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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女性主义的意义:反思西方女性主义与对中国女性主义的反思

2018-02-09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女权运动父权女性主义

荒 林

为何中国内地没有产生与西方相同的女权社会运动?缘何台湾地区女性主义能够通过《杀夫》文本表达激进立场?因何香港和澳门地区也没有发生与西方相似的女权运动?综观我国女性主义文学的写作现象异常繁荣,奥妙何在?它们在文学不同空间展开的性别问题探讨,与现实女权运动构成的反差,应做何种合理阐释?用文学的女性主义代替女权社会运动的原因和价值何在?文学的女性主义与世界女性主义思潮处于何种对话关系?本文试图从女性主义与现代性互动相生的历史与现实情景探讨以上问题。

女性主义运动是现代的产物。这是因为前现代父权对于女性的统治建立于体力优势,而现代技术竞争却减少了体力依赖,使得女性智力资源获得发挥,对于父权统治的不合理的反思,从现实到历史,从日常到体制,变得越来越深入。西方历史上的女性主义思潮,体现了对于西方现代性的反思。当代中国文化语境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则是对于西方现代性和东方现代转型的双重反思。由于中西方现代性经验迥异,中西方女性主义反思的议题也不同。而处理不同反思议题的女性主义政治策略,也必然有别。

一方面,“妇女运动是一种具体的社会群体的行动,不能泛泛地等同于一般的社会运动”,因为妇女的特殊性和与所有阶层发生关联的“中介”地位,使得主体性建构成为这一运动的基本要素,女性主体性建构、女性自我解放和群体解放,这三个要素界定的妇女运动[1]351,意味着运动形式的多种可能性,女性主义中的“女性”就不同于“妇女”或“女人”(纯生物学上的性别划分),而是一种文化构成(由文化和社会标准所造成的性别特征和行为模式)。[2]85如此,反思不同文化塑造的妇女群体处境,会呈现出不同的女性主义思潮。另一方面,女性主体性之间互相启发影响,推进反思不同文化,促成女性的主体成长,以便探索不同的成长方向,也会衍生不同的女性主义思潮。这可以阐释为何女性主义流派众多,表面上看起来众声喧哗甚至互相矛盾。女性主义思潮在不同的历史和地理时空,因面临不同的反思议题,呈现不同政治策略,议题和策略之间亦难免有争议。然而,建构女性主体,赢得男女平等竞争机会,则是女性主义共同的目标。

纵观女性主义反思现代性的历程,反观中国遭遇西方现代性,中国文化受现代冲击而使中国女性处境复杂,是理解和探讨中国文化语境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现象的前提。回顾西方女性主义对现代性的不断反思,会发现她们不断调整主体建构策略。反思中国女性主义的复杂现代性处境,则会发现“文学的女性主义”作为历史的选择是如何帮助中国女性主义成长并与西方后现代女性主义汇合的。在人类面临的全球现代性危机面前,中西方女性主义共同形成反思浪潮,丰富了人类现代精神成果。

一、原发现代性、后发现代性和现代性危机

王德威在《想象中国的方法》中深刻指出,在中国文学中被压抑的现代性呈现为三个不同方向:其一,是它自身传统内在的生生不息创造力受到压抑;其二,是追随西方现代性的创作对自身创造力的怀疑,即自信心受到压抑;其三,是对那些不直接表达追随西方现代性的现代性创造成果的压抑。[3]12他的观点,同样适应于女性在男权处境中的压抑状态,即女性化特征描述:女性自身的创造力受到压抑,女性追随男性自信心亦受到压抑,女性那些按照自身生命经验创造的成果被压抑,也得不到承认。

这一民族国家和性别压抑关系的同构模式,通常被女性主义表述为民族国家/性别关系式,在讨论现代性和女性与民族国家关系时,它们被作为同构的权力关系对待,甚至不能被分开思考。[4]1这使我们可以理解,并借用周蕾在《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中提出的观点:“将中国与西方相对立是由于中国是阴性的。”[5]5在这个关系式里,如何面对后发现代性的真相,正如如何面对女性的真相,反之亦然。一方面,它们是二位一体的相对于西方现代性的存在,另一方面,它们之间的纠结不能脱离西方现代性影响而简单论述。只有清醒认知压抑的力量,才可以命名生长的力量,获取关于现代性和女性的较全面的认识。如此,理解原发现代性和后发现代性之间的关系,便使抛开时间先后的问题成为可能。时间上的先后,并不一定构成压抑和压迫,只有利用时间先后强制后者接受前者,权力压迫的实质才成立。权力压迫是一种空间关系。将原发现代性当成知识、权力和制约,用于征服,建立权力屈从空间关系,正如“男主女从”的性别位势,是把男性的认知和经验当成权威,贬低女性的认知和经验。空间位移的发生,导致权力关系的改变,使性别关系和现代性先后关系都具有可变特征。事实上正是如此,没有永恒不变的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

西方的原发现代性,理论上以进化论为依据,物质上则依赖科学技术的发明,与资本主义共生,作为与资本主义物质生产方式联系在一起的感知世界的方式,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阶段性演变,现代性处于不停的演变阶段中。由于资本主义的扩张性特征,现代性也随着资本主义向全球扩张。经由现代主义阶段到后现代主义阶段,在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现代性已演变为全球性。

如果说西方的原发现代性是顺应西方历史发展,以时间加速为特征,表现为感知上的现代进化式时间,人的认知世界方式,也由此不断进入不同的时间阶段,在扩张中,实际是将时间转变为空间平台。每一阶段时间向空间转变,资本主义发展至相对饱和,又进入不同的时间阶段,再经由空间级次又继续向前,时间进化的脚步可以形象地概括为西方原发现代性的特征。在这一特征之下,个体人由于生命的有限,发生对于进化时间的追随或者质疑,生发丰富复杂的现代性体验。西方思想精英们在他们的著作中记录了现代性的无限多样性,发展出现代性意识形态。其过程可以简略描述如下:17世纪开始在英国流行“现代性”一词,用于描述不同于传统的循环轮回式时间体验,人们意识到新的时间代表了一种直线向前的、指向未来的、不可逆转的方向,这种新的时间意识,令人惊奇又想试图把握,事实上,人们越来越对现时有了关注,日新月异刷新人们的自我认知。波德莱尔从艺术角度给予了现代性一个形象的定义:“现代性,就是那种短暂的、易失的、偶然的东西,是艺术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内容是永恒的、不变的。”[6]17卡林内斯库一方面深受波德莱尔影响,另一方面超越了波德莱尔的二元视野。他提出的“现代性”观念更强调“现时”与“过去”和“未来”三者之间的区分,他认为,在“现时同过去及其各种残余或幸存物区别开来的那些特性中,以及在现时对未来的种种允诺中”,未来将综合过去与现时多重能量,需要以进步和超越去理解现代性。[7]336-337这种时间感受不同于波德莱尔式怀旧,是要告别过去,面向未来。对此黑格尔的激情论述是:“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和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8]6-7

在马克斯·韦伯看来,寄希望于未来,人们可以改造自我,推动历史前进,这一“进步”现代性,是一种文化理性。在他看来,西方文化世俗化的过程代表了现代性的未来,现代性的未来也就是西方社会理性化的过程。与马克斯·韦伯相呼应,哈贝马斯更把“现代性”提炼为一种以理性为基础,以个体自由为标志的现代性方案,这一方案表达更具体,似乎可以真正把握,因为它看似呈现了一种有待实现的理想的社会状态,似乎一个社会、制度、文化各个方面都因符合理性规划而呈现一种理所当然的合理化状态。然而,哈贝马斯也发现,现代社会发展的历史却一再证明这一现代性方案并未真正实现,相反时间并没有如同人们所期待的,让未来结果芬芳,而在其发展中暴露出越来越多的弊病和陷阱。“现代曾经从中获得自我意识和乌托邦期待的那些增强影响力的力量,事实上却使自主性变成了依附性,使解放变成了压迫,使合理性变成了非理性。”[6]20哈贝马斯指出现代性困境的同时,自然也提出了反思现代性的必要。

19世纪西方资本主义扩张至东方,引发了东方的后发现代性。作为受到西方资本主义方式冲击的,原来拥有自身历史传统的东方,其感知现代性的方式,以空间改变为特征,表现为原来的历史时间被迫中断,被迫接受西方中心的进化时间,于是生活和感知分裂为空间板块,裂变成不同现代状态。具体来说,中国在西方扩张冲击之前是完整的统一体,受到冲击裂变为中国内地、台湾、香港与澳门地区多个不同现代板块。在接受资本主义方式的不同选择中,实际的时间体验变得非常复杂,用空间更新代替时间进步,常常是其表征。试图通过不同的空间改变,接近与西方现代时间步伐状态,使得东方的现代性体验充满女性化特征。

所谓东方现代性体验的女性化特征,是指这种西方与东方之间现代性的原发与后发关系,本身充满了权力与屈从的开始。西方不仅规定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相应的现代感知方式,而且要求东方接受这一切。无论是通过战争还是商品,被迫接受的东方实际上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来的历史路径。改变的代价不仅是艰巨漫长的付出,更是难以忘怀昔日荣光而产生的屈辱,因此,现代性体验于东方而言,更有另一种内部空间的压抑。即是说,外部空间的被迫改变,与内部空间的压抑成正比。这种严酷的现代性,也可说是创伤性现代性,需要经由岁月抚平,或者需要梦想释放。也许因为这样的缘故,东方现代性的表达方式更多呈现于文学艺术之中。“一方面,文学艺术作为一种激进的思想形式,直接表达现代性的意义,它表达现代性急迫的历史愿望,它为那些历史变革开道呐喊,当然也强化了历史断裂的鸿沟;另一方面,文学艺术又是一种保守性的情感力量,它不断地对现代性的历史变革进行质疑和反思,它始终眷恋历史的连续性,在反抗历史断裂的同时,也遮蔽和抚平了历史断裂的鸿沟。”[9]11

现代性如同一种可以分裂复制的植物,体现出不断再生产的总体特征。原发现代性不断扩张,后发现代性也不断生长,这导致后发现代性有可能超越原发现代性。这无疑是现代性迷人的魅力所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亚洲四小龙的出现和九十年代中国的崛起,在物质层面证明了现代性可以被赶超,而东方文化的复兴,重新评估传统资本,则意味着在精神层面现代性同样具有可被超越比较的度量。“我们身处同时性的时代(Epoch of Simultaneity)中,处在一个并置的年代,这是远近的年代、比肩的年代和星罗散布的年代。我确信,我们处在这么一刻,其中由时间发展出来的世界经验,远少于连系着不同点与点之间的混乱网络所形成的世界经验。或许我们可以说:特定意识形态的冲突,推动了当前时间之虔诚继承者与被空间决定之居民的两极化对峙。”[10]18

事实上,西方原发现代性自从诞生,经历了“上帝之死”,宣告了“人”时代的来临,又经历了“人之死”开始自我身份的质疑,这些都发生在西方文化精英对现代性的反思之中,从启蒙运动到后现代主义,呈现了西方现代性建构到解构的进程。但相对于“东方”这个他者的帝国现代性和西方优越性,却从来没有被质疑过。直到后殖民时代来临。亚洲和中国的崛起导致了“我是谁”的真正的西方现代性危机。通俗地说,即西方现代性统治地位的危机。

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塞缪尔·亨廷顿形象地描述道:20世纪90年代爆发了全球的认同危机,人们看到,几乎在每一个地方,人们都在问“我们是谁?”“我们属于哪儿?”以及“谁跟我们不是一伙儿?”[11]105、106但事实上,也许“东方”这个他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不知自己是谁。就像周蕾所指出的:“在我们生活的年代之中,批判西方不仅成为可能而且也成为必要。”[5]1后发现代性的强大的物质和精神竞争力,意味着主体身份权力空间的生长。原发、后发现代性之间的权力空间出现了差异竞争。

全球化即西方父权主导的现代化,已经使人类面临“单一的现代性”,即韦伯意义上的“物化”进程,包括人们体验到劳动过程整体感的丧失和生活意义的整体感的丧失。在施特劳斯看来,“现代西方人再也不知道想要什么——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够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12]32而卢卡奇更指出,物化是一种全球过程,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13]66在后发现代性国家,追随西方现代性带来的危机感无处不在,如韩国学者赵慧净就指出:“我/我们生活在一个每个星期都是至关重要的社会里,这个社会不仅危机是长期性的,而且还使危机变成长期性的。”[14]136

西方的原发现代性,是一种暴力扩张的现代父权行为。按照米利特《性政治》的定义,父权制不只是男人支配女人,还包括男人之间的军事主义阶层制。[15]5军事扩张不仅是西方商品和生活方式进入后发现代性国家和地区的方式,而且军事本身就是竞争方式和最大的商业。诚如周蕾深刻指出:1945年8月投掷于日本两座城市的原子弹,不只是带来战争必然造成的怨怼,更重要的是,这起炸弹攻击事件或许正是美国顺利跃居世界超级强权的关键。[16]31

全球化由最初的武器扩张和商品侵略,转向当前的文化工业殖民化,呈现了西方现代父权对于所有“他者”的征服历史。对于自然他者的征服,不仅是改造自然,摧毁原生态,而且拥有一种无知傲慢的立场,认为动物和植物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没有智慧,因此低人一等,这完全推翻了万物有灵的古典精神体系。对于国家、民族、性别,采取了与阶级同一性质的不平等划分方式,认为进步发达的民族国家优越于贫穷落后的国家民族,所谓进步发达与贫穷落后,仅以西方物质生活尺度来衡量。性别上有所谓男性理性优越于女性感性之说,将女性贬低为无法在理性上自我超越的类别。而在人与自我的层面,主要指男人的等级,则有不断自我超越的要求,认为用理性战胜感性才是自我的胜利。[17]28

西方父权主导的现代性曾给予东方传统父权强烈创伤,如今面临东方现代父权的“两极化对峙”,现代性在人类历史上出现了空前的差异竞争,也意味着“单一的现代性”面临要么加速它的衰落,要么它在危机中寻找新生。基于西方和东方的对比研究,詹姆逊发现无法对全球化现代性统一定义,他采取了情景描述法:“现代性不是一个概念,不是哲学或任何别的概念,它不过是各种各样的叙事类型。现代性,只能意味着现代性的多种情景。”[18]74这可以说是对二百年来西方现代性不断进行再生产,所产生的现代性后果的反思性表达。

值得深思的是,在多种多样的现代性情景中,原发现代性的线性扩张特征,和后发现代性的空间生长特征,于强烈竞争中引发女性主义对于不同父权模式的深刻审视和反思。女性对于现代性参与,则试图扭转父权的不平等和暴力特征。这增加了全球现代性的丰富表征。

二、西方女性主义的反思

就抵抗人类被物化的命运而言,西方女性主义始终走在反思现代性的前沿。她们经历了争取与男性平等进入现代竞争平台的努力,和寻找差异竞争的两个不同反思阶段,第一阶段是由第一次和第二次女权运动构成,第二阶段是目前尚在进行的第三次女权运动,通常称之为后现代女权运动。

女性主义的第一次浪潮(The First Wave)主要发生在1890年到1920年期间,席卷西方原发现代性的英美等地。其间现代性蓬勃发展,急需女性劳动力资源,社会对女性的需要与对女性的歧视形成强烈反差。正是这种反差唤醒女性意识,不仅女性思想家,男性思想家也同样看到了女性存在的困境对人类现代发展的制约。因此,对于第一次女权运动的思想,男性思想家约翰·斯图尔特·穆勒认为是直面现实生活中“妇女的屈从地位”,女性思想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认为是“为女权辩护”①参见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思想家们明确提出了只有通过改革社会,让社会承认并给予女性受教育的权利,才能实现女性在政治、经济和生活中地位的改变,使社会获得一种整体的真正进步。这一次目标明确的女权运动,之所以得到优秀男性的支持,在于现代性所展示的理性前景,让人们充满信心和热情,也在于女性劳动力资源的开发,事实上是现代社会发展所亟须。女性主义第一次浪潮为西方女性争取了公民权,接受高等教育以及进入专业工作及其他公共领域的机会,使得女性在参与现代性发展上获得了平台。

女性主义的第一次浪潮是由街头游行的社会运动开始的。早在1789年10月,法国大革命爆发后,一群巴黎妇女进军凡尔赛,向国民议会要求与男子平等的合法人权,揭开了女权运动的序幕。1790年,法国女剧作家O.de高尔日发表了《妇女权利宣言》,提出17条有关妇女权利的要求,宣言后来成为女权运动的纲领性文件。1792年,英国女作家M.沃斯通克拉夫特发表的《女权辩护》一书,提炼和升华了社会运动成果,提出妇女应当在教育、就业和政治方面享有与男子同等的待遇,形成现代女权思想体系,为女权运动提出了明确目标。1848年7月,美国女权主义者E.C.斯坦顿和L.莫特等人,在纽约州的塞内卡福尔斯和罗彻斯特举行女权大会,会上提出要求妇女权利的法案,并陈述了妇女受歧视的社会现状,把争取妇女选举权设定为女权运动的主要内容。1908年3月8日,1500名妇女走上纽约街头游行,要求缩短工作时间,提高劳动报酬,享有选举权,禁止使用童工。她们提出的口号是“面包和玫瑰”。面包象征物质,玫瑰象征爱的精神,体现了女权主义对现代性完美追求的理想。这次游行也成为国际三八妇女节的由来。1914年1月11日,伦敦爆发了著名的女权运动者冲击白金汉宫、向英王乔治五世请愿的行动。正是以上著名事件,形成了西方女权运动的社会运动形式,它们共同的特征,是反抗受歧视而有组织地走向街头,为达到改善处境而提出明确目标。女性劳动者、女性社会活动家和女性思想家,这几个激动人心的元素,可说是女权社会运动的关键构成。正是由于西方原发现代性对于女性劳动力资源的需求,大量女性进入社会公共空间,为女权社会运动创造了条件。而女权社会运动也成为反思现代性的风景之一。

女性思想家可说是西方女权社会运动的引擎。引发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的理论思考,便是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的女性主义理论基本问题:“为什么妇女是第二性?”传统社会存在的价值取向将女性定位为男性的附属,现代社会发展中,如果女性的定义仍然是以男性的定义为前提,女性的存在便无法言说真相。女性必须从与男性的依存关系中解放出来,取得和男性同等的社会存在价值。这是女性经由第一次女权运动后,在参与现代性发展中,为平等竞争和为表达生存真相而再次发动的女权运动。女性主义的第二次浪潮(The Second Wave)主要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以美国为中心席卷整个西方世界。此时西方的现代性以美国为中心对外扩张,不仅遭遇国外抵抗,也引发了国内反战运动、反种族歧视运动和各种社会政治运动。女性参与其中,深刻体验到男性主导的运动中女性仍然身处第二性。为获取男女平等而进行的第二次女权运动,由此产生了比第一次更加明确的批判现代性理论意识。这使得女权运动把斗争的平台延伸到文化与理论空间,女性主义的理论建设,特别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建设,在第二次女权运动中获得了空前的发展。其一是批判男性写作文本中对女性的歧视,其二是支持女性中心写作,倡导女性建立自己的写作传统。女性主义相信话语权也是政治权,甚至认为一切权力都是话语权力的运作,女性必须书写自己的历史。

女性主义的第二次浪潮,一方面在现实斗争中坚持法律博弈,另一方面在文化斗争中开辟话语场地,为女性主义改造西方原发现代性的父权本质做出了巨大努力,丰富了人类现代性的双性经验。第二次浪潮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以在美国高校实现“学院建制”[19]25,使女性主义理论成为正统学术研究的一部分,实现女性经验加入人类知识经验结构为目标而结束。其持续的影响力经由妇女组织所致力的学术传播,特别是联合国世界妇女大会的社会运动形式,发展到全球并引发了女性现代性再生产。

经过第一、二次女权运动的漫长努力,西方女性在原来只承认男性的社会公共空间站稳了脚跟,获得了政治上的承认和经济上的相对独立,在文化上也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并且在社会竞争力上,日益与男性拉近距离。不过,问题也同时涌现出来,社会公共空间的男性中心价值对女性生命的齐同要求,使女性日益体验到竞争的沉重代价。走出家庭日常生活之后,现代职业生涯对人性的异化,更使女性意识到人类现代性处境的危机。女性主义运动随之进入到对现代性的深入反思阶段。第三次女权运动紧接第二次女权运动,在20世纪80年代向全球推进,并在随后的网络技术支持下获得更年轻一代的女性支持和参与。

显然,女权运动在与父权现代性博弈中无法取得一劳永逸的成果。埃莱娜·西苏·鲁思·伊丽格瑞和朱莉亚·克里斯蒂娃等后现代女性主义者们,对第一、二次女权运动,特别是女性在现代职业生涯中的异化处境,进行了深入研究和反思,用后现代理论的说法,重新表述了女性主义的基本问题:“为什么妇女是他者?”倡导持续的反思和批判精神,成为女性主义的自觉。

此时,现代性危机使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汹涌,德里达的解构理论、福柯的话语权力和抵抗理论、弗洛伊德与拉冈的精神分析理论,从不同角度深刻反思西方现代性困境。女性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展开对话,共同寻找解决危机的方案。可以说,到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阶段,是女性参与现代性以来最冷静的时期。此次的女权运动,也可说是一次尚未有完成式的思想运动。与各种反思现代性思想展开对话,是其最大的特征。

德里达的解构理论认为,现代性危机源于西方形而上传统“逻洛斯主义中心”与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女性主义认为男性中心“逻洛斯主义中心”与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正是父权体系建立的思想基础,男/女、人/自然、自我/他者、尊/卑等二元对立等级思维,将征服他者视为正常,把扩张性现代性当成人类发展方向,实则是将人类引入毁灭之途。

福柯的话语理论与西方女性主义的联系十分深广。英美女性主义者最初提到后现代女性主义时,将其称之为“法国女性主义”[20]286,这不仅因为它的许多代表人物或者是法国公民,或者是生活在法国(尤其是巴黎)的妇女,而且由于“法国女性主义者”的共同之处或者更近如福柯式的“法国特征”,即她们的哲学视角,她们从话语理论的角度看待女性处境,并尝试通过改变话语来改变女性处境。[17]30福柯本人是一位同性恋者,这使他对异性恋父权体制天然抵抗,这一生命体验呈现于他的抵抗理论,对于女性主义亦有很大启发。

现代性危机导致的抑郁症如此普遍,以致弗洛伊德相信文化和文明越发展越背离人类的需求,他于是得出了“社会精神病”的概念。[21]23但弗洛伊德本人却是一位大男子主义者,他认为女性只有获得男性的阳具才不至于精神抑郁。女性主义批评家最初不同意弗洛伊德的性别获得理论,并对他的生物决定论观点展开批判。但到后现代女性主义者这里,却发展出了精神分析的新面向。她们发掘弗洛伊德学说中积极的方面,将无意识欲望在主体与经验建构过程中的颠覆性作用发挥出来,认为性别认同具有可改变性,并认为母亲形象也可成为男性精神的建构因素。

拉冈的精神分析说认为,想象秩序是孩童开始建立其自我感的一个阶段,孩童要进一步获得主体与性别的认同,必须克服恋母情结,这个过程标志着孩童由想象秩序到象征秩序的跨越。想象秩序是一个自然的领域,象征秩序则是一个语言文化的领域。在此领域,“父亲之名”代表了权力和运作规则。后现代女性主义批判这个男性中心的语言/象征秩序,但认为拉冈的分析揭示了父权中心文化象征体系的本质,有助于女性主义深刻了解“女性被逐出男性中心的文化过程”。为此,她们倡导女性写作要努力发展一种新的语言再现模式,并认为重建象征秩序有益于人类精神文化。

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面对与妇女一样被作为“他者”的广泛存在的事实,即“物化是一种全球过程,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这一相关性发现,带来了不同于第一、二次女权运动的对抗斗争方式,使她们更愿意与拥有批判精神的男性思想家对话交流,如上对话的出发点既有认同,又有批判,但都以重建女性话语为归旨。由“对抗”到“对话”,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接受了波伏娃对他者性的理解,但将其颠倒过来。妇女仍然是他者,但她们没有把这一处境解释为应当去超越的状况;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明确宣称他者有种种优越性。他者的处境可使妇女退避三舍,从而批评主流文化力求强加给每个人,包括那些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在这里是妇女)的社会规范、价值和实践。他者性,就其和压迫、劣等的种种联系而言,其意义远远超过压迫、劣等的社会处境。他者性也可是一种存在方式、思想方式和讲述方式,它使开放性、多重性、多样性和差异性成为可能。[20]287—288

从某种意义上说,后现代女性主义意味着女性对参与现代性的策略调整。由线性历史抵抗转向了空间审视和重建现代性。强调从他者处境发掘资源,用他者的优势参与竞争,而放弃用男权价值异化自身、承担竞争之重。后现代女性主义由此解构了一元模式的女性解放神话,认为女性解放无模式,只要女性能够用自己的话语表达自己的存在,就有存在的价值和自由的可能。即所谓“她们怀疑地看待任何女性主义思考模式,这样的女性主义思考模式旨在给妇女提供某一种解释,解释妇女为什么受压迫;或者提供解放十招,即所有妇女获得解放所必须采取的十大步骤”。[20]285舍弃对抗思维,摒弃线性抵抗,赞同后现代主义消解主体,否定宏大叙述和去政治化思想,反思第一、二次女权运动有关性别压迫的宏大叙述,后现代女性主义强调其不仅是一种理论,更重要的是一个旨在改变许多妇女日常生活中所受的社会不公正的群众性政治运动”。[22]246争取全球范围存在差异性空间的女性共同的参与,和求得各自诉求的解放,后现代女权运动颇具空间策略特征。

生活于后发现代性情境中的女性,无疑可以借鉴西方第一、二次女权运动的成果,并直接参照后现代女性主义的策略,使自己在复杂的父权现代性对峙中获得独立的现代性生长机会。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深受后现代女性主义影响,或者说,本身即是后现代女性主义劲旅,它们对空间关系的呼应,它们对现代性重建的自觉,事实上汇入全球后现代女性主义潮流,并以文学的女性主义特色成为重要的女权政治资源。

三、反思中国女性主义

已有学者指出,在中国这样的后发现代性国家语境中,“女性主义”需要处理的现实/理论显然是相当复杂的关系:西方/中国、男性/女性、中产阶级/无产阶级、普遍性/特殊性、白人中心主义/后殖民理论,等等。[23]51甚至提出,当“中国”“本土”“民族”这些具体的语境要件被排除出去之后,“父权/夫权”文化除了作为空洞的概念/话语所指,到底还剩下什么?[23]55这一提问突出了空间背景对于中国女性主义的重要性。离开与西方的空间对比,抽离对话语境,很难讨论中国女性主义。

普遍的观点和事实是,中国女性主义并没有形成如火如荼的社会运动。数千年“在家庭——半国家机器与父子相继的权力结构上确立起来的父系统治秩序,造就了与之完全相应的意识形态体系。这一体系以自身的严明和自圆其说,将统治秩序的真正起因和真实本质遮掩得天衣无缝,从而使秩序的存在看上去天经地义”。[24]8前现代男人的体力优势和农业文明的家庭伦理,使女性组织起来进行社会运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相反,西方女权运动是对现代性的反思,是现代的产物,她们在工业革命带来的时代机遇中,发动了目标明确的女权运动,她们向男权社会明确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如针对选举权、教育权、就业权等等指标,要求男女平等,她们展开社会运动的条件是她们已随着工业革命走出了体力和家庭伦理空间。她们要争取更大的平台,以及在更大平台上创造的权力。

作为空间对比性存在的东方,传统“父权/夫权”文化在中国受到西方强势现代性冲击之际,显现为落后存在,身处于“父权/夫权”统治之下的中国女性,同样沦为落后风景。此时让中国女性组织起来的力量,只可能是向西方现代性学习的先进男性。他们需要号召和培养与他们一样向西方学习的中国女性,以改变中国的落后现状。历史事实正是如此,近代中国女性的两大社会运动即放足运动和女子教育运动,发动主体都是先进的男性知识分子。[25]91、92、129、130而他们也必然把民族国家的危亡处境让女性共同分担,诚如著名的《女界钟》所说:“十九世纪之中国,一落千丈于世界竞争之盘涡;若二十世纪之中国,则一跃千丈于世界竞争之舞台,此理势之必然也。男子然,女子亦何独不然?”[26]5因此,受西方第一波女权运动影响中国最早的女权主义者们,并没有也不可能和西方女权主义者一样,直接有针对性地提出女权社会运动理论和方案。她们面对中国社会现实,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如秋瑾《勉女权歌》所写:“愿奋然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若安作同俦,恢复江山劳素手。”[27]176她提出希望女性觉悟,同时引用西方人物为参照,更把女性的解放和民族国家解放相提并论。秋瑾和她的《勉女权歌》见证了所处时代中国现代性处境和女性处境。

在西方的强势压力下,中国必须使女性和男性都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主体,中国需要培养新青年和新女性。倡导女性解放,让现代性生长,这一“本土”“中国”真实的需要,对于中国女性和男性同样迫切。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性别之间的冲突反而降为次要矛盾。相反,一种新的平等的家庭伦理倡导成为先进时尚,这可以从冰心的社会问题小说《两个家庭》文本中得以印证。[28]1-11小说开篇提出了“家庭与国家关系”讲座,然后讲述了两对年轻夫妻的生活,将平等互助的夫妇关系写得温馨美好,充满创造性,表意家庭新式国家才会先进。小说把旧式女子把持的家庭写成一团糟,最后丈夫抑郁而死。可见,女性主体与国家主体同一性想象,从秋瑾到冰心并无二致,虽然秋瑾是激进的革命者,而冰心是温和的作家,作为女性的性别想象,她们都没有从民族国家的想象中脱离出来,反而形成了一种通行的传统。而不可忽略的是,脱离这一家国想象传统制约的女作家,如萧红和张爱玲,她们对传统父权和现代父权表达了双重绝望,探索独立女性的前景却受制于双重压抑而无法看到光明。这可以解释她们作品的绝望格调与日常生活寄托。以上不同女性的写作传统,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发展中获得多元的拓展,共同体现出对父权现代性危机的反思和批判。

女性与家国想象一体化的传统,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得到强化,并成为国家倡导的主流意识形态构成。如“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国家倡导并实施了男女平等、男女同工同酬,以保证男女共同参与现代性发展,一起建设社会主义事业。这一“国家女权主义”①参见 Zheng,W.:“State Feminism”?Gender and Socialist State Formation in Maoist China,Feminist Studies,2005 年版,第519—551页;荒林:《中美比较:女权主义的现状与未来——密西根大学王政教授访谈(上)》,载于《文艺研究》2008年第8期。,形成与西方女权运动截然不同的中国特色妇女解放。

事实上,中国对于现代性的迫切需要,使中国的妇女地位被重新定义,如美国学者汤尼·白露指出,在历史无意识提升到历史地表的使命中,她们是民族繁衍的载体,是劳动价值的源泉、革命的榜样、市场的消费者,也是忍耐的工人。[29]464百年历史演变,疾速繁复的现代性推进,使得中国女性既目不暇接,又负担深重。一方面她们看起来是最解放的,与中国男性比肩;另一方面,她们是实实在在最辛劳的,因为她们同时肩负着家国振兴的使命。这使得中国缺乏像西方女权运动一样的现实女权运动土壤,她们所遭遇的困境在于:晦暗不明的压迫,紧张焦虑的生存,明确的目标是和全民一起奔赴现代化。

按照凯特·米利特(Kate Millett)《性政治》的观点,文学写作中充满性别权力支配关系。[15]1我们发现中国女作家们提供的文学文本,呈现了非常复杂的权力支配关系,一重是西方现代性施加于中国的强制支配关系,一重是这种支配关系通过影响中国男性再施加于中国女性而形成的变形支配关系。中国女性的文学书写,不期然之中成为一种最独特的反抗方式,一方面见证西方父权的侵入力,另一方面见证中国传统父权受创、现代父权新生,女性主体艰难和策略成长的进程。文学文本同时成为反观中国女性遭遇极度复杂性别支配关系的场域。西方父权的侵入力、西方女权思想,都通过中国不得不接受的现代化形式,行使对于中国女性的塑造。因此,中国的女性主义思潮,是一种寻找和建构女性主体的反思现代性思潮,它反思的对象是复合存在的,有来自西方的现代父权、受到压抑变形的中国传统父权、新生的中国现代父权,还有西方女权的影响力量。

中国的女性主义从发生之日,即是复杂现代性的一部分。首先,“五四”新女性是民族国家追求现代性的产物。梁启超说:“妇学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也。”为了国家强盛,需要培养有现代知识的新女性。[30]102中国的女性解放,就是由接受了西方现代理念的进步男性所倡导。他们为了民族国家的进步需要,倡导女性放足,倡导女性接受西方教育,也鼓励女性写作,表达与旧的生活传统决裂。其次,中国的女性主义理念来自西方,本身是作为西方的原发现代性植入中国,引发了中国现实生活中的后发现代性,促使了新女性们的成长,新女性的成长与旧式传统女性之间完全断裂,转而以西方现代女性为参照,实际上是现代性的需要。第三,女性主义作为现代性指标,演变为现代民族国家与西方现代性竞争的指标之一。长期以来,中国的男女平等是世界上做得最好的,用以证明现代性追求和实现的水平,国家女权主义成为时代的骄傲。[31]1

在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女性主义首次受到本土新生现代父权力量的强大冲击。本土新生父权借力中国传统父权意识,也借力西方现代父权竞争意识,对中国女性展开强势排斥,多次要求妇女返回家庭[30]108,并在城市化进程中把女性视为都市的欲望消费对象。[32]这些造成妇女地位明显下降。所幸联合国推动全球妇女参与现代性的努力推展到中国,而中国迎接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并在北京召开,带来了西方女性主义的最新成果,使得女性主义本土资源与外来资源汇合,产生了应对市场的女性主义力量,如非政府组织、妇女团体、女性学科,及对于女性写作的出版支持,等等。这一切使得中国的女性主义开始自我成长之旅,面对新生现代父权、传统父权复苏及西方现代父权扩张,中国的女性主义急需多元的政治策略。

中国的女性主义写作事实上成为女权运动的主要形式。[1]347这可以说是历史的选择。一方面,新老父权与西方父权复合的父权力量过于复杂和强大,另一方面,国家女权主义造就了知识女性群体,反思现代性的任务多样而繁重,中国女性主义也需要自我成长的空间。自我成长则又是现代性的题中之意。通过写作探索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建立女性主体,这一现代指向的女权政治,或者称女性主体政治更加准确。它意味着中国女性主义可以直接借鉴西方女权运动成果,更容易接受后现代女性主义策略,并不断丰富和发展,形成自己的主体政治策略。这无疑已从中国繁荣丰盛的女性写作现象中呈现出来。涌动呼应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见证多元主体政治建构的风景,也体现了对于百余年复杂现代性经验的深刻反思。

如果说“五四”新女性中涌现的女作家群,主要叙写了自己成为新女性的故事。换句话说,就是如何获取现代性,书写自我成长的故事,那么,当她们遭遇了现代性的多种压抑、磨难和考验之后,不论是对于爱情与革命模式的选择(如丁玲、杨沫),还是个人反思历史与文明(如张爱玲、萧红),都意味着对现代性多种面向的探索,其成长经验都值得反复研究。即是说,作为书写的现代性,她们的文本见证了中国和中国女性的现代性遭遇。

当代中国女性写作不仅关注女性现代性遭遇,也深入追问男性的现代性遭遇,关注到性别、民族、国家与现代性关系构成的更复杂深度之处,从中呈现出与西方女性主义不同的政治主题。以北京女作家张洁长篇小说《无字》为例,小说不仅书写了三代女人的苦难历史,而且书写了导致女人苦难的三代男人们的历史,“无字”是男女两性的双声失语。女人们失去了安定的生活,无法在她们习以为常的婚姻中安身。虽然传统的婚姻并不能使她们幸福,问题是得不到传统婚姻的庇护,她们更加苦难,她们的苦难表现于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没有一种曙光展示她们有获得爱和希望的前景。而男人们投身战争、革命、改革,孜孜于他们认为伟大的事业,放弃对于女人和家庭的责任,希望在伟大的事业中功成名就,却不断发现努力是一种徒劳。在现代化的巨大压力下,他们徒然追随现代性,却终是平庸无名之辈,或者名分付诸东流。历史以高于他们的姿态俯瞰他们,他们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甚至书写自传出版都成为一种讽刺。现代性或者说进步的历史、演变的时间,将他们彪炳史册的愿望淘汰了。是现代性剥夺了时间的永恒性,使人物化为现代的渺小奴隶。书写男性的失败经验和弱势男性经验,无疑提供了现代性批判更犀利的角度。

张洁在她的另一名篇《祖母绿》中,讲述了两个女人爱同一个男人的故事,着笔重点是名为曾令儿的女人,她为爱情历尽沧桑而不悔,终体验到小爱扩展为海一般浩瀚的博爱,发现并肯定自己拥有“祖母绿”一般无穷思爱的能力。另一个名为卢北河的女人,则用爱情成就了婚姻,过着在别人眼中令人羡慕的生活。但这两个女人深爱的名为左葳的男人,徒有外表,内心既不懂爱情,能力上也无法给予任何一个女人幸福。就像他的名字“左葳”一样,他活着,他的生活需要妻子卢北河全盘规划和打理,他的学习和事业则依赖曾令儿的奉献和牺牲。男人左葳的生存威望,可说得力于两位女性的“助威”。[33]

《祖母绿》揭示出中国性别问题存在的独特性:中国的女性,面对的是中国男性的羸弱,中国女性的成长,不是源于与强大男人的竞争,而是源于自我激励,如曾令儿一般承担并思悟。女人曾令儿、卢北河与男人左葳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强力对抗和竞争关系,而是一种帮助、扶持关系。这与西方女性和男性的现代关系迥然不同。西方女性,她们抗争的对象,是强势的西方男性。如果说西方女性主义是对西方男性扩张现代性的反思,中国女性主义则是对中国男性受压抑现代性的反思,是女性主体自我激励成长的张扬。在此意义上,选择文学的女性主义行动,一方面有助于女性自我成长,是女性精神建构的方式,是一种“祖母绿”式无穷思爱的自我肯定;另一方面则源于社会行动时机的不成熟,女性主义不可能与尚不成熟的男性力量展开斗争,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用功上。

事实上,《祖母绿》还隐藏着另一个更为深刻的中国式的现代性故事。这就是三个同班同学的故事,两个女生,一个男生,他们在现代竞争中的成长故事。几十年之后,这三个同学在同一个集体相遇,这个集体的名称非常前卫:计算机微码编制组。此时,人格成长成熟、专业技术一流的曾令儿,成为支撑计算机微码编制组的顶梁柱,卢北河则是这个组的人事协调员,名为组长的左葳,虽然形同虚设,两个女人却全心支持他的工作。人到中年,他们也都抛开爱恨恩怨,意识到集体存在的重要性。实力和名分的差异,大家虽了然于心,仍然把合作放在首位,要一起赢得集体和国家的发展。这正是中国现实社会的文学写照。一种中国式的现代性,建立于与西方强力竞争的关系场中,从而使性别问题与民族、国家问题缠绕不尽,难舍难分。对此进行深刻反思的中国女性主义,更因承担复杂的议题,需要用文学行动进行持续深刻的支持。

因此,重新评估中国所遭遇的西方现代性压力,考察后发现代性如何作用于女性和男性,是理解大中华语境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生成及价值目标的前提,也是评价中国女性主义思想贡献的必须。中国女性主义的经验,可以说不仅与西方白人妇女不同,也与黑人妇女没有太多共同之处。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约略看到一幅复杂的中国女性主义地图:由进步男性领导的解放妇女运动,包括放足运动和女性教育运动,到国家女权主义即国家倡导的男女平等,再到文学的女性主义,即女性主义写作实践促成女性自我解放。这一切皆以中国现代性遭遇为表里。而文学的女性主义源头,当是女性教育运动催生了知识女性,知识女性受西方女性主义启发,不断反思自身的现代性处境而成长。它也受惠于国家女权主义创造的知识女性群体,使女性写作拥有了反思资源。

“对于文学性的关注和环绕身份认同议题的当代文化政治之间,竟然惊人地相似。”[16]115中国女性主义通过文学书写的方式为人类反思现代性提供了重要角度和不同经验,也为世界女性主义提供了另一种政治策略。因此,“文学的女性主义”这一概念或命名,不仅指称中国不同现代性板块存在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现象,更强调其呈现的灵活多样的文本政治,正是多元女性主体建构所需要的多元的政治策略,使“文学的女性主义”可与自由女性主义、激进女性主义、后现代女性主义及其他多种女性主义一样,拥有世界女性主义多样性存在中值得研究和借鉴的女权政治传统。因此,我们也是在中西对比视野中,将中国的复数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命名为文学女性主义,以突出她存在的女权政治意义。她是文学形式的妇女解放运动,多元女性主体建构是其政治目标,以多元女性主体反思现代性,成为全球后现代女权主义劲旅,不仅丰富了有着悠久文明传统的大中华语境,而且为中国与西方语境的平等对话提供了多元主体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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