式,现场也会表彰一些先进村子、集体和个人等。在这种程度上,鄂博祭祀点成为了当地政府展现话语权的一种场域。
做为一个固定的宗教祭祀场所,裕固族的鄂博在过去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发挥着重要的宗教功能。做为一个公共性的神圣空间,它承载着该族群的文化和历史积淀,在唤醒集体记忆、增强裕固族民众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也在当地的社会整合中发挥了重要的功能。而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这种公共空间的设置发生了变迁。鄂博祭祀虽然保留了原来的神圣性,祭祀仪式之后的裕固族歌舞及赛马表演等活动也对裕固族传统文化也有着重要的传承意义。但相比过去,鄂博祭祀的外在功能得到了延展,做为公共空间,不仅对当地的旅游业和经济发展有一定的影响,更重要的是,鄂博祭祀活动促进了多维的社会互动:既包括裕固族族群内部的互动,也包括该地区不同民族间的文化互动和交流。
3.从马背到汽车——基于互动的社会关系空间。作为游牧民族,裕固族传统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牦牛、骆驼、驴和骡子等。生活在不同地区的裕固族,其主要交通工具也略有不同。在草原地带,人们日常生活和放牧都是以马为主要的交通工具。由于马匹给裕固族生产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便利,所以裕固族也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在山区地带,由于海拔高、气温低且山路崎岖,牦牛因其耐高寒、善于翻山越岭和负重而取代马匹成为山地主要的运输工具。而地处沙漠边缘的明花和黄泥堡乡,重要的交通工具是骆驼。
但不论是马,牦牛还是骆驼,不仅是裕固族运输货物的主要交通工具,同时也承担着裕固族与外界沟通的重要任务,裕固族需要依靠这些牲畜来走亲访友,交换物资等。所以在裕固族文化中,对这几种动物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不光在古老的口头传统中有很多赞美这些动物的谚语,歌曲等,与此同时,出于对这些动物的喜爱,当地人有很多与这些动物有关的禁忌和仪式。比如人们往往把马当成自己的伙伴,不但禁食马肉,而且每年夏秋季节还会举办盛大的赛马会等。
而改革开放以来,现代化的交通运输工具,如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等已逐渐进入了裕固族寻常百姓家,这些现代化的交通方式正逐渐改变着裕固族日常生产生活方式。例如,过去裕固族结婚娶亲的时候常用马或者牦牛,如果娘家和婆家离得比较远,迎亲队伍和娶亲队伍需要在中途就地休息,然后吃喝一番,这种仪式被称为是“打尖”。而如今娶亲时多用汽车,中途不需要休息,所以“打尖”的仪式也渐渐地消失了。在日常生活方面,这些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使裕固族生产生活更加便利。过去牧民放牧或去田里做农活时往往凌晨就起床,而现在大部分家庭都有了摩托或小汽车,不必早起辛苦。在过去,走亲访友是非常费事费力的事情,但现在可以随意地选择骑着摩托或驾驶自己的汽车去走亲戚。
这种现代化交通方式的便利和改善,也使裕固族扩大了活动的范围,让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变得更为频繁,从而构建了更加复杂的日常社会关系网络。现在裕固族人出门办事,大多会乘坐出租车或公交车出行。这使得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自然使民族间的交往也变得更加频繁。德塞图曾指出,日常生活空间的产生的其中一个方式就是“行走”(walking)。“行走”不但能够开辟新的空间,更重要的是,“行走”中的人们,能够与周围世界进行互动,在空间中的移动模糊了空间的界限,并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故事[1]。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由于交通的便利,很多裕固族的年轻人选择了外出求学或者打工,当他们返回到家乡的时候,他们从外界获取的新的信息和理念,会对裕固族的文化尤其是空间的设置产生很大的影响。尤其是随着现代社会理性化的冲击,当地的人际互动也不免更具实用性,这对裕固族传统的社会关系网络也带来了一定的冲击。所以说,交通方式的变革给裕固族社会带来了诸多影响和变迁,现代化的交通方式压缩了空间距离,从而改变了人们的空间观念。
(二)裕固族的时间设置及变迁
时间设置是人们对于时间的安排,它具有集体性、定时性和控制性,这些特征为集体的共同社会行为模式提供了基础。在裕固族地区,从人生礼仪、节日风俗等方面可以看到这种时间设置的变迁。
1.剃头、婚嫁与丧葬—被重新建构的时间设置。人生礼仪是人们根据人生的不同阶段而举行的仪式,它的目的在于确认一个人的角色和地位以及相应的权利和义务。“人生的历程就是一个阶段走向另一个阶段的过程,也是人们的身份地位和角色不断变换的过程。”[13]从出生到死亡,裕固族的剃头仪式、婚嫁仪式、丧葬仪式体现着当地人的时间设置。
过去,裕固族的孩子出生后,会举行一次隆重的剃头仪式,也叫剪胎毛仪式。剃头仪式的时间在不同的地区略有差异,但一般都会在满月、三个月、一周岁或三岁等时间完成。剃头仪式前,孩子的父母会请喇嘛选定良辰吉时,一般多在农历的初一或十五的中午,届时会请喇嘛来主持剃头仪式,为孩子念经祈福并取经名,亲朋好友及邻居也会受邀见证这一神圣时空。对裕固人来说,这个仪式昭示着新生命的开始,它将人的生理特征和生命阶段联系在一起,具有一种“标志生命周期开始的祈福性功能”[14]。但在现代化浪潮中,这种曾经被裕固族非常重视的人生礼仪,己逐渐被淡化,显得不够重视和庄重。虽然有些地方仍然保留着这一民俗,但与传统的剃头仪式相比,整个过程简化了许多,原有的神圣性也变淡了许多,即裕固族的剃头仪式正逐渐地失去它原初的意义。
在裕固族婚嫁仪式方面,传统的婚礼对时间的设置也非常明确。首先,主家会请喇嘛算出婚姻进程的各个时间节点,包括:订婚的日子、结婚的日子、从娘家出发的时间、戴头面和入洞房的具体时辰等等。结婚当天也有详细的仪式流程,主要包括:一是“戴头面”仪式:结婚的第一天,在女方家为新娘举行隆重的梳妆打扮,改变发饰的仪式。二是“打尖”仪式:送亲队伍和迎亲队伍同时出发,相对而行,中途相遇时会下马饮酒吃饭,继而同时去新郎家。三是“踏房”仪式:送亲队伍临近新郎家时,新郎家会事先准备好一顶小帐篷,娘家派人骑马前去踏房,婆家人则全力保护账房。裕固人认为“踏房”能够辟邪,也有测试男方有没有力量保护新娘的说法。四是“过火堆”仪式,在“踏房”之后,新娘要跨过火堆来消除邪气。五是“射箭”仪式:新郎手持用红柳条做的简易弓箭向新娘连射三箭,最后才能送新娘进入大账。但如今在裕固族地区,人们会从省钱、省力等方面理性地选择如何筹办婚礼。除了部分以游牧为主的地区暂时还保留着这种较复杂的婚嫁仪式外,在县城和部分农业区,很多裕固人家己逐渐开始简化这种仪式,比如前文提到了“打尖”仪式的消失。而且现代婚姻仪式中的很多宗教元素也随之大大减少,很多人开始在酒店里办婚礼,因为两者花费的钱相差无几,他们认为在自己家里待客太麻烦。这样,以往传统仪式中的各种重要的时间节点发生了变化,程序的简化使得有些仪式中的节点缩短甚至已消失。因此,可以说传统裕固族婚姻的时间设置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被重新建构,失去了部分原有的象征意义。
然而,相比婚嫁仪式,裕固族在丧葬仪式方面,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其时间设置却基本没变。尽管时光流逝,但裕固族繁杂的丧葬习俗都基本保留。在人死后,首先家人会为其换上新衣服或干净衣服,并在其口中含上银或玉首饰。接着,在死者身体尚未僵硬前,将尸体收拢成胎儿在娘胎时的形状,称为“圆寂”。然后将尸体装入白色布袋内,停尸几天,并请喇嘛念经超度亡灵。等死者出殡时,也要请喇嘛念经护送。在火化前,喇嘛还要为死者相墓地,选择合适的阴宅。但火化仪式过去和现代有所区别,传统的火化要在地上挖一“十”字型坑,放上红柳枝,尸体放在红柳枝垛上,然后在喇嘛念经声中将尸体与其生前的衣物焚烧;而现在死者一般都在专门的火葬场进行火化。另外,无论过去还是现代,在一些特殊的时间,如死者“头七”“七七”和“周年”等时间节点,死者家属都会请喇嘛来念经超度。在清明节时,家属也会给死者上坟烧纸。这些都表明裕固族人在处理死者的过程中,保留了原来仪式的完整性和神圣性,在时间节点上的显得尤为重视。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裕固族的时间设置在现代化的变迁过程中被重新建构了,这种设置的转型既具有非常鲜明的时代性,但又有相对的稳定性。
2.白色的年——从清晰到模糊的时间设置。和汉族一样,春节是裕固族最盛大的节日,裕固语称为“阿克叶”,意为“白色的年”。但是裕固族过节的习俗却和汉族有很大的不同。过去,在每逢春节的时候,裕固人会严格地按照不同的时间节点来进行迎接新年仪式。比如每年农历腊月的最后一天,每个裕固人家的主要家庭成员都要到祖先坟墓去祭拜;傍晚的时候,他们会在家门口点上几堆火,将牲畜从火堆间赶过,全家人这时也都要从火堆上跳跃数次,希望用火驱除邪气,保佑家人平安、六畜兴旺,体现他们对火的原始崇拜。到了大年初一,每家都会供奉点格尔汗(天神)和火神,给他们献上祭品,然后才开始走亲访友。另外,每家还会在自家屋外挂一盏红灯,每到晚上,就会点亮红灯让其通宵明亮,直到正月初五或十五。因为当地人认为天神会在新年之际巡视人间,点灯可以给天神指路,从而为自家带来福气。此外,裕固人在春节期间燃放鞭炮的行为也有明确的时间规定:第一次是在除夕日落时,庆祝一年的过去和新年的来临;第二次燃放是在午夜钟声敲响之际;第三次是在正月初一清晨,且越早越好;第四次是在正月十五日落之际,表示春节的结束[15]。
从以上表述可以看出,传统的裕固族春节的时间设置非常清晰,每个时间段都有相应的活动。但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当地人春节的时间设置逐渐变得模糊。现在裕固族春节的习俗和汉族日益趋同,简化了过年的程序,人们在节日期间大多和亲朋好友一起吃饭、看电视、玩游戏等。尤其是对于很多在城镇工作的年轻人来说,春节和其他传统节日一样,仅仅是一个假期或休息日而已。“节日是一个民族在自然时间上划分生活时段的人文标记,通过节日,人类建立起自然与社会相协调的周期性节律,使日常生活有了既符合自然规律又满足人文需求的时间秩序”[16]。在笔者的调研中,裕固族人也提到他们感觉“年味”在逐渐变淡,传统节日的程序和意义发生了很多变化,似乎有衰落的迹象。而裕固族传统节日的衰落,最明显的特点就是时间设置从清晰到模糊的变化。
此外,与节日庆典联系在一起的宗教祭祀活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前,除了藏传佛教在正月、四月、六月和九月举办的大会外,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四月或六月,各地还会举行祭祀鄂博的活动。这种宗教祭祀活动体现了族群共同的时间设置,因为这个时间设置是前人根据日常生产生活而确定的,是裕固族时间记忆和历史文化的呈现。对于个体的时间安排来说,他们的日常活动也是以宗教活动为中心的,只要有闲暇时间,很多人都会手持转经筒或者佛珠念经祈福,初一和十五还会去庙里煨桑拜佛。这种宗教祭祀的时间具有稳定性、外部性和强制性,一旦确定下来,这个时间设置就成为了社会事实,不会随着个人意志或天气的变化而改变,群体成员必须遵守。从这个意义上说,裕固族共同的时间设置构建了集体秩序,也使得集体化的同步行动成为可能。然而,在改革开放后,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发展,裕固族宗教意识逐渐淡化,虽然传统宗教文化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复兴,但有些宗教活动中商业化色彩较重,参与宗教活动的人数比以往也减少了许多。更突出的是,参与宗教活动的神圣感也有所降低,有些人不再对神圣的祭祀时间那么重视了。应该说,裕固族集体的宗教祭祀作为共同的时间设置在构建集体秩序功能方面逐渐淡化了。
三、裕固族时空设置变迁的原因及其影响
前文讨论了裕固族空间设置和时间设置的变迁,但事实上,空间设置和时间设置并不是绝对分离的,正如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所说,在前现代社会,“时间都一直是与空间(和地点)相联系的”[17]。在裕固族地区,时间和空间也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比如从裕固族的宗教信仰、交通方式和节日习俗等方面能明显地看到空间设置和时间设置共同存在的影子。
美国社会学家威廉·奥格本曾提出“文化堕距”的理论,他认为文化在发生变迁时,其相互依赖的各部分的变化并不一致,即有的部分变化快,有的部分变化慢。一般来说,总是“物质性文化”先于“适应文化”(非物质性文化)而发生变迁;而非物质性文化的各个组成部分的变迁也不是同步的,一般来说总是制度文化首先变迁,其次是风俗和民德的变迁,最后才是思想观念的变迁[18]。同样地,在裕固族时空设置的变迁中,既有变化性和时代性,又有相对的稳定性。一方面,时空设置在诸多方面有不小的变化,如裕固族的居住方式由帐篷变为平房或楼房,交通方式由马、骆驼和牦牛等变为摩托、汽车等,传统剃头仪式和婚嫁仪式的时间设置被重新建构,传统节日的时间设置由清晰变得模糊,鄂博也由部落疆域的标识和宗教祭祀的场所变成旅游景点、多民族交流平台和官方的权力场域等。但另一方面,裕固族的时空设置又有一定的稳定性。比如住所的朝向及里面的宗教元素仍然保留,以及传统丧葬仪式中的习俗基本保留,人们仍把鄂博祭祀点当成一个公共的神圣空间等,这些都反映了时空设置具有相对的稳定性。
因为文化变迁总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发生的,即社会变迁和文化变迁是紧密相连的,美国人类学家克莱德·伍兹曾将两者合称为“社会文化变迁”[19]。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裕固族时空设置的变迁?根据已有文献和笔者的调查发现,导致这种变迁的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自然环境的变化。裕固族的社会文化变迁与环境有着直接的关联,它影响着当地经济的发展、牧民生活和人口移动等多方面。在裕固族居住的有些地方,由于人为不合理的活动导致土地沙漠化、盐碱化严重,导致了当地草场严重退化,制约了畜牧业和种植业的发展,使游牧经济不再景气,人们不得不转变成家庭养殖业或工商业。这种环境的改变,使得大批牧民卖了牲畜,搬出草原到县城定居,而这种生活模式的改变势必会对裕固族传统文化产生巨大的影响,从而也体现在裕固族时空观的转型中。最近几年,随着国家的西部大开发战略的推进,出于对祁连山草场保护的目的,当地政府实施了一系列牧民定居政策和生态移民工程,这些政策都加速了当地社会文化的变迁。另一方面,现代化的深入推进也深刻地影响到裕固族的社会结构。中华人民共和国后,裕固族传统的部落制被国家正式的村、乡镇等现代化的行政单位所取代,现代化行政单位的划分虽然考虑了历史、文化等因素,但这种客观上的行政划分,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当地社会结构松散,社区团结程度降低,从而改变了裕固族传统文化中的某些特征。
其次,人类生产方式的变革和生产力的提高。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交通、通讯工具和技术(如:高速公路、网络、媒体)的发展对裕固族的社会生活和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科技的发展不但使时空分离成为可能,同时促进了现代性的产生和发展。尤其是随着现代化的不断深入,裕固族社会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农牧民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人们能够接受到更完备的现代教育,而交通、通讯的发展使裕固族与外界的交流日益频繁,民众更容易分享到现代化带来的成果,从而改变了他们的时空观。
再次,城市化带来的人口频繁流动和全球化背景下各民族间的交流和融合。随着我国城市化的快速推进,人口的流动日益频繁,外出经商和打工的裕固族越来越多,而外出求学或跨民族通婚等其他原因也进一步促进了人口的流动。发生在裕固地区频繁的人口流动就会把其他民族的饮食、衣着、交通方式等文化传播到裕固族日常生活中,加上现代交通、通讯技术的进步,外面世界中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会越来越多地被带到裕固族地区,从而促使该社区发生变化。与此同时,裕固族作为处于交通要道——河西走廊上的少数民族,长期与汉族、藏族、蒙古族、土族等民族聚居在一起,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文化之间的交流、传播和融合。但裕固族传统文化在面临外来文化的冲击时,在多元文化的互动中能够进行文化扬弃与创新,并对自身的文化进行自我保护与传承[20]。但同时,该地区的裕固族群众也不得不面临由于城市化和人口迁移等诸多社会因素变化而引起的文化变迁。如裕固族房屋的朝向及宗教标志、丧葬仪式中的宗教元素、对马的喜爱等都是文化传承鲜明的例子。而节日的仪式感不复存在,传统手工艺面临失传,优美的音乐、舞蹈后继乏人等等都是现代化过程中变迁的表现。
综上所述,当我们关注某一群体的时空设置时,就可以窥见该群体的社会行为及其背后的原因。社会文化在空间上的接触、碰撞必然会引起文化变迁,这种变迁也必然经由器物层面、制度层面向心理层面渐次深入。通过裕固族时空设置的变迁,我们清楚地看到在现代化的冲击下,裕固族的传统文化必然发生变迁的客观规律,这种变迁是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同时我们也看到裕固族文化面临着如何生存和发展的难题。因为社会文化的变迁不仅是外部力量影响的结果,也是民族文化主动选择与调适的结果。换句话说,文化变迁并不仅仅表现为被动的文化适应,更多地表现为主体性的文化适应和选择。所以在当下,如何将传统民族文化与现代文化如何更好地对接、融合是现在亟待进一步探讨和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