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闲适诗创作的艺术渊源

2018-02-09李建英

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3期

李建英

(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国际学院，北京 100102)*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中兴四大家”之一。八百多年来，陆游以其悲愤激昂的爱国诗赢得了读者的喜爱和敬仰，被梁启超誉为“亘古男儿”(《读陆放翁集》)。[1]389陆游的诗歌，除了爱国诗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之外，闲适诗也取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这与陆游自觉而广泛地对前人的学习相关。陆游的闲适诗创作，从艺术渊源来看，研究者们已较多地关注到陆游与晚唐诗人、北宋梅尧臣之间的关系。从这两组关系可以看出陆游闲适诗所具有的两方面的特点，即一方面是晚唐诗歌的精工，一方面是梅尧臣的平淡。从精工一面来看，陆游继承了从王维、杜甫肇始，经晚唐到北宋王安石等一系列诗歌描写精美、对偶工切的特点；从平淡一面来看，中唐白居易、北宋梅尧臣诗歌对陆游的影响较大。

一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被苏轼誉为“诗中有画”，深谙画理的王维在描写自然事物时注意画面的色彩与构图，呈现出描写精美的特点。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2]133“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2]184“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2]168“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2]594“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2]429“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2]193“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2]444等等。陆游说他“年十七八时，读摩诘诗最熟”(《跋王右丞集》)，[3]2262后来虽然“置之者几六十年”，但王维对陆游的影响仍是明显的。王志清在《纵横论王维》中说：“我们研究陆游的山水诗时，自然需要关注对其影响最为深刻的前辈诗人，而把他与前贤比照研究。那个对陆游发生深刻影响力的诗人是谁呢？那就是王维。”[4]

陆游闲适诗中写山水田园的诗歌，在画面的构图与意境方面，继承了王维诗歌的特点。如“平野沈落日，远村生暮烟”(《舍北晚眺》)、[5]2802“长空鸟破苍烟去，落日人从绿野来”(《暑行憩新都驿》)、[5]516“雪暗梨千树，烟迷柳一川”(《小舟游西泾，度西冈而归》)、[5]2313“飞鹭横秋浦，啼鸦满夕阳”(《野步书触目》)、[5]1194“一弯画桥出林薄，两岸红蓼连菰蒲”(《思故山》)、[5]858“远浦过帆供极目，暮天横雁入微吟”(《东村》)[5]1065等等，其境界的高远和视野的开阔，构图的视角和意象，都和王维诗极为类似。陆游广泛借鉴了王维《新晴野望》《山居秋暝》等诗作中按远近的顺序或诗人感觉的次序而层层推出景物的写法，精心选择景物构成鲜明的图画。如《泛湖至东泾》：

春水六七里，夕阳三四家。儿童牧鹅鸭，妇女治桑麻。地僻衣巾古，年丰笑语哗。老夫维小艇，半醉摘藤花。

前两句为远景，三四两句为中景，五六两句为近景，最后两句可看成是特写，画面由远而近，和谐而优美。

对于杜甫，陆游在诗文中多次谈到，据徐丹丽统计，《剑南诗稿》中有二十九处提到了杜甫，[6]《渭南文集》中则更多。陆游论杜甫，着重其忠君爱国之情怀与诗歌思想内容之博大精深。从创作的实际情形来看，在精神方面，杜甫重人情、爱自然、爱生活的仁者情怀极大影响了陆游；在艺术方面，陆游学习了杜甫山水田园诗的摹景深细、叠字运用和工整的对仗。

杜甫的山水田园诗尤其是草堂时期的山水田园诗，摹景深细，表现深婉，善于将笔触伸到景物的细微处，生动地描绘出常人不太注意的细小之景。如“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树”(《独酌》)、[7]804“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徐步》)、[7]804“寒鱼依密藻，宿雁聚圆沙”(《草堂即事》)、[7]860“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7]739“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绝句漫兴九首其七》)[7]791等等，没有精心的观察，很难写出如此生动的景象。而陆游之摹景深细，比杜甫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新晴干蝶翅，微暖滑莺吭”(《春晴》)、[5]3496“渴蜂窥砚水，狂蝶入书帷”(《初夏幽居杂赋其五》)、[5]3516“冷萤湿不飞，潜鱼惊自跳”(《舟中咏落景余清晖轻桡弄溪渚之句盖孟浩然耶溪泛舟诗也因以其句为韵赋诗其七》)、[5]2267“风声惊叶堕，露重觉荷倾”(《夜中步月》)、[5]2254“风微仅足吹花片，雨细才能见水痕”(《春阴溪上小轩作》)、[5]3910“解箨有声惊倦枕，飞花无力点清池”(《幽居初夏》)、[5]2251“蝶穿密叶常相失，蜂恋繁香不记归”(《赏花至湖上》)[5]2317等等，都是将镜头对准蜂蝶鱼燕等细小的景物，刻画出这些需要静心观察才能感受到的自然之景。

杜甫善于用叠字描摹景物，陆游也继承了这一点。仇兆鳌《杜诗详注》在《狂夫》一首后引杨升庵语曰：“诗中叠字最难下，唯少陵用之独工。”[7]744并列举了杜甫七律中将叠字用于句首、句尾、上腰、下腰的例句，最后评曰：“声谐义恰，句句带仙灵之气，真不可及矣。”[7]744如“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7]743“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七》)、[7]819“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7]819等，都能运用叠字曲物之态，传物之神。

陆游用叠字描摹景物，更是因为其诗歌数量的庞大而层现迭出。陕西师范大学2008年吕辉的博士论文《陆游七言律诗研究》中用一节专门考察了陆游七言律诗中叠字的运用，指出陆游七言律诗中的叠字有名词、形容词、量词、拟声词、动词、数词等，类型多样，例子随处可举，如“白塔昏昏才半露，青山淡淡欲平沉”(《春阴》)、[5]134“阪塘漫漫行秧马，门巷阴阴挂艾人”(《夏日五首其五》)、[5]2377“风从频末萧萧起，月过花荫故故迟”(《石帆夏日其二》)、[5]3534“漠漠寒花欹晚照，翩翩孤蝶弄秋光”(《饭后偶题》)[5]3397等等。

杜甫精于对仗，其七律之对仗向来令人惊叹，如“花径不曾缘客扫，篷门今始为君开”(《客至》)、[7]793“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曲江二首其一》)、[7]447“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其二》)、[7]447“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九日其一》)[7]1764等等。陆游也以七律为最工，陆诗之对仗工稳，更是为评家所津津乐道。其七律之对仗“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语不新，而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8]例子不胜枚举，如“绕庭数竹饶新笋，解带量松长旧围”(《寓驿舍》)、[5]430“绿叶忽低知鸟立，青萍微动觉鱼行”(《初夏闲步村落间》)、[5]3523“名花未落如相待，佳客能来不费招”(《自芳华楼过瑶林庄》)、[5]556“分泥海燕穿花径，带犊吴牛傍柳阴”(《春晚泛湖归偶赋》)[5]2661等等。

陆游对杜诗的学习是深入细致的，在《老学庵笔记》中他写到：“予在成都，偶以事到犀浦，过松林甚茂。问驭卒：‘此何处？’答曰：‘师塔也。’盖谓僧所葬之塔。于是乃悟杜诗‘黄师塔前江水东’之句。”[9]117正是在含咏揣摩杜诗的过程中，陆游深得杜诗之精髓。

陆游对晚唐诗人的学习，前人多有谈到。如方回就有“学唐人丁卯桥诗，逼真而又过之者：王半山、陆放翁。集中多有其作”(《桐江集》)[1]77“放翁诗出于曾茶山，而不专用江西格，间出一二耳。有晚唐，有中唐，亦有盛唐”[10]的评论。而钱钟书先生在其《谈艺录》中，也指出陆游诗学中晚唐：“放翁五七律写景叙事之工细圆匀者，与中晚唐人如香山、浪仙、飞卿、表圣、武功、玄英格调皆极相似，又不特近丁卯而已。”[11]并举出不少例子说明这一点。

对于晚唐诗人，陆游的态度是矛盾的。当他总体上提到晚唐诗人时，持鄙薄的态度；可是当他在点评某一具体诗人的作品时，往往又流露出赞赏。鄙薄之词如“唐自大中后，诗家日趣浅薄，其间杰出者，亦不复有前辈闳妙浑厚之作，久而自厌”(《跋花间集》)、[3]2278“晚唐诸人战虽鏖，眼暗头白真徒劳”(《记梦》)、[5]1208“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谓宗晚唐”(《追感往事》)[5]2779等等。杨理论在其博士论文《中兴四大家诗学研究》中认为，陆游晚唐浅薄观建立的基础，一是对于诗体的发展流变即“诗衰而倚声作”的清楚认识，二是晚唐诗歌的风格特征不符合陆游对“雄浑”风格的追求。所论甚详，可参看。

陆游对具体诗人的评价，往往能欣赏其长处而评价甚高。比如许浑，《跋许用晦丁卯集》中说：“许用晦居于丹阳之丁卯桥，故其诗名《丁卯集》，在大中以后，亦可为杰作。自是而后，唐之诗益衰矣。”[3]2253《读许浑诗》云：“裴相功名冠四朝，许浑身世落渔樵。若论风月江山主，丁卯桥应胜午桥。”[5]4398再如赵嘏，《跋赵渭南诗集》中说：“唐人如韦苏州五字，赵渭南唐律，终身所作多出此，故能名一代云。”[3]2294《恩封渭南伯，唐诗人赵嘏为渭南尉，当时谓之赵渭南。后来将以予为陆渭南乎？戏作长句》曰：“老向人间久倦游，君恩乞与渭川秋。虚名定作陈惊坐，好句真惭赵倚楼。栈豆十年沾病马，烟波万里着浮鸥。就封他日轻裘去，应过三峰处处留。”[5]4133都可见其推许之意。

陆游对他们的学习，主要是七律对偶之工切。比较许浑诗中的对句“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东楼》)、[12]6130“一声溪鸟暗云散，万片野花流水香”(《沧浪峡》)，[12]6134赵嘏的名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长安秋望》)、[12]6399“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飞”(《长安月夜与友人话故山》)[12]6400与陆游的“风递钟声云外寺，水摇灯影酒家楼”(《夜步》)、[5]1323“十里笳声上云汉，一空星影落陂湖”(《水村》)、[5]2331“夜静月惊林鹊起，水凉风飐露荷倾”(《夜赋》)[5]2402等等，可窥见个中消息。

对于其他诗人的作品，陆游也广泛阅读。其《渭南文集》有《跋樊川集》《跋温庭筠诗集》《跋松陵唱和集》，《剑南诗稿》有《读韩致光诗集》，还提到“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假日闭户终日偶得绝句》)[5]1518等等。另外陆游还广泛阅读了罗隐、杜荀鹤、章碣、龚霖、司空图、朱湾、裴说、冯道等诗人的作品。[9]53对这些诗人的作品，陆游虽多持不满，但恐怕也学习了其描写细致、对句工整的特点。

北宋诗人王安石的诗歌，与晚唐诗人的渊源颇深。王安石晚年曾将晚唐重要诗人薛能的七绝名句“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书于窗屏间。[13]杨万里多次指出王安石绝句得“晚唐异味”，王安石的名句“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14]显系从罗隐的“春色恼人遮不得”(《春日叶秀才曲江》)[12]7593脱胎而来。王安石晚年的诗歌，如其名作《书湖阴先生壁》：“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北山》：“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等等，都“雅丽精绝，脱去流俗”，[15]“诗律尤精严，选语用字，间不容发”，[16]确实与晚唐诗风有许多相似之处。陆游诗既学晚唐，再承荆公，实属自然。

陆游对于王安石的认同与学习，在《老学庵笔记》中多有表述。陆游对王安石的作品极为熟悉，《老学庵笔记》卷十曰：“白乐天云：‘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晏元献云：‘绿树新蝉第一声。’王荆公云：‘去年今日青松路，忆似闻蝉第一声。’三用而愈工，信诗之无穷也。”卷一载：“杨廷秀在高安，有小诗云：‘近红暮看失燕支，远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见桃惟见李，一生不晓退之诗。’予语之曰：‘此意古已道，但不如公之详耳。’廷秀愕然问：‘古人谁曾道？’予曰：‘荆公所谓“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是也。’廷秀大喜曰：‘便当增入小序中。’”都可看到陆游对王安石作品的熟悉与认同。陆游《游山西村》中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受王安石《江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的启发也是很明显的。

陆游学习晚唐诗和王安石诗歌描写精美工致的特点，同时也继承了他们的锻炼之风。虽然陆游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大巧谢雕琢”(《夜坐示桑甥十韵)，[5]1492是“妙手偶得之”(《文章》)，[5]4469在实际创作中也有许多诗情勃发、一气呵成的情形，但在几十年的生涯中创作数量如此巨大的诗歌，有时天天作诗，若不刻意去寻觅诗思、锻炼诗句，几乎是不可能的。从陆游的创作实际来看，锻炼之功是明显的，陆游也在诗中多次写到自己改诗、苦吟的情形，如“转枕重思未稳诗”(《初夜暂就枕》)、[5]3144“细改新诗须枕上”(《见事》)、[5]3886“锻诗未就且长吟”(《昼卧初起书事》)、[5]2828“懒学莎蛩事苦吟”(《病中偶书》)、[5]1424“冻砚时能出苦吟”(《苦寒》)[5]1236“初寒偏著苦吟身”(《过邻家》)[5]3402等等。这和陆游所追求的理想境界看似矛盾，实际上也是相一致的。要达到“大巧谢雕琢”的境界，需要一个锻炼的过程，而锻炼到了极致，达到了浑化无痕的境地也就出之天然了。另外，在创作的实际情形中，有灵感出现而“妙手偶得之”的时候，也有需要不断推敲琢磨的时候。应该说，诗人经过长期的锻炼，创作越来越得心应手，“妙手偶得之”的情形越来越多，锻炼之功也就越来越不明显。因此，陆游的闲适诗，精美的对句与平淡自然的语言并陈，越到晚年，平淡自然之语言与诗风越明显。

二

陆游诗歌有精美的一面，也有平淡自然的一面。陆游主张平淡自然的诗风,提出“工夫深处却平夷”(《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近尝示诗》)、[5]202“无意诗方近平淡”(《幽兴》)、[5]3650“诗到无人爱处工”(《明日复理梦中意作》)[5]3384等等，都是在追求一种质朴自然之风格。这些观点的提出，与他对白居易、梅尧臣诗歌的学习是相一致的。白居易作诗，强调老妪能解，语言通俗自然，平易晓畅。从陆游自己的表述来看，诗集中有《读乐天诗》《冬日读白集，爱其“贫坚志士节，病长高人情”之句，作古风(十首)》《杂兴十首以“贫坚志士节，病长高人情”为韵》《白乐天诗云……为赋小诗以寄感叹》，另有“闭门谁共处，枕藉乐天诗”之类的句子，都可见陆游对白诗的喜欢。

陆游诗题中两次提到的“贫坚志士节，病长高人情”，出自白居易诗《酬杨九弘贞长安病中见寄》：

伏枕君寂寂，折腰我营营。所嗟经时别，相去一宿程。携手昨何时，昆明春水平。离郡来几日，太白夏云生。之子未得意，贫病客帝城。贫坚志士节，病长高人情。隐几自恬澹，闭门无送迎。龙卧心有待，瘦鹤貌弥清。清机发为文，投我如振琼。何以慰饥渴，捧之吟一声。

再来看陆游由“贫坚志士节，病长高人情”而引出的《古风十首》之一、五：

君子亦有慕，不慕要路津；君子亦有耻，不耻贱与贫。风俗未唐虞，诗书非一秦，展转不能暝，卧听鸡唱晨。

劲风东北来，茅屋吹欲裂。出门有奇观，湖上千峰雪。日高炊未具，岁晚衣百结。士岂无一长，所要全大节。

从内容到语言风格，都和白诗类似。

陆游写日常起居生活的闲适诗，在题材、情趣和语言风格方面都有许多继承白居易的地方。在题材方面，陆游继承了白诗描写闲居生活的细节，如饮食起居、年老生病、喝酒饮茶、读书写字等内容。明人江进之《雪涛小书·评唐》中说：“白香山诗不求工，只是好做。然香山自有香山之工。前不照古人样，后不照来者议。意到笔随，景到意随，世间一切都并包囊括入我诗内。诗之境界，到白公不知开阔多少。较诸秦皇、汉武，开边启境，名曰‘广大教化主’所自来矣。”[17]仅从诗歌题目来看，白诗中像《白发》《喜老自嘲》《叹老三首》《叹发落》《沐浴》《春眠》《睡起晏坐》《烹葵》《食笋》《食饱》《早梳头》《红藤杖》《昼寝》《春寝》等这类诗歌比比皆是。

而陆游的诗歌，清代梁清远《雕丘杂录》云：“陆放翁诗，山居景况，一一写尽，可为山林史。”[1]143王士禛《带经堂诗话》曰：“务观闲适，写村林茅舍、农田耕渔、花石琴酒事，每逐月日，记寒暑。读其诗如读其年谱也。”[18]都指出了其事无巨细写家居生活的特点。陆游读书、饮酒、品茶的诗歌在继承白居易的基础上远远超过了白居易，诗题中含有“读书”二字的就有77首，以“读某某书”为题的有73首，[19]写到饮酒的诗有近3 000首，[20]咏茶诗有320首。[21]明人王世贞曰：“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艺苑巵言》)[1]129正指出了这一现象。

在对闲适情趣的描写方面，白诗中处处表现出安于现状、悠然自适的心境。如《闲居》：

肺病不饮酒，眼昏不读书。端然无所作，身意闲有余。鸡栖篱落晚，雪映林木疏。幽独已云极，何必山中居。

再看陆游写闲趣的作品，有的和白居易几乎如出一辙，如《闲思》：

睡美精神足，心空忿欲轻。读书无定课，饮酒不成酲。日日东轩坐，时时北渚行。最奇乌桕下，侧帽听秋莺。

陆游这类诗歌，大多是在晚年日日作诗的情形下触目而成的，所以走白居易平淡浅切的路子，从题材的平常，到感情的恬淡，再到语言的平淡，都和白诗相类。

北宋初诗人梅尧臣，朱东润先生认为是“古今诗人对陆游影响最大的”。[22]其论诗主张平淡，如“做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23]845“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答中道小疾见寄》)、[23]293“中作渊明诗，平淡可拟伦”(《寄宋次道中道》)、[23]304“因吟适性情，稍欲到平淡”(《依韵和宴相公》)、[23]368“淡泊全精神，老氏吾将师”(《依韵和邵不疑以雨至烹茶观画听琴之会》)[23]847等等。梅尧臣的诗歌，诗思老健，古淡隽永。

陆游对梅尧臣的推崇相当突出。在《梅圣俞别集序》中，陆游称赞道：“先生天资卓伟，其于诗，非待学而工，然学亦无出其右者。方落笔时，置字如大禹之铸鼎，练句如后夔之作乐，成篇如周公之致太平，使后之能者欲学而不得，欲赞而不能，况可得而讥评去取哉！”在两首《读宛陵先生诗》里，陆游高度评价其地位：“欧尹追还六藉醇，先生诗律擅雄浑。导河积石源流正，维岳崧高气象尊。”“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在《书宛陵集后》中，陆游又说：“突过元和作，巍然独主盟。”从陆游的评价来看，他推重梅尧臣在宋初诗坛所起的主导作用以及其诗歌源流正和取得的艺术成就。

陆游对梅尧臣的学习，其诗题中标明效宛陵体的有八题11首：《寄酬曾学士》《过林黄中食柑子有感》《致斋监中夜与同官纵谈鬼神》《送苏召叟秀才入蜀》学习宛陵以文为诗的创作方法，娓娓道来，宛然有致；《桐江哲上人以端砚遗子聿》《假山》《熏蚊》学习宛陵将日常生活中平凡事物入诗的写法；《春社日》四首是效宛陵关心民间生活，“本人情，状风物”之作。这些诗歌都写得质朴自然，具有梅尧臣的古淡风格。除标明效宛陵体的诗歌之外，陆游诗集中还有一些诗歌也明显受到梅尧臣的影响，如《蟠龙瀑布》《黄牛峡庙》《正月五日出游》等等。

从整体来看，陆游与梅尧臣的诗风差别很大，但陆游的部分诗歌，确实颇具梅诗风味。如《桐江哲上人以端砚遗子聿才寸余而质甚奇天将雨辄先流泚予为效宛陵先生体作诗一首》：“吾儿得岩砚，其径甫踰寸；奇哉掌握物，乃有琮璧润。器宝备才德，初不以形论。汝能志山林，怀之可嘉遯。”先写砚之小而奇的特点，然后写到砚之才德，颇出新意，语言古淡瘦硬。再看《假山拟宛陵先生体》：“叠石作小山，埋瓮作小潭。旁为负薪径，中开钓鱼庵。谷声应钟鼓，波影倒松楠。借问此何许，恐是庐山南。”以小题材入诗，却能开阖有致，平淡中不乏韵味，这也正是梅诗的特点。试看梅尧臣《香炉》：“铁铸小香炉，壁环平口铺。麝焚葵叶大，兽啮竹根趺。净几群书外，闲堂一物无。中间任灰烬，终与蕙兰俱。”《茶磨二首其一》：“楚匠琢山骨，折檀为转脐。乾坤人力内，日月蚁行迷。吐雪夸春茗，堆云忆旧溪。北归唯此急，药臼不须挤。”两相对照，可见其相似之处。

陆游平淡的诗学追求，与宋代的平淡审美观相一致。周裕锴先生在《宋代诗学通论》中说：“无论是出于哲学上的考虑，心灵上的契合，还是出于艺术上的要求，宋诗人的诗学观都一致指向平淡的审美理想，或是色彩的清淡，或是感情的恬淡，或是语言的平淡，或是韵味的古淡。”[24]平淡的诗风追求极大地影响了陆游闲适诗的创作，尤其是晚年，陆游的诗越来越平淡自然，可以说达到了“大巧谢雕琢”的程度。

对于前人多方面的学习，使得陆游闲适诗呈现出多样的风格，为后人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参考文献：

[1]孔凡礼，齐治平.陆游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陈铁民.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3]陆游.陆游集·渭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6.

[4]王志清.纵横论王维[M].济南：齐鲁书社,2008:275.

[5]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徐丹丽.论“放翁前身少陵老”的真正内涵[J].杜甫研究学刊,2005(1):18-23.

[7]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80.

[9]陆游.老学庵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0]瀛奎律髓汇评[M].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