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前后的茅盾
2018-02-11铃木将久著孙若圣景梦如译
[日]铃木将久著,孙若圣 景梦如译
(一桥大学 日本东京都 国立市)
引 言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前夜的1949年7月,中华全国第一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简称第一次文代会)在北平召开。自大会准备阶段开始,作为筹备委员会副主任的茅盾即与主任郭沫若、副主任周扬一道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大会筹备会议中当选为文代会副主席的茅盾在大会首日报告了会议的筹备情况,总结了抗日战争中国民党统治区文艺的经验,并做了题为《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的报告[注]关于第一次文代会,参见《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北京:新华书店,1950年版,第125—140页。。
而今,此次会议被认为是“对40年代解放区和国统区的文艺运动和创作总结、检讨的基础上,把延安文学所代表的方向,确定为当代文学的方向,并对当代文学的创作、理论批评、文艺运动的展开方式和方针政策,制定规范性的纲要和具体的细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的文学起点[注]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页。。结合当时茅盾即将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长的状况去思考,可以说,此时的他已成为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新政权文化体制的中心人物之一。另外,也可看出,在跻身新体制的中心人物之同时,茅盾也是抗战时期代表了国民党统治区的作家。
此时,郭沫若和茅盾之所以能走上前台,笔者推断这是他们的“民主人士”身份使然[注]参见辻田正雄“第一次全国文学芸術工作者代表大会の準備について”,“佛教大学文学部论集”96,2002年。。茅盾于1920年代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国共分裂后与党失去联系,在此之后作为与共产党的立场相近的党外知识分子开始活动[注]茅盾于临终之际再次申请入党,过世后恢复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追溯至1921年。参见韦韬、陈小曼:《父亲茅盾的晚年》,上海:上海书店,1998年版,第342-354页。。另外,第一次文代会召开时中央出现了这样的政治动向——新政治协商会议准备会议召开,其后又起草了实际上承担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功能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一次文代会是将民主人士纳入新政权的核心、同时建立包含民主人士在内的新政权框架进程之一环。作为其中的重要一员,茅盾与郭沫若一并入选。
茅盾的报告《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十分符合这次会议的主旨。报告总结了日中战争时期国民党统治区的经验,并以此为基础将毛泽东所代表的文学方向确定为今后的发展方针。然而,这份报告虽说是以他的名义发表的,但确是在共同商讨基础上形成的。报告的后记称,“故本报告实际参加起草者前后实共七人,开会多次,交换意见的结果”[注]茅盾:《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第67页。《茅盾全集》(第2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8页。。由此可推断,这次根据中国共产党的指导而进行的讨论,确立了面向新政治体制的文学方向。
在报告的准备过程中胡风以及对胡风的文艺理论的评价问题也被论及。既然要总结国民党统治区的文学经验,那么胡风的问题是绕不过去的。在最终发表的报告文章中,对胡风以及舒芜文学理论的严厉批判也被写了进去。然而,在文代会准备过程中,胡风也是成员之一,在前文提到的后记中提到“胡风先生固辞”,如其所言,他在中途被排除在讨论成员之外[注]胡风对此过程是不满的,他在《三十万言书》中这样写道:“原来第一次草稿给我看过,我当时表示有意见。后来要改写,康濯同志来说,改写了还要给我看看。但实际上并没有。(中略)这个听说是以胡绳同志等为中心所改写的报告,骨子里几乎主要是以所谓胡风文艺思想为对象,而且是把问题的本来内容简单化了甚至歪曲了以后再加以论述的。”见胡风:《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胡风全集》(第6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页。。虽然围绕胡风问题的政治过程极其复杂,可讨论的问题有很多,但在这里笔者想先确认的是,茅盾以自己的名义发表的、严厉批判胡风的文章,写进了共同讨论的结论。
由以上整理可以看出,茅盾保持着党外著名民主人士的立场,也接受了毛泽东的文艺路线和胡风批判这一类中国共产党所确立的文学方向,成为了新政权文化体制的中心人物。但若把这一路线理解为茅盾被动地接受了中国共产党确立的外部框架的过程,恐怕是不合乎实情的。以他的名义发表的报告《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阐述了他一直以来的观点。比如茅盾于1946年发表的《抗战文艺运动概略》总括了抗战时期的文学[注]茅盾:《抗战文艺运动概略》,《茅盾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文章最初发表于1946年10月《中学生》杂志增刊《战争与和平》。,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上茅盾报告的基本观点中从抗战文学的阶段区分到对各个阶段特征的概括都与1946年的文章观点一脉相承。其次,茅盾和胡风的文学观和行事作风虽然谈不上对立,但无法否认二人处于一种微妙关系之中[注]以茅盾和胡风的回想录的分歧为基础,论证两者思想差异的先行研究如下:白水纪子“茅盾と胡風”(一)·(二),《茅盾研究会会报》三·四,1985年7月·11月。其次拙稿“異郷日本の茅盾と‘謎’”,“アジア遊学”第13号,东京:勉诚出版,2000年。此作仅为围绕两者关系进行的初步探讨。,茅盾对胡风的批判也并非不能理解。换言之,一方面确实存在茅盾接受中国共产党组织的理论一事,同时另一方面也不能否定茅盾是自愿发表这份报告。
重要之处并不在于判定茅盾多大程度上接受了共产党的方针,本文探讨的是茅盾承认了上述既是中国共产党的,同时也是以本人名义发表文章这一事实。本文试图讨论使此事变为可能的语境,尤其想要厘清中国共产党追求的文学的方向性与茅盾基于自己逻辑基础上展开的文学观如何在1949年这一特定的时代环境下相互重叠。换而言之本文并非要二元对立处理中共的组织理论与茅盾的文学观,而是要尽可能呈现这一思路:即两者达到何种关系时最终催生出了茅盾的报告。
人民共和国建立前后,党内外的文化人通过各种渠道表达了对中共政权的支持。对其中许多人而言,这种支持至少在当时是自愿性质的。本文以茅盾这位建国前即入仕新政权的人物为例,不意图从中共与个人消长这种二元对立的眼光来分析这种支持,而试图将这种支持置于多种力量相互倾轧的场域中进行解读。
第一次文代会报告所示,茅盾支持毛泽东路线的依据来源于他对自己在抗战时期活动的概括。因此下文将确认茅盾在抗战期间的种种活动,以及茅盾概括自己活动的方式,以此追迹彼在建国前夕将代表中共意志的文章作为自己文章进行发表的过程。
编辑《文艺阵地》
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8月战火弥漫到了上海。《文学》等大型文学杂志被迫停刊之后,茅盾立即着手创办新的文学杂志,8月25日和巴金一起发行了杂志《呐喊》。对茅盾而言编辑文学杂志本应是其主要活动之一,但是战争爆发后他最初着力的正是杂志发行这一点还是耐人寻味。随着战火扩大,在上海进行文化活动变得愈发艰难,因此茅盾被迫离开了既是其青年时代活动据点又是当时出版业中心的上海。不久茅盾辗转于各地之后移居香港,并在此进行如文学杂志《文艺阵地》和香港《立报》文艺副刊《言林》等杂志的编辑工作。由此可见抗战爆发后不久的茅盾面对环境巨变,仍然坚持发行文学杂志,努力确保文学活动的存在场域。
在这些文学杂志中,笔者认为茅盾倾注最多心血的是《文艺阵地》。在发刊辞的起首处他如此写道:“朋友们都有这样的意见:我们现阶段的文艺运动,一方面须要在各地多多建立战斗的单位,另一方面也需要一个比较集中的研究理论,讨论问题,切磋,观摩,―—而同时也是战斗的刊物。《文艺阵地》便是企图来适应这需要的。”[注]《发刊辞》,《文艺阵地》创刊号,1938年。《茅盾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73页。由《发刊辞》该句可见,面对抗日战争这一现实动向,茅盾期望创造能够直接发挥作用的文学活动的存在场域。这不仅是发表创作的存在场域,也是通过理论研究与问题讨论来摸索适应战争状态的文学方式的场域。
茅盾在1938年12月离开香港之际将编辑活动托付给楼适夷。据楼回忆茅盾曾留下以下话语:“因为编辑与作者队伍间的分散,讨论问题之类,是有一定的困难,但也不能因此放弃这个任务。同时重要的是加强与各战区前线与后方的联络,通过文艺作品迅速反映战争时期各方面的生活与斗争的现实,特别是重视新人的发掘,和大众化的倡导。”[注]楼适夷:《茅公和〈文艺阵地〉》,《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楼适夷的回忆清晰地揭示了茅盾的编辑方针。第一,茅盾重视编辑和作者之间的联系。随着战争扩大到全国后,各地交通系统紊乱。由此可见茅盾在交通网紊乱的条件下也极力保持情报的联络,意图将文学运动扩展到全国的决心与毅力。第二,将问题讨论确定为重要的任务。翻阅《文艺阵地》可知,每期都会刊登论文。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以具体的作品为对象并生动地阐明文艺存在方式的短评及书评。茅盾本人除了较长的论文之外,也写了大量的短评和书评。第三,追求能够迅速反映现实的作品。在战争的初期阶段不仅是《文艺阵地》,整个中国文学界中产生了大量被称作“报告”或“速写”的纪实文学作品[注]关于纪实文学参照以下:Charles A.Laughlin,Chinese Reportage:The Aesthetics of Historical Experience,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02。。这些描绘战场等战争时期的现实的作品,直接引起了读者情感的共鸣。第四,将挖掘新人及文艺大众化作为课题。
《文艺阵地》刊登的作品中,引起反响的有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和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引发了围绕战争中讽刺能否被认可的“暴露与讽刺”论争。
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大概更能明确茅盾的姿态。前一期杂志的后记中茅盾对这篇小说的刊发进行了预告,在刊发的后记中又高度评价道:“在编者看来,是目前抗战文艺的优秀作品。”[注]《编后记》,《文艺阵地》第1卷第3期,1938年。《茅盾全集》(第21卷),第560页。这个作品是以被人轻视、外号为“差半车麦秸”的农民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注]姚雪垠:《差半车麦秸》,《文艺阵地》第1卷第3期,1938年。《姚雪垠文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故事起始于抗日游击队怀疑主人公农民是个汉奸并将他捕捉后,了解到他是一个纯朴、毫无叛变意识的人,因此将他留在队中。但主人公总是没有自觉性,经常会犯政治性错误。故事的最后,主人公发挥了质朴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不幸中弹牺牲。茅盾对这个形象做出了如下评价:
这个故事里表现的,第一是文化落后的农村,动员民众工作做得不够,无知的老百姓为了生活,容易被敌人利用。第二,虽然描写缺点,但不使人悲观,那便是农村老百姓都有先天的民族意识,在敌人未来以前,或者不懂得谁是敌人,但敌人真来了的时候,他们便要起来抵抗,如“差半车麦秸”,就是落后农村里一种落后的典型人物性格的发展。[注]茅盾:《抗战与文艺》,《茅盾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页。初刊于《现代评坛》第4卷第11期,1939年。
茅盾的观点很清晰。虽然他承认中国农民落后无知的缺点,同时也强调落后的农民有“先天的民族意识”。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描绘了落后农村的面貌和农民内心蕴含的“民族意识”,从而作为描写了“典型人物的发展”的作品受到高度赞扬。此时的茅盾经常在《文艺阵地》的短评和书评中论及现实主义文学。比如在《文艺阵地》第2卷第7期刊登的短论《公式主义的克服》中论述了如何描述“典型人物”的问题[注]茅盾:《公式主义的克服》,《文艺阵地》第2卷第7期,1939年。《茅盾全集》,第22卷。。这一系列的短评再结合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及茅盾对姚的评论,大概能够窥见当时茅盾期待的抗日战争中的现实主义文学之面貌。大致可归纳为,现实主义文学在描写时不应回避缺点。虽然中国的农民有着缺点,却拥有美好的品性,当条件成熟之时,美好的品性便会显露出来。抗日战争中现实主义文学应尽职责之一就是描写这一发展的过程。
茅盾高度赞扬《差半车麦秸》的理由似乎还有一个,姚雪垠在晚年的回忆中这样写道:“我写《差半车麦秸》是受到一九三四年大众语讨论的直接影响而在创作实践上所作的探索。(中略)《差半车麦秸》发表之后,之所以引起广泛的兴趣和重视,恐怕大半是由于我对中原乡土语言运用的成功,使大家感到新鲜。主人公典型性格的塑造,得力于乡土语言。”[注]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姚雪垠回忆录》,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10年版,第80页、第82页。
1932年中国左翼文学界关于大众语的重大讨论在瞿秋白和茅盾的论争中掀开了序幕[注]关于瞿秋白和茅盾的论争,拙著“上海モダニズム”,东京:中国文库,2012年,第二章“可能性としての言語―瞿秋白の言語理論”有所涉及。。为反驳瞿秋白的观点,茅盾于1932年提出了“方言的大众文学”这一概念[注]止敬(茅盾的笔名):《问题中的大众文艺》,《文学月报》第2号,1932年,第57页。《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28页。。创作描写大众的作品还是创作以大众为读者的作品,经常成为大众语论争中的焦点之一。但无论重视其中哪一方,在多数大众都使用方言的情况之下,运用方言的大众文学受到追捧。然而,运用方言的作品想要获取成功绝非易事。可以说姚雪垠是为数不多完成此举之人。茅盾刊登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之时,因茅盾自身未有明言,我们无从知晓彼对方言问题的关注程度究竟几何。但如后文所述,在此之后对茅盾而言大众化和方言问题成为了核心议题。因此茅盾在自己编辑的杂志中刊登当时在国内尚未成名的姚雪垠小说之时,可能无意识中接触到了大众语,特别是方言的问题。
从茅盾编辑《文艺阵地》,尤其是刊登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之事能推知,他在抗战初期阶段广泛开展文学活动,意欲追求符合当时情况的文学存在方式,并且在讨论现实主义文学方法的过程中接触到了大众化和方言的问题。
但是实际上,这样的方向性本身并非茅盾独有。同时期编辑与《文艺阵地》并驾齐驱的文学杂志《七月》的胡风,也采取了基本一致的态度来开展杂志的编辑工作[注]参见拙稿“胡風文芸思想と‘七月’の実践”,“野草”第87号,大阪:中国文艺研究会,2011年。。胡风和茅盾的区别体现在对具体作品的选择和实践方式上。譬如不久之后被茅盾挖掘的重要青年作家姚雪垠,就与胡风形成了激烈对抗[注]参见吴永平:《隔膜与猜忌:胡风与姚雪垠的世纪纷争》,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更重要的是茅盾确实想就现实主义文学进行探讨,但与其说是对理论的追求,莫如说是致力于生产出更多的实际作品。换言之,此时茅盾的文章中尚无胡风般的现实主义的理论深度。毋宁说,茅盾希望在全中国范围内生产出与抗日战争相匹配的现实主义文学而在辗转于各地之际进行着文学的普及活动。为了考察抗战中茅盾的活动,需要先确认他的行动轨迹。
新疆·延安
抗战时期大量文学家迁移于中国各地,但无论是迁移的距离,还是次数,茅盾都是其中数一数二之人。根据叶子铭整理,茅盾在抗战中到访之处数量高达43处[注]叶子铭:《谈四十年代茅盾的行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3期。当然其中多次到访的地方也很多。。他在大部分地方举行过与文学相关的演讲会,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新疆和延安。
1938年12月,茅盾离开香港出发去新疆。据晚年的回忆,萨空了的邀请,以及茅盾读了杜重远著作后对新疆产生了兴趣是他赴疆的主要原因。当时统治新疆的盛世才推行进步政策,与中国共产党和苏联之间保持联系。杜重远三次访疆,写下了歌颂盛世才治下新疆变化的小册子[注]杜重远:《盛世才与新新疆》,各地:生活书店(因于战争中,各地都开设了据点),1938年版。关于杜重远,参见下出铁男“滅亡の民族資本家:杜重遠について”,“魯迅と同時代人”,東京:汲古書院,1992年,同“新疆の杜重遠:盛世才との関係をめぐって”,“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報”24,2010年。。茅盾读了他所信赖的杜重远所著后认为:“把新疆建设成一个进步的革命的基地,无疑有重大的战略意义,而我能为此事业稍尽绵薄,也是我应有的责任”,于是决定奔赴新疆[注]茅盾:《在香港编〈文艺阵地〉》(《我走过的道路》的一章),《茅盾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4页。。但是茅盾去新疆之际,正是盛世才即将展开对共产党人的镇压之时。事实上茅盾被置于与当初期待完全不符的境遇之中。
尽管如此,茅盾为了新疆的文化普及开展了一系列具体行动。他接受盛世才的聘请后奔赴新疆,被任命为新疆学院教育系主任,从事高等教育工作。根据陆维天的研究,茅盾与教育相关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其一,“编译部成立后,在茅盾的主持下,编写了一套汉文小学教科书,并翻译为维吾尔、哈萨克、蒙古三种文字出版发行,供全疆各族小学使用。”其二,“为了培养文化干部,把抗日救亡的文化宣传工作普及到天山南北的穷乡僻壤中去,茅盾通过新疆文化协会筹办了‘文化干部训练班’,由他亲自担任班长。”[注]陆维天:《茅盾在新疆的革命文化活动》,《新疆大学学报》,1983年第4期。茅盾翻译小学教科书的轶事可以看出他对民族问题的看法,这是一个具有研究价值的课题,但由于缺乏深入记载的资料,详细情况目前还不得而知[注]茅盾在《新疆风土杂忆》中介绍了新疆各民族的风俗习惯。《茅盾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其次杜重远也在《盛世才与新新疆》中特别提到了民族问题。同书第54—60页。但都只是停留于基本概况的介绍。。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编撰教科书,还是培养文化干部,都表达了茅盾意图超越民族界限,将“文化”普及到新疆各个角落的决心。
同时不能忽视的是,茅盾在新疆数次就中国新文学的历史进行讲演。比如,以“中国新文学运动”为题的演讲中概括性叙述了中国新文学的历史。他将五四运动至抗战时期的中国新文学划分为三个时期,总结说明了各个时期的特征[注]茅盾:《中国新文学运动》,《茅盾全集》(第22卷)。初出于《新疆日报》,1939年5月8日。。茅盾此次新疆之行是以启蒙的态度向不熟悉中国新文学的新疆民众传授五四以降有关新文学的基础知识。结合茅盾在新疆传授中国文学的基础知识,以及他从教育事业出发将文化普及到新疆的各个角落之事,可推断茅盾有培养从事新文化或者新文学人才的想法。
茅盾在《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结论中列出了中国新文学运动提出的两个课题。第一是“文学的反帝反封建的任务之完成,必须展开与加强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第二是“大众化——中国革命文学要完成其任务,须先解决大众化的问题”[注]茅盾:《中国新文学运动》 ,《茅盾全集》(第22卷),第45页。。可以说,茅盾通过编辑《文艺阵地》探索的正是这两个课题,不难看出他在新疆也重视着这两个课题。重要的是,对茅盾来说这两个课题并非向各地普及推广的已获解决的课题,而是一个发掘新人的同时深化课题,再通过深化课题培养新人的双向运动,就如在《文艺阵地》中发掘以姚雪垠为首的新人作家一样。可以说茅盾在新疆进行文化普及活动的同时,也意欲深化处理现实主义文学和大众化的课题。
然而前文所述,茅盾在新疆并未被置于理想的处境。仅仅一年有余,虎口脱险般逃离新疆的茅盾,经由西安于1940年5月奔赴延安。茅盾在延安经历了另一个重要的体验。
抵达延安后,茅盾在鲁迅艺术学院负责讲授“中国市民文学概论”。根据胡征回忆:“当时我在‘鲁艺’教务处出版科担任科长,每周到茅盾同志住处取教材手稿,连夜刻印,第二天给同学们分发。这些手稿是用毛笔写的。(中略)茅盾同志住在桥儿沟东山半坡的两孔窑洞,里外套间”[注]胡征:《忆延安〈鲁艺〉生活》,《新文学史料》,1992年第2期。。由此可见茅盾一面适应窑洞这样的延安生活习惯,同时笔耕不辍,作为文化工作者开展活动。
颇值得玩味的是《中国市民文学概论》的内容。讲义的教材未存留于世,因此详细的内容不得而知,但根据当时茅盾发表的数篇文章可以管窥该课程概略。如在《论如何学习文学的民族形式》一文中,茅盾将中国“市民文学”的历史追溯至战国时代,依时间轴叙述了“市民文学”的变迁,将《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定位为“市民文学”的代表作[注]茅盾:《论如何学习文学的民族形式》,《茅盾全集》(第22卷)。初出为《中国文化》第1卷第5期,1940年。。在这里他讲述近代之前的文学的原因正如文章题目所言,与“民族形式”论争密切相关。关于论争,后文详述,此处笔者关注的是茅盾将“市民文学”阐释为“人民大众创作的文学”,从人民大众的视角出发回顾了中国文学的历史。他认为《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表现了人民大众的思想与斗争。鲁迅艺术学院的教学是“理论与实践的紧密结合”,明确规定“理论的学习,一般地当由具体历史文化知识进到一般原则问题,尤须着重于中国化,即能将一般原则具体运用于中国实际环境,力戒生吞活剥或盲目崇拜地搬运外国知识,忽视本国固有的及民间的文化艺术之研究。”[注]王培元:《抗战时期的延安鲁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2—43页。茅盾从人民大众的观点出发回顾中国文学的历史,将现实主义文学和大众化的课题与中国文学史上具体作品相结合的论述方式沿袭了鲁艺的学风。
参加各种名目的研究会是茅盾在延安经历的另一个重要体验。他在回想录中如此写道:
一个是范文澜、吕振羽组织的中国历史问题讨论会,他们邀请我,我就抱着学习的目的参加了。参加的人不多,约二三十人,地点好像在蓝家坪,每周举行一次。讨论的题目是中国历史的分期,记得主要对奴隶社会的崩溃是在西周还是在春秋有争论。(中略)另一个会是艾思奇主持的哲学座谈会,据说这个会最初是毛泽东发起的。经常到会的有二十来人,有中央负责同志和延安著名的哲学家,毛泽东、朱德、任弼时、张闻天、凯丰等常来参加。(中略)第三个会是中宣部组织的报告会,专门学习《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第四章斯大林写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注]茅盾:《延安行》(《我走过的道路》的一章),《茅盾全集》(第35卷),第372—373页。
不难想象,中国历史问题讨论会中的时代区分讨论对于茅盾理解市民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而且,艾思奇是当时延安最具权威的哲学家。再者宣扬斯大林思想和哲学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在当时延安几乎成为“圣经”。也就是说,这一时期茅盾在延安——当时可以想到的最充实的环境中,超越了文学的范畴,十分深入系统地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理论。
来到延安以前的茅盾虽然提出了有利于抗日战争的现实主义文学和大众化之课题,但是未必以深化理论为目标。正如他在新疆所展现的那样,茅盾主要倾注心血于在更广范围内普及文学活动。而在延安,茅盾带着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意识在鲁艺从事教学活动,同时通过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成就了微妙但重要的变化。培养新人的活动仍在继续,普及新文学的活动也未停止。只是普及活动的方法有了些微的变化,这正是重要之处——茅盾在这些活动中导入了唯物主义理论。
然而,这一阶段的茅盾终归处于接近共产党的党外知识分子立场。1940年10月,结束了短期逗留的茅盾,肩负着在国民党统治区进行文化活动的使命离开了延安。离开延安后的他没有公开发表唯物主义理论,或者立刻宣传共产党的立场,而是投入大量精力于自己的创作。当然个中缘由也可能是在国民党统治区内无法公开发表正面赞扬中国共产党的文章之故吧。茅盾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滞留于香港、重庆,写就了被视为其代表作的《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等小说。这些作品里刻记着他到延安之前的抗战中的体验。
茅盾在抗战期间迁移于各地之际深化了自己的实践与思想,并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理论,1945年以后,他开始展现出新的文艺思想。
解放区文艺
抗战结束后茅盾回到了上海,不久他接受苏联对外文化协会的邀请对苏联进行了访问。茅盾从上海坐船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再从当地乘坐西伯利亚铁路访问莫斯科,此外还访问了格鲁吉亚、亚美尼亚等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访苏联期间茅盾在各地参观了报社、博物馆、学校等文化机构,观摩了歌剧、音乐剧等文化活动,并且在作家协会及作家的私宅中与相关人士进行了交流。
茅盾致力于向国内尽可能详细地传达在苏联方面招待下经历的所见所闻,他回国后出版了《苏联见闻录》和《杂谈苏联》两本小册子。从《苏联见闻录》中可知,茅盾从旅行途中就有写作该书的计划。该书分为日记和见闻录两部分。日记部分似乎是以日后公开为前提进行的写作。见闻录部分中,茅盾在旅行途中对于意欲详细撰写的机构和事件都做了简短的记录。比如在访问《真理报》编辑部的见闻录中,茅盾记录了职员人数、编辑部架构、发行数量、职员福祉等基本信息[注]茅盾:《苏联见闻录》,《茅盾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08—211页。最初出版于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版。。钟桂松叙述道:“这次访问苏联,茅盾悉心收集了大量苏联文化建设以及工厂管理、五年计划、农业、畜业、电力、交通、教育、妇女工作、儿童、青年、婚姻等方面的信息资料,从经济到社会,广泛收集,详细介绍”,强调了1948年这本书出版的历史意义[注]钟桂松:《茅盾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0页。。
考虑到茅盾之后成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官员,笔者推测此次苏联文化体制的见闻给他的认识带来了重大影响,但是茅盾自身怎样理解这段苏联之体验却并未留下详细的记录。此处更值得关注的是,茅盾认真准备并公开发表自己访苏报告中的文章。离开延安后由于时代制约而没有公开延安见闻的茅盾,此时积极发表了盛情宣传苏联文化体制的文章,而且他传达的是苏联立国机制等基本信息。换言之,原本即展现出与共产党相近立场的茅盾,此时至少在公开场合中明言支持以共产主义为纲的建国基础和文化统治体制。
1947年12月,从苏联回国的茅盾再度奔赴香港。茅盾抵港的1948年,在香港的共产党人和与共产党具有相近立场的知识分子们展开了新的活动,那便是在《大众文艺丛刊》这一总称下以书籍形式出版的杂志。钱理群写道:“《大众文艺丛刊》的创刊,是中国共产党在历史转折时刻,强化其对于文艺(以及知识分子)的领导(或称引导)的一个重要举措——这时的‘领导’(‘引导’)还主要是通过‘文艺批评(批判)’的形式,对正处于夺取政权的胜利前夕的中国共产党,这种领导是迟早要体现为权力意志的,这就使得《丛刊》的言论从一开始就具有了某种不言自明的权威性。”[注]钱理群:《一九四八:天地玄黄》,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8页。总之,这份杂志在建国前夜这一历史瞬间中担负着面向全国,即面向包括解放区以外的地区发布中国共产党文艺政策的责任。例如,这份杂志对被认定使用了胡风文艺理论的路翎进行了批判。茅盾也向该杂志创刊号进行了投稿。
回忆《大众文艺丛刊》创刊前后,茅盾写道:“我建议香港文艺界应该加强文艺批评工作,纠正前一时期主要存在于上海的文艺批评的偏向。这种偏向表现在对正面的敌人不去批评,好像有危险,而对自己阵营却很有一些不负责任的批评。”他举出《大众文艺丛刊》作为这种批评的典型例子[注]茅盾:《访问苏联·迎接新中国》(《我走过的路》中的一章),《茅盾全集》(第35卷),第627页。。笔者认为这里使用的“偏向”这一表达方式代表了茅盾在回想录写作时的1980年代的意识,因此自然不能囫囵吞枣般全盘接受,但这种意识中至少能窥见茅盾将共产党主导下的批评活动分为对敌人的批判和对自己阵营负责任的批评两种。更为重要的是,借用钱理群的说法,茅盾自觉参加了“具有了某种不言自明的权威性”风格的批评活动。
茅盾发表于创刊号的文章是《再谈“方言文学”》,这篇文章大部分内容并不新奇。如前所述,他从1930年代开始关注方言文学,在《文艺阵地》中也进行了方言文学的尝试。更甚该文本身即是对同年年初在香港发表的《杂谈“方言文学”》中论点的整理。《再谈“方言文学”》,论述了“方言文学”和白话文学、“方言文学”和文学大众化、大众化和民间形式三个主题。其中值得关注的是关于民间形式的讨论。
民间形式是抗战中文艺论争的焦点之一,论争的契机来源于在延安的毛泽东的问题意识。毛泽东提出了“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后,文学界围绕怎样将民族形式具体化的问题开展了广泛的讨论[注]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6卷),东京:北望社,1970年,第261页。初出于《解放》第57期,1938年。此外,关于这场论争,拙著“上海モダニズム”的终章“中国モダニズムの行方”中也有提到。。向林冰的《民间形式中心源泉论》成为了论战的中心。向林冰主张从正面否定五四文学以来的以大城市为中心的文学活动,认为农村的民间文艺才是民族形式的中心[注]关于向林冰,以他和胡风的论争为中心,拙稿《民族与启蒙:在民族形式讨论中的胡风》,石井刚主编:《“心”与Nation:反思东亚地区的现代经验》,东京:UTCP(The University of Tokyo Center for Philosophy)、2015年,都有论述。。众多论者从各种视角出发对此观点进行了猛烈批判。茅盾也论及由于民间形式是封建社会的落后风俗的产物,从进步的观点出发能够对之加以研究,但不能将其作为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注]茅盾:《旧形式、民间形式与民族形式》,《茅盾全集》(第22卷)。初出为《中国文化》第2卷第1期,1940年。。而且如前所述,茅盾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讲述近代以前的文学创作时意识到了民族形式,但彼时通过把“人民大众创造的文学”定义为“市民文学”,避免了关于农村的民间形式的讨论。
民间形式的问题有与方言文学的问题相结合的可能性。汪晖论述道,这场论争中民间形式的问题必然会激起方言问题,概而言之因为具有地方差异性的方言从内在妨碍了近代国家的统一,“新文学的创造者们首次直接地面临都市的‘普遍语言’与乡村的‘方言’的对立”[注]汪晖:《地方形式、方言土语与抗日战争时期“民族形式”的论争》,《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下卷)(第2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520—1521页。日语译本有,村田雄二郎等译《思想空間としての現代中国》,东京:岩波书店,2006年,该处对应的页数为290页。。但是,方言问题并没有如汪晖论述的那样在这场论争中被深入讨论。正如茅盾对向林冰批判的那样,民间形式的问题未被处理为各地差异的问题,而被处理为历史新旧的问题,即如何将民间形式运用于“新”文艺形式之中的问题。紧接上述引用,汪晖认为:“这种特定的政治势力并没有改变或偏离建立自主的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轨道”,讨论的结果是在全民抗战中建立了融合地区差异的“民族”。尽管如此,方言问题仍未获得解决。因此自始至终关心方言问题的茅盾在1948年尝试处理的问题,正是意欲建立新的民族形式之际被遗忘的方言问题。
茅盾在《再谈“方言文学”》中写道:“问题的中心还不在形式之如何,而在是否用人民的语言表现了人民的生活。‘民间形式’之合理地处理,应是批判地运用,而不是无条件地因袭”,再度阐述了抗战中反驳向林冰的观点[注]茅盾:《再谈“方言文学”》,《文艺的新方向》(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香港:大众文艺丛刊社,第38页。《茅盾全集》(第23卷),第399页。。紧接上述引用,他继续写道:“近年来解放区的文艺作家们已经有了很好的实践”,随后介绍了解放区的文艺实践。茅盾在阐述了几个实践的范例后总结道:
新形式,改造过的旧形式或“民间形式”,创造性的形式——这三种解放区的文艺形式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都尽量采用各地人民的口语,方言文学的色彩都相当强烈。然而没有人读了它们以后会发生“这是方言文学”的感想。人们的感想是:大众化的实践终于由这些生活在人民中、战斗中的青年作家提供出例证来了![注]茅盾:《再谈“方言文学”》,《文艺的新方向》(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第39页。《茅盾全集》(第23卷),第402页。
无论如何,茅盾都一如既往地坚持抗战以来的观点。对他而言,方言文学应该从人民大众的口语,即大众化的角度加以重视,并且须经过一定的改造。在此之上,茅盾否定了方言文学用以表征各地差异的可能性。对此观点茅盾的态度可说是一贯到底。但是不能忽略的是,茅盾说到解放区的文艺实践中出现了“实例”。对比茅盾在《文艺阵地》中登载姚雪垠的小说,在新疆将小学教科书翻译为各种民族语之时,意欲在未来通过理论与实践的相互作用进一步深化方言文学,便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篇文章中茅盾枚举的实例有马烽、西戎、赵树理、柯蓝、李季和秧歌剧。他遍览解放区的文艺活动,将这些实例定为现实方向的目标。可以说此时的茅盾在继承了迄今为止文学观念的同时略微改变了批评风格,将现有成果设定为目标[注]白井重笵指出在1948年的阶段,茅盾违背了原本具有的“作家精神”。白井重笵《“作家”茅盾論》,东京:汲古书院,2013年,第318页。。他设定的目标便是中国共产党治下的解放区文艺。
结语
1948年末,茅盾响应中共邀请香港的民主人士筹备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治协商会议的通知离开了香港。正如开篇所述,参加了之后筹备工作的茅盾在第一次文代会中概括了国民党统治区的文学活动。
茅盾在题为《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报告的“绪论”中,将国民党统治区的文艺活动划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时期从抗日战争开始到武汉陷落(1937年7月—1938年末),全国文艺工作者积极地进行宣传活动。第二时期从武汉陷落后到抗日战争结束的前一年(1939年—1944年),文艺工作者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压力之下,仍然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战斗”。第三时期从1944年下半年开始到抗日战争胜利的前夜,对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民主运动空前高涨。第四时期自抗日战争结束以降,面对“国民党反动派却勾结美帝国主义企图使中国完全殖民地化,把全中国人民变成美帝的奴隶”之企图,文艺工作者顽强地坚持着进步的文艺活动。尤其在第四个时期中,茅盾列举了电影和香港的活动:“一部分到了香港的文艺工作者在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主义的总目标下进行工作,所起的影响不仅限于海外各地的华侨,而且还渗透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封锁而到达国统区内的人民大众中间。”[注]茅盾:《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第48—49页。《茅盾全集》(第24卷),第49-50页。如前所述,一般认为上述的时期划分是基于茅盾自身的思考。但意味深长的是茅盾自身的经历几乎与其相重叠。茅盾在第一阶段积极开展文艺杂志的编辑活动,第二时期迁移于各地积累经验的同时进行着文学创作,第四个时期前往香港,参加了面向全国各地的文艺活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认为,他将自己走过的道路概括为国民党统治区的文艺活动的发展进程。当然,考虑到以茅盾的名义发表的报告是由讨论决定的,将茅盾的个人体验作为概括全体之观点确有需要商榷之处。两者看起来相互重合的意义在于,茅盾的体验,即在抗日战争中摸索文艺思想,找到了自我问题意识发展的归宿,将中国共产党的方向定为目标的体验,正是中共认知的国统区文艺活动发展的范例。换句话说,原本根据茅盾自身逻辑形成的文艺思想变化,与中国共产党追求的“自我改造”相一致,至少成为了“自我改造”类型之一种。这种语境中以茅盾名义发表中国共产党定调的文艺运动的报告一事变得可能。
茅盾在第一次文代会召开之后不久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长。据钟桂松所著传记,茅盾坚决推辞该职务,但被周恩来和毛泽东说服而接受了任职。钟桂松写道:“茅盾对中共的理想信念坚定不移,对新中国的诞生也衷心拥护,但对在新政府里担任文化部部长一职,茅盾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期待。”[注]钟桂松:《茅盾评传》,第300页。可以说,此态度也表现了茅盾与中国共产党之间绝非对立但也并非一致的复杂关系。
钱理群谈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知识分子的命运时,指出了存在“改造”和“坚持”两个不可分割的概念[注]钱理群:《岁月沧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374页。。据其言,知识分子面对中国共产党制定的方向进行的“改造”和对于自己信念的“坚持”深深交织在一起,任何从单方面进行的解释都不全面。从抗战到人民共和国建国时期的茅盾的文艺思想不正是“改造”与“坚持”互相拉锯的过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