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斯·门罗《逃离》中的双重叙事运动
2018-02-09何晶晶
何晶晶 孟 玲
(1. 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英语外事管理系 四川成都 611844;2.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80)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是加拿大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作家。小说集《逃离》勾勒出几代女性的婚姻家庭生活,反映伦理变迁和代际冲突。有困囿于家庭却无比苦闷的年轻女性,有无依无靠的年老女性,有不婚的职业女性,也有潜在的女同性恋者。短篇小说《逃离》(Runaway)是其同名小说集的开篇之作,讲述小镇女子卡拉逃离了家庭,与马术训练师克拉克私奔,婚后由于受不了婚姻中一些难言的龃龉,在邻居西尔维娅的帮助下出逃。终因情感上的难以割舍,重新返回到克拉克身边[1]48。国内外学者从叙事视角、叙事结构、叙事策略等方面进行探讨,尽管研究角度各异,阐释方法也不尽相同,对于主题基本达成了共识:将克拉克视为父权制压迫的代表,卡拉的逃离是“在这种压迫下的意识觉醒”[2]98,但自身的局限性和软弱性导致出逃的失败,匆匆终止的逃离是对这种女性不平等境况的“无力的低头和无效的抗争”[3]94。评论界一直专注于分析卡拉的受压迫状态,揭示婚姻暴力与女性成长意识的关系,关注重点往往是两性关系,忽视了小说中的另一女性西尔维娅。追踪故事中两位女性之间的关系,会发现另外一条叙事线索,与卡拉和丈夫的矛盾冲突一起贯穿文本始终。
申丹提出,不少叙事作品中,存在双重叙事进程,一个是情节运动,也是批评家们关注的对象;另一个则隐蔽在情节发展后面,与情节进程呈现出不同甚至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上与情节发展形成一种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即“隐性进程”[4]47。不同于传统研究对小说情节深层意义的探讨,申丹所定义的隐性进程特指作者通过相关叙事策略和文本选择,在文本中所设置的贯穿作品首尾、与情节并行发展的第二种叙事运动[5]183。在包含两种或多种叙事运动的作品中,同样的文字会沿着不同的表意轨道运行,表达出不同的主题意义,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倘若要发现隐性进程,需要同时关注文体特征和结构技巧,注重遣词造句。作者往往通过文体选择和结构技巧之间微妙的交互作用,来创造叙事的隐性进程。[4]52小说《逃离》通过全知叙述者视角发表评论或者透视人物内心。其中,自由间接引语中叙述者的干预度相对较小, 人物无论是话语行为还是内心行为都可以得到较大程度的表现,能够生动充分地体现出人物的明显的主体意识,增强情感、增加语意密度。[6]11门罗在短篇小说创作中常采用空白、谜团、象征等手法刻画复杂人物,并与故事的主题思想相互融合。因此,本文将关注不同地方文本成分的交互作用,通过自由间接引语、文体特征和象征意义共同挖掘小说隐性叙事进程。研究问题主要包括:《逃离》的文本构成是否存在两位女性之间同性恋情的主题成分?这一主题如何与情节发展中的两性关系并列前行?它们在作品中具体通过什么样的话语手段得以展现?
一、双重叙事运动中的矛盾冲突
第一章的大部分篇幅都在叙述卡拉与丈夫的家庭生活,展现克拉克的性格缺陷以及对卡拉的精神暴力,体现男性的强权形象,两性关系的矛盾冲突构成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对西尔维娅着墨不多,仅在开头介绍了她的出场,却对卡拉造成不小的心理冲击:
①在汽车还没有翻过小山——附近的人都把这稍稍隆起的土堆称为小山——的顶部时,卡拉就已经听到声音了。②那是她呀,她想。③是贾米森太太——西尔维娅——从希腊度假回来了。④她站在马厩房门口的后面——只是在更靠内里一些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让人瞥见——朝贾米森太太驾车必定会经过的那条路望过去,贾米森太太就住在这条路上她和克拉克的家再进去半英里路的地方。
⑤倘若开车的人是准备拐向他们家大门的,车子现在应当减速了。⑥可是卡拉仍然在抱着希望。⑦但愿那不是她呀。
⑧那就是她。[7]2(横线为引者所加)
横线处的自由间接引语聚焦西尔维娅,现实与希望的反差映衬卡拉对她的躲避与排斥。第7句斜体强化人物的内心独白,与第8句构成强烈对比,使读者对卡拉的同情油然而生,激发对二人关系与经历的猜想。全知叙述者的补充说明“贾米森太太”和“希腊度假回来” 介绍西尔维娅的身份地位。“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让人瞥见”与“卡拉抱着希望”解释卡拉的行为意义,使得自由间接引语和叙述者话语在形式上保持一致,叙述语境完整而协调。
作者接着通过卡拉的观察视角对正在开车的西尔维娅进行描述:“她得集中精力对付这条让雨水弄得满处是车辙和水坑的砾石路在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一瞬间闪了一下亮——是在询问,也是在希望——这使卡拉的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7]2这一段话在情节发展中无关紧要,但“集中精力对付”(maneuvering her car)暗示隐性进程中西尔维娅强势女权主义者身份,与卡拉的消极静态行为“她想”(she thought)“她望”(she watched)“她希望”(she hoped)”“往后缩了缩”(shrink back)形成鲜明对比。克拉克称呼西尔维娅“女王陛下”(Her Majesty),亦暗示其带给卡拉的压迫感。克拉克不断逼迫卡拉打电话给西尔维娅,成为压倒卡拉的最后一根稻草,卡拉最终崩溃大哭,并在最痛苦的时候惦念走失的小羊弗洛拉。
第一章的情节发展聚焦卡拉苦闷压抑的家庭生活,既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又要面对丈夫的责问,西尔维娅的归来导致夫妻二人产生争执。解读自由间接引语和文体特征发现两性冲突的情节背后隐藏两位女性之间的矛盾纠葛,拉开隐性叙事进程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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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双重叙事运动中的人物形象
小说中间部分由第二章和第三章构成,讲述卡拉的逃离与回归。大多数学者将卡拉视为随波逐流的弱者,认为西尔维娅帮助其逃离是因为“感激卡拉在上火葬场之后去希腊之前那乱糟糟的短短几天里,来帮忙做所有的一切事情”[3]95。但是追踪隐性叙事进程中两位女性之间的关系不难发现卡拉并不是毫无主见的姑娘,西尔维娅的帮助或许另有私心。
作者首先通过倒叙讲述克拉克夫妇与贾米森夫妇之间的故事。卡拉在照顾病重的贾米森先生时杜撰出贾米森对她的骚扰以此激发丈夫的情趣,却导致克拉克不顾妻子名誉逼迫她去敲诈西尔维娅。自由间接引语揭示卡拉逃离前的心境:“如果与她跟贾米森太太的烦心事相比,以及跟克拉克之间时断时续的龃龉相比,弗洛拉丢失的痛苦还算是比较轻松的呢。即使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7]15“贾米森太太的烦心事”和“克拉克之间的龃龉”造成卡拉生活的双重困境,压迫得她快要窒息。而西尔维娅在丈夫去世后面对卡拉善意的慰藉 “头顶心的吻”,觉得“这就是一朵艳丽的花朵,它的花瓣在她的内心乱哄哄热辣辣地张开着,就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来潮”[7]17,流露出对卡拉的情欲。 “她跟贾米森太太的烦心事”在情节发展中指克拉克让她对西尔维娅进行敲诈,在隐性进程中则指困扰她的西尔维娅的同性恋情。第一章克拉克催促卡拉打电话给西尔维娅,卡拉说“我用不着急煎煎马上就打的”[7]9,第二章西尔维娅在回到家后“发现她竟急煎煎地想见到她”[7]15。文本结构技巧微妙的交互作用揭示两位女性之间的隐秘情感,为后文西尔维娅帮助卡拉逃离两性关系埋下伏笔。
整个逃离计划发生在西尔维娅家,主要通过直接引语呈现。西尔维娅主动发问:“你那只小山羊怎么样了?”“它不在了。我们也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是不是还会有再回来的希望呢?”她(卡拉)放声大哭起来。“不是因为你的那只山羊吧,是吗?” “我再也受不了了。”“说不定你还是考虑过该怎么办的吧。”“出走吗?”“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我这会儿真的已经考虑好了。”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现在。今天。就这一分钟。”[7]20-24情节发展中卡拉迫于无奈决定逃离。但是从她坐上大巴后,作者直接展现她的思维活动,把读者带入她的内心世界。其思考几乎占据了第三章四分之一的篇幅,并未涉及丈夫克拉克,而是聚焦西尔维娅。这一展现主人公意识流段落的具体文字如下:
车子一进入乡野,她便把头抬起来,深深地吸气,朝田野那边望去,由于透过那层有色玻璃,田野都是紫兮兮的。贾米森太太的存在使她被笼罩在某种无比安全与心智健全的感觉之中,使得她的出逃似乎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过的做法。卡拉已经感到自己又能拥有早已不习惯的自信心了,甚至还拥有一种成熟的幽默感呢,她那样地将自己的生活隐秘透露给贾米森太太,其结果必然是博得同情,然而这又是具有反讽意味与真实的。而就她所知,将自己呈现成这样,正好符合贾米森太太——也就是西尔维娅的期望。她曾有过一种感觉,这样做可能会使贾米森太太感到失望,在她看来,这位太太是个极度敏感和缜密的人,不过她想,这样做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但愿自己不必非得在她周围盘桓得过于久长。[7]31
段落中的自由间接引语揭示了人物细腻复杂的内心,让我们看到一个与开头截然不同的卡拉。在情节发展中卡拉一直是弱者,在西尔维娅的诱导下偶然出逃。但是这段话中卡拉并非单纯的弱女子,“自信、成熟、幽默”展现她由弱转强的心理过程。第一,她善解人意。“就她所知,将自己呈现成这样,正好符合贾米森太太——也就是西尔维娅的期望”表明卡拉洞悉并准确把握西尔维娅的心理,可以推断她亦不难体察到西尔维娅对她的特殊情感。第二,做事周密,权衡利弊。“这样做可能会使贾米森太太感到失望这样做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可见逃离并不仅仅是心血来潮或者机缘巧合。第三,目标清晰。“但愿自己不必非得在她周围盘桓得过于长久”透露离开西尔维娅的急迫心理。在情节发展中,卡拉是随环境变化而缺乏自我意识的人物,叙事进程围绕卡拉逃离丈夫的冷暴力进行。而在隐性进程里,我们看到的是卡拉如何坚定地摆脱同性恋情,逃离西尔维娅。这一明一暗两种叙事进程丰富了人物形象,呈现多重主题。门罗笔下的一些女性人物往往以柔取胜,体现如西尔维娅“强者不强”的深刻反思,表达如卡拉“弱者不弱”的多面特点。
自由间接引语一方面表达了卡拉的自我肯定,另一方面滑入叙述者评价或与叙述者形成合声以表明作者隐含的态度。略带调侃的语气与第一章的同情相互交织,体现卡拉的无奈、隐忍与坚强,形象立体、令人感怀。该段落中隐含作者两次提到 “似乎”(seem)。“贾米森太太的存在使她被笼罩在某种无比安全与心智健全的感觉之中,使得她的出逃似乎(seem)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过的做法”“她那样地将自己的生活隐秘透露给贾米森太太,其结果必然是博得同情(seemed bound to gain sympathy)”。 “seem”一词带有反事实的意义[9]6,这两处表达的潜在意义是“她的出逃并不是合理的做法”“将生活隐秘透露给贾米森太太,其结果并不一定是仅仅博得她的同情”。依靠西尔维娅出逃可以使她免于丈夫的责问,但显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门罗在文中细致描写西尔维亚对卡拉抑制不住的情欲以及她如何安排布置卡拉的出逃和未来生活,暗示西尔维亚为卡拉指引的是一条踏入女同性恋家庭的路[8]121。因此,卡拉的逃离 “反讽而真实”。“真实”是因为卡拉在西尔维娅面前的哭诉确是真情流露,婚姻生活陷入绝境。 “讽刺”是因为她盘算着如何摆脱西尔维娅,重建正在逃离的家庭。卡拉临走前写给克拉克的留言是“I have gone away. I will be all write.” 有学者将此句解释为双关,于西尔维娅而言是“我不会有事的”,于克拉克而言是“我会一直写信的”,表达卡拉在紧张的氛围和心情下另有他意。[10]82
门罗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她处理人物心理及其善变之谜的高超技巧。可以看出这些句子被门罗精心布局,让读者体会人物的真实情感,促使读者自行阐释。关注隐性进程与显性情节的交互作用,会对人物的生活环境、心理特征、人际关系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为结局做出铺垫。随着对人物的深入了解,毅然逃离与意外回归都在情理与意料之中,这也许就是很多作家认为门罗的小说能准确把握瞬间之本质的一个原因。
三、双重叙事运动中的象征意义
门罗不但通过话语表达和文体特征塑造多面人物形象,小说中的象征符号也揭示了更为复杂的主题意义。以下是小说的结尾:
接下去就能见到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那个头盖骨,说不定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这个头盖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只手捏着。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只手里。
也可能不是这样。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别种情况也可能发生。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是将它拴在货车后面,把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将它放掉。把它带回到最初他们找到它的地方,将它放走。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
它没准是给放走的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制着那样做的诱惑。[7]48
评论界普遍认为弗洛拉象征着另一个卡拉,并成为“替罪羊”被牺牲,既消除卡拉出走的“罪”,也避免出走事件持续影响卡拉的婚姻生活。[11]33隐性进程中的弗洛拉则象征西尔维娅,具有新的意义。第一,她们都对卡拉进行了诱导。卡拉梦境里出现“嘴里叼着一只红苹果”的弗洛拉,“它引导卡拉来到一道铁丝网栅栏的跟前从那底下钻过去了,然后就不见了。”[7]6而卡拉正是在西尔维娅的诱导下出逃。第二,在希腊神话中山羊具有“性”的象征意义,代表卡拉对西尔维娅的性吸引以及西尔维娅对卡拉的占有欲。第三,西尔维娅成为卡拉逃离的替罪羊。面对克拉克气势汹汹的责问,她不得不搬离了小镇,最后写信给卡拉:“就这样,弗洛拉在我的生命中起着天使般的作用,也许在你丈夫和你的生命中也是如此吧。”[7]46信中第一个“弗洛拉”指贾米森先生去世后陪伴西尔维娅的卡拉,即情节发展中的象征意义,第二个“弗洛拉”指隐性进程中化解卡拉婚姻危机的西尔维娅。随着西尔维娅的搬离,故事开头引起夫妻二人矛盾冲突的敲诈一事不了了之。同样的词语在两种叙事运动中具有截然不同的象征意义,产生较强的语意密度和文本张力。
最终卡拉成为回归者,化解了与丈夫的矛盾。西尔维娅成为逃离者,卡拉断绝了与她的联系。但是全知叙述者揭示卡拉的内心并未获得平静,结尾“她抵制着那样做的诱惑”从字面看卡拉放弃寻找小羊弗洛拉,抵制离开丈夫的念头。隐性进程中可以理解为卡拉抵制西尔维娅的诱惑,放弃建立同性恋情。以卡拉为代表的那些挣扎着重新审视自己困窘处境的复杂人物令读者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而追踪发现这两位女性之间的关系变化过程伴随着审美愉悦感的逐步增强和主题思考的不断深入。小说以夏季开头、秋季结尾,分别象征卡拉家庭矛盾的爆发与和解。阿特伍德认为“在加拿大文学中,唯一真实的季节是冬季,其它季节如果不是冬天的前奏,那就是把冬天隐藏起来的海市蜃楼。”[12]73依靠出走风波暂时获得和谐生活的卡拉最终不得不面对寒冷残酷的现实。她的可贵之处在于以简单的故事揭示事物的多面性和人性的深度,让读者明白真实的事情要比表面看起来更复杂,正如她自己所说:“至于事情的复杂性——事情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没有什么是简单的。”[13]179
结语
门罗生活的时代女权主义运动风起云涌,门罗无疑受其影响,在作品中大多采用女性视角,描写女性生活状态。门罗本人也表达了对女性主义的态度:“从前,结婚就是出路。近年来,离开丈夫成了出路我没有这样的出路。在我看来,这样的出路很可笑。我的出路只是过日子,活下去”[14]330可以看出,门罗并不是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门罗的理想是两性的和谐相融,既强调女性天然的“女性气质”,女性力量之源,不主张压抑女性气质,也不推崇“男性化”的女性[14]298。因此,卡拉逃离的并不是两性关系,而是附着在两性关系上的压制。她最终选择了回归,并独自思考人生,这也是门罗为年轻女性指明的生存之道。两种叙事运动之间的交互作用使读者对人物产生强烈的情感反应,观察到作品所表达的另一种主题意义、别样的人物形象和审美效果,达到对小说更为准确和全面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