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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民族根与华夏源的时代记录者
——论陈河的长篇小说《甲骨时光》

2018-02-08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甲骨考古作家

田 义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9)

陈河的长篇小说《甲骨时光》是一部具有典范意义的历史小说。小说的语言与文字蕴藉着民族底蕴,描述了民族命运在云谲波诡的时代风云中的折戟沉浮,也折射出一代代参与并见证时代命运的知识分子对文化传承与民族振兴的热忱祈望与艰辛探索。作为久居域外的华人作家来说,他乡的异域文化与骨血里的民族文化赋予作者双重的文化身份:一方面造就敏锐的文化感受力,得以让作者在双重文化的斡旋中思考与追索人类文化共有的精神特质;另一方面,双重文化的悖论与抵牾激起作者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及知识分子深敛的傲骨,促使作者将写作的视野转向探寻民族文化之根。甲骨,作为文字最初的承载者,象征着中华民族之根与华夏文化之源。从这层意义上说,《甲骨时光》所述不啻是一次简单的现代意义上的考古活动,而是比照史故,跨越千年追寻殷墟甲骨文化的缔造与传播。《甲骨时光》也绝非一般的单纯满足感官欲望与猎奇心理的通俗小说,而是有着严谨的时空线索、清晰的叙述逻辑、饱满的形象塑造。弥足珍贵的是,作者以史家的实证精神与文人的人文关怀将纯粹的历史考古发掘升华为对人性坚守的肯定与赞扬,向那些在内外交困、诸多列强相互角力交锋的境况下,仍然不言放弃,为本土文化的保留与传播以及民族复兴付出艰辛努力的知识分子及普通民众表达崇高的敬意。

一、想象的共同体:中华民族人性的坚守

陈河透过小说文本向我们提供的美学图谱是对中华民族人性坚守的颂扬,这里的“民族”俨然是一个超越地域界限承载着文化意涵的概念。恰如安德森对民族的界定,“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1]。安德森对民族概念的诠释超出族群、语言、血缘等社会要素,重构实体与形而上的联系,将民族视为一种想象的创造过程。由此推演,民族同样是一种穿越时空、超越经验的形而上的概念,在同一时间消费想象的人都可以视为同一民族。感知整部小说的“民族观”,陈河对民族的理解暗合了安德森的理论主旨。小说文本以两条叙述线索展开,主线索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组建了以杨鸣条为核心的安阳田野考古工作队,在突破内外诸多势力相互角力交锋的境况后,成功发掘深藏地下的殷墟甲骨文化;另一条线索是讲述贞人大犬为保护甲骨文化放弃爱情尽忠职守的故事。纵然两者跨越千年,但是皆因殷墟甲骨文化相联,不仅如此,傅斯年、宛丘巫女、梅冰枝、蓝保光、蓝母以及以中国为故乡坚守文物信义被迫遣返加拿大的传教士明义士,他们都因殷墟甲骨或放弃爱情、或舍弃性命、或失去自由、或在无目的的行动中实现合目的的壮举。他们同时消费想象,想象由甲骨文化激发的民族自尊心、考古道义、以及对坚守的信仰,因此,知识分子以及普通民众能够超越国籍、宗教、血缘和语言等社会因素,穿越时空的阻隔,构建成最稳定的想象的共同体——民族。

《甲骨时光》显露的写作经验是较为成熟的,作家的写作经验需要借助情感才能更好地在小说文本中折射出来,人性坚守的美感触碰了作家心底累积的写作经验,促成了作家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联结。“小说家是这样一种人,他的个人经验是某一类原创经验。但当他回到自己的无意识状态中积攒心灵火花时,他就——如果他是位优秀小说家——和所有集体无意识联系起来了。”[2]P145继而,作家延续了对人性主题的挖掘。我们能够感知到作家对任何阻挠殷墟甲骨文化的发掘、保护及研究活动背后隐匿的势力都深恶痛绝,对麻木无知的穷苦百姓肆意挖掘买卖文物古董的行为同样持有无可奈何的惋惜态度。按照荣格的理论,任何情感都无法超越文化对一个民族的先验规定,以血缘为纽带的种族有时只是简单地进行人口繁衍与血脉延续,并没有培育出有较高人格理想的年轻一代。无论以侯新文为代表的穷苦百姓,还是朱柏青、吴二麻子为典型的官绅形象,从骨子里就失去了人格尊严与民族气节,但是即便如此,作者仍然没有对这类人物做简单化的处理。相反,作者拥有着强烈的人文精神,意识到在军阀混战、列强入侵的局势下,百姓的举动有时只是出于本能的求生选择。从诸多情节的设置就可以窥视作者对这些穷苦百姓真正的态度。诸如,安阳考古工作队并没有采取强制征收的方式处理他们非法盗取的文物,而是以市场价格收购他们挖掘的古董;对百姓阻挠发掘活动一事,考古工作队并没有采取强硬的武力措施对其围剿,而是以保护及护送出土文物为主要任务避免事态的升级和扩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者失去了批判的立场。对中央研究院安阳考古工作队造成最大威胁的是来自代表日本国家意志的青木以及用传教士身份作为掩饰实则为皇家博物馆盗取、偷运文物的怀特主教。对于带有强盗性质的掠夺,陈河并不急于给予直面的讽刺,而是采用对比的方式,详实细致地描述同样身为外国人的明义士是如何看待中国文物以及如何帮助考古工作队寻找殷墟甲骨文化古堡的。在这种对比中,作家对外国列强野蛮行径的蔑视抨击展现地淋漓尽致。现代考古远非个人意志所能完成,但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凭着满腔热血以及惊人的毅力,发掘并完好保存殷墟甲骨文化正是对倚重国力的外国强盗最好的回击。

二、虚实结合:形式美学的展望

历史小说的创作总要面临的问题在于如何处理历史事实与文学虚构间固有的矛盾,也就是文学创作的“元问题”——虚与实。历史小说是在充分考量与尊重历史事实的维度上对史实进行合理以及必要的虚构,从而完成文学创作。《甲骨时光》在解决虚构与真实关系时采用的主要策略体现在三个方面:时间转换、人物设置与诡异梦幻。

《甲骨时光》寄托了作者情系于通俗小说的形式美学的愿景,借助章回体来统摄全文,辅之在开篇之处,引用韩愈的《获麟解》共同为整部小说奠定了神秘探险的基调。但是,与传统通俗小说相异的地方在于《甲骨时光》相邻章节之间没有呈现故事的连续性,相反,小说包含着两个独立的故事,两个故事的讲述在不同的时间维度内呈现共时性的展开,两种叙述时间在读者的阅读思维过程中交错转换,甚至给人混沌的体验。正如作者所言:“对于一个小说作者来说,时间有时会处于一种混沌的主观状态。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有时会被复制,有时会重现,真实和虚构往往会混淆在一起。”[3]杨鸣条考古活动的初衷既是受到傅斯年本人的邀约,以现代知识分子天然的责任感主动承担起国家荣誉与文化传承的重担。同时,他在冥冥之中受到神灵的感召寻找未被证实却已然实现心灵对话的贞人大犬。贞人大犬生活于千年之前的殷商时期,以尊崇天命与奉行王命为信条的贞人大犬显得与世俗的权术生活格格不入,纯真执着的爱情激活了大犬沉睡未醒的热情,但是,在个人幸福与国家职责面临抉择之时,大犬坚守了自己的使命。时间就这样在两个看似不相关联的故事中自由流转,历史被作家截取、复现于文本之中,但是,小说作为作家的主观意图的客观化呈现,故事的安排与情节的铺垫绝非偶然,而是作家有意为之的结果。杨鸣条与贞人大犬正是在共时性的比较之中凸显出相似之处:对人性坚守最好的诠释,即实现了作者向先贤时哲致敬的目的。

《甲骨时光》的“非虚构性”特点是显著的。“非虚构性”给读者真实体验的原因之一在于能够将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寻本究源至历史中真实的人物或者人物的“集合体”。诸如,杨鸣条的人物原型是著名的“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宾,小说中对整个现代科学考古的描述也是作家集合了傅斯年、董作宾、李济等人的经历,更名的做法彰显出文学创作与历史事实间的区别,作家需要赋予原型人物更多的人文意涵,成为作家情感中的理想寄托,同时,也是为了合理规避与历史事实的冲突,更名的做法成为作家合理的选择。贞人大犬同样并非作家随意杜撰塑造的人物形象,而是生活在廪辛至武乙时期的贞人,比帝辛时期早了好几十年,因为故事情节的需要,作家将贞人大犬生活的年代后移至帝辛时期。由此见出,文学创作的真实强调的是文学的“真实性”,是建构在现实真实基础上的文学虚构。无论是更名后的杨鸣条还是移至帝辛时期的贞人大犬,两个故事的共时性展开并非意味着二者之间绝对的对立,作家借助梦幻将两者在故事的结尾彻底打通,仿佛是另一次的密码解密过程。作为萨满教的巫女蓝母耗尽生命最后的精力,让杨鸣条在梦境中穿越千年,去见证和追索殷商的灭亡,揭秘与感悟贞人大犬在最后时刻做出选择的缘由。在梦境中杨鸣条的生命感并非是连续的实体,而是由意识流造成的共时性的效果,“意识流这个概念意味着,即便在时间裂隙之处,意识在这流逝的时间后仍然和此间隔之前的意识相叠,因此,被体验到的时间不是顺时而是共时的。”[2]P118在梦幻中,杨鸣条跟随蓝母在空中偶遇三折画中的场景,为进一步解密三折画中的宫殿现实藏址奠定了关键基础,纵然意识跟随时间成线性流逝,但是时间间隔后的意识仍然能覆盖或关联之前的意识,双重意识处于共时状态。梦境给读者的体验更加倾向于虚构色彩,但是,陈河并不满足将文学限定于简单的单一属性,而是寄望创造一种虚实结合与交错的体验图景。“西方好多重大的考古发现,都是靠考古者的梦幻提供了最重要的线索”[4]P325就是这样的一番话,重新干涉了读者对虚构与真实已有的界定,最终实现虚构与真实交错结合的效果。

三、微观叙事:人性美好的奠基石

《甲骨时光》涉及的人物是众多的,在山河破碎、风起云涌的年代,各路人马蜂拥骤起,攀附在裸露着皲裂干涸的土地上贪婪地吮吸最后一滴“乳汁”,对于这些人物的塑造,陈河有着自己独特的感悟:一方面,宏大的家国叙事造就了主人公光辉的正面形象,但是,人性的复杂与蜕变并没有被作家所忽视,私人化的情欲在一定程度上更加丰富了人物性格;另一方面,正如前文谈到的,“非虚构性”的表征决定着作家对于主要人物的塑造必然会受到历史真实的限制,因此,作家往往会将写作的着力点投射到可塑造性更强、张力更大的次要人物身上。在《甲骨时光》中,小人物的塑造同样值得深入剖析。

杨鸣条是作家泼墨于笔端着重塑造的人物形象,细细品味,不难发现杨鸣条身上残留着金庸笔下落寞英雄的味道。和许多大侠一样,杨鸣条出身无名无派,却掌握着闯荡江湖的独门“武功”——精通甲骨。为人正派,不抽鸦片不玩妓女,生命中了无牵挂,却深深思念着至亲至爱的恋人——梅冰枝,甚至不拒绝在婚姻名存的前提下与梅冰枝野外交媾。拥有着谦谦君子的恻隐之心,仗义疏财于蓝保光,却又放不下怀疑与警惕的小市民心态;时刻在众人面前带着文人端庄的面具,却又能在蓝保光死后痛哭流涕。纵然殷墟甲骨文化及贞人大犬得到证实与发掘,但是杨鸣条身上还是杂糅着粗犷悲凉的色彩。受命于危难之际,奔袭于荒凉之间,却被当地的民众所困,枉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好在生命中总有贵人相扶,方能逢凶化吉,每每阅读到迎刃而解之处,总能在心里激起些许安慰,安慰读者,也安慰着孤胆英雄。杨鸣条生命中的悲剧性色彩既是个人内心矛盾所致,更是时代孕育的结果。在积贫积弱的国度,列强任意强取豪夺、瓜分眼下满是血痕的土地,以杨鸣条为核心组建的考古团队在失去国家意志的保护下,既要同强大的列强斗争,又要安抚当地愚昧的同胞,因此,对生命的感悟总是多了些许悲凉的味道。杨鸣条的人物性格是饱满丰富的,既有临危受命时为国为民的豪情壮志,又裹挟着彰显普通人的私人化情欲,让读者共同见证了民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真切品行。

同鲁迅先生笔下的阿长、列夫托尔斯泰塑造的马斯洛娃一样,陈河对蓝保光最初同样持有鄙夷的态度,“只见一个只有不到普通人胸间高的侏儒蹒跚着越过门槛走进了店铺。杨鸣条第一印象觉得这个精灵状的小人像一只蝙蝠,继而马上联想起《封神榜》故事里那个拿着锤子凿子的飞天雷震子。要是他这个时候飞腾起来倒挂在天花板一个斗拱上,他也不会奇怪。”[4]P17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却在日后成为杨鸣条解密甲骨密码的过程中最信赖的伙伴。蓝保光生而无父,缺少着爱,骨子里缺少威严的敬畏感,以伪刻、造假的下三滥手段谋生;落地为残,导致生性中天然地持有些许自卑感,鸦片和女人成为弥补心灵扭曲的一副良药;落魄无为,但却维持着生命中仅存的一丝奋斗火苗,在接触到杨鸣条后彻底燃烧起深藏的激情。蓝保光一生缺乏的爱都在杨鸣条身上找到,对于蓝保光而言,杨鸣条所做的事情与那些来收购甲骨的贩子不同,他从未失信于自己,合理的与不合理的要求杨鸣条几乎全部满足,更重要的是,杨鸣条在发掘殷墟甲骨时,竟然有人持枪保护。蓝保光视野中的杨鸣条能带给自己一直寻找的温暖与安全,因此,他一直跟随着、帮助着杨鸣条寻找甲骨。蓝保光去寻找带字的骨头以及最后的坑中遇难,都像是慷慨就义的战士。陈河对这些并不起眼的小人物给予特殊的人文关照,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人遗忘,甚至压根不曾记得,但是,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大义凛然,安然逝去?

四、结语

《甲骨时光》犹如一部厚重的民族文化史传递着陈河对民族、文化及人性的认识与理解,小说以探寻甲骨为逻辑线索,以解密甲骨密码的方式推进情节的发展,在虚实结合的基础上再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以及普通民众对人性坚守的执着。作家塑造了一系列性格饱满、张弛有度的人物形象,人物性格中凝聚着作家对人性及文化思考的内涵,也集结了作家情感的结晶,称得上是一部厚重优秀的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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