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西泠十子”的政治倾向与文学创作
2018-02-09蓝青
蓝 青
(中山大学 珠海校区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82)*
明清鼎革之际,朱明王朝统治下的华夏民族遭到了空前的灾难,清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主中原,并颁布残酷的“剃发令”。面对此境,士人的态度与人生选择是不同的,以备受战火摧残与清朝政治高压的浙江为例,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种类型:一是誓死抗清、一意复国的志士,如黄宗羲、魏耕、朱舜水等;二是绝意仕进、坚守气节的遗民,如陈确、汪沨、张右民等;三是逍遥尘外,不问世事的逸民,①如汪汝谦、李明睿等;四是曾仕朱明、复仕清朝的贰臣,如曹溶、陈之遴、方大猷等。浙江一地很少有贰臣,乾隆时所编《贰臣传》收录仕明清两朝者一百二十余人,其中浙江籍仅有三位。值得注意的是,浙东与浙西虽皆多遗民,但浙东更多投身抗清、一意复国的志士,而浙西遗民的态度则消极得多,尤以越中与杭州对比最为明显。越中士人“固多奇节,即山海遗民亦惓惓于故国故君,而不忘麦秀、黍离之痛”,[1]至康熙元年(1662)尚发生了震惊四海的“通海案”,可见张煌言、魏耕、祁理孙等越人的复国决心;相比之下杭州则消极得多,如汪汝谦、李明睿、冯云将等人于“顺治开元,太平既告”,即订孤山五老会,此时正值丧乱之后,“焚如突如,陵夷壑改”,五老却“命觞载妓,左弦右壶,聊复以吹嘘朔风,招邀淑气”,[2]又开始了明亡前安恬逸乐的生活。清初浙东尤其是越中以顽强的抗争精神与坚定的志士与遗民立场往往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而学界对杭州士人的关注显然低得多,这正是有待深入发掘的一个方面。
学界习惯将清初士人分为遗民与仕清者两类,此方法固然可行,但往往忽略了许多复杂的情况。例如在二者之外,还有大量逸民群体的存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复明希望逐渐渺茫,不少遗民逐渐转为逸民,这些问题都值得专题探讨。“西泠十子”是杭州遗民群体的典型代表,成员有陆圻、毛先舒、柴绍炳、张丹、沈谦、丁澎、孙治、吴百朋、陈廷会、虞黄昊十人。②面对遭乱后“阖城四十里,半化为瓦砾”[3]卷33,130的破败景象,“十子”心中异常哀愤,他们坚守民族气节,“大节苟不亏,乞食又何云”,[3]卷32,123绝大多数成为遗民,但毕竟时过境迁,无力回天,遂消极回避,甚至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对待世事,而丁澎、吴百朋、虞黄昊则入仕清廷。故而考察“西泠十子”的政治倾向,不仅有助于深入了解“十子”的心态与文学创作,对于明遗民研究亦具有一定价值。
一、消极逃隐:“西泠十子”之遗民心态
明清易代之际,杭州城惨遭重创,凡战火所至,通都大邑夷为瓦砾之场,沃壤奥区化为白骨之地,“荒凉刺目”,[4]繁华成灰。据张岱《西湖梦寻·自序》记载:“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5]昔日以繁华著称的杭州城经清兵铁蹄践踏,沦为一片废墟,萧条破败,一片凄凉。“西泠十子”生当此际,对于劫后杭城的惨状多有记载。如孙治《台庄阻风忆旧,寄三子孝桢孝栴》:“是时西陵道,战场纷骚屑。白骨蔽郊原,旨膏润野薄。乌鸢绕喙争,虎狼豪欲夺。悯余为恻怆,掩骼高罍峍。江潮郁崩雷,松柏多萧瑟。”[3]卷33,131沈谦《叙哀诗·其四》:“西山何律律,其旁有故庐。荆杞生广庭,高台成废墟。嘉木摧为薪,猿猴相追趋。堂构犹仿佛,飘零愧安居。先志亮莫承,含悲徒踌躇。”[6]卷2,194他们以深挚悲凉的笔触,再现了乱后生灵涂炭、满目疮痍的惨相,沉郁悲怆,刺痛人心。柴绍炳《苦妇弃儿叹》则具体描写一位妇人被逼抛弃亲生骨肉的经过,揭露了清兵的残暴:“苦妇亦良苦,未述先悲酸。云是民间女,择对住江干。鸡狗乐相逐,遭乱鲜安全。扬旗号义军,唐突南楼端。辄复疆要劫,不见故所欢。吞声与之俱,遗孩恐就残。寄生未几时,鸟骇各散奔。健丁割杀尽,内舍宁孤骞。累累系颈踵,屈折罕得言,拘囚空墙屋,杨息徒衔冤。犹依怀抱儿,哺乳时拊扪。旦夕忽闻令,各各还惊魂。侵晨起摧督,前驱散军门。散军在须臾,逼迫恶容辞。蓬跣朅上道,负儿行稍迟。鞭笞怒发骂:‘乳臭胡恋之!’格掷捐路傍,肠断涕涟洏。昔为儿隐忍,今行更弃儿。一步一回头,步步闻儿啼。谓儿且莫啼,母命苦若斯。生亦不得顾,死亦不得知。”[7]清兵南下,江浙一带民众纷纷组织义军抵抗,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诗中所述妇人即遭到清兵的拘囚、鞭笞,甚至被逼迫丢弃待哺的婴儿,清兵之残暴行径,令人发指。
这场浩劫令杭州许多家庭流离失所,蒙受了巨大的苦难,“西泠十子”亦未能幸免。陆圻《登楼集序》曰:“今以诸子笔掞春华,声出金石,要当入承明之庐,抚兰台之座,而奈何桑户卷枢,荜门圭窦,不惟不见其登楼,即所谓楼者,亦安在邪?骧武窜居于军伍,虎臣客寄于外家,世臣市肆诮比羊皮,锦雯危楹深同永巷,升煌斗室以明器给丧事,际叔尺地为邻人所揶揄。余兄弟亦各五迁无定,炊用扊扅,余即碌碌无足数。”[8]战争不仅粉碎了他们“居庙堂之高”的人生理想,亦使其流落饥寒,备极困顿。例如孙治一家就遭受了极大的灾难,其在《先室沈孺人行实》中写到:“甲申改革,余遂弃儒,依栖田间,所有资妆尽劫于兵。归就祖庐,两遭迁徙,至于流离展转,兵之所遗者,尽被窃盜。呜呼!是余之困顿,至此极也。”[3]卷24,79吴百朋于顺治二年(1645)携家避难江南,“丙戌阻兵于越,乱兵抄其资囊,矢及于夫人之幄。……乱靖,还归旧里,家益贫,不能名一钱”。[3]卷24,73而顺治初清廷实行的圈屋令更使不少杭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康熙)仁和县志》记载:“自顺治二年大兵抵浙,清泰、望江、候潮三门一带民房,悉为抚院、总镇标兵垒矣。至五年,议以江海重地,不可无重兵驻防,以资弹压,于是遣一将军组练马兵数万,踹圈民屋以居之。北至井字楼,南至将军桥,西至城垣,东至大街,皆不获免。军令甫出,此方之民,扶老携幼,担囊负簦,或播迁郭外,或转徙他乡。而所圈之屋,垂二十年输粮纳税如故。”[9]张丹的居所即遭清兵圈占,《国朝杭郡诗辑》载其“所居第宅,国初圈入满城,播迁无定所”,[10]张氏一族亦因此家道败落,张丹自述:“运会遘百六,战马嘶江湄。门户既衰落,茕茕何所依。同父惟三人,遁迹向郊圻。”[11]卷2,508孙治住所亦遭清兵屯营,“丙戌至戊子,连遭屯营,家室数迁,资装尽归盗”,[3]卷24,76一贫如洗,无以自存。
易代战火在很大程度上摧毁了“西泠十子”的正常生活,他们对清廷明显持抵触情绪。如钱塘陆氏“合门义烈”,[12]陆圻弟陆培闻清军攻浙,与陆彦龙等集合壮士数百人以保卫家乡,后杭州失守,自缢殉节。陆圻亦尝参与抗清活动,顺治二年(1645)由海滨至越中,复入闽南,剃发为僧,一方面躲避清兵搜捕,一方面“崎岖兵甲之间”,[13]继续从事反清活动。孙治于易代之际绝意仕进,坚节不出,“日从行僧往江干收遗骸”,[14]此举赢得了爱国志士的高度称赞。张丹亦对明王朝充满了浓重的怀念与眷恋,明亡后尝于大雪中从老宫监至天寿山,次第伏谒前明诸陵,“识其道里远近、寝隧规制,而详为之记焉”。[10]需要指出的是,相较越地士人积极从事秘密反清活动,“西泠十子”则多采取消极退隐的方式。“西泠十子”中唯一参与过抗清活动的陆圻于顺治四年(1647)由闽返乡,即过起隐居生活。毛先舒自称“兼值云雷世,偃息守蓬蒿”,[15]卷2张丹亦称“愿从耕钓终,明哲早自省”,[11]卷3,517他们“或避迹空山,或合门教授”,[3]卷15,17这不仅与“十子”为人谨慎低调、锋芒内敛有关,亦与地理环境及人文传统有着密切关系。王士性《广志绎》指出,“两浙东西以江为界而风俗因之”,[16]67钱塘与越中虽仅一江之隔,然而自古以来民风迥异。越人地处“丘陵险阻”,不仅以好勇善斗著称,正所谓“锐兵任死,越之常性也”,[17]而且有着卧薪尝胆、兴邦复仇的韧性精神,故越地子裔于明亡后往往能够忍辱负重、抗清到底。李邺嗣《偶作·其八》“甬中勾践国,宿愤未曾销。山出钝钩铁,江洄奔马潮”,[18]379即以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史实表白不死的复明之心。王思任称“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19]洵为知言。此外,浙东多崎岖隐蔽的山林,易于藏身及开展反清活动,且地处滨海之隅,便于与海上义师联系接应。而浙西“舟楫为居,百货所聚,闾阎易于富贵,俗尚奢侈繁华,人性纤巧”,[16]68素为风流旖旎之地,且多为平原水乡,易攻难守,顺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攻浙,湖州、嘉兴虽有义军抵抗,均迅速破灭;潞王朱常淓“监国”杭州,仅三日即降,故而浙西士人于易代之际更多选择闭门不出,“寄情翰墨,绝口不谈世务”。[6]附录,270
朱则杰先生指出:“明清易代之际,大批诗人从明朝进入清朝。在这个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异常激烈复杂的战乱年头,诗人们无论其政治态度如何,都积极运用诗歌这种文学体裁,深刻抒发家国之感,广泛反映社会现实,形成了一个共同的主题。”[20]以“西泠十子”为中心的杭州诗坛与以黄宗羲、李邺嗣等为代表的越中诗坛虽皆弥漫着浓重的黍离之悲,但激烈程度有别,杭地更多表现出王朝覆灭后消沉伤感的情绪,而越地更多呈现出重整山河、至死不屈的豪壮之气。如黄宗羲《山居杂咏》:“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著多。”[21]李邺嗣《善哉行》:“采薇硁硁,是为末节。臣靡不死,复兴夏室。”[18]162屡屡表白矢志不渝的顽强精神。诚如全祖望所言,甬上“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昭昭耿耿之心,旁魄于太虚,而栖泊于虞渊咸池之间,虽不死而人未易足以知之,其所恃以为人所见者此耳”。[22]而“西泠十子”在诗中表达的更多是哀叹悲泣,缺少了矢志复国的决心与捐躯赴难的壮烈之气。
除了故国之思外,浙东与浙西士人对动乱现实的书写亦存在明显差异。正如《(雍正)浙江通志》所云“浙东多山,故刚劲而邻于亢;浙西近泽,故文秀而失之靡”,[23]518浙东士人面对沧桑变革往往采用赋笔,对血淋淋的残酷现实予以实录,且直斥清兵暴行、哀叹民生疾苦,更多呼天抢地、声嘶力竭的呼号,读来震撼人心。如李邺嗣《江上·其四》:“乱余野老苦,天地黯然愁。绝爨吹磷火,颓垣凑骷髅。梦依荐黍定,家对旅葵秋。尚有征租吏,频从白屋搜。”[18]234可谓字字血泪,愤恨难销。相较越中诗人的泣血悲歌,“西泠十子”则平和得多。他们虽亦有“苦雾沉荆棘,青磷见骷髅”[10]之类令人触目惊心的句子,但数量极少,更多避开了惨烈的现实,含蓄委婉地表现易代伤痛。如毛先舒《答沈去矜》:“南楼华月共徘徊,乱后池亭长绿苔。双眼但看鸿雁逝,颓颜偏就故人开。谁堪作赋多秋兴,正有悲歌寄酒杯。拟傍柴桑学耕凿,淹留十日未言回。”[15]卷3沈谦《半山即事》:“归棹一何速,春游正此时。客呼田舍酒,花覆女郎祠。艳曲临风苦,明妆渡水迟。重看行乐事,野老不胜悲。”[10]上引二诗皆流露出伤感、悲凉的情绪,毛诗以“废池生绿苔”、沈诗以“艳曲临风苦”,代替了血淋淋的正面描写,情调上偏于低沉、哀婉。“西泠十子”尤其擅长借助写景、怀古来委婉地传递易代之悲,如张丹《雨》:“萧瑟云阴野,空斋细雨余。江鸣春夜静,雷动暮沙虚。击水翻丹鹤,跳波映白鱼。故园杳不见,矫首独踟蹰。”[11]卷8,565毛先舒《万松岭怀古》:“闲步万松岭,林峦春气多。凤凰原耸峙,麋鹿怅经过。玉殿归榛莽,朱楼没绮罗。南回高白塔,东逝见沧波。遥想千官会,时鸣双玉珂。水边宫柳发,陌上御烟和。几处惊巢燕,千门系槖驼。梦魂摇鼓角,天地老兵戈。”[15]卷4通过写景、怀古来感慨沧桑巨变,比直述其事委婉得多,且有意在言外、余味不尽的艺术效果。
相较社稷民生,“西泠十子”更多侧重个体的遭遇与感受,尤其多抒写对昔日风流的留恋与繁华不再的伤感。杭州物产丰富,且为交通枢纽,“闾阎易于富贵”,[16]68“西泠十子”往日多生活优渥,游山玩水,花月征歌,一旦遭兵火之劫,落魄江湖,生计艰难,常常追忆昔时浪漫生活。如张丹《述怀三首》其三曰:“少年处闺闼,时序届阳春。佳人何窈窕,罗衫白纻巾。姱容洵可悦,逸趣自不群。才降紫燕楼,辄过绿蒲津。……差池流莺圃,檀乐修竹邻。秉烛夜夜短,描眉旦旦新。此乐谓可久,变故起纷纭。流离适远郊,飘荡逃荒榛。”[11]卷2,508《沈郎行与门人圣昭》追忆昔日于沈谦南楼欢聚之景:“忆昔汝父南园日,芍药花香蝴蝶岀。一时宾客俱风流,把酒与我坐稠密。帘下轻吹弄玉萧,灯前再鼓赵女瑟。高谈沉醉忘却归,东池月上光满室。此时欢乐乘夜游,题诗更唱晚娱楼。掉头长吟千百句,春风吹过芳兰洲。朝来挥手且别去,满目烽烟不知处。”[11]卷5,534诗人回忆过去风流逸乐的生活,对比眼下,倍增伤感,也隐寓着对鼎革的不满与愤懑。“西泠十子”抚今追昔,往往产生富贵无常、朝不保夕,命运不可把握的无奈与悲哀。如沈谦《行路难》其十五曰:“君不见昭阳殿,飞燕留仙今不见。君不见西陵田,灵衣寂寞无管弦。富贵荣华难久留,昔时华屋今山丘。君看白骨露青草,当年万乘称王侯。生时有酒各尽醉,慎勿郁郁怀长忧。”[6]卷1,188既然人生无常、富贵难久,那么纵情山水诗酒、尽欢当下便成为“西泠十子”排遣抑郁的一大途径。如沈谦《京岘行赠汪露繁》曰:“君不见赭衣三千凿京岘,长坑未成祖龙死。南游鞭石何其雄,硭砀山中出天子。君今远来自润州,买船载妓西湖游。山色讵异甘露寺,潮声欲惊万岁楼。吴陵草花春再发,临安旧宫映江月。古来兴废尚转眼,何怪红颜生白发。叚桥小娘色胜花,醉里唤来双鬓斜。当筵不乐复何意,柳絮漠漠飞寒鸦。”[6]卷2,199这种及时行乐的态度亦促使“西泠十子”消解易代沉痛,复归于平和逸乐。
二、从排斥至接纳:“西泠十子”对清廷之认可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清王朝统治的日渐稳固,“西泠十子”的家国之恨与民族对立情绪逐渐淡退,心态亦渐趋于平和。而杭地长久以来形成的优游山水、逍遥自适的地域文化传统更使士人易于走出鼎革阴影,恢复轻松恬澹的心境。实际上,早在顺治二年(1645),沈谦便作有描绘闲适逸乐生活的诗歌,如《同友人集西公竹林讶》:“西公有精舍,春日更来过。修竹啼莺换,斜阳醉客多。钟鸣殷洞壑,泉响咽松萝。堪讶浮生事,风尘奈尔何。”《饮天竺山楼》:“闲登天竺路,春酌可销忧。乱石沉山磬,飞花扑酒楼。野禽如解意,溪女不知愁。此地堪幽赏,何妨日暮留。”[10]是时尚处于清兵南征的血雨腥风中,“晓月映塔,流尸触船”,[24]沈谦在哀叹乱离之苦的同时,并未断绝西湖风流。而陆圻诗中“幸把刘伶酒,休悲宋玉秋”、[25]张丹诗中“淑慎保厥身,百年惟乐康”[11]卷2,502之句,更是“西泠十子”生活态度的精辟概括。
自顺治九年(1652)起,“西泠十子”成员吴百朋、丁澎、虞黄昊相继出仕,以实际行为表明已在政治上奉满清为正朔。吴百朋家庭在动乱之际惨遭重创,家资被洗劫一空,迫于生计,于顺治九年出任理官,顺治十四年官姑苏司理,康熙三年任广东肇庆司理,康熙八年迁南和令,在官期间一意为民,颇有政绩。而丁澎对满清政权的态度亦发生了巨大转变。虽然现存丁澎作品集中很难找到反对满清的作品,但通过为数不多的几首诗歌仍可见丁澎曾对亡明怀有眷恋。如《望天寿山·其二》曰:“高峰突兀散流霞,天外钟声一径斜。认道前朝功德寺,老僧还着旧袈裟。”[26]卷12,440明十三陵先后营建于天寿山,鼎革后此地几乎成为前朝的象征,丁澎诗中“老僧还着旧袈裟”一句即道出了对亡明深刻的怀念。此外,《听旧宫人弹筝》《听石城寇白弦索歌》《寻聚远楼故迹感旧》,或隐或显,皆传递出黍离之悲与故国之思。然而,顺治十二年(1655),丁澎即出仕为官。虞黄昊则于康熙五年(1666)中举,官临安教谕。毛先舒虽未出仕清廷,但“念门户计,且贫无以养”,[3]卷8,730顺治间复为诸生,“浮湛制举”。[6]卷7,243其余诸子虽拒不出仕,但对丁澎等人的出仕行为皆予以接纳。如吴百朋迁南和县令,孙治即陪同其赴任。实际上,孙治在顺治十七年(1660)后,即在诗文集中频繁使用清朝年号纪年,表明已接受了满清政权的统治。
“西泠十子”的政治倾向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果说“十子”前期更多以凄冷孤寂的景色描写,渲染出大势已去、无可奈何的怆然,那么后期诗歌则更多感慨自销、描绘闲情逸致为主,呈现出闲适悠远的风格。如张丹《从野堂遣兴,呈赵珍留、孙宇台》:“我居一草堂,隐几堪时眺。其阴背河岸,其阳面林表。周垣葺茅茨,开圃散竹筿。槐盖自亭亭,松枝何矫矫。日上芙蓉寒,露滴海棠晓。玉兰冬蕊香,枇杷夏果小。风簟湖柳清,雪牖墙梅摽。密干交虚檐,繁花映浅沼。偏喜琴书静,转觉尘务少。披衣苔细细,脱帻萝袅袅。蜂蝶或群游,鸡犬亦不扰。远山翠易摘,余烟青未了。”[11]卷4,528王嗣槐《张秦亭先生传》载张丹归里后隐居秦亭山下,“时过夹城陆荩思及予桂山草堂,饮酒弈棋,留滞不厌。家有龙爪槐,清荫南窗下,独坐吟哦,自言如对老友”。[27]卷7,303张丹此诗细致地刻画了从野堂清雅迷人的佳景以及诗人静谧恬澹的日常生活,诗中不再有对易代的愤懑不平,而是代之以平和、超然的态度,作者的遗民身份亦变得模糊。又如毛先舒《冷泉亭》,以潇洒闲逸的笔调描绘了隐于密林深处的幽寂之境:“谁筑此亭好,胜游良在兹。澹云生古瓦,流水过方池。委曲山逾静,玲珑石转奇。竹深藏白日,松老断游丝。是物含真态,忘形与道期。洞猿呼或出,野鹿卧无疑。独往已如此,相从更有谁。景来心不著,泉冷齿应知。上古桃源客,幽怀我得之。”[28]竹林幽深,诗人独坐亭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有潺潺的流水为伴。如此境界,可谓幽清寂静之极。尤其是末句“上古桃源客,幽怀我得之”,追求一种远离尘嚣、超然世外的寂静之乐。王嗣槐称:“予城居时,日与稚黄、东琪诸子集白榆堂相乐也。已居北郭,又日与祖望、丹麓数人饮酒唱和,不复知人间乐事有过于此者。”[27]卷1,36在王嗣槐的叙述中,西泠诸子更像一群与世无争、优游自适的高士,沉醉于诗酒清欢,自得其乐。
顺治中后期,随着社会逐渐安定,“西泠十子”亦转向和婉温厚,反对凄厉变乱之音,这与清王朝逐渐走向兴盛的趋势是一致的。张丹、孙治、毛先舒等布衣诗人集中更多平和安闲生活的记录和写照,而在仕清者的诗集中则出现了不少为清王朝歌功颂德的作品。丁澎就是一个典型例子。顺治十二年(1655),丁澎中进士,任礼部主客司,后升至仪制司员外郎。丁澎在居京期间创作了一系列颂扬新朝的庙堂之作,例如《元日早朝太和殿赐宴歌》:“羲和光射双阙高,鸡人唱晓铜鼍号。玉历初开正元朔,五楼天乐垂云璈。紫袖昭容引龙哀,虎贲鹖尾陈星旄。内阁传言赐春宴,千官蹈舞延休殿。捧出金盘御馔鲜,擎来碧瓮葡萄见。朝官尽佩鸬鹚勺,小臣昧此眼空羡。跽抱银罂仰入唇,淋漓满袖真珠溅。至尊笑盻龙颜开,岁首欣逢九重春。……共乐升平大酺时,御赐分颁退食迟。圣主恩深歌湛露,群臣惭和柏梁诗。”[26]卷2,365《东省归沐,蒙御赐春酒,同严黄门、秦庶常恭赋》:“宜春晓禁直鹓班,会散鸣珂退食闲。赐出蒲桃从少府,传来银瓮到人间。东方据地容臣醉,西苑朝天霁圣颜。共沐恩波何以报,相期酩酊曲江还。”[26]卷6,396描写清王朝之恢宏、堂皇以及君臣共宴的祥和场面,鸣盛感恩,歌咏升平,格调雅丽雍容。丁澎在京期间,与施闰章、宋琬、张谯明、周茂源、严沆、赵锦帆往来酬唱,号称“燕台七子”,意气风发,力振风雅,一派盛世昂扬气象。丁澎《严少司农颢亭、六裘和白侍郎代简寄元微之百韵诗》曰:“章皇临御日,同第祝鸠司。并辔瞻天阙,齐名受主知。螭头常独捧,骥足讵能羁。特羡弘文秘,宁嫌执戟里。上林多讽谏,大宝献箴规。圣德惭匡弼,良朋爱切偲。……陪游戏狐苑,校猎斗鸡陂。酬唱惟同调,朝参不误期。开樽尝索俸,出署每留诗。博涉千门赋,精探一字师。……曝书夸北阮,买艇载西施。燕市吹箫侣,邯郸挟瑟姬。商歌壶尽缺,革孔带频移。大雅宣城倡,新声汴水遗。开襟舒一笑,岸帻倒千巵。北宋濡毫健,髯张觅句迟。短长皆合格,出入必联骑。胜事千秋在,诗名七子垂。”[26]卷10,434鸣国家之盛、感君王之恩的同时,亦流露出入仕新朝的得意与自豪。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西泠十子”对满清政权的态度由最初的抵制,转变为徘徊、认同,甚至出仕清廷。在这一过程中,清朝统治者实行的一系列遗民政策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清兵南征途中,浙江地区的反抗程度尤为激烈,清兵对包括杭州在内的诸多城镇蹂躏抢掠,不少家庭流离失所。定鼎之后,清廷对汉族士人恩威并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遗民的敌对情绪。例如重开科举考试,三年一科,吴百朋、丁澎等人即由此走上仕途;特设“博学鸿词科”,竭力笼络明遗民,“西泠十子”挚友、杭人王嗣槐即以六十岁高龄应试,出仕新朝;诏令荐举“山林隐逸”,上行下效,地方官对遗民礼遇有加,康熙二十二年(1683)浙江巡抚修通志,毛先舒即被延入馆。清政府在推行怀柔政策的同时,亦采取了政治高压。如顺治十七年(1660),诏令严禁士人结社,此举正针对“江南之苏、松,浙江之杭、嘉、湖”。[29]陆圻作《辞盟社启》、柴绍炳作《与友人论止诗社书》,宣称“一切盟社,不复相关”,并号召“凡我同志,谓当冲怀味道,养气息机,绝口会盟”,[30]愈加小心谨慎。且杭州当地“安娱乐而多驰驱”[23]519的文化心态更是渗透人心,故而当越中遗民尚穷伏山野、伺机复明时,杭州遗民大多在清廷的感召与压制之下,由最初的敌对变为认同和接纳,由心系故国的“遗民”转为超然世外的“逸民”与适应了新朝的顺民。
注释:
①本文所言“逸民”并非遗民,而是不问世事,关注自我的一类人,他们对亡明并没有多少眷恋之情,对清廷也没有多少抵触情绪,可以说对社稷民生颇为淡漠。如汪汝谦于顺治元年作《同李太虚先生、冯云将、顾林调、张卿子订五老会》,诗曰:“一朝聚首西湖滨,衮衮奎垣占辐辏。紫绶黄金非所求,杖藜群逐商山游。……人生行乐当如此,何用浮名混青史。楚国三生少见机,竹林七子徒然尔。洛社风流迹已稀,文章道德留余徽。即今四海正清晏,急须携酒烹鲜肥。”明清易代似乎并没有对其优游行乐的心态造成多大的影响。
②“西泠十子”(一作“西陵十子”),是由陆圻、毛先舒、柴绍炳、张丹、沈谦、丁澎、孙治、吴百朋、陈廷会、虞黄昊组成的一个文学群体。他们于顺治初年结社于西湖畔,朝夕吟咏,并结集《西陵十子诗选》。“西泠十子”皆娴于撰著,陆圻有《威凤堂集》,毛先舒有《毛驰黄集》,柴绍炳有《柴省轩先生文钞》,张丹有《张秦亭集》,沈谦有《东江集钞》,丁澎有《扶荔堂集》,孙治有《孙宇台集》,吴百朋有《朴庵集》,陈廷会有《瞻云集》,他们从理论到创作均有建树,对清代杭州文学的兴盛有着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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