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女作家莫里森小说《家园》中的创伤与救赎
2018-02-09张宏薇
张宏薇
托妮·莫里森是美国当代著名黑人女作家,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她是一位有着强烈民族责任心和民族自豪感的黑人女作家,自从20世纪60年代末登上美国文坛以来,一直致力于通过文学创作表达美国黑人的政治诉求、弘扬美国黑人文化,“种族政治”是她作品最突出的特色。《家园》(Home)是她的第十部小说。
这部小说刚一出版,《纽约时报》就相继发表多篇评论文章给予关注和热评,英国的《卫报》以及澳洲的《悉尼先驱晨报》等也都发表文章,对这部作品进行介绍、评价,足见莫里森在世界文坛的影响力和受关注的程度。
对于小说的主题思想,《电讯报》书评人露西·丹尼尔(Lucy Daniel)认为这部小说“浓缩了很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反复表达的主题——记忆、爱和缺失、背井离乡和回归故土”。[1]《纽约时报》著名书评人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认为,“对于莫林森的全部作品来说,这部让人难以忘怀的、短小精悍的小说有点像一块小小的罗塞达石。”[2]这是一个非常生动形象的比喻,罗塞达石是解释古埃及象形文字的线索,那么《家园》就是解读莫里森全部作品蕴含的线索。她认为这部小说涵盖了莫里森全部作品的主题:“过去对现在的控制、爱的危险(爱与分离、缺失的联系)以及救赎和超越的可能性。”[2]
作为黑人女作家,莫里森的小说创作一直着力表现处在美国社会边缘的黑人的经验——他们所遭受的一系列创伤、对自我身份的追寻以及对真正平等、自由的“家”的渴望。在莫里森的全部小说创作中,只有《所罗门之歌》和《家园》以黑人男性为主人公,但性别视角或女性视角并不是莫里森所特别强调的,她所强调的是两性之间的依存与和谐,她所关注的一直是整个黑人群体的命运。记忆、创伤、救赎和爱是莫里森小说突出的关键词,尤其是在《家园》这部小说里,这些词语被糅合在了一起。它以“家园”为题,围绕主人公弗兰克的创伤与救赎而展开,家园、创伤、救赎构成了这部感人至深的小说的主旋律。
一、家园
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文学研究的热点问题,都离不开种族、阶级和性别的话题。虽然美国宣扬它的核心价值观是民主、自由、平等,究其实质,不过是美国人所追求的政治理想而已。对于美国的社会现实来说,这终究是一个悖论。性别歧视、阶级歧视,尤其是对有色人种、少数族裔人的种族压迫和歧视始终是美国无法回避的事实。
从第一批黑人被劫掠到美洲大陆开始,他们就对美国的建立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由于奴隶贸易给白人种族主义者带来了巨大经济利益,美国黑人的祖先被剥夺了自由,遭受奴隶制的蹂躏长达数百年。即使是在奴隶制废除之后的近一百年里,由于种族主义的余毒尚存,美国黑人仍然无法摆脱被歧视和被残害的命运。到20世纪50年代,种族歧视和种族冲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因此引发了声势浩大的争取平等权利的黑人民权运动。
莫里森认为,不应该把美国黑人文化和艺术仅仅视为一种区域文化或者底层文化,黑人文化是美国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通过研究美国黑人文学来探讨黑人的政治诉求和价值建构,是全景式探究美国社会现实的重要一环。
这部小说以《家园》为题,蕴义深刻。埃里克·约翰逊(Erica Johnson)认为,“家不仅是指物质性的居所,同时也是抽象范畴的存在。”[3]13莫里森也认为“家”是一个概念而不仅仅是一个地点。她曾经将“家”的概念和“房子”的概念区别开来,认为“家”的寓意和“房子”的寓意决然不同,因为“家”不单单是地理空间,更是“让人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感觉安全的社会空间”。[4]10“家”总是与安全、温暖、爱以及根、归宿等词语相联系,对于家的渴望是“人类普遍的渴望,渴望拥有立足之地,渴望获得安全感和归属感”。[5]2
对于美国黑人来说,“家”更是弥足珍贵、意味深长。美国,本来应该是所有美国人的“家”,人们怀着对平等、自由、民主的渴望,抱着追求美好生活的梦想来到这片土地。但是,美国黑人的遭遇却让人唏嘘,他们的祖先被迫离开非洲的家园,来到美洲大陆之后,长期遭受奴隶制的残害和种族歧视的压迫,始终不被这片土地接纳和认可。从这种意义上可以说,美国黑人的身份是“孤儿”。因为在莫里森看来,孤儿“不仅包括那些在恶劣的、敌对的环境中谋生的无父无母的人,也包括那些父母虽然健在,但是却由于精神、感情或者文化上的缺失而成为孤儿的人”。[6]119
作为一位黑人作家,莫里森深刻察觉到了美国黑人的这种处境,并在作品之中着重表现了他们被迫离开非洲的家、文化、传统而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的痛楚。从第一部小说《最蓝的眼睛》开始,莫里森就一直在探寻“家”对美国黑人的意义,失去“家”或者没有“家”给他们带来的创伤。
在她的小说《一点慈悲》(A Mercy)中,莫里森把时间推移到了“美国尚未被称之为美国”的时代——1680年前后,而在《家园》中,莫里森又把时间拉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这两部作品在时间上做了相当大的跳跃,颇有点出乎读者的预料和期待。莫里森对时间、背景的选择绝不是任意而为,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家园》开篇的题词取自莫里森在大约二十年前所写的一首组歌,可见小说的主题在作家的头脑中已经酝酿很久了。《家园》是一个“情节充满象征的寓言”[7],小说开篇的题词非常富有深意,房子、船只、钥匙和锁都是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
这是谁的房子?
谁的夜晚阻止光亮进入这里?
说,谁拥有这所房子?
它不是我的房子。
我梦想着另一所更甜蜜、更明亮的房子,
能看到湖水,湖上穿梭着漆过的船只;
能看到宽阔的田野,对我张开怀抱。
这所房子很奇怪。
它的影子会说谎。
说,告诉我,为什么我的钥匙能打开它的锁?
“会说谎的房子”喻指美国,它宣扬民主、自由、平等,然而像弗兰克这样的黑人却遭受着深重的种族歧视和压迫。“我”的钥匙能打开它的锁,这是因为“我”是美国人。这所房子应该接纳我,但是它却没有,所以“我”梦想着更明亮、更甜蜜的“家”。这段歌词表达了美国黑人对充满种族歧视的美国社会的失望,以及对美好家园的无限畅想。他们渴望拥有能张开怀抱接纳他们的“家”,渴望不同种族的人可以和谐共处的“家”。
对“家”的追寻,也是对自我身份的追寻,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生存的空间以及归属感的追寻。退役后的弗兰克无家可归,他不仅是失去父母的孤儿,还是失去精神家园的“孤儿”。美国是一个精神贫瘠的“家”,一个连家庭成员的价值都得不到承认的家,更不用说给家人提供滋养了。莫里森在暗示美国社会对自己人民的一部分——美国黑人充满了“恶毒的敌意”[7],因此,这部小说仍然是对种族主义的抗议。就在国内学者认为莫里森的前一部小说《一点慈悲》“超越了种族”之后,莫里森出人意料地把种族问题再次拉入了读者的视野,非常值得深思。里尔·科汉(Leah Hager Cohen)认为,“这部小说的成就在于它使我们感觉到,我们每个人不仅是我们称之为家的这片土地上的居民,我们还共同拥有这个家,并且要共同为之负责。”[7]
二、创伤
20世纪被称为创伤的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给人们的肉体和精神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战争的影响和后果震荡了西方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进入21世纪,9·11恐怖袭击事件更是给美国人的心理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这一切催生了各种创伤叙事和创伤理论,人们通过各种形式表达创伤,探究各种创伤的成因,并积极探索治愈创伤的良方。
20世纪50年代,美国的种族冲突非常激烈,对黑人群体造成的创伤也非常深重。莫里森在接受克里斯托弗·鲍林(Christopher Bollen)的采访时,开诚布公、直截了当地谈到了她创作这部小说的最大动因。她说:“我对揭开笼罩50年代的绒毛、面纱和鲜花非常感兴趣。”[8]39她认为20世纪50年代有些事实被掩盖、被美化,而她要揭露那个时代的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揭开被掩盖和被美化的历史真相。在该访谈中,莫里森谈到50年代美国发生了四个重大事件:朝鲜战争爆发、麦卡锡主义盛行、黑人孩子爱模特·提尔被处私刑以及黑人被骗接受塔斯基吉梅毒实验,而这四个事件是引发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社会动荡和变革的种子。
朝鲜战争是1950年至1953年期间在南北朝鲜之间爆发的一场内战。当美国总统杜鲁门宣布出兵朝鲜时,很多美国黑人参加了当时所谓的没有种族隔离的“整合部队”(Integrated Army)。1950年6月,战争刚开始时,大约有100000名黑人参战,占美国军队总人数的8%,但是到战争结束时,美国军队中的黑人士兵人数超过了600000人。①数据来源:http://www.nj.gov/military/korea/factsheets/afroamer.html,2012-07-30.在朝鲜战争中的美国士兵伤亡人数巨大,可以说,美国黑人为美国国家的利益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和牺牲。
约瑟夫·麦卡锡是一位美国政治家、共和党参议员,在麦卡锡任职期间,以他为首的政治集团大肆推行反共、反民主运动,宣扬共产党侵入政府和舆论界,促使成立“非美调查委员会”(House Committee on Un-American Activities),恶意诽谤、肆意迫害共产党和民主进步人士,在文艺界和政府部门煽动人们互相揭发,许多著名人士如演员查理·卓别林和“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等都受到迫害。②相关资料来源:https://baike.baidu.com/item/麦卡锡主义,2017-12-17.从1950年初麦卡锡主义开始泛滥,到1954年底麦卡锡主义彻底破产的前后五年里,它的影响波及美国政治、教育、文化以及外交等领域。莫里森在同一访谈中说,麦卡锡那伙人在50年代杀害了很多美国黑人,不论他们的政治立场是左翼还是右翼。
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种族歧视非常猖獗,很多美国黑人惨死于白人的私刑,法律的公正和尊严被白人种族主义者肆意践踏,其中一个突出的恶性事件是爱模特·提尔被杀案。爱模特·提尔(Emmett Till)是一位年仅14岁的黑人小男孩,仅仅因为他和一位21岁的已婚白人妇女说了几句话,就被认定成调戏白人妇女。几天之后的一个夜里,这位妇女的丈夫和兄弟对提尔施行了疯狂的报复和残忍的杀害。他们强行把提尔带到一个牲口棚里,毒打他,并挖出他的一只眼睛,朝他的头部开枪,之后用带刺的金属丝把一个32公斤重的轧棉机风扇缠到他的脖子上,最后把他的尸体扔到河里,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毫无人性。提尔的惨死激起了美国黑人的众怒,黑人杂志和报纸报道了这一恶性事件,获得了美国黑人的广泛支持和有良知的白人的同情。提尔被杀案不得不公开受理,罪犯最后不得不承认了对提尔的谋杀行为。③相关资料来源:http://en.wikipedia.org/wiki/Emmett_Till,2017-12-28.
莫里森在访谈中还提到了美国的“塔斯基吉梅 毒 实 验 ”(Tuskegee Syphilis Experiment)。 自1932年起,美国公共卫生部(PHS)以400名美国黑人男子为试验品秘密研究梅毒对人体的危害,隐瞒当事人长达40年之久,使大批受害人及其亲属付出了健康乃至生命的代价,被蒙在鼓里的黑人还以为自己在接受身体保健。尽管美国政府在20世纪70年代东窗事发后下令彻查、予以赔偿,并最终于1997年给出了迟到的道歉,却无法挽回对受害人造成的莫大伤害。在这段丑闻已经渐渐淡出人们视线的时候,美国记者及生物伦理学者哈丽雅特·华盛顿的《医学种族主义》,再次挖掘这段丑闻的真相——这份真相,远比三十年前的调查结果更为触目惊心。在美国,“塔斯基吉梅毒实验”令人闻之色变,已成为种族主义的代名词之一。①相关资料来源:https://baike.baidu.com/item/塔斯基吉梅毒实验,2018-01-08.
莫里森在访谈中提到的这四个历史事件,有一个核心词可以把它们串联起来,那就是美国黑人所受到的戕害。无论是战争、政治迫害、种族歧视以及所谓的科学实验,美国黑人都是牺牲品。在《家园》中,托妮·莫里森用艺术创造的手法对这四个历史事件进行了揭露,表现了美国黑人在肉体和精神上所遭受的巨大创伤。“政治机敏”是莫里森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小说必须发挥作用”是莫里森文学创作的理念。[9]341这位被称为“民族小说家”“美国的良心”的作家,就是要在美国历史上发生的恶性事件逐渐淡出人们视线的时候,拭去浮在历史真相上的灰尘,用生动的笔触还原事件的原貌,用过去警示现在。
莫里森通过这部小说诠释了“家园”的含义,揭示了“家”对一个人,尤其是对黑人的意义,以及失去家园给黑人带来的心理、精神以及文化创伤。伊芙琳·史瑞伯(Evelyn Jaffe Schreiber)认为,“莫里森最杰出的成就之一就在于她描绘美国社会中黑人处境的能力。在以白人为标准的美国文化中,黑人被边缘化,这种边缘化使得黑人遭受了一系列的创伤。”[10]1
历史上,奴隶制、战争和大屠杀都曾给不同群体带来了巨大创伤,这些事件对当事群体的影响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一代人。对此,杰弗里·C.亚历山大(Jeffrey C.Alexander)等学者提出了“文化创伤”这一概念,他们认为“当一个群体的成员感到他们所遭遇的可怕事件给他们集体意识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他们的记忆中烙下了永恒的标记,并且还根本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身份的时候,那么,这就产生了文化创伤”。[11]4
毫无疑问,奴隶制和它的衍生物种族主义给黑人群体造成的就是一种文化创伤。沦为奴隶的黑人以及他们的后代都不能逃脱悲惨的命运,这种创伤周而复始,在个人与群体之中不断循环往复,延续三个多世纪并影响数代人,形成一种残留在黑人集体无意识当中的永久性创伤。主人公弗兰克·莫尼是黑人群体的一个突出代表。在他所生活的20世纪50年代,虽然奴隶制早已被废除,但是种族隔离依然盛行,种族歧视依然猖獗。弗兰克的童年经历、朝鲜战争与种族主义交织在一起,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创伤。
阶级压迫与种族歧视带来的不公正待遇交织在一起,加重了黑人的厄运。弗兰克的童年记忆都是与贫困和失去家园相关。弗兰克·莫尼的姓氏具有讽刺的意味,莫尼在英文中是“Money”,意思是“金钱”,但实际上弗兰克从小家境贫寒,从来就没有钱。“家”对于弗兰克来说,跟他的名字一样,也具有讽刺意味。所谓的“家”从来没有给过他慰藉,想到家,他的心里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深深的痛楚。
对于弗兰克来说,生活意味着“被放逐”和背井离乡。在弗兰克四岁时,他的家园被“三K”党徒霸占,弗兰克一家被逐出家园,不得不长途跋涉、投奔亲戚。为了谋生,父母不得不勤于劳作,对弗兰克和他的妹妹都疏于照顾,使得他几乎体会不到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关爱。他的父母不久相继去世,弗兰克和他的妹妹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少年弗兰克不得不背负起照顾、抚养妹妹的生活重担。
如果说不幸的童年经历在弗兰克的幼小心灵中刻下了第一道伤痕,那么第二道伤痕则是战争的创伤。被白人种族主义者用暴力逐出家园,在幼小的弗兰克脑海中留下了痛苦的记忆,朝鲜战场上的经历则成了成年后的弗兰克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战争不仅使他失去了两位最好的朋友,而且还给他的心理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战场上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尸体构成的画面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即使在清醒时,两位儿时好友相继阵亡、悲惨死去的画面也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接连几个月,他都无法接受他们已经离去的现实,经常会出现幻觉,以为他们还在,他只有靠酒精来麻醉自己才能稍稍排遣痛失好友的巨大伤痛。弗兰克也时常回忆起一个在垃圾堆里找食物的朝鲜小女孩被自己开枪打死的情景,为了逃避沉重的负罪感,他一度对自己撒谎,故意扭曲事实,假想是自己的同伴开枪打死了那个小女孩。战争给他带来了伤害,也使他伤害了别人,创伤感与负罪感纠结在一起,让弗兰克愈加痛苦不堪、难以自拔。
当弗兰克从朝鲜战场回到美国以后,他不仅要像白人士兵一样承受战争的创伤,还要面对没有任何改进的社会环境和窘困的经济状况。虽然在参加朝鲜战争的美国军队里没有施行种族隔离政策,但是在美国本土却是种族隔离盛行、种族歧视泛滥,他这位老兵不仅得不到尊重和认可,甚至还受到非人的待遇。
有一天弗兰克在街上游荡时,他不记得自己是因为触犯了哪条法律而被巡逻的警察铐上手铐,强行关进了一家精神病院。警察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物,只给他留下一枚士兵的徽章。在小说中,“马”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它们任劳任怨、缄默苦干,它们不能反抗,也不能要求自己的权利,但当它们年老体衰时却只能任人宰割。马的命运象征着像弗兰克那样的黑人的命运,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为国效力,当战争结束后,他们不再有利用的价值,就被美国社会无情抛弃。小说中洛克牧师一语中的,他说:“你们都去打仗,一起回来,他们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你们。不对,他们对狗比对你们还要好些。”[12]18
三、救赎
出于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责任感,莫里森从第一部作品开始就把视线聚焦到美国黑人身上,她热切关注、细腻体察自己同胞的生存状态。但是,再现美国黑人生存的艰难、遭受的苦难显然并不是莫里森写作的最终目的,美国黑人如何生活得完整、充实而美好才是她的真正意图。正如莫里森本人所说:“如果在我的小说中有个一贯的主题,我想那就是我们怎样以及为什么要学习把生活过得充实和美好。”[13]47莫里森的小说在凄婉、悲凉中总是给人向上的力量,她认为对于苦难的黑人来说,如何获得承受困难的勇气、积极治愈创伤、进行自我拯救非常重要。
以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的思想为核心的存在主义哲学有三大理念:存在先于本质,世界是荒谬的和自由选择。有些人片面地理解存在主义哲学,因为“他者是地狱”的论断而得出了“存在主义哲学就是悲观消极”的结论。若果真如此,存在主义哲学怎么可能在西方思想界被奉为圭臬而达半个多世纪?其实,萨特在看到世界的荒诞之后,还有一个重要的命题,那就是人有选择的自由。尽管这样的自由并非有无限的疆域,但人的主观意志仍然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人的命运。对于弗兰克来说,最终能否摆脱童年时期、战争和种族歧视造成的创伤,就是其自由选择的结果。
从战场回来以后,弗兰克完全陷入一种迷茫的状态。他在西雅图的街头游荡,把退伍津贴用于赌博,输了钱。曾经打过一些零工,也丢掉了工作。尽管他努力挣扎,可是却处处碰壁。他贫困潦倒,苦闷彷徨,精神沮丧。弗兰克结识了一个叫莉莉的女孩,这给弗兰克带来了暂时的安慰,使他被梦魇折磨的痛苦稍稍得到缓解。莉莉努力想使他振作起来,但是即使在那些状态比较好的日子里,弗兰克也常常无精打采,陷入恍惚状态。战争造成的心理和精神创伤不仅使弗兰克失去了行为能力,更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他对未来的打算就是“活着”。[12]76这彻底激怒了莉莉,两人的关系也因此破裂。两人分手后,弗兰克更是变得愤怒、自我厌恶,不可控制地焦虑。以上种种都是创伤后遗症的表现。
《家园》这部小说共分十七章,前十一章中的单数章以及第十四、第十七章是弗兰克的第一人称叙述,其余章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弗兰克的回忆与叙述者的讲述相互交替。传达弗兰克叙事声音的各章都非常简短,排版采用斜体字。弗兰克的女友莉莉曾经说他是“倾斜的人”[12]80,弗兰克的精神状态与字体的形式相吻合,代表着弗兰克人格的完整性受到了破坏。
角谷美智子在她的书评中说:“一些人为了争取更好的生活而奋斗,另一些人则在生活的深渊中无法自拔,这种对比是莫里森小说的一个常见主题。在她的小说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那些被生活所打败的人物:贫困、家庭破裂、加上历史的重负(奴隶制、种族歧视)使他们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他们的生活变成了最低意义上的生存。而另一些人则被爱、野心和那些向心的力量所驱动——他们想在一个超越的世界中寻找自己的身份和位置。”[2]
莫里森小说的巨大魅力之一就是它所讲述的是美国黑人的故事,也是所有人的故事。妮莎·丢(Nisha Lilia Diu)认为,“应该把《家园》看成一个寓言,它的主人公是黑人,故事与种族冲突有关,但是它的主题却是普适的。”[14]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可能会遭遇困境,但生活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人生的起落。弗兰克经历了种种不幸,跌到了生活的谷底,然而他没有在苦闷与彷徨中无限沉沦下去,而是积极地进行了自我救赎。他的救赎有三重意义:拯救了自己的男子气概,拯救了濒临死亡的妹妹,维护了无辜逝去的生命尊严。他自我拯救的方式是:承担责任、直面人生和忏悔赎罪。
首先,对妹妹的爱,让弗兰克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妹妹是弗兰克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两个人从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弗兰克怜惜她、保护她,他对妹妹的关爱是一种无私的、不求回报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纯粹的情感。他不仅希望能拯救妹妹的生命,也希望拯救自己,因为在妹妹的心灵深处埋藏着“一幅关于我的秘密图画——一个强大的我,一个好的我”。[12]104对妹妹的保护让弗兰克拥有价值感、成就感和英雄气概。小说对弗兰克兄妹关系的刻画凸显了美国黑人手足情深的家庭伦理,也表现了莫里森一贯主张的两性互动与依存。
对妹妹的爱与责任是他进行自我拯救的动力源泉,弗兰克自我救赎的过程与拯救妹妹的旅程同步。要拯救妹妹,他必须回到莲花镇——一个他极不情愿回去的地方,一个充满不幸童年记忆的地方,回到那里还意味着他必须面对在朝鲜阵亡的两位好友的家人。因此,莲花镇对他来说是又一个战场。莲花镇代表着痛苦的过去,也代表着艰难的现在;而重回莲花镇,则意味着弗兰克有勇气面对过去、接受现在。在南下的旅途中弗兰克意识到:“尽管那些记忆很可怕,但是再不会把他压垮,或者让他陷入麻痹的绝望。”[12]100他的状态明显好转,逐渐摆脱了那个象征战争阴霾的、时常困扰他的穿左特制服的鬼影。弗兰克眼中的莲花镇比他记忆中的明亮得多、美好得多,他看到的是鲜花、绿树,听到的是儿童的欢笑、妇女的歌声。妹妹的坚强和成长也让弗兰克深受触动和启发,他的生活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再仇恨和抱怨,而是选择原谅和振作。
弗兰克和妹妹一起把被白人草草掩埋的、一位死于白人种族主义者灭绝人伦的残酷暴行的黑人的遗骨小心翼翼地挖出来,用妹妹身心康复后缝制的第一床被子包好,在河边一棵饱经风霜的月桂树下将其郑重掩埋。月桂树象征人性中的顽强与韧性,被子代表着妹妹走向精神独立的新生活;而这个庄严的埋葬仪式是向所有无辜生命的致敬,它也是弗兰克的自我救赎,代表着他勇敢正视自己对朝鲜小女孩造成的伤害,用一种虔诚的赎罪方式开始自己的崭新人生。
全书的最后一章非常简短,只有十行字,是弗兰克和妹妹希之间的对话,这一章与小说的开头遥相呼应。
我在那站了许久,凝望着那棵树。
它看起来那么强壮,
那么漂亮。
从树身中间往下都受了伤,
但是依然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希碰了碰我的肩膀,
轻轻地。
弗兰克?
嗯?
快点,哥哥。咱们回家吧!
全书以“Home”这个词结尾,意味深长。莱斯利·麦克道威尔(Lesley McDowell)说:“(虽然小说中的人物承受了阶级、种族、性别所导致的创伤)但他们从来没有失去自己的人性。只有莫里森能够深入到人类灵魂最暗处,但仍然能让灵魂繁盛。”[15]在《家园》中暴力、激情和遗憾相互交织,爱与责任把人从荒芜、枯萎的过去中救赎出来,并最终找到了打开闭锁心灵的钥匙。弗兰克在郑重埋葬那位黑人的遗骨以后,“负罪”感得以释放,心灵的捆绑得以解脱,从而获得了自由和解放,拥有了一个安宁的精神港湾。正如亚马逊图书网及兰登书屋在推介这本书时所说:这是“一个发生在20世纪的救赎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在被战争损毁的世界里竭力寻找自我的故事……一个似乎被打败的男人最后找到了自己的男子气概——以及他的家”。[16]
四、结语
弗兰克·莫尼是饱受肉体、心理和文化创伤的美国黑人群体的代表,他走出创伤、自我救赎的经历体现了美国黑人在荒诞的世界里和艰难的困境中求生存的勇气和意志,也生动地表达了美国黑人对真正平等、自由之“家”的渴望,从而揭示了美国黑人的政治诉求和他们的价值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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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Book Description,8 May 2012.https://www.amazon.com/Home-Toni-Morrison/dp/0307594165,2012-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