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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瑞·麦克米兰小说中爱的主题

2018-02-09修树新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黑人爱情

修树新

特瑞·麦克米兰的名字对于中国的外国文学界来说至今可能还是个比较陌生的名字。她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文坛的崛起对黑人读者群体意义重大。对她颇有微词的评论在批评其作品“过度商业化”的同时也客观指出:“无可否认的事实是麦克米兰的成功改变了出版业——它证明了美国非裔通俗文学有很多急切的读者包括黑人和白人。”[1]麦克米兰活跃在美国文坛近30年且笔耕不辍,每隔几年便有新作问世,且多部作品自发布之时便久居畅销榜。她的代表作包括《妈妈》(Mama,1987)、《等待梦醒时分》(Waiting to Exhale,1992)、《斯黛拉如何恢复最佳状态》(How Stella Got Her Groove Back,1996)、《渴 望 幸 福》(Getting to Happy,2010)、《谁 问 你了 ?》(Who Asked You?,2013) 和《我几乎忘了你》(I Almost Forgot about You,2016)等。

同美国非裔女性文学传统相一致,麦克米兰的小说以性格各异、年龄不同的黑人女性为主人公;母女之间、夫妻或恋人之间和姐妹情谊之间的爱恨纠葛构成小说的主要情节和主题。所不同的是,除了关注仍然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如,《妈妈》中的米尔德里德、《力不从心》和《谁问你了?》中的维奥拉和贝蒂,麦克米兰还把目光聚焦在后民权时代跻身于中产阶级的黑人女性,如,《等待梦醒时分》和续篇《渴望幸福》中四位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女性:萨凡娜、罗宾、伯娜丁和格罗里亚以及《斯黛拉如何恢复最佳状态》中的斯黛拉。无论是经常被经济问题以及子女入狱、亲情疏离、老年疾患等重重家庭问题所困扰的劳动妇女,还是已经摆脱经济困境但仍然被父母养老、职场竞争、丈夫背叛和单亲家庭子女教育等问题缠身的中产阶级女性,她们共同的特点都是顽强的抗争精神和对美满感情生活的追求。爱的主题在麦克米兰的小说中呈现出多样的形式,被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并体现了作家在当代社会的历史背景下对黑人女性气质的界定。因为对于女性来说,爱与政治是息息相关的。

一、麦克米兰作品中“爱”的主题形式的多样

爱的主题在麦克米兰的作品中呈现出多样的形式:离异母亲的不懈恋、女尊男卑的跨阶层恋、大龄女的恨嫁恋、女大男小的忘年恋、挑战世俗的跨种族恋、危机重重的中年恋和美如纯酿的黄昏恋。

《妈妈》中的主人公米尔德里德具备了黑人女性文学中母亲形象的所有优秀品质。毅然和无所事事却公然和情妇姘居的丈夫离异后,为了独自抚养五个未成年儿女,她做雇工、做护工、开过家庭餐馆和舞厅,甚至出卖肉体,只为孩子们都能健康成长和接受良好的教育。作为离异的单亲母亲,她坚持自己的爱情原则——不和有妇之夫纠葛,不为钱财委身他人。即使唯一一次和有妇之夫斯布吉交往,也不曾在二人如胶似漆时跟他要过一分钱。她不会因为邻里的流言蜚语和孩子们的哭闹反对而让步或止步。她先后和桑尼、吉姆、珀西因爱发生而交往,也因爱结束而分手。对于她和小于12岁的比利的爱情,大女儿以哭闹相逼。她以更加干脆激烈的言辞驳斥了女儿,同时也表达了作为五个孩子的单亲母亲对爱的渴望:“让我告诉你这些年每晚躺在那冰冷的床上而冥思苦想的全是明天我的孩子们吃什么是何种感觉……谁关心过米尔德里德?哈?没有人!你知道当我需要时谁来亲吻和安慰我吗?没有一个人,该死的,没有一个人。”[2]88做母亲、爱孩子被她视为最高职责,但绝不是生活的唯一。

《真心相对》中的女主人公佐拉受过良好的音乐教育。她放弃家乡稳定的教师工作,来到纽约追寻音乐梦想。在20世纪80年代,她可以为了保障安静创作的空间,每月花费500美元租下布鲁克林区的一套公寓。佐拉对爱情的诠释和她对音乐的执着一样令人刮目相看。对于好友波西娅反复灌输的那套择偶标准——至少有两张信用卡、一台新款车、一套一卧室公寓和大学学历[3]63,她仅仅一笑了之。另一位好友克劳德特身为职业律师,嫁得门当户对且令多少人羡慕不已的美满婚姻模式,佐拉只是觉得“太过正常”。她对大多数黑人女性趋之若鹜的律师、医生、会计等男性职业精英置之不理,却偏偏和连中学都没有读完、和妻子分居、尚有两个孩子待抚养的建筑工人富兰克林相爱,只是因为她在富兰克林身上找到了她字典里男性的优秀品质——整洁、高大、聪明、诚实、感性、自然、有活力等。[3]21佐拉的婚恋观与世俗观念中的门第金钱观念格格不入,更是对主流文化奉为经典的灰姑娘式的爱情模式的背道而驰。

《等待梦醒时分》以塑造了中产阶级职业妇女群体形象以及探讨她们在职业发展和爱情婚姻、家庭幸福等方面所经历的困惑和生生不息的努力,而在20世纪90年代的黑人文学中脱颖而出。四位闺蜜中36岁的电视工作者萨凡娜和35岁的保险公司职员罗宾都是大龄剩女。萨凡娜的爱情宣言是:“我不需要男人救助或经济上的照顾”[4]16,我需要“在意你的兴趣,让你感觉特别、安全和安心”的男人。[4]16连续三年她不断地相亲,尽管她遇到的男人大多都“无聊、自私、控制欲强”,尽管她不拒绝偶尔的一夜情,每一段关系的开始以及真诚的投入都源于她对走向长久稳定婚姻的期待。每一段关系的结束也只是源于期待的落空。她绝不像妹妹希莉亚那样,为了逃避出轨的丈夫一次次带着孩子寄居在廉价的汽车旅馆,又一次次回到早已没有爱只有依靠的婚姻里。用罗宾自己的比喻,正常的爱情是“双行线”[4]49,而她和拉塞尔两年多的同居生活只是“单行线”。罗宾沉浸在对“结婚生子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幻想中[4]56,而拉塞尔却徘徊在她和另外一个女人之间,始终不能给予承诺。为了守住他,她肯帮他还债、买车。为了使自己从和拉塞尔的“单行线”的恋情中抽离出来,罗宾开始了和麦克的交往。除了丰厚的年薪、优质小区的住宅和豪车外,麦克还敦厚善良,又欣赏她的性格,肯为她花时间和金钱。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罗宾选择了分手,因为她发现她和麦克之间还是一条“单行线”,只不过方向不同而已。

忘年恋是一些文学作品倾力打造的主题,但大多围绕男大女小的模式。麦克米兰却背离文学和现实中的常规,依据自己的生活经历,融入了“浪漫幻想”,谱写了一曲修成正果的女大男小的忘年恋。《斯黛拉如何恢复最佳状态》中的女主人公斯黛拉是位41岁的离异黑人妇女,拥有双硕士学位、收入不菲的经济分析师。小说的情节围绕着斯黛拉在牙买加度假途中邂逅21岁的实习厨师牙买加青年温斯顿,开始一段浪漫而纠结的感情展开。一对恋人之间巨大的年龄差异,不但是造成斯黛拉最初犹豫不决的主因,更成为亲友们的众矢之的。而当斯黛拉确定她对他的感情并不是她一直劝慰自己的那样,只是被那“雕刻般的面庞”[5]70“性感的嘴唇”[5]70“饶舌歌手”[5]69的气质所吸引而触发的一夜情时,她在心里呐喊:“我希望把他留在身边。今晚、明天、更长久,因为我喜欢他带给我的感受……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这样?哪里有法律禁止吗?”[5]324妹妹安吉拉对斯黛拉抛出“精神病”“更年期”“沉迷色欲”等代表父权制传统对冲破女性婚恋标准框定行为的讨伐之词。“有人质疑过几百年来男人们一直在交往年轻女孩子的事实吗?”[5]280这是对父权制婚恋传统双重价值标准的有力诘问。

1967年美国最高法院废除了反种族通婚法,使种族间通婚在全国范围内合法化。但是,人们态度的变化并没有像法律条文的颁布或废止那样泾渭分明。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社会上对于种族通婚依旧存在着各种偏见和误解。在所有的种族通婚中,被研究和讨论最多的是白人和黑人之间的通婚。“黑人和白人通婚通常激起最强烈的反对,是‘种族通婚’反对派的攻击目标”。[6]《妈妈》中的米尔德里德曾经和白人老板吉姆有过一段恋情。目睹二人亲昵之举时,女儿安吉尔惊呼“那男人是白种人!”“妈妈,你没疯吧?”[2]159米尔德里德呵斥道:“你小心说话……吉姆是个好人,我告诉你,肤色不重要。这个世界出了毛病——每个人都他妈在意肤色。”[2]159当成年的安吉尔要和白人男友结婚时,唯一的儿子又成为强烈的反对派代表,并大呼其为“叛徒”。米尔德里德回敬道:“我不在意他的肤色,只要他能让她(安吉尔)幸福。”[2]206

已婚逾20年、子女独立、经济稳定的中年妇女如何看待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在《一切的中断》中得到多侧面的探究。44岁的玛丽莲拥有高校学历、已婚23年并生育了三个儿女。她正经历早期更年期症状,却突然发现意外怀孕。这个意外连同丈夫里奥对此事颇为失望和毫不关心的反应让她重新回顾自己的人生:20刚出头的年龄就因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丈夫,其后便是抚养女儿和双胞胎儿子。一切就像大学里面开设的门门课程,没有停止。她自嘲自己同时兼有多重职业和身份:“司机、厨师、室内装修师、园林设计师、园艺师……兽医、会计……”[7]12她厌倦了“背负家里一切事、所有人负担的骡子”角色。[7]107里奥只是“付钱”,而她“支付了全部情感”。[7]107玛丽莲自问是否自己需要还是因为已经习惯了“戴着婚姻的面纱”。一系列的危机——里奥出轨,母亲突患老年痴呆,妹妹意外身亡而留下需要照顾的孩子,这些都没能阻挡她要离婚的决心。攻读艺术硕士的申请获批后,她在网上注册象征着改变的开始。走到分手边缘的婚姻最后得以挽救的契机,却是母亲亚瑟伦以普通女性的视角对里奥的无情批判:“对你身边为你奉献最多的人缺乏应有的尊重和欣赏。你认为一切理所应当。这是恶劣的品质,庆幸大多女人不这样。”[7]445而里奥放弃男人的尊严,勇敢地剖析自我和袒露心扉,令玛丽莲开始意识到犹如一潭死水的婚姻仍然可以通过相互敞开心扉、彼此关注和欣赏、重拾年轻时的浪漫之约来焕发生机。

在麦克米兰的作品中,不但年轻离异的女性敢于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饱经生活磨难、老年丧偶的黑人女性同样可以靓丽地站在门前拥抱爱情。《谁问你了?》中的贝蒂丈夫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女儿为毒品麻醉最终赴死而留下两个幼子,次子因伤害罪入狱假释后投奔而来,唯一步入中产阶级的长子也以与白人为邻、为友作为最高生活目标,经历了人生中难以想象的重重困难,异性之间的爱与被爱在她挣扎生存的岁月里,被牢牢地封存在内心深处。她作为外孙子唯一的家长和校长华伦先生邂逅时,对方温暖的拥抱和鼓励,成为她“疲乏、劳累和愤怒”[8]378时才会偷偷打开聊以自慰的回忆,并可以看出她从未消亡、暂时封存的对爱的期冀。当两个外孙子已经健康地长大成人,贝蒂终于到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8]378的时候,华伦先生提出的约会让她理直气壮地以“合法的、成熟的老年公民”[8]377的身份来接受这份爱。当贝蒂想象着听到门铃声后如何去前门迎接等待她赴约的华伦先生时而流露出的如少女般的羞涩时,当她接到电话邀约几番旋转在镜子面前对着装举棋不定表现出兴奋神情时,她充满着期待。“迟暮老人在约会上会聊些什么?过去,或将来?管他呢,可能就谈现在”。[8]382-383不念过去,不想将来,享受当下,贝蒂对爱表现出的果敢与勇气不逊色于年轻人。

二、麦克米兰作品中“爱”的主题内涵的纷呈

在赫斯顿、莫里森和沃克的作品中,黑人女性对爱的渴望大多是被压抑的,她们付出的爱通常是得不到回应的,即便如《秀拉》中的秀拉、《所罗门之歌》中的哈格尔、《柏油孩子》中的吉丁一样特立独行、个性张扬的女性,也往往经受着性与爱的割裂之痛。她们对男权社会独特的身体反抗方式成为社区邻人所不齿的放纵,换来的只是身体上的满足。“真正的爱情”是敢于伸张自己爱的权利,“这对于美国非裔女性来说是难以捕捉和难以实现的”。[9]91

1.黑人女性是爱的勇敢追求者

伊芙琳·哈蒙兹对黑人女性的身体被客体化的现实,有过精辟的比喻:“黑人女性的性欲被比喻成沉默、空间、幻象;即是可见又不可见的空洞或空虚的空间,在那里黑人女性的身体已经被殖民化。”[10]171所以,关于黑人女性的身体和性欲的主要意象便是沉默和压抑,《紫色》中默默忍受继父蹂躏和丈夫虐待的茜莉便是最好的例证。

麦克米兰塑造的黑人女性彻底颠覆传统黑人女性对爱的认知。她们可以义无反顾地付出爱。她们勇敢地追求爱,大胆地要求被爱,更敢于把追求和享受爱情当作自己的权利来行使和捍卫。米尔德里德和《秀拉》中的夏娃经历相似。尽管她们的丈夫游手好闲、置家庭于不顾,但她们都无私付出,并试图以默默接受来获取家庭的完整与安宁。但是当她们遭到背叛时,米尔德里德毅然和情断义绝的丈夫离婚并把其逐出家门;夏娃只落得被遗弃的下场。独立抚养孩子再艰难,经济状况再严峻,也不能挫伤其追求爱情的勇气和阻止其对爱的追求。米尔德里德的故事传达出鼓舞众多黑人女性的积极思想。

2.黑人女性追求其精神之爱和肉体之爱的契合

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对于浪漫爱情的描绘不胜枚举,不乏心理学家对其研究和界定。英国发展心理学家约翰·鲍比认为浪漫爱情是“依恋、呵护和承诺等三个内在行为体系的结合”。[11]39美国心理学家纳撒尼尔·布兰登把浪漫爱情定义为“反映出对双方人格品质的高度尊重的强烈的精神—情感—性欲上的依恋”。[12]3不难看出,情感上的依恋是浪漫爱情的首要特点;其次,情感依恋是基于相互间人格的欣赏和尊重;最后,还需要承诺来维护依恋,使之恒久。

佐拉对富兰克林的一见钟情,斯黛拉和温斯顿的偶遇及相互吸引,为了赴约贝蒂如少女般在房间忙碌装扮并想象着如何出现在男友面前等等一系列情节都证明了浪漫爱情在黑人女性生活各个阶段合理存在的可能。生活窘迫的米尔德里德在感情上绝不将就;萨凡娜把男性对自己兴趣的关注和给自己精神上带来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恨嫁的罗宾对爱情“单行线”的厌倦,对理想丈夫候选人麦克的拒绝,对拉塞尔承诺的一直期待,乃至于自己都不免嫌弃自己的执迷,都彰显了黑人女性在追求浪漫爱情过程中的坚定、执着和无悔。

与秀拉、哈格尔、吉丁等一贯践行以愉悦自我身体欲望为主旨的爱情伦理观不同,萨凡娜和罗宾虽然不拒绝为了满足欲望需求的一夜情,但她们在感情生活上的归宿难定,被早已结婚生子甚至离婚再婚的同龄女性看成的“过分挑剔”,都是她们在情感生活方面追求完美的表现。萨凡娜无法让无休止督促她的母亲和妹妹理解,更不指望她们赞同她概念中的“家”[4]4,她只能毫不让步地跟规劝者宣布:“生命对于我只有一次,这部分(爱情)太重要而不能妥协。”[4]15萨凡娜母亲埋怨她:“你的问题全部所在就是,总是在寻找兴奋点。你需要知道适合你的人、地和事并非总会让你感到兴奋。”[4]273“兴奋点”对于萨凡娜来说就是精神之爱的象征。在萨凡娜看来,尽管外表儒雅迷人的莱昂内尔带给她很多床笫之欢,但是一旦暴露了虚伪的一面,性感魅力便荡然无存;对于罗宾来说,无论麦克多么适合她,也无法让她找到和拉塞尔一起的感觉。因此,她依旧接纳了抛弃妻子再度回到她身边的拉塞尔。总之,新一代的黑人女性不但可以在职场上自由驰骋,还可以承受孤独寂寞,甚至宁愿用一夜之情填补身体的欲求,但对肉体满足和精神愉悦高度契合之爱情的期许从不动摇。

3.黑人女性对爱的追求可以冲破男权社会和种族社会的规约

自古以来,爱情和婚姻的主动权一直掌握在男性的手中。男权社会的婚恋传统对于女性的约束依然存在,更不用说对于深受种族、性别和阶级等多重压迫制约的黑人女性。

离异的米尔德里德把自己对爱情的需要和抚养孩子的需要等同起来。阶级、习俗、偏见、种族等等都不能妨碍她和中意的男性相爱。要知道,即便是在宪法保护下,黑人和白人之间的通婚不但是白人种族主义者强烈反对和攻击的目标,而且受到来自黑人内部,尤其是捍卫种族纯洁性的黑人群体的强烈反对和排斥。《母亲》中不乏黑人反对种族通婚的细节描写。女儿以哭闹相逼反对她与吉姆交往,儿子宣称妹妹嫁给白人之举为背叛。莫里森在《天堂》中揭示了黑人种族内部由于肤色深浅导致的相互排斥现象而由此奉行的不和外族通婚的惯例。小镇黑文的居民以拥有“八层石头”般“蓝黑”[13]216的肤色而自豪。娶了皮肤白皙的姑娘为妻的罗杰·贝斯特成了小镇不被承认的存在,妻子因为生产时没有接生婆的帮助而在产下女儿后便离世。同样浅肤色的女儿谨记母亲的悲剧,嫁给了符合“八层石头”肤色标准的男人,却又被命运捉弄般生下了和她一样浅肤色的女儿。三代女性饱受纯洁血统观念的折磨。

佐拉、斯黛拉等女性把精神需求作为选择婚恋对象的首要标准,将收入、年龄、职业和文凭等所代表的门第观念彻底抛弃。无疑,门第观念的背后隐藏的仍然是男权社会视女性为弱者的性别歧视观念。

斯黛拉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小20岁的年轻男性相爱结婚,既是对流传千百年来的“老夫少妻”的男权制婚配标准的逆转,又给现实中的众多黑人女性带来无限的希望。事实上,该小说被搬上银幕获得巨大的成功时,大批黑人女性读者和观众为之振奋和叫好,甚至不乏效仿者提起旅行箱奔赴牙买加开始一场期待中的浪漫之旅;[14]217而对其大肆批评的声音也不绝于耳。菲利普·戴尔曾在《华盛顿刀锋报》(Washington Blade)刊发文章,批评斯黛拉的形象代表了“在鲜为人知的热带岛屿上”手持美国护照、操着美式英语的美国黑人妇女所随意“扮演欲望海盗”之举[15]28,而这个“海盗”的比喻既是固守男权价值观的男性对女性的恶意贬损和诋毁,同时又暴露了男性在其独享的特权受到威胁时的懦弱和嫉妒。

4.中老年女性一样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黑人女性文学中鲜有作品探讨中老年女性的婚恋主题。即便是个别作品对此有所涉及,反映出的也大多是经历艰难生活后的女性们在缺乏爱的离异、单身或寡居的状态中生存的状态。对于爱的缺失,她们从不敢追问为什么,也不奢求,更不为之抗争。在丈夫弃家出走之后,夏娃以身体残存为代价换取了全家的存活;她不乏男性追求,但仅仅止于言语上的偶尔调情。当《所罗门之歌》中的派拉特明白男人绝不会跟像她一样没有肚脐的女人有肌肤之亲时,她便带着女儿开始了流浪生活。当波莉和乔利之间夫妻之情只剩下争吵、厮打之时,她便把全部的感情投射到银幕的虚幻世界中。

麦克米兰塑造的玛丽莲做了20余年全家老少的呵护天使,从不曾怀疑过自己为爱情做出的选择。可是意外的怀孕和小产让她突然开始反思在这场她为之轻而易举就放弃了职业选择的爱情和婚姻中自己的得失。答案令她无限悲哀和愤愤不平,除了偶尔为家庭团聚准备饭菜和接送行动不太方便的婆婆之外,对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和正想方设法迎接第二春的丈夫来说,她已经不再被需要了。在发现里奥的出轨行径之后,她决定揭开“婚姻的面纱”。对玛丽莲来说,决意结束没有爱情的婚姻,拒绝做情感麻木、形同路人、同床异梦的夫妻,这本身就是在捍卫自己爱与被爱的权利。“你难道不是一直想在大幕笼罩下漫步金门桥吗?”[7]459这是小说结尾处里奥对玛丽莲发出的提问式的浪漫之约。作者借此告诫读者,中年女性的生活绝不应该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波澜不惊;她们的爱情生活也不应该仅仅是相敬如宾的老套;她们有权利享受大多为青年人专属的花前月下。

贝蒂本应该是安度晚年,享受儿孙绕膝之福的老奶奶,却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满怀憧憬。年轻以及中年时背负的生活重担让她把对爱的需求降到了最低,只有极度疲惫时才会偶尔从心底复苏些许对“拥抱”的期待。当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负担,成为自己心目中“合法的、成熟的老公民”时[8]377,悄然而至的爱情没有让她觉得难堪。她更不在意别人对她和华伦先生的好奇,享受当下便是她对爱情的解答。结尾处,华伦提出驾车赶往风景优美的拉古纳海滩享受晚餐,浪漫色彩不亚于里奥的金门大桥之约,同斯黛拉和温斯顿在热带海岛的邂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作者大概要传递的信息便是,爱情乃至浪漫也可以是老年女性的权利之一。

三、爱的主题下黑人女性气质的诠释

从以上对麦克米兰小说中黑人女性爱的主题形式和内涵的详细分析中,不难发现这些当代黑人女性,都展现出同之前的黑人女性文学中女性形象迥然不同的个性:独立、主动、以自我为中心并建构和谐自我。

当代黑人女性独立首先体现在经济上。像佐拉、萨凡娜、斯黛拉等人享受着前辈黑人女性鲜有的经济上的自由,更为重要的是这份独立完全来自个人的努力。即便是像米尔德里德、贝蒂这样的劳动妇女,她们也基本靠极度劳累身体而非靠男性或社会福利来保障自立自足。以经济上的独立为前提,当代黑人女性在婚恋关系中始终保持独立的人格,拒绝扮演美丽天使的角色。萨凡娜、斯黛拉等人都慷慨解囊援助恋爱对象,从不指望从男人处索取任何经济和物质上的扶持。她们敢于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勇于承担选择后的一切后果。

主动性是当代黑人女性在婚恋方面体现出的另一个鲜明的特点。父权制社会中男性在性爱关系中的主动性和控制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在各个方面都掌握绝对主动权的女性。她们掌握着爱情和婚姻的决策权——何时开始一段恋情、何时结束一段关系、谁是合适的对象、谁又是不合适的人选等等,都由她们自己做主。米尔德里德可以把游手好闲、暴力成性的丈夫驱逐出户,并义正词严地声明自己对房屋和孩子的权利;她可以不顾一切和小12岁的比利结合,也可以在短时间内由于发现比利的婚内不忠而命令他离开。佐拉可以不顾财产、门第社会习俗的规约而选择同出身卑微、一无所有的富兰克林同居生子,但也会在富兰克林为满足自己的兽欲而对自己实施武力时果断分手。无论是在情人关系、恋人关系或夫妻关系中,还是在床笫之上、社交聚会、日常沟通中,她们掌控着两性关系的主动权,且收放自如。

“以他人为中心”是父权制社会所推崇的女性美德,展现的是女性作为“他者”而存在的现实。当代黑人女性形象表现出的“以自我为中心”首先体现在结束不幸福的婚姻或长期的同居关系上。米尔德里德、佐拉、斯黛拉、萨凡娜、罗宾都经历过斩断情缘的经历,断时有痛,但更多地体会到了走出束缚的自我得以彰显的快乐,更坚定了寻找心中更美好的感情的信心。自我的感受是抉择的出发点,自我的定位是抉择的目的地。其次,“以自我为中心”还体现为她们在两性关系中对自我欲望满足的关注和侧重。她们追求性与爱的完美结合,但为了满足身体的欲望,可以接受一夜情这样的无爱之性。在性关系中,她们颠覆了女性是被动的接受者的刻板形象。她们不再以取悦男人为己任,而是以极大地满足自我为目的,以占据主动为策略。“尽管它(性行为)本身是一种生物的和肉体的行为,却根植于人类活动大环境的最深处,从而是文化所认可的各种态度和价值观的集中表现。”[16]36这些黑人女性彻底摆脱了女性在性关系中的被动地位,唱响了黑人女性颠覆传统道德的赞歌。此外,她们抛弃了对于性爱羞于启齿、三缄其口的传统道德观。她们与姐妹们分享体验,捕捉理想中爱的感受。最后,“以自我为中心”还体现在女性们在做出抉择时常常把自我感受作为考量标准。别人的建议、反对、规劝和阻拦对她们来说丝毫不起作用,哪怕来自至亲至爱的母亲、姐妹和子女,男性的感受也常常不在她们的考虑范畴。

麦克米兰塑造的当代黑人女性形象虽然在性爱关系中彰显了强烈的自我意识,但是她们同之前的黑人女性文学作品中的独立女性相比还有所不同。如,莫里森塑造的《秀拉》,像“红杉树”一样的秀拉以其桀骜不驯的个性和放荡不羁的性行为成为20世纪70年代独树一帜的黑人女性形象。秀拉对待男人的方式完全是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她可以随便和男人上床,再把他们一脚蹬开。性和爱对于她而言是割裂的。外婆不断地敦促其结婚成家生子,她只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不想造就什么人,我只想造就我自己。”[17]87对于秀拉而言,性爱只为了张扬自我和满足自我,与婚姻和生殖毫无关系。而萨凡娜、罗宾、斯黛拉等女性虽然在两性关系中占据着主动,也会暂时接受无爱的性,但是她们对待男人的方式不是男人对待女人似的占有和控制;她们不把性欲的满足作为首要目标,而是以精神上的感受为主,并且苦苦寻觅能够完美融合肉体和精神之爱的感情;她们不排斥婚姻,相反对美满的婚姻充满渴望,即使经历了失败的婚姻,她们仍旧不放弃对婚姻的向往。

黑人女性主义理论思想奠基人之一帕特里夏·希尔·柯林斯认为,“保持美国黑人女性作为他者的形象,为种族、性别和阶级压迫提供了合理性的理论基础。”[18]70柯林斯把从奴隶制时期直至当代主流社会中广为流传和认可的黑人女性刻板化形象归纳为虔诚的“黑保姆”(Mammy)[18]72、操控型的“女家长”(Matriarch)[18]75、“福利母亲 /皇后”(Welfare Mother/Queen)[18]78和“荡妇”(The Jezebel,Whore或Hoochie)[18]81等主要四种类型。第一种形象的主要特点是“忠实”和“顺从”[18]72,“黑保姆”往往是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白人淑女的陪衬。虽然她们具有多种优良品质,但却甘心于奴仆的地位。与前者正相反,“女家长”是没能履行传统女性义务的“坏”母亲。她们“过分好斗”,“不似女人”[18]75,是导致孩子成长问题、家庭解体乃至由此产生的社会问题的罪魁祸首。“福利母亲/皇后”所指的是因贫困而依靠社会福利生存的黑人妇女,这个劳动妇女群体本是依据法律并经过严格的审查来享受自己的权利,却常常被质疑因为懒惰和依靠欺骗来获取福利。“荡妇”的主要特点就是“极强的性欲”[18]81,在奴隶制时期,她常常成为奴隶主发泄的对象和生育、哺育更多劳动力的工具。在当代,“荡妇”就是以出卖身体换取钱财。

从柯林斯的论述中,可以看出“黑保姆”体现了无条件的顺从以及性与爱的缺失;“女家长”由于彰显了强烈的积极主动性而具有一定的正面意义,但是相对于黑人男性的懦弱和责任感缺失以及处于“被阉割”[18]84的状态,过分主动性的“女家长”形象不可避免地给这一正面形象蒙上了浓厚的负面意义;“福利母亲”被赋予了毫无道德感束缚的形象,表现为对社会的过多依赖和欺骗;“荡妇”所传达的是性的商品化,本质上还是强调黑人女性对男性经济上的依赖性。

麦克米兰在其多部作品中不遗余力地描写黑人女性对爱的理解、对爱的追求以及诠释。在此过程中,她们展现了颇具时代感的鲜明个性——独立、主动、以自我为中心并建构和谐自我。这些特点不同于以前的黑人女性文学所展现和定义的黑人女性气质。不容置疑,这些特质是对社会上广泛流传、对黑人女性影响至深的主流社会所界定的黑人女性气质有力的挑战和反驳,鼓舞更多的黑人女性勇敢地踏上“自我定义”(Self-Definition)之路。

五、结语

黑人女性刻板化形象及贬损黑人女性气质,一直以来操控着人们对黑人女性的认知,并深深影响着黑人女性的自我认知。作为反抗,一代代的黑人女作家通过塑造不同的人物形象,探究不同的主题,来对黑人女性气质进行重新诠释。麦克米兰在其作品中坚持书写爱的主题,赋予该主题多样的形式和丰富的内涵,展现出在后民权时代,在追求长久、稳定、忠诚的两性关系过程中,黑人女性的精神生活,彰显了她们独立、主动、以自我为中心并建构和谐自我等特质。这些特质既丰富了前辈黑人女作家对黑人女性气质的诠释,又颠覆了美国主流社会对黑人女性气质的刻板化认知。所以,爱的主题既体现了麦克米兰对黑人女性文学主题传统的丰富,又实现了她对黑人女性气质的“积极性自我定义”。[18]93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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