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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检司与元帝国的海疆治理

2018-02-10陈彩云

关键词:海疆设置

陈彩云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巡检司自五代开始设立,宋、辽、金亦有沿革,其职责主要为缉捕盗贼,元代在基层治安机构设置中亦加沿袭,因设置澎湖巡检司管辖澎湖、台湾等岛屿而为学界和社会所熟知。①值得注意的是,澎湖巡检司位于远离大陆海岸140多公里、顺风亦需两日海上航程的澎湖列岛,彰显元代海疆管辖的外向扩展性,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它当同元帝国奉行积极开拓的海洋政策有着密切关联,其标志性举措就包括建立起异于前朝的漕粮海运体制,通过海路将江南的粮食与物资运输至大都城,供应军事帝国的财政开支,维持草原内陆的向心力,毅然将国运系于海洋秩序的稳定,可以说,海疆治理的成败之于元帝国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

澎湖巡检司是元代在海疆地区设置巡检司的典型,其实,元帝国在远离州县府衙、统治力量薄弱的偏僻港湾、滩涂盐场和海岛设置巡检司,将其作为海疆治理的重要机构,其职责稍不同于内陆地区的巡检司,包括征剿海寇,打击海上非法走私贸易等。学界关于元代巡检司的研究已有一些成果,李治安从宏观制度史角度梳理元代巡检司的设置分布、职能及与州县之间的关系。[1]221-244申万里指出至治元年以后,为了缓解学官升转的困难,元政府将儒士出身的学官选注为以捕盗为主要职责的巡检官,阐述该措施的制度史意义。[2]刘迎胜对澎湖巡检司设置的背景、宋元时期浙江、福建地区巡检司的沿革做了细致分析,阐述其连续性关系。[3]186-199本文对元代巡检司在海疆地区设置分布、职能、实际运作情况进行考察,以期更全面理解巡检司之于元代海疆治理的意义,同时也希望厘清在元末海上动乱中,巡检司作为海疆治安的基层机构为何未能有效阻止海寇势力蔓延,亦得以从中管窥元代海疆治理的利弊。

一、巡检司在元代海疆地区的设置与分布

元灭南宋以后,江南民众反元斗争此起彼伏,元政府为稳定社会局势,继承宋代的巡检司制度,亦于南宋故地广设巡检司以加强镇压力量。“至元间江南新附,殷民未安,时多反侧,乃设巡检司,置官一人,行省版受,吏一人,兵三十人以守之。”[4]41值得注意的是,南宋残余势力如陈宜中、陆秀夫等多凭借舟楫之利,充分利用海上机动性强的优势,不与元军陆上争锋,而是依托偏远海岛、沿海港湾进行军事斗争,严重威胁元朝在海疆的统治。为有效掌控局势,除加强海防机动力量外,元帝国有意在偏远海湾、海岛布设巡检司以资弹压,维持治安。黄溍就说:“巡检所治,率在乎荒郊林莽,山区海聚,幽昧旷绝之境。”[5]7由于海疆巡检司地处偏僻,大多基础设施简陋,条件艰苦。元末危素谈及巡检司设置分布就说:“其职所当荒山绝海,去大府必远。”[6]789

中国海岸线绵长曲折,港湾、岛屿星罗棋布,全面设置巡检司显然是不可能的,元代根据海疆治理的需求,在海路要道、漕粮海运出发地,重要贸易港口、重要沿海城镇等地周边设置巡检司,同时也会根据海疆治安形势的变化,裁撤或新增巡检司。

山东登州的沙门岛为海防要地,元代江南至大都间的海运漕粮经黑水洋,从沙门岛往西转入渤海,到达直沽港,元官府因此地海防地位重要而置巡检司。“(沙门岛)登州北海中九十里,上置巡检司,海艘南来转帆入渤海者,皆望此岛以为表志。”[7]60元时此地海盗多劫掠往来商贾或漕船,至正元年(1341),“贼于茒竹山、沙门岛,公然驾舟张旗……鸣金鼓,焚舟杀人。”[8]811-812此岛设置巡检司以加强海上武装巡查,护卫海运漕船实属必要。

浙西长江口地区是元代漕粮海运的起运地,漕运官衙、海运仓、船场、港口均置于该地,属海疆设防的重点所在。在长江口的嘉定县,至正元年建海道都漕运万户官分镇万户府于该县治南的孩儿桥,在县治周边的中槎、吴塘、江湾各置巡检一人,弓兵若干。[9]938-939华亭县设有七处巡检司,分别是金山、戚漴、杜浦、淀山湖、青龙、上海、邹城。[10]7430如青龙镇作为滨海要地,“瞰松江上,据沪渎之口,岛夷闽越交广之途所自出,风樯浪舶,朝夕上下,富商巨贾,豪宗右姓之所会也。”[10]7515现上海市中心所在的上海镇,元时尚位于海滨之地,掌控漕粮海运的朱清、张瑄等人早年在此从事海盗营生而发迹,后随着海运和贸易的兴起,上海镇治安难度加大,元末贡师泰称上海镇“在东海之滨,其民多豪强,轻于犯法,所谓三甲五甲,尝再挺为乱,尤号难治”。[11]690在嘉兴海盐县,元时亦设置有故邑、芦沥、澉浦等巡检司,如澉浦港为市舶司所在,元人称:“境接岛夷,商通卉服,大艘巨舶与丑类鲸鲵相出没,有司防御虽不敢懈。”[12]233亦可见本地海防形势之严峻。

浙东庆元路(宁波)外洋的舟山群岛控制杭州湾口,历来被视为“海道险要”,元人形容舟山的海疆形势时说:“东控日本,北接登莱,南亘瓯闽,西通吴会,实海中之巨障,足以昌壮国势焉。”[13]270大德年间就设置有五处巡检司,分别是螺头(本岛西隅)、岑江(本岛)、三姑(金塘乡之烈港)、岱山、北界,五处皆是海上交通要地,亦为船舶停靠补给的重要基地。如岑江“去州西北三十里,旧谓之六国港口,南北舟舶辐辏于此,亦海州之一镇云。”[13]295庆元路市舶司,对日本、朝鲜贸易海上航线多经外洋,位于定海县西北的施公山巡检司亦是海防要地,“北瞰大洋,东距龙头,西接鸣鹤,商舟如江浙常往来。”[14]5633早在至元十五年(1355),定海县达鲁花赤张进以地扼险要,建巡检司,大徳十一年(1307)巡检王质始于山前建衙宇,军备一新。位于庆元路东南的象山县属于突入大海的半岛,亦属海上航线密集之处,“海环三垂,东南皆大洋,北则巨港,东曰钱塘,南曰大睦,西南曰东门,皆蕃舶闽船之所经,从自钱塘而北则定海,自东门而南则台、温。”[14]5639

浙南台州路所属的临海、黄岩、太平、宁海等地海岸线曲折,港湾滩涂均分布有大量盐场,民众多以海上商贩为业,尤其是地处海滨的太平县(今温岭)元时设置四处巡检司,分别是松门、湖雾、北监、石塘。[15]2松门巡检司位于太平县外海岛,宋时为松门寨,为往来航船所集。湖雾位于乐清湾边,是台州和温州海陆交界。石塘亦位于太平县外海岛上。与台州相邻的温州路乐清县有三个巡检司,主要设置在水陆要冲和盐场。“馆头巡检司,在本县长安乡六都岐头,元在茗屿乡十二都馆头。北监巡检司在本县北门乡十八都蔡奥,元在玉环乡三十五都北监。小鹿巡检司在本县玉环乡三十三都枫林下场,元在玉环乡三十都小鹿。”[16]17-19馆头在瓯江边,是乐清到温州路郡城的官方驿站所在地,为重要水路要道。北监和小鹿均在玉环岛上,是温州路天富北盐场所在地。温州城南的瑞安州元时有梅头巡检司,设置时间和原因不可考,其设置在崇泰乡梅头,其地多为沿海滩涂,“双穗场盐课司在崇泰乡场桥。”[17]321设置梅头巡检司概与控制盐场有关。

福建负山阻海,南接广东,北连江浙,为东南海防的咽喉要地,此地海洋经济活跃,海边盐场密布,对外贸易繁荣,加之远离政治中心,海防管理难度极大,元人称:“闽海去朝廷几万里,其土风之浇厖,山川之险恶,海盐市舶之所集。”[18]481福建与浙江交界的福宁州元末曾设置柘洋巡检司,由袁天禄所筑。[19]534泉州位于福建中部,扼晋江下游河口,为一天然优良港湾,自唐宋以来就是对外贸易大港之一,元时亦设市舶司,来自东南亚、南亚、西亚、中亚等地的商人聚集于此,商船往来频繁,族群关系复杂,海疆治安形势复杂,元统二年(1334)于泉州路北的惠安县十三都涂岭设置巡检司。[19]696泉州南的晋江县元时亦为海防重地,时人称“闽南之天府”,“控扼实要关”,这里海外贸易繁荣,“风帆踔海鱼龙翻,万货山积来诸番。”[20]734晋江专门设置市舶务管理贸易事务,晋江城南八都安海市“人烟辏集,古名湾海”,[21]57南宋就于此地遣吏征税,建炎四年(1130)建石井镇,绍兴二十六年(1156)在此地建土城,垒石为门作为守备,元时设石井镇巡检司。在晋江城南二十都亦设港边巡检司,此地附近有浔渼盐场,港边属其南埕的团场之一。晋江县所属还有澎湖巡检司,汪大渊提到:“地隶泉州晋江县,至元年间立巡检司,以周岁额办盐课中统钱钞一十锭二十五两,别无科差。”[22]13除了澎湖列岛扼守南北海路要冲的战略价值外,管理盐场大概也是设置因素之一。福建沿海最南部的漳州路亦为海防要区,元人称:“漳居七闽底,东南傅大海,西北引潮汀诸山,地僻且多险,群獠凭溪峒以居,时出为民患。”[23]154漳浦城南三都有南诏场,设有沿海巡检寨,元末至正中右丞罗良命屯官陈君用砌石为城,以备不虞。[19]697

广东、海南在元朝海疆版图中最为偏远,统治力量较为薄弱,海盗劫掠往来商舶,海疆治理尤其困难。元人称广东:“为海上雄藩,南距海,北抵庾岭,东接闽,西连雷、化,地方数千里,户口数十万,猺獠半之。……苟抚字无方,则啸山林,泛江海,相胥起而为盗,故广东视他道号称难治。”[24]310广州路为广东宣慰司所在地,是岭南的中心地带,此地巡检司设置较为密集,广州路就有十七处巡检司。[25]81其中不少设于沿海重镇,如屯门巡检司为珠江口东岸门户,今属香港,据载唐时番禺有经略军屯门镇,“开元二十四年正月,广州宝安县新置屯门镇,领兵二千人以防海口。”[26]111崖山巡检司因南宋残余海军与元军曾在此激战闻名,时人多认为是海防险要之地,为岭南出入南洋的要塞,其“新会县南八十里巨海中,与奇石山相对立如两扉,潮汐之所出入也,山故有镇”。[5]7海南岛孤悬海外,入元版图时间也较晚。至元十五年(1278),元军基本稳定海南局势后开始进行有效管理,设置有立石、石山、西峰巡检司等。[27]

巡检司所属捕盗兵卒,称为“弓兵”,[28]忽必烈时期江南地区巡检司弓兵一般是三十人,[4]41海疆地区巡检司会根据任务情况增减弓兵数量。如同属昌国州,螺峰、岱山、北界三巡检司弓兵为三十人,岑江和三姑则是二十人。[13]301岭南沿海地区盗贼频发,弓兵数量就远多于江浙地区,广州所属的屯门巡检司弓兵一百五十人,崖山巡检司一百零五人,广东其他沿海大多在百人以上。[25]81应该是根据任务所需配置。

二、巡检司在元代海疆治理中的职责

元代巡检司的职责与州县的县尉相似,在元代基层治安机构制度设计中专以“捕盗”为职。“巡检之名品,系流外之职,所掌从九品印信,专以警捕盗贼。”[29]1033对于巡检官员的升迁奖惩也主要是以追捕盗贼的政绩来衡量,“巡检弓兵人等严加巡警,务要不致盗贼生发,若有境内盗息民安,特加升赏,巡捕不严,盗贼滋盛者,依例黜降。”[30]587设置于海疆地区的巡检司职责稍不同于内陆,其侧重于缉捕沿海或海上的盗贼,维持海疆稳定,将其“捕盗”职责加以区分和延伸,大致可分为缉捕海寇、打击海上走私和维护海疆地区社会稳定等。

(一)缉捕海寇

海寇不同于陆上行劫道途的盗贼,由于东南沿海港湾及海岛众多,海寇易于藏身及补充给养,一旦遇到官府追捕,则逃入茫茫海洋之中,追捕极为不易。同时海寇长年涉险风涛从事非法活动使其财力雄厚,战斗凶狠,元末温州平阳人史伯璿就说:“自古盗贼为患,莫甚于海寇,盖以鲸波万里,白昼犹夜,聚散往来,无有定着,不可得而掩捕之也。”[31]426海寇横行海上,威胁往来商人和官员,甚至阻断漕粮海运,影响海上通道的畅通。

缉捕海寇不同于陆上,不仅需要海上搏杀的勇气、力量,更需要海上航行的能力与胆识,一些巡检官因为尽职尽责受到赞扬。江阴长寿镇人朱申曾任庆元路鄞县主簿,曾代理巡检官之职,在他治理下,素称“多盗”的鄞县出现“私贩不入境”的局面。当海盗侵扰时,县令恐惧不敢出海,“君鼓棹径去直前搏贼,获其首,并从者八十余人。”[32]692从文中叙述来看,朱申能乘船海上缉捕,并且在战斗上斩杀贼首。巡检官海上缉捕盗贼艰辛备尝,杭州人吴福孙至治二年(1322)由教官借授潮州路潮阳县青洋山巡检,由于潮阳也是“遐荒之地,县长贰久缺”,吴福孙全面负责县中捕盗事宜,“获强盗之捕诛者八人,脱平民被诬为盗者若干人,而获其真盗者若干人。”[5]17可谓明察秋毫,做到勿枉勿纵,不过长期海上捕盗导致他身心俱疲,未几就“移疾而归”。一些从儒官转任的巡检官追捕海盗时的英勇表现受到时人称赞,如抚州临川人王文锷由吉安龙溪书院山长转任南海县黄鼎寨巡检,到官两月,海寇侵扰邻境,他奉命率所属弓兵直抵盗贼巢穴,而盗贼闻其廉洁官声,主动不与对抗。后海北盗起,王文锷奉命运输军粮数千石遇险海上,“至金星滩,云雾昼晦,风涛大作,舟多漂散,从者皆泣下”。王文锷积极鼓励所属弓兵,并投诗向神灵祈求,而狂风忽止,后海南盗起他又负责海上运输军粮。当广东宣慰司准备提拔他时,身心疲惫的王文锷说:“吾于海上艰险备尝之矣,幸而少休,可遂忘之耶?”[5]21“急流勇退”的恬淡背后,可以看出海上追捕盗贼、运输军粮对于王文锷这样的内地文人确实属于艰苦任务。

巡检官员就役于海疆,追捕海盗并不轻松,在一些元人诗句中也有体现。泉州惠安人卢琦有诗赠当地涂岭巡检约苏穆尔说:“群盗方獗猖,匹马汗如雨,战袍北风凉,奋身良间关。”[33]692骑马追捕盗贼固然辛苦,然海上追捕盗贼更是艰辛。余姚人岑安卿赠当地张姓巡检归乡时描述其捕盗情形,“海氛忽凭陵,蒙冲肆攻击,弓开新月弯,剑倚秋空碧。跋涉洪涛中,归语心戚戚,惟喜山谷间,穿窬自宁息。”[34]467不难想见,巡检官驾船出击、奔波海上的状态。

(二)打击海上走私贸易

积极开放的海洋政策使得元代海上贸易颇显活跃,贸易航线不断开拓,繁荣商贸带来巨额财富的同时,也给海疆治理提出挑战。[35]为加强海上贸易的管理,早在忽必烈时期就颁布“市舶法”,鼓励海上贸易的同时,亦加强对海上商舶的纳税管理,严禁贩卖金银、铜钱、铁货、人口等违禁品,确保海上贸易不会影响国内正常的经济运行和社会秩序。不过海上走私贸易亦常有发生,如大德年间,就有商船妄称遭遇风灾,停泊远离市舶司的偏远海岸或海岛,假借补充淡水、食物、柴火等理由,实则乘机怀揣贵重细货上岸交易,从而偷逃税款,元廷一方面宣布“许诸人告捕,余行断没,犯人杖一百七下,告捕人于没官物内三分之一给赏”。用告赏法严控走私,一方面加强海面巡查,要求“沿海州县出榜晓谕……责在棺吏、巡检人等,常切巡捉,催赶船只,随即起离彼处,不许久停”。[29]879设置沿海偏远地带的巡检司因地利之便,就有负责巡查海岸,登船检查以防走私的职责。

海滨地区走私活动最常见的商品就是盐,为有效巡查私盐,元帝国在滨海盐场或海路交通要地设置巡检司,“窃见盐为国家大课,朝廷设官分职,其干系于盐法者不一……关津要紧所在,在有巡检司及镇守军官,分任巡逻私盐之禁。”[31]420值得指出的是,海寇也多以贩卖私盐为业,正如朱元璋讨伐张士诚等两淮盐徒的檄文就称“为民则私贩盐货,行劫于江湖;兵兴则首聚凶徒,负固于海岛。”[36]193盐徒长年从事非法海上私盐贩卖,积聚了雄厚的财力,足以支持长期的反叛活动。元初张之翰就指出“负贩之商,游手之辈,朝无担石之储,暮获千金之利,始则盐商,终则因盐而为盗。”[37]463从私盐商贩到入海为寇,敢于抗拒官军的追捕,甚至抢劫、杀害海上商旅。如元末温州平阳地区的盐徒极为凶悍,“劫掠居民,搏执行旅,少不如意,则杀伤狼藉者乎。”[31]428

巡检司官常在海上缉捕私盐贩徒。常州为江南大府,是两浙官盐重要的销售区,此地河网密布,巡查难度大,所设巡检司竟有二十所之多,其中小湖巡检司濒临长江,“风帆浪舶,辐辏岸下,贩私盐以渔厚利者往往与居民通,甚者御人江海之上,日薰月炙,恶习滋蔓,数年以来号称难治”。针对当地私盐贩卖情况,淮安人徐达善到任后,“申明宪章以严警,逻吏不敢肆,卒不敢怠。未几,民有蹈前辙者,追凶摘伏,罔或遗漏,境内肃然。”[38]199嘉兴海盐县亦为滨海要地,元末私盐贩卖猖獗,甚至公然往来海上,至正十七年(1357)滦城范廉卿为卢湾巡检,虽为儒士出生,却擅长骑射,打击海上私盐贩徒。“亡命心惧,毋敢于州北私贩,境内为之肃然。”[39]402元代盐法严密,不仅是对贩卖私盐者处置严厉,也严查巡盐官员的玩忽职守行为,此严厉盐法下,做到勿枉勿纵的巡检司官员更是难得。至大四年(1311),庆元定海人范文忠因协助官府镇压海寇被授予慈溪县鸣鹤巡检,其地位于杭州湾口,滩涂盐场附近私盐贩卖严重,范文忠到任后,“申明法令而去其烦苛,无赖之徒冒盐禁以陷良民者为之屏息。”[5]3严酷的元代盐法使得无辜群众多受牵连蒙冤,而巡检司官吏从中谋利,范文忠能做到严明执法确属难得。

(三)维护海疆社会稳定

缉捕海寇、打击海上走私活动是巡检司的应急性任务,其日常性职责则是维护海疆治安稳定。新安祁门人陈龙曾因军功授庆元路定海县海内寨巡检,为官三年,“民安盗息”,后因“廉能”,代理“定海县官界寨巡检,尤称厥职。”[40]720在官方的制度性设计中,海疆巡检司还能处置海上治安纠纷。沿海渔民不少从事捕捞业以为生计,如在温州平阳地区,“濒海居人不种田,捕鱼换米度长年。”[41]366然海上捕捞常遭遇海上渔业纠纷,巡检司官就负责加以处置。延祐年间乐清县陈姓海上捕鱼,以渔货售于他人,陈姓渔民斤两作手脚被发觉,双方发生打斗,陈某贿赂当地巡检官,诬告他人抢劫之罪。[42]599可见,巡检官有海上渔业管理之责。

位于海疆偏远地区的巡检司因为远离州、县所在,往往成为海疆百姓常接触的官员,一些巡检司官员往往参与当地社会事业。如位于温州平阳县水头镇径川的寿安桥是当地商贸交通孔道,因其位置十分重要,对当地经济民生具有重要意义,入元之后塌坏,民苦涉渡。当地巡检官秦梓到任后,主持修复该桥,“偃虹驾黿,工坚贴妥,作八面亭于其上,飞檐步阑,雕栾镂栨,壮丽无与比,购材僦夫佣匠凡糜钱文若干万,米若干石。”建桥费用“大半出己帑”。[43]531当地父老感激之余,乡士大夫率族里之隽秀举行真率会,赋诗歌咏。当然巡检司官员由于品级低微,薪俸微薄,又专司“捕盗”,兴办公共工程尚难归为职务之责,应属个案。

三、元代海疆巡检司的运行弊端

元代在海疆地区广泛设置巡检司,目的在于维持海疆社会秩序稳定,加强对私盐贩卖、走私贸易的打击,然其在运作过程中却存在严重弊端,不仅不能维护海疆治安稳定,反而激化东南地区的社会民生矛盾。

(一)官员选任失当

巡检司官在海上捕盗需要战斗技巧外,更需海上航行的勇气胆识和技能,对于能力素质要求极高,然巡检司官员品级低、待遇差。海疆巡检司又多设置在盗贼出没的偏远港湾和海岛之上,位置偏僻,条件艰苦,故所选官员难有胜其任者。

元初巡检官最初由世家子弟充任,至元七年(1270)规定:“敕诸路达鲁花赤子弟荫叙充散府、诸州达鲁花赤;其散府诸州子弟,充诸县达鲁花赤;诸县子弟充巡检。”[44]129可以想见,荫补充任到海疆偏远地区就任巡检官,多是家世低微的官员子弟,教育水平低,身体素质、战斗技能也不足以担当捕盗之责。至治元年(1321),江南行御史台报告称:“巡检名役虽微,所系实重。近年以来多系荫授子弟,年皆幼冲,既不闲习弓马,焉知警捕方略?中间及有年迈之人,精神衰惫,手足瘫痪,被坚乘马尚且不能,何以示其矍铄哉!一旦盗贼生发,无所措手足,致纵贼徒滋蔓。”[30]587荫补子弟或“老弱病残”,或养尊处优,其军事训练荒疏,一旦海上领兵作战,面对腥风血雨,结果可想而知。随着元代后期财政困难,一些平民出身的人通过“入粟补官”的途经充任巡检司官。如至正四年(1344),黄河水灾导致河南河北饿殍遍野,朝廷赈济储粮不足,于是下令天下庶民未受刑责者得以“入粟补官”,余姚人王某以五百石的代价,被授以离家不远的昌国州岑江巡检司。[45]481

因蒙古、色目权贵子弟多不愿就任巡检官,元廷为解决巡检司官员空缺严重的问题,也为解决汉人儒士升迁困难,在元中后期选拔儒学学官担任巡检司官。[2]73-79儒学之士弃诗书、操兵刃,到山林、海岛追捕盗贼,未免心酸无奈。苏天爵在送别其友韩伯敬任华亭县杜浦巡检时说:“顾使跋涉江湖风涛之险,触冐蛇虺瘴雾之毒,其亦可怜也哉,士之往者又岂得已也哉。”[46]82然对于江南儒士而言,处境则更为艰难,元廷规定学官任巡检官需要回避原籍,北方儒士调江南,江南儒士更远调广东、海南,相较而言,岭南无疑更为偏远,时人视为“烟瘴之地”而心生畏惧。元人吴澄就指出:“其地皆岭海之乡,边鄙之境。夫以章甫缝掖之皋缓,一旦使之驱驰弓马以戢奸捕盗为事,疑若失所宜。”[47]319儒士担任捕盗官员往往得非所长,一些儒士担任巡检官期间甚至殒命他乡,陈旅就说:“夫儒者平日雅雅驯驯,心神智术不越乎笔研文字之间,一旦拥裘函,持弓矛,逐捕奸诈冦,攘于山区海聚之出没,亦难矣!故前后之鳏厥官者常相踵。”[48]60由平日舞文弄墨,多未经军事训练的儒士担任捕盗官,亦可见元朝巡检司职官制度之荒诞。

(二)官兵海上战斗力低下

不仅巡检官素质低下,不堪任职捕盗,其所属弓兵也主要来自民间征发,战斗训练差,在至元三年,福建宣慰司承奉江浙行省的札付中就言及:“近据松江府申,合属额设弓兵,俱系农民,少谙巡捕。”[29]1586巡检司所属弓兵疏于训练,不一定是督促不严,弓兵常被当地长官作为役使劳力,用于接送官员、押运贡物等非本职事务,“凡朝廷使命之岀东南,方物之贡与夫省宪百司往来络绎,罔不役巡兵护送之。”[38]196稍不如意,就鞭挞打骂弓兵,甚至巡检官也需亲自应役,故常疏于军事训练。可以说,巡检司所属弓兵多民间百姓,缺乏战斗训练,加之兵器缺乏且低劣,巡检官又多是纨绔子弟或是文弱儒士,巡检司官兵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元初张之翰对于巡检司捕盗能力有所批评,“每遇盗贼不过率领县尉、巡检一二人,县尉、巡检不过率领弓手三二十人,彼贼众多,动百千,寡不敌众,弱不敌强,但束手待毙而已。”[37]464实际上,巡检司官兵面对“凶残狠毒”、“杀人如麻”的盗贼亦往往不敌溃败。

巡检司官兵在海疆地区面对海寇,更是不敢驾船追捕,如在嘉兴海盐州“亡命得以私贩,擅之每操兵飞棹,往来贾贩,虽吏兵莫之敢撄”。[39]401-402与巡检司官兵二三十人相比,私盐贩徒成百上千,海上行动力惊人,巡禁官兵无可奈何,只能收些“过路费”,元末温州路平阳州是“介山濒海”之地,州地有天富南盐场,“贩私盐者,跋山而出,遵海而趋,动以千百成群”,对于这些武装起来的亡命之徒,“巡禁在官之人,袖手莫敢拦截,不过取索买路钱而已。”[31]419当海上捕盗之际,元代巡检司官员选拔不当的恶果就已经体现,史伯璿说:“盖牧民之官,素非谙识海道之人,彼见洪波怒涛,汹涌无际,固已胆丧而魄褫矣。况又使其冒犯猾贼之锋刃,则彼下海之行,惟有见之公移而已,舟未及行,固已问幽闲林壑,贼所不到之处,以为避贼之所矣。”[31]427海上捕盗之官却为北人,不习海战,一见海上大风涛,已经吓破胆,被迫出海也只是移舟到偏僻地方躲避,既避免上司畏贼不出的责罚,又可免于与海盗交战而丧命,真可谓莫大之讽刺。

(三)吏治腐败

海疆巡检司官员选人多有不当、弓兵又多“无赖之人”充任,平时训练不足,因此非但不能维持海疆稳定,反而鱼肉百姓,成为海上动乱的祸乱源头之一。天台人赵许延祐年间曾任温州路推官,平反当地巡检司制造的冤狱。前述乐清县陈姓渔民诬告海上客商后,巡检司官收受贿赂前往缉捕,“捕得掠俾自诬,二人以瘐死。”[42]599乐清巡检官颠倒黑白,甚至将原告屈打成招,冤死狱中。巡检官滥捕平民以敷衍上官,甚至指善为恶,以求财贿。如嘉兴澉浦市舶司所在巡检官利用查缉走私贸易的便利横索贿赂,甚至公然抢夺外国商人,不从则以武力威胁,酿成祸乱。“上下求索、孔窦百出”,每一番船至,则众人欢呼说“亟治厢廪家当来矣”,强取豪夺,引起外商愤恨,杀伤市舶司官三人,导致严重涉外事件。[39]403

巡检司官兵无力缉捕海上贩卖私盐的海盗,又为应付上司切责,就抓无辜民众应付,导致百姓有冤难诉。义乌人黄溍曾任宁海县丞,本地滨海盐场私盐严重,武装盐徒率众拒捕,巡兵捕盗急,于是以“民在盗籍者”充,幸亏黄溍为之主持公道,免死者三十余人。[6]785在整治私盐过程中,不法官吏甚至主动制造冤狱,趁机侵吞百姓家产。“有司公吏巡捕人等往往因其捕获,乘隙肆为抢夺,所犯罪有轻重,家资为之一空。”[46]450颠倒黑白的私盐查缉,非但不能阻止猖獗的贩卖私盐活动,反而激化了官民的矛盾,成为海上叛乱愈演愈烈的重要原因。

四、巡检司与元末海上动乱

元代在海疆地区司职捕盗事宜的巡检司,实际运作却存在严重的吏治腐败、战斗力低下等情况,再来分析元末海上动乱爆发就更易理解。关于动乱起事者方国珍的出身多认同《明史》所言:“世以浮海贩盐为业。”[49]3697方氏家族长期从事海上贩卖私盐,积累财富,养成彪悍善斗的海寇习气,然起初尚不敢公然与官府对抗,促使方国珍决然起兵反元却是遭人构陷,可谓“官逼民反”的典型。据载,元末黄岩人蔡乱头聚众海上劫掠,官兵发兵缉捕多牵连平民,方国珍平时仇家陈氏就诬陷他与蔡乱头勾结,方国珍怒杀陈氏后,陈家上告方国珍谋反。“官发兵捕之急,国珍遂与其兄国璋、弟国瑛、国珉、及邻里之惧祸逃难者亡入海。”[50]1560生活于元末明初的叶子奇为方国珍鸣不平,认为方国珍最初组织武装的目的本意捕杀蔡乱头以领取朝廷的赏赐,“慕赏功官爵,募众至数千人。”“亦欲向功,为国宣力”,时台州路总管焦鼎等接纳蔡的贿赂,不加整治,玩忽职守,方国珍惧怕报复万般无奈入海为寇。方国珍被官府缉捕时也不想起兵反抗,而是“大恐,屡倾资贿吏”,在“度不能继,且无以自白”情况下被迫起事。[51]49

黄岩当地的巡检司曾奉令缉捕方国珍,“巡检某往捕谷珍时,谷珍方食,左执食桌为牌,右持大杠为棍,格杀之,遂起兵叛入海为乱,劫掠漕运。”[15]17巡检官前去缉捕方国珍时竟然被吃饭桌子板凳当场格杀,可见巡检官兵的战斗力低下。方国珍投明之后述其反元的原因就说:“今酷吏藉之为奸,吾若束手就毙,一家枉作泉下鬼,不若入海为得计耳。”[52]321常年从事海上贩盐的方国珍深知元代司法腐败,普通百姓被捕后被冤枉构陷、家破人亡。元末捕盗官兵与海寇交锋屡屡落败,并非仅有特例。傅常,江西人,至正年间带兵至定海侦测海寇时死难,“常所受兵素不习战,与贼遇弗敌,死之。”[53]2536可见,海疆巡检司弓兵对付海寇根本无济于事。

值得指出的是,元末海疆社会秩序大乱的情况下,巡检司并非一无是处,其力量虽不足以平息海寇,但一些地方人脉广、能力超群的巡检司官能在乱世中保一方平安。元末贵溪人李光曾任温州之莆门巡检(今为苍南县马站镇,浙闽海上交界),时元末大乱,莆门北有海寇,南有福宁州红巾军,“民怖骇不宁厥居,光乃招集勇敢士,分镇险隘。”海寇登陆侵犯时,李光率当地义士赵良等力战,斩首十余人。由于李光严谨守备,勇于任事,海寇知难而退。[54]54其后李光升任庆元路儒学教授、湖州路知事、行枢密院掾史、乐清县尹等职。

元末海上动乱爆发之时,为弥补官兵之不足,元廷积极鼓励各地组织义兵对抗盗贼。[55]一些当地义兵因对抗海寇有功被授予巡检官,元末危素就说:“闽粤去朝廷万里,方盗之起,警报上闻,非旬月所可达,及选将用兵,声罪致讨,而贼势日张,诚宜使其民自相为保,谨斥堠,置烽燧,声势相,而缓急相□,则盗难剧可平矣。”漳州南胜县海寇作乱,官兵作战不力,居民结天城寨自保,海寇围困天城寨时,龙溪许存衷倾资募兵击贼,遂解除城围,地方官授其为南胜县定南寨巡检。[6]707一些为官的当地人因为熟悉地方社会,有丰富的乡里人脉而被推荐为当地巡检官,象山人王刚甫元末为庆元路蒙古字学录,方国珍起事后被举荐为象山县东门巡检,“摄六年,盗畏,不敢一人登陆。”[52]482

综上所述,从海疆治理角度来说,元代在行政治理薄弱的偏远港口、海岛、滩涂盐场等海防要地重点布设巡检司,自然是为及早侦知海寇情报,相机而动,掌握海上捕盗的主动权,及时调配力量,将海寇消灭于萌芽状态,以维持海疆社会秩序稳定,可以说,设置于海疆的巡检司是元帝国海疆治理的第一道前沿阵地。就其制度设计初衷而言,意图在完善海疆治理,确保元帝国漕粮海运、海上贸易、海盐生产和运销等海洋活动都能稳定运行。

从元帝国实施大规模漕粮海运、滨海盐课收入丰厚、海上贸易繁荣等情况来看,海疆巡检司的运行起到一定作用,其积极方面当然不容忽视,巡检司官亦有为元人所称赞。然中国海岸线绵长曲折,广袤大海防御面广,只是布点设置的巡检司难免会有疏漏或薄弱之处。同时,海疆治理需多方配合,涉及军事防务、漕粮海运、行政运作、财政管理、司法监察等部门,实践运作中凸显出元代政治体制所固有的弊端,如巡检司选人存在族群歧视,弓兵战斗训练差、财政保障低、吏治腐败等各种问题,故作为第一道藩篱的海疆巡检司,元末未能有效阻止海寇兴起。至明初,作为海疆治理重要机构的巡检司因其地位、职责仍然继续保留,甚至在明初设置更加密集,然而明初吸收元末海上动乱的教训,为加强海疆地区的军事防卫能力,建置以沿海卫所为中心,包含巡检司、烽堠、墩台、营堡在内的诸多军事设施,同时为避免陆上防守的被动局面,还实施以水寨、游兵为主体的巡洋会哨制度。[56]可以说是连点成面、巡查大洋,应可谓吸取元代巡检司海疆治理弊端而采取的改进措施。

注释:

①荣孟源:《彭湖设巡检司的时间》,《历史研究》1955年第1期。孔立:《元置彭湖巡检司考》,《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2期。徐晓望:《元代瑠求及台湾、彭湖相关史实考》,《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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