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关联理论在古典诗歌鉴赏中的实践意义*
2018-02-11申延美
申延美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语用学有两大研究主题,分别是话语生成与话语理解。语用学的研究课题以及相关的理论方法就围绕着话语生成与话语理解展开,其中Grice的会话含意理论着眼于话语理解,开了“含意推理”之先河。在Grice的理论中,交际是意向性的,说话人在进行交际时,要遵守合作原则(设想),如果说话人没有遵守合作原则,那么说话人的话语就产生了含意,在这种情况下,听话人要想理解说话人的真正意图,就要根据说话人对合作原则的违反情况相应地推导出说话人的会话含意。自Gice提出语用推理以来,有关含意的推导论不断得到其他学者的证实、修正与补充,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关联理论。《关联性:交际与认知》是Sperber(法国)和Wilson(英国)的专著,在这本著作中,他们提出了关联理论,该理论正是建立在Grice的合作原则与会话含意理论的基础之上。传统的语用学理论将研究重点放在话语生成上,而关联理论有所不同,关联理论继会话含意理论着眼于含意推理之后,进一步提出了“明示-推理”认知交际观、“心理建构体”动态语境观、以及“最大关联”与“最佳关联”关联假设学说,将语用学的研究重点从话语生成转向了话语理解,这是一种开创性的尝试。在言语交际中,听话人对说话人的话语进行理解的过程就是听话人的一种认知推理过程,听话人能否通过推理成功地获得一定的认知效果,这与说话人所给的明示信息的多少、难易以及听话人自身文化知识、信息储备的多少及理解能力的强弱有很大的关系。实践证明,关联理论的确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因此,语言学家们也越来越重视关联理论,众多学者相继把关联理论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作为研究的重点之一,这使语用学界的研究面貌焕然一新。从发表的论文来看,与关联理论相关的研究热点有:翻译、第二语言教学、修辞、语法、广告传媒、话语冲突、文学作品等。在文学作品这个领域,已有学者将关联理论应用于阅读理解、听力理解及文本分析中,但尚未有学者探讨关联理论在中国古典诗歌鉴赏中的实践意义,对此,本文作者试作讨论。
文章首先介绍关联假设学说,然后以最佳关联为基点,从古典诗歌的特点出发分析古典诗歌的鉴赏难度,并探讨古典诗歌的特点带给我们的一些鉴赏启示。
一、关联假设学说
根据关联理论,交际是一个说话人的明示与听话人的推理过程,即明示-推理过程。说话人在进行交际时有两种意图,即信息意图和交际意图,这两种意图是不同层面上的。[1] 301说话人的话语有字面意义和隐含意义之分,字面意义可从话语片段的词汇意义中直接获得,而隐含意义是字面意义之上的另一层面的意义,通过推理才能获得;字面意义与说话人的明示有关,隐含意义与听话人的推理有关;字面意义为推理提供依据,隐含意义是推理的结果。说话人的信息意图就是明示给听话人的字面意义,交际意图就是需要听话人推理出来的隐含意义。信息意图是容易得到的,是明示的,交际意图是不容易得到的,是推理的;如果听话人通过推理获取了说话人的交际意图,那么交际就是成功的,否则,交际就是不成功的。Sperber和Wilson指出,明示信息和隐含信息都是语用学关注的对象。在大多数时候,说话人等交际者希望听话人等接受者相信他们所明示的信息,并注意这些信息,因为这些信息是交际者提供的具有关联性的信息,对接受者话语理解的推理过程有帮助;而且,接受者也应该相信这些明示信息的确是具有关联性的,并给予足够关注,以这些明示信息为基础进行推理,以获取交际者的真正意图。
无论是言语交际还是非言语交际,它们都是一种与推理有关的认知活动,如果交际双方能够做到对彼此的认知环境相互明白,那么交际就能够成功。Sperber和Wilson提出了“认知语境假设”,在语言交际中,对话语理解起主要作用的就是构成听话人认知语境的一系列假设,而不是具体的情景因素,语境不仅限于客观环境等非语言语境、话语本身及上下文等语言语境,也不是交际中双方事先知道的固定因素,而是一个在互动过程中为了正确理解话语而形成、发展的心理建构体,是听话人有关世界的假设子集,是动态的、可变的,是可依据百科知识、逻辑知识、语言知识进行调整的。[1] 308
在交际中,说话人为了让对方明白自己的真正意图,会把一些信息明示给对方,这些信息与对方的认知语境是有关联的。交际过程就是一个认知过程,这里存在一个最佳的认知模式——关联性,所以交际双方能够根据具有关联性的明示信息获得认识,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即,说话人的明示信息与听话人的认知语境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找到这种关联,并通过推理获取说话人的隐含意图,交际就能获得成功。
二、古典诗歌的最佳关联性
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是以产生时间的先后为标准划分出来的汉语言诗歌的两大类别。古典诗歌把文言文作为基础表达语言,通过富有节奏性的文学语言来达到反映现实生活、抒发内心情感的目的,是一种抒情言志的语言艺术。诗歌是作者用来抒发感情、表达观点、倾诉心声的,因此,读者需要透过诗歌的字词句进行推理,从而获知作者创作诗歌的真正意图;作者也往往借助一些典故、意象、字词等,来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这些典故、意象、字词等是诗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对读者来说,就是诗人给出的明示刺激,读者需要对这些刺激予以关注,因为这些刺激与读者的认知语境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关联,读者只要愿意付出相应的认知努力,就有可能获知诗人的真正意图。因此,诗歌鉴赏也是一种明示——推理交际,读者在鉴赏诗歌时,需要先找出诗歌中的明示信息,然后在明示信息与自己的认知语境之间建立一种关联,最后付出认知努力,获知诗人的创作意图。从这个角度来看,诗歌鉴赏与一般的言语交际、阅读理解等认知模式一样,但为什么诗歌鉴赏存在那么大的难度呢?
“每一个明示的交际行为都应该设想它具有最佳关联。”[1] 317我们有理由设想:诗歌里的明示刺激也具有最佳关联性,诗人创作诗歌的真正意图,是可以通过一番认知努力被感知的。但古典诗歌的一些特点造成了鉴赏的难度,这就导致了:尽管读者在鉴赏时付出了尽可能大的认知努力,但仍无法取得理想的语境效果,仍无法全面体悟诗人的思想感情。古典诗歌鉴赏的难度是由诗歌的什么特点造成的,这些特点又能给我们什么样的鉴赏启示,下面我们将具体分析。
三、古典诗歌的特点及鉴赏启示
(一) 语言凝练、简洁
首先,诗歌蕴含着诗人丰富的思想情感,映射着方方面面的现实生活,但由于诗歌篇幅的限制以及表现形式、格律韵律等因素的约束,诗歌只能对广阔的生活与丰富的情感进行高度的浓缩与概括。诗人在反映生活时,选取的自然景物或人文事件都是那些在现实生活中最能触发人们(首先是诗人自己)的情感的,是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性的,这些体现在诗歌语言上,就表现为语言的凝练性和富于形象性。言简而意丰,是我国古典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读者要透过简单、凝练的语言去把握诗人丰富的情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从有限的语言中把握无限的情感,这势必是有难度的。
其次,古典诗歌以文言文为载体,读者如果没有一定的文言基础,理解时是有难度的。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按现代的理解,是指“红色的大门”,但在文言里,“朱门”常用来代指豪门贵族,知道了“朱门”的代指义,才能理解此句隐含的对豪门贵族奢侈生活的讽刺以及对颠沛流离的贫民百姓的悲悯之情。虽然读者可以通过查阅字典获知文言词语的意义,但需花费更多的时间、付出更大的努力,这就增加了鉴赏的难度。
再次,诗歌语言往往呈现出不稳定性、灵活多变性。有时因格律韵律、平仄、修辞等表达需要,诗人会使用一些与实际语言习惯不符的句式,常见的有互文、侧重、倒装等。如“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如果按实际的事件发生顺序来写,应是“浣女归竹喧,渔舟下莲动”。但这两句诗却没按本来的顺序来写,而是做了调整,用意是先现象后原因,先说竹林里有声音,闻其声而察其因,原来是浣女归来,先说莲花拨动,观其象而究其因,原来是渔舟顺流而下,用这种手法把“浣女”“渔夫”的人物形象引出来,从而表达出对山居村民勤劳、朴素、开朗性格的赞叹之情,具有巧妙的表达效果。如果读者不了解这种表达习惯,可能就体会不到其中的妙处,因此,古典诗歌不符合现实生活实际语言习惯的行文特点,也会造成鉴赏的困难。
另外,为了能在有限的篇幅中表达更深广的情感,诗人往往很重视对字词句的锤炼。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中的“敲”字,最初是用“推”,后经反复揣摩乃至实地演绎才确定用“敲”,妙处在于:(1)“敲”动作性更强,推门无需反复,门是否开着只需推一下便知,而敲具有反复性,如果没有应声,来访者就需多敲几次;(2)“敲”更能反映诗人身份,诗人是访客,需讲究礼节,而不能没有礼数,直接去推门;(3)“敲”动作的反复性更能与月夜的幽静形成鲜明对比,一动一静,艺术效果更佳。因此,读者需先找到被锤炼的字词句,再考虑诗人为何对这些字词句进行锤炼,以及锤炼之后的字词句具有什么独特表达效果,这就增加了鉴赏的难度。
上述特点既是造成诗歌鉴赏难度大的原因,同时也是读者鉴赏诗歌的突破口。读者需牢记古典诗歌的文言语言特点,注意文言词语与现代汉语词语的差异性,提高文言阅读能力,关注古典诗歌的“诗眼”,尝试从字词上推敲出更多韵味来,往这个方向多努力,就能离诗人的“交际意图”更近一些。
(二) 典故凝缩、委婉
典故一般是指关于历史人物、典章制度等的故事或传说,诗文里的典故一般是指引用古书中的故事或词句。[2]古典诗歌具有以文言为基础的简洁、凝练的语言特点以及篇幅短小、格律严谨的形式特点,这就要求诗人要将丰富的内涵包藏于简练的字词句中。典故是由故事或传说凝缩而成的,语言精练、简洁,但表现力强、内涵深厚,因此诗人往往将典故纳入诗歌的词句中,以达到于有限的词语中展现更为丰富的内涵的目的,增加诗歌的底蕴、情趣和韵味,使诗词含蓄委婉、避免平直。典故作为明示信息,往往是以词语的形式出现,读者可能意识不到典故的存在,只是把典故看作一般的词语作简单的理解,对于典故的深厚内涵浑然未觉,明示信息就如此难获知,明示信息背后的隐含信息就更难获知了。如“琴心”一词只有两字,但却是一个源于汉代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的典故,若读者未意识到这个典故,可能就不太容易把“琴心”和爱情联系到一起。
典故蕴含的故事多发生在唐代以前,年代的久远性更加大了鉴赏难度。如“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即使读者有一定的敏感度,能迅速意识到运用了典故,但假若对冯唐、李广的生平经历没有了解,那就难以在“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之间建立联系,就难以深切地体会诗人“嗟乎”的感触和慨叹。现代读者不仅与古典诗歌有年代之距,且没有科举考试作诗词文赋的压力,再加上典故多与历史、中华文化有关,如果不是对这方面有所钻研,那就只能借助工具书来获知典故的内涵。
因此,读者需多积累典故,构建一个典故知识库;另外,读者需养成典故意识,即阅读诗歌时,有意地往典故这方面考虑,考虑到诗人用典的可能性,这是一种有效的推理尝试。
(三) 意象丰富、隽永
意象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一般指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就是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3]意象是可以被感知的、具体的,是用来表意的典型物象,即客观的“象”与主观的“意”的结合。简单地说,意象之“象”是“景(物)”,是诗人创作诗歌的“信息意图”;意象之“意”是“情(志)”,是诗人创作诗歌的“交际意图”;诗人借助某景、某物来抒发某情、某志,就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某景、某物即诗人给出的明示刺激,某情、某志即诗人创作诗歌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景、物是具体、清晰的,情、志是形象、可感的,但情、志又是丰富、隽永的。诗人创作诗歌时,将自己丰富隽永的情、志寄托于具体清晰的景、物;读者鉴赏诗歌时,可以通过景、物感知诗人的情、志,但感知时又因人而异,这正是诗歌的艺术魅力所在,但也是鉴赏的难点。
古典诗歌的意象众多,如果读者对意象没有积累,不清楚意象中的“意”究竟为何“意”,那么在鉴赏诗歌时就需要多花费时间和精力。如,因吹奏羌笛发出哀婉、凄凉之音,便有了“凄切、悲怆”之“意”与 “古代西部的一种乐器”之“象”的结合,当看到“羌笛何须怨杨柳”之类的诗句时,就可知诗人的情感倾向是凄凉、悲怆。若用关联理论来表述,即“羌笛”是明示刺激,传达着“乐器”这个明示信息,“羌笛作为一种乐器,可发出凄凉之音,可能与凄凉的情感倾向相关”是读者可能有的语境假设,只要读者相信诗人给出的“羌笛”具备最佳关联性,那么就可根据自己的语境假设进行推理,能否推理出诗人的真正含意,关键在于读者的语境假设是否合理,若不合理,推理就会出错,读者就需重新构建语境假设。因此,读者若对丰富隽永的众多意象没有积累,没有足够的百科文化知识(如,不知道羌笛是一种乐器,或知道是乐器但不知会发出什么声音),就会在构建语境假设时出现困难,这就造成了鉴赏的难度。
因此,读者有必要在自己的语言知识库里构建一个意象子库,那么,当看到诗歌里的一些词语时,先考虑是不是独特的意象,进而调动与意象相关的知识库,构成认知语境假设,再付出相当的推理努力,获知诗人的创作意图。相反,如果读者的语言知识库里没有意象的知识,那么当看到一些本具有最佳关联性的意象时,却不知是意象,或明知是意象,但不知此“象”表何“意”,无法构成与分析意象有关的认知语境,从而无法取得语境效果。
四、结语
古典诗歌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我们可以将之视为:作者和读者之间借助文言文进行的一种交际活动,同属于明示推理交际,因而言语交际的关联理论同样适用于古典诗歌鉴赏。我们有理由设想,诗人创作诗歌是一种明示行为,古典诗歌的字词句中包含着诗人给出的明示话语,具有最佳关联性;读者鉴赏诗歌是一种推理过程,能否推理出诗人创作诗歌的真正意图,关键在于读者能否在明示话语与认知语境之间建立起最佳关联,从而通过一定的认知努力,获得足够的语境效果,达到理解与鉴赏诗歌的目的。古典诗歌的一些特点造成了鉴赏的难度,但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些启示,可以指导我们如何运用关联理论进行古典诗歌的理解与鉴赏。因此,我们认为,把关联理论应用于古典诗歌鉴赏中具有可行性,也具备有效性。
[1]何自然,冉永平.新编语用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典故[EB/OL].https://baike.baidu.com/item/%E5%85%B8%E6%95%85/1140105?fr=Aladdin.
[3]意象[EB/OL].https://baike.baidu.com/item/%E6%84%8F%E8%B1%A1/2676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