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与转型:中国网络文学研究二十年的历程
2018-02-11袁红涛
袁红涛
(上海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235)
1991年4月5日,全球第一家中文电子周刊《华夏文摘》在美国诞生。同年,王笑飞创办了海外中文诗歌通讯网(chpoem-1@listserv.acsu.buffalo.edu),是为华文原创网络文学的萌芽。1992年6月28日,在美国印第安那大学出现了以alt.chinese.text为域名的互联网新闻组(简称ACT)。ACT在海外留学生中产生了深广的影响,大批留学生在上面以汉语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1994年,随着互联网进入中国,网络文学也在国内兴起。1997年,原创文学网站“榕树下”在上海成立,随后几十家网站涌现。1998年,痞子蔡(蔡子恒)创作的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在BBS上连续发布,引发热潮,成为中国本土网络文学第一次冲击波,从此网络文学迅猛发展。有学者因这一事件将1998年视为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开端。二十余年来,网络文学的发展,日甚一日地改变着当代文学的面貌和格局,并对传统文学观念和文艺理论形成了巨大冲击。面对这一重大变局,诸多文学研究者积极应对,转换观念,投身网络文学研究,在这一新兴领域取得了突破性成就,并在这一过程中体察着既有学科体系面临的挑战与危机,努力探索文学研究和研究主体的转型之路。
一、二十年历程
网络文学兴起之初,关注网络文学的主要是网民、文学爱好者、记者等,以笨狸、吴过、元辰、似水流年、俞白眉等人的网络文学评论为代表,主要集中于对网络写手身份、创作经验的介绍和文本阅读的感想。当然,也有文学研究者已经敏锐地注意到网络文学兴起这一现象。1995年,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王周生即刊文《信息时代与文学》,预言:“信息时代必将产生属于它的文学”,“作家和文学研究工作者面临新的挑战”[注]王周生:《信息时代与文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5年第4期。。2000年是网络文学研究历程中值得关注的一年,众多作家、批评家开始集中讨论网络文学,并且表达了初步的理论思考。陈村、张抗抗、张辛欣等作家面对新的网络文学感受不一[注]陈村:《网络两则》,《作家》,2000年第5期;张抗抗:《网络文学杂感》,《中华读书报》,2000年3月1日;张辛欣:《怎么在网络时代活一个自己》,《南方周末》,2000年3月31日。,吴俊、戴锦华、王一川等批评家各抒己见[注]吴俊:《网络文学:技术和商业的双驾马车》,《上海文学》,2000年5月;戴锦华:《网络文学?》,《莽原》,2000年第3期;王一川:《网络时代文学:什么是不能少的?》,《大家》,2000年第3期。。《福建论坛》2000年第4期发表南帆论文《游荡网络的文学》,《文学评论》2000年第5期同时推出两篇论文:《女娲、维纳斯,抑或魔鬼终结者?——电脑、电脑文艺与电脑文艺学》(黄鸣奋)、《网络文学刍议》(杨新敏)。网络文学研究的代表学者之一欧阳友权也在这一时期踏上网络文学研究之路,他开始思考网络文学的特征[注]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的五大特征》,《社会科学报》,2000年4月27日。。相关研究专著也在这一时期出现。黄鸣奋于1998年出版《电脑艺术学》(学林出版社),1999年出版《电子艺术学》(科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超文本诗学》(厦门大学出版社)。2001年南帆出版《双重视域——当代电子文本的文化分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欧阳友权等人合著《网络文学论纲》(人民文学出版社)问世。此后,网络文学研究相关论文、专著不断涌现,学理形态建设大步向前,已经构成一个重要的学科领域。
在1998年前后,信息、科技类刊物对网络文学关注较多,随后文学研究刊物成为主要阵地。近年来,除了原有文学研究报刊如《文学评论》《文艺报》《南方文坛》《名作欣赏》等曾长期关注网络文学研究之外,2011年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办的《网络文学评论》创刊,是国内第一个网络文学研究理论刊物;2015年,浙江省作家协会创办《华语网络文学研究》,夏烈任执行主编;同年,山东师范大学网络文学研究中心成立,并创办《网络文学研究》,周志雄任主编。此外,2013年,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网络文学研究会成立,中南大学为该研究会会长单位,欧阳友权当选为会长。全国及各地作家协会、高校是传统的文学批评重镇,这些机构或组建网络作家协会,或创办专门的研究刊物,或成立新的研究社团,显示了既有学科体系面向网络时代转型的努力,只是转型之路依然任重道远。
在国内近二十年的网络文学研究历程中,黄鸣奋、欧阳友权、邵燕君等人的研究之路具有一定代表性。黄鸣奋是国内研究网络文学的首批学者之一。他较早把西方的“超文本”等理论引入到国内,给国内的网络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理论借鉴。他著述甚丰,《超文本诗学》《数码艺术学》《互联网艺术产业》等可为代表。欧阳友权不但是网络文学研究的开拓者之一,而且一开始即致力于网络文学研究学科建设。他于2003年出版《网络文学论纲》,该书的特点在于“从文学基本理论的学理原点上研究网络文学,无论是对于人们正确认识和评价网络文学,还是对网络文学自身的健康发展,抑或是对网络文学理论的创造性建构,都是一件意义深远而又十分紧迫的事情”[注]董学文:《〈网络文学论纲〉·序》,欧阳友权等著:《网络文学论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年版。。此后,他还组织出版了“网络文学教授丛书”“网络文学新视野丛书”“网络文学100 丛书”等,由此他所率领的中南大学文学院网络文学研究基地成为国内网络文学研究领域的一支重要力量。2008年,欧阳友权主编、该团队编纂的《网络文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是我国第一部普通高校网络文学课程的教材。如果说前两位成就来自于对网络文学开拓性、持续性研究,那么邵燕君可作为由传统的当代文学研究进入网络文学研究、探索学院派研究转型之路的代表。邵燕君一向致力于当代文学研究,2010年前后转向网络文学研究,开设网络文学研究课程,并于2015年新建了“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她直面传统文学生产机制包括文学批评的危机因而投身网络文学,倡导入场式研究,以求在媒介变革之际引渡文学传统。除了对新的网络文学研究体系的贡献之外,其研究转型之路,将传统的文学学科体系潜在的危机凸现出来,也许对当下的学界更具价值。
二、聚焦与突破
尽管诸多研究者在回望网络文学研究兴起、发展历程的时候,常常认为相比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实践,研究不尽如人意处尚多。不过,作为一个新兴领域,网络文学研究在探索中发展,无疑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在基本的学理研究方面建树颇多,对此可以如下三个问题为中心进行梳理。
1.如何定义网络文学?
在网络文学兴起之初,网络写手李寻欢对此的认识是:“我认为它的准确定义应该是:网人在网络上发表的供网人阅读的文学。”[注]李寻欢:《我的网络文学观》,《文学报》,2000年2月17日。这一认识简洁明了,多有学者采用这一说法,从网络文学的生产、传播方式来定义之:“网络文学是网民在网络上发表的供网民阅读的文学。”“在网上‘创作’的文学,是利用网络的多媒体和Web 交互等信息技术创作出来的,以互联网为传播媒介的文学。”[注]鲁捷,王粤欣:《论网络文学的概念及特征》,《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杨新敏《网络文学刍议》一文对于“网络文学”的界定,曾被广泛引用。不仅是因为他的界定相对缜密,也因为他命名和定义的思维方式,代表了身处传统文学理论体系中的研究者开始认识网络文学的努力。欧阳友权对网络文学的定义采取一个比较宽泛的方式,“网络文学是一种用电脑创作、在互联网上传播、供用户浏览或参与的新型文学样式,它是伴随现代计算机特别是数字化网络技术发展而来的一种新的文学形态”[注]欧阳友权主编:《网络文学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不过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二十余年,关于何谓“网络文学”,尚没有一个普遍接受的定义。不同研究者在展开论述的时候常常会做出自己的限定,或从外延分类上辨识;或从内在特征上界定;或者分层面把握,如:“通过网络传播的文学”(广义)、“首发于网络的原创性文学”(本义)、“通过网络链接与多媒融合而依赖网络存在的文学”(狭义)[注]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研究的视角与热点》,《求索》,2005年第6期。。有研究者甚至感叹,“对它(网络文学)的严格的学术定义可能永远是不可能的”[注]崔宰溶:《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网络文学的土著理论与网络性》,北京大学,2011年。。
这促使研究者转而思考如何定义网络文学。比如,有研究者更强调其网络性。因为“作为一个文学概念,‘网络文学’的区分属性是‘网络’。正是‘网络’这种媒介属性使‘网络文学’与其他媒介文学分别开来。”从媒介革命视野来定义“网络文学”,以“网络性”为核心属性,“网络文学”“就不是泛指一切在网络上传播的文学,而是专指在网络上生产的文学。”[注]邵燕君:《网络时代:如何引渡文学传统》,《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8期。另有研究者视网络文学是人类文学审美的一个历史节点,是文学发展的一个特定阶段和一种特定形态;由此认为如果主要以技术的眼光和工具理性来分析网络文学现象其对网络文学的理论言说往往会变成技术分析的文化读本[注]欧阳友权:《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基点及其语境选择》,《河北学刊》,2005年第4期。。也许短期内依然难以有一个普遍接受的定义,不过相比追问“网络文学是什么”,转而思考和辨析如何定义网络文学,或许是另一种更有效进行学术交流、寻求共识的方式。
2.如何认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关系?
两者的区别与联系是研究者长期关注和思考的话题,因为这构成了大多数研究者思考的起点。研究者开始面对网络文学主要是因为已感受到它对传统文学的冲击。2000年,南帆即思考“网络空间开启的后纸张时代又会在哪些方面修改文学之为文学的既成规范呢?”他预估网络作为书写和传播工具,将介入文学生产的全过程,改变文学社会学;网络语言将对文学语言产生深刻影响。此外,他也预估了“超文本”对线性文学结构的巨大冲击[注]南帆:《游荡网络的文学》,《福建论坛》,2000年第4期。。尽管“超文本”这一概念被后来有的研究者认为是一个理论误区,与中国网络文学的实践脱节。
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这一认识更为深入、具体。一个比较全面的看法是,两者相比有六个方面差别,分别是媒介载体不同、文本形态不同、主体身份不同、创作模式不同、传播方式不同、功能价值不同[注]欧阳友权主编:《网络文学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2页。如果说这种比较偏于宽泛,那么更有价值的问题是从媒介革命的视野看待网络时代给中国文学、汉语文学带来的冲击。欧阳友权认为数字媒介既以技术力量引发了当代中国文学的转型,又约束和限定了这一转型的内涵,为汉语文学的历史演变扮演了“消解”和“启蒙”的双重角色[注]欧阳友权:《数字媒介与中国文学的转型》,《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许苗苗以“作者”概念的变迁为线索,从文学史、文学理论、媒介转换的角度思考形成壮大于印刷文化语境中的文学理论的不足之处。该文的价值在于,借助于新的媒介时代,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既有文学理论与印刷文化的联系。“当前成熟的研究者所受教育和研究体系依然是印刷文化体系,因此,其批评研究也难免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印刷文学为参照系,以传统文艺理论规则来要求和约束网络文学”。“与其说网络媒介颠覆了许多旧概念,不如说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关如何看待印刷文化的新角度”。因而“我们应当把早就习以为常的印刷文学观点放在媒介变迁的大环境中,意识到其阶段性,挖掘其媒介根源,明确其跟随媒介转换的趋向。”[注]许苗苗:《作者的变迁与新媒介时代的新文学诉求》,《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2期。
邵燕君则以文学史的视野考察网络文学与当代文学、与新文学传统的关系。她强调在网络时代,“新文学”传统遭到致命挑战。她清理了网络文学资源脉络,探讨“新文学”传统失落的原因,反思当代文学内在的危机,从而指出,未来的“主流文学”不管是以哪一方为“基座”,都必须要以拥有大众的网络文学为“底座”,不理解网络文学就无法真正参与“主流文学”的建构。她最终着眼点在于对当代文学研究自身的深刻反思,强调面对新的文学场域中政治、经济、大众的强大力量,文学精英不能缺席,从这个角度指出理解网络文学是当代文学研究者的责任担当[注]参见邵燕君:《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3.如何评价网络文学?
既然日益清晰地认识到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差异、对既有文学理论的挑战,那么就需要建立网络文学的批评原则和批评标准。刘俐俐、李玉平《网络文学对文学批评理论的挑战》一文代表了对这一问题的早期认识,新的批评原则和标准的建立应该与网络文学的特点相适应。
黄鸣奋梳理了网络传媒问世以来电子文学批评的嬗变。认为新媒体革命以来,与之相适应的文学批评已经历了三波。电子文学以“文学”为中心词,因此,必须阐明它与传统文学批评既继承又变异的关系,特别要立足于对具体作品文学性的剖析。詹珊在将网络文学批评分为在线批评和非在线批评的基础上,分析了二者在批评者身份、写作目的、表现形式、批评效果等方面的区别, 认为它们形成了宏大、崇高、精致与琐细、平庸、芜杂的互补, 网内与网外联袂出击的局势[注]詹珊:《在线与非在线网络文学批评之比较》,《福建论坛》,2007年第10期。。
邵燕君立足于网络文学在中国迅猛发展的现实,指出网络文学已经形成了自成一体的生产—分享—评论机制,也形成了有别于“五四”“新文学”精英传统的大众文学传统。因而不但对传统精英文学的主流地位构成挑战,也对“新文学”以来的文学评价体系构成挑战。“由于网络文学发展速度过快,且对以往的评价体系有着根本性的颠覆”,为了跳出精英文学本位的思维定势,她直接从媒介革命的视野展开,从“网络性”的角度讨论网络文学的经典性。所谓“网络性”,即网络的媒介特征,这一概念强调网络文学概念的中心不在文学而在于网络,不是“文学”不重要,而是网络时代的“文学性”需要从“网络性”中重新生长出来。她引进“网络性”与“类型性”概念对于“经典性”进行了重新定义[注]邵燕君:《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性”》,《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
三、反思与转型
在学理研究突破进程中,研究者也日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面临的困难:“面对传媒技术引发的文学转型,研究者必然要面对两大难题: 一是没有既定的理论范式可供效仿和参照;二是研究对象变动不居,具有成长的或然性,尚难定格其结构特征。”[注]欧阳友权:《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基点及其语境选择》,《河北学刊》,2015年第4期。鉴于网络文学依然在迅疾变化发展过程中,对于网络文学研究的梳理,在总结已有成就之余,或许分析研究过程中的调整与反思、寻求转型的努力与困境更有价值。
研究者于不同阶段梳理研究现状的时候,总是感叹,相对于我国网络文学发展的速度与规模,相关理论研究和学术批评明显滞后。2000年当时先行的研究者如此开篇:“网络文学如今已经浮出海面,并显现出一种强劲势头,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对它的理论阐释却一直处于缺席状态。”[注]杨新敏:《网络文学刍议》,《文学评论》,2000年第5期。2011年北大中文系崔宰溶的博士论文《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网络文学的土著理论与网络性》通过答辩。该文对于中国网络文学研究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批评和反思,认为既有研究的局限表现在西方理论的影响力过于强大;传统文学观念的影响力过于强大,其实质是依然从传统的、印刷文化形成的文学理论看待网络文学;国内网络文学研究都将着眼点放在网络文学的个别文本或“作品”内部,却忽略了发生在整个文学“网络”当中的重要文学现象。而近期有研究者总结困境具体表现为:受传统观念和西方话语裹挟,致使网络文学创作与理论批评之间不能很好地接榫;研究对象选取褊狭单一;论述内容空洞宽泛;对我国网络文学市场化和产业化现实的文化价值认识不够[注]党圣元:《网络文学研究的当下困境与理论突围》,《江西社会科学》,2017年第6期。。不同研究者对研究不足多有相近表述,显示出理论创新的难度。这一状况的形成,与研究者的知识结构、与身处的学术体制有着内在联系,因而突破这种困境并不容易。欧阳友权在建构理论体系的过程中,也时时对整个网络文学研究现状进行梳理和评析。近期在清理网络文学研究基点时,他认为既有研究的一个问题在于,“把传统的文论学理简单套用在网络文学身上,用中外经典的文艺理论概念、范畴和理论模式,实施‘六经注我’或‘我注六经’式的疏瀹与反思,急于构建网络文学的理论体系,结果不仅对实际的网络文学现象体认有‘隔’,也于这一新兴文学的理论开启无补,导致网络文学研究的‘聚焦失准’与凌空蹈虚。”[注]欧阳友权:《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基点及其语境选择》,《河北学刊》,2015年第4期。其中应该也包含着对个人研究的反思。比如2008年主编的《网络文学概论》一书,作为该领域第一部教材,有力推动了网络文学研究进入大学课堂,另一方面,这本书的框架结构依然有着传统文学理论体系的浓重投影。或者说,这不仅仅是这部教材本身的问题,面对网络文学迅疾发展的实践,以编纂教材、课堂讲授这一传统的文学理论体系传承方式本身就显示出保守性。
认真检讨是理论创新的必然一步。崔宰溶即在批判性的梳理的基础上,提出了“土著理论”和“介入性研究”的理念[注]崔宰溶:《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网络文学的土著理论与网络性》,北京大学,2011年。。党圣元认为实现网络文学研究理论突围的关键在于,在思想观念上,要厘清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的关系,认清商业化、市场化、产业化、泛娱乐化是我国网络文学的基本状况和主要现实;在研究重心上,要实现从个别热点作家作品向整个网络文学现实的转移;在理论资源上,要减少对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过度依赖,积极借鉴“文化研究”和“传播政治经济学”等理论资源,通过二者的“结合”,实现网络文学研究的理论与批评创新[注]党圣元:《网络文学研究的当下困境与理论突围》,《江西社会科学》,2017年第6期。。
理论创新的深入更指向研究主体的调整、转型与全新定位。欧阳友权在清理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理论基点的基础上,提倡研究者立场的调整,“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切入现场、贴近实际的学理分析,应成为网络文学研究的基点和路径。“面对不可逆的文学传媒化语境,网络文学理论批评也将经历一次难以逆转的理论转向和有效言说的方法论选择,这种转向和选择不仅关涉主体回应现实、顺时应变的学术立场,还将影响中国网络文学理论建设的观念导向及其发展路向”[注]欧阳友权:《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基点及其语境选择》,《河北学刊》,2005年第4期。。
如果说多位开拓者是在投身网络文学研究这一新兴领域后慢慢地开始调整一个理论研究者的身姿,那么邵燕君则是带着对传统文学研究的焦虑转向网络文学研究之中,其一系列研究成果背后大都隐含着对网络时代的文学研究者立场、方法、学术使命的探求。她首先是因为直面传统文学生产机制的危机,对作为一个传统文学研究者的身份深感焦虑。转向网络文学研究之初,她即认为“我们必须创建出一套专门针对网络文学研究的批评话语系统”,“需要重建一套具有精英指向的评价标准体系”,因为“在资本横行、大众狂欢的时代,越需要建立精英标准,而这正是学院派的义务”。而且,“从一个更长远的角度看,这套批评话语系统的建立不但对网络文学研究有效,也将促进中国学术界原创批评理论的建设。”[注]邵燕君:《面对网络文学:学院派的态度与方法》,《南方文坛》,2011年第6期。此后在实际的研究和教学过程中,她对焦虑本身有了更清晰的表达:“面对媒介的千年之变,作为受印刷文明哺育长大、内怀精英立场的学院派研究者,我们该如何调整自己的文化定位和研究方法?”[注]邵燕君:《网络时代:如何引渡文学传统?》,《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8期。由此,对于研究者立场和方法的调整有了更为具体的回答。为了突破网络文学研究的“外围化”困境,应当深入到网络文学机制的内部,进行“身在网中央”式的“内在性”研究,关键在于研究者自我定位的转身——从学者到“学者粉丝”,从“客观”“中正”“超然”的学者训练中解放出来,让自己“深深卷入”,面对自己的迷恋和喜好,放弃“研究者”的矜持与特权,和粉丝群体们“在一起”[注]邵燕君:《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性”》,《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与之相应的是研究方法的转型。学者粉也是一种方法论,在学术研究中“承认并肯定自己的欲望和幻想,而同时仍保持学术热情和理论的复杂度”[注]《二十年后——亨利·詹金斯和苏珊·斯科特的对话》,[美]亨利·詹金斯:《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性文化》,郑熙青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立场和方法调整的背后,是对于研究者新的学术使命的逐渐自觉。得益于麦克卢汉媒介理论的启示,即,在媒介革命来临之际,要使人类文明得到良性继承,需要深通旧媒介“语法”的文化精英们以艺术家的警觉去了解新媒介的“语法”,从而获得引渡文明的能力,邵燕君由此“顿悟”,“研究网络文学不是为了割裂文学传统,恰恰是为了延续文学传统,而我们的入场式研究可以是一种引导式的介入”。为此,“我们必须从‘象牙塔’进入‘控制塔’,按照网络文学场域自身的逻辑去影响网络文学的发展。只有这样,精英批评的‘引导’才是真正有效的。”[注]邵燕君:《自序:我为什么要研究网络文学》,邵燕君:《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无论是对于中国学术原创理论的建设,还是对于身处转型时代的文化研究者自身价值的定位,网络文学和网络时代的到来,既是空前的挑战,也是重大的契机,更展开了广阔的空间。中国网络文学研究近二十年来的历程,相比已经取得的成就,不断提出的新的问题或许更具价值,因为这些问题不但提示着一个更为开阔的研究空间,而且渐渐清晰地标示着通往新的研究空间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