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文本解读
2018-02-10黄志英
黄志英
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谓“千古一文”。此文是一篇“序”,是写在诗文前的文字。此文借序发挥,谈论生死哲学命题。对待生命的短暂,人们何以自处?是走道家之路,一死生,齐彭殇,享受及时行乐的逍遥;还是行儒家之道,或独善其身、或兼济天下,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名声?这恐怕是历代文人名士都绕不开的生命追问。
王羲之在徜徉自然山水中感悟到的生命意义。他在文中叙述了由“乐”转“痛”及“悲”的情感变化,这段心路历程的背后,是一个真实而矛盾的王羲之在内心掀起的三场“儒道争锋”。
一、“乐”——起初,儒也相宜,道也相宜,信可乐也
宴会开始是“儒也相宜”之乐。
乐在“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第一个“足以”之乐,来源于眼前人物、景物、活动。宾客以诗会友,畅叙幽情。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之乐。它体现出的是儒家之乐,在对社会活动的积极参与中展现自我价值,体味到的快乐。
接着是“道也相宜”之乐。
乐在“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第二个“足以”之乐,纵深到天、风、宇宙、自然,高阔渺远、物类繁盛,融入到天地宇宙中,这是一种忘怀物我之乐。让精神回归自然,从中获得生命的意趣。它体现的是道家之乐,感官延伸到天地宇宙间,人与自然同化,天人合一,万物齐一。放眼整个宇宙时空,臻入无我之境,享受到的快乐。
“乐”之情,聚焦在两个“足以”,由人与人之间的恬适雅素之乐升华到人与自然宇宙之间忘怀物我之乐。儒也相宜,道也相宜,信可乐也!
二、“痛”——既而,欲道不甘,欲儒不得,岂不痛哉
这种死生之痛的又是怎样的呢?
作者首先将这种情感推己及人,确定了“痛”的范围——整个人类。
在第二段“信可乐也”之后,并没有顺势写道“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而是在“当其欣于所遇”之前,来了几句似断实连的文脉跳跃。“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
在此,作者确定了“痛”的缘由——生命短暂。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然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对比之下,人的个体生命愈发显得渺小短暂。“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生命长短不由我决定,岂不痛哉!
然而,绝非仅仅如此。在这“痛”背后隐藏着更为矛盾而真实的情感——“欲道不甘,欲儒不得”的无奈。
魏晋以迄,因卷入政治风波招致杀身之祸的名士不可胜数。当时的知识分子大多逃避现实、远离政治、探究玄理、发现自我。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使他们无论是顺应环境、保全性命,或是寻求山水、安息精神,总藏存着无边的忧惧和深重的哀伤。当外在受残酷政治的钳制禁锢,“文以载道”“诗言志”的传统儒家文人信条在这里行不通,苦闷失意,只能转而内省,思考生命。
处于这种时代文化背景下的王羲之,曾经一度做官,在政治上曾有积极用世的一面。在他任职期间,薄功名利禄,关心百姓疾苦。后辞官隐退,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
在这辞官与归隐中,包含着作者欲追求儒家立德立功而不能,唯有以老庄遣忧,无奈退而求其次以立言的沉痛无奈的内心挣扎。
三、“悲”——至终,虽以儒斥道,又以道化儒,悲夫
《兰亭集序》的矛盾主要体现在最后一段,这一段又主要体现在它语言表达的模糊隐晦上。
本段矛盾的关键在于“不能喻之于怀”,字面意思就是“在心里不明白”,不能明白什么呢?“喻之”的“之”到底指代什么呢?根据语境这里的“之”可以指代“昔人兴感之由”和“临文嗟悼”。
如果说指的是“昔人兴感之由”的话,就是说王羲之不明白古人对生死发感慨的原因。古人发感慨的原因就是“生命短暂,必有一死”,那就是说王羲之不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如果这么看,那和第三段中的王羲之自己所写的“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岂不是自相矛盾,他是知道这些道理的。
可是作者又说“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大概这情致也有“不一”的地方,那么到底又有什么不同呢?《兰亭集序》中倒是有一句“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课文下对这句话的注释:“语出 《庄子·德充符》”。这里不免让人疑惑,难道王羲之是推崇道家思想的?那岂不是与后文斥责“一死生,齐彭殇”相悖谬。
在原文中,庄子借孔子之口强调了死生亦大矣,可知对死生是一件大事的看法,儒道两家是一致的,那他们究竟又有什么不同呢?
道家认为死生应顺乎天道,死生只是事物存在的不同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同,从而获得对这永恒情结的一种解脱。在这两句话中,儒家认为,虽然生命有限,但精神可以超越有限达到永垂不朽。
所以“之”指代“兴感之由”中的看似“若合”,实则“不合”之处。儒道两家对死生看法也有不同,孰是孰非,到底应该倾向于谁呢?不能喻之于怀。
其实这里的矛盾正是王羲之真实的思想状态:在感性层面,王羲之和普通人一样,有生死之慨,有立功以求不朽的追求,所以才会“以儒斥道”,写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作者批判了时人人生虚无的道家思想,认为生就是生,死即是死,不可等同视之。暗含有生之年应当做些实事,不宜空谈玄理之意的儒家思想。
而在理性层面,由于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又觉得自己是能够“以道化儒”,超越俗人的生死之慨,无法作为的郁闷。正是在这种感性视角和理性视角不统一,“本我”的儒家思想与“超我”的道家思想的矛盾争锋下,才会出现“不能喻之于怀”。
《兰亭集序》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复杂的王羲之,他既难舍道家的达观超然,以此散忧;又具有儒家常人的生死感慨,有立功追求。他既不像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么悲观,也不像两晋的那些玄学家那样看透生死那么达观。他时时处于儒道争锋的矛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