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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干校对干部与知识分子的负面影响

2018-02-08张绍春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干校知识分子劳动

张绍春

(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五七干校是1968―1979年期间在贯彻落实毛泽东“五·七”指示的名义下举办的干部与知识分子集中学习和劳动的学校。“文革”时期,全国上下曾经掀起过下放干部、大办五七干校的风潮,大批干部与知识分子不管是否情愿,都被卷进这股风潮,其命运由此发生了重大转变。本文着重探讨五七干校对这些进校干部与知识分子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负面影响。

一、严重损害了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的身体健康

在五七干校的产生与兴办阶段 (1968.5.7―1971.9.13),全国五七干校除了普遍存在着环境恶劣、条件简陋、设备落后、医疗卫生缺乏保障等客观问题之外,还普遍存在着片面地强调越苦越累越能经受锻炼和考验,人为地追求与制造艰苦生活和高强度劳动的问题,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构成了对广大干部与知识分子身体健康的严重威胁。

其一,严格限制饮食,造成广大下放干部与知识分子营养不良。五七干校的学员在一般情况下,都是吃集体伙食。九一三事件之前,全国五七干校普遍人为地制造艰苦,将伙食标准定得很低。学员们每天的伙食既简单,又没有变化,很少肉食,这对参加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广大干部与知识分子来说,仅仅只能裹腹,维持基本需要,因此,营养不良的现象非常普遍。全国第一所五七干校——黑龙江省革委会柳河五七干校有学员在当时就反映:劳改农场干活还有时有晌,伙食也安排得不错,干校还不如劳改农场。[1]P36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的学员回忆说:“我们开始时,天天吃窝头,就水疙瘩咸菜。有时水疙瘩都长出红霉,洗一洗再吃。”[2]类似这样的情况,在全国五七干校中并不少见,这就必然会影响到干部与知识分子的健康状况。不仅如此,九一三事件之前,各个五七干校均严格要求学员,禁止到校外购买食物,甚至不让学员的亲属寄来或带来食物。上海文化五七干校有一次专门就诗人闻捷在外面买大饼油条吃这件事召开大会,批判他“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总也扔不掉。”[3]在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年近六旬的书画鉴定专家徐邦达从摊贩那里买了两个梨,军宣队知道后,立即召开全连大会对他进行批判,罪名除了“不好好改造”、“追求享受”等外,还给他扣上“助长农村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大帽子。[4]60多岁的舞蹈艺术家吴晓邦下放到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后,他的女儿去看他,带去饼干、桔子、罐头之类的食物,居然被干校没收,还污辱性地搞了一个展览,批斗吴晓邦:“你这时还想资产阶级那一套生活?”[5]这类事例不胜枚举。

其二,居住条件较差,影响了干部与知识分子的身体健康。九一三事件之前,许多五七干校住房非常紧张,甚至窝棚、帐棚也成了学员的住所。学员们大多住集体宿舍,有的房间甚至要住上一二百人。因住的人多而使房间格外狭小拥挤,空气质量差,极易传染疾病。而且房屋的建筑质量大多较差,一些房子雨天往往“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晴天则异常潮湿。柳河五七干校在全国五七干校中,算是条件较好的,但这方面的问题仍很突出。该校党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战凤翰坦言:“短训班学员住的房子都是二层铺,有的房子住100多人,每人占铺位仅二尺多宽,不仅极易传染疾病,而且学习讨论起来互相干扰。长期班住房更紧张,三营一大间房上下铺住160多人。全校还有240多人住帐篷,40多对夫妻在干校工作或来干校落户,还带着孩子分居在男女集体宿舍里。”[1]P206

其三,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超出了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的承受能力,导致生产事故频发,造成不少干部与知识分子受伤、残疾、患病或病情加重,一些干部与知识分子甚至因此死亡。九一三事件之前,全国五七干校的生产劳动任务普遍都很繁重。同时,又由于五七干校声称自己是“高温高速的大熔炉”,强调要把干部与知识分子放在“高温点”锻炼,即放到艰苦的、繁重的劳动中去锻炼,认为这里是“公”字和“私”字交锋的“二百米地段”,是两种世界观打“白刃战”的地方,冲上去,“公”字就胜利了;退下来,“私”字就得逞了。[6]所以,九一三事件之前,学员的劳动强度很高,一些五七干校学员的劳动强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农民的劳动强度,到了吃不消的程度。在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文学评论家阎纲曾问作家严文井和诗人郭小川:“干校现在围湖造田,比起当年你们在南泥湾垦荒来怎么样?”他俩不约而同地回答:“当然苦多了!”[7]该校同其他许多五七干校一样,从2月份开始到4月底,几乎要连续插秧60天。“双抢”时节,学员黎明前就开始出工,天黑后才收工,每天连续的劳动时间在18个小时左右。劳动前,学员的身体状况很少被考虑进来,对缺乏体力劳动技能的干部与知识分子也没有进行专门的培训;劳动中,也没有什么安全生产规程和措施;所以极易引发生产安全事故,危及学员的健康和生命。妇女往往与男人一样干着高强度的劳动,即使月经期间也照样出工,下田下水,这就造成不少妇女患上闭经、腰腿痛、子宫肌瘤等疾病。在柳河五七干校,全校30%的妇女月经不调,其中女青年占大多数。关节炎、肾炎、膀胱炎等成为该校的常见疾病。[1]P206生产事故的阴影经常笼罩着该校:在木工车间劳动的学员,有的稍有不慎,手指被电刨子削掉;在山上制作车间劳动的学员,有的被电锯的“回头棒”击倒,头部撞在铁轨上,终因伤势过重而死亡。[1]P103类似柳河五七干校这样的情况,在全国其他五七干校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从1969年春至1970年秋不到两年的时间,共青团中央五七干校就有7人因超负荷劳动及营养不良而死亡。团中央常委、国际联络部部长钱大卫,在劳动中猝发心脏病死去。才情横溢的作家吴小武(萧也牧),像牛马般被驱赶着去干他多病的体质难以负荷的劳动,最后惨死在一些人的辱骂声中。[8]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在繁重的劳动中落下了病根,以致影响到了将来的工作。原中央乐团交响乐队首席演员韦贤彰沉痛地说:“由于经常性的重活,在某一天的早上醒来,突然发现周身麻木,躺在床上,不能翻身,肚子也不能抬!颈椎受伤以后,我治了很长时间病情才缓解。从此落下病根。我是第一批从干校回来的,从此就‘被迫’脱离舞台。我想作为一个有出息的小提琴家的梦,就此成为泡影。”[5]

九一三事件之前,惩罚性劳动在五七干校是客观存在的。许多五七干校都有老弱病残人员,仅中央机关五七干校1971年1月就有5000多名老弱病残人员,[9]这些人在干校都有自己的体力劳动岗位。五七干校安排这些老弱病残人员参加体力劳动,实质上就是对他们实施劳动惩罚。双目失明的中国盲人聋哑人协会副主席黄乃、孟静之,依然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安排在磨房推磨。翻译家陈羽纶,缺了一条腿,作过胃大切除手术,“老弱病残”四条占全了,依然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巴金年近七旬,走路常常失去平衡,在五七干校却干着抬运粪水的重活。因骂林彪是“小丑”而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的文艺评论家侯金镜,尽管血压很高,仍被强制干重活,结果猝然发病而亡。死后,追悼会也不开,“一张苇席卷起他的躯体,再用三根草绳分段捆着三道箍,像扔一根木头一样,往卡车上一扔”,就径直运去火化。[10]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位叫刘敏如的学员,因为当时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有病也不予照顾,三伏天造反派仍然命令他整天下地劳动,结果栽倒在地里死去[11]……毫无疑问,惩罚性劳动在摧残干部与知识分子身心上具有极强的破坏力。

其四,一些五七干校设立在环境恶劣的地区,特别是疾病多发地区,也使不少干部与知识分子染上疾病。如内务部五七干校,中国人民大学五七学校,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江西余江鲤鱼洲试验农场(实际上就是五七干校),所在地区都是血吸虫病高发地区,许多下放干部与知识分子在劳动中不可避免地感染上了血吸虫病,有的家庭全家人都染上了这种病。面对这样的情况,1971年到1972年,北京大学不得不腾出九、十公寓和专家公寓,作为该校血吸虫病患者治疗的地方。[12]

其五,五七干校一般医疗卫生条件较差,且地处偏僻,远离城市医疗机构,这使得一些干部与知识分子患病后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小病变大病,大病变绝症。例如,1970年柳河五七干校常住人口已达3800多人,而该校医院却没有1张病床。[1]P206~207

二、侵犯了干部与知识分子的权利和自由,伤害了他们及其亲属的感情

九一三事件之前,在五七干校,干部与知识分子通信的权利和自由受侵犯的现象非常普遍。私人信件竟然可以被干校其他人员随意拆看和检查,现在的人很难想象,这种不道德的行径当时在五七干校竟然被视作是再正当不过的了。一旦某个学员的信里被找到所谓的“政治问题”,一场针对他的批判会随即就会降临。所以,当时绝大多数学员及其亲属的亲情难以在信里得到倾诉和真实表达。为了保护亲友和自己,他们所写的信不得不充斥着政治套话,而较少谈及个人的经历、看法和情感,读起来大多比较枯燥乏味。原国务院直属机关五七干校学员金舒萍说了一段很有代表性的话:“我当年写给孩子的信,全是抄的毛主席语录。只有信后说几句关切的话。孩子说:‘你的信我不看,千篇一律。’我的信,不敢写真话。起初,我的信开头:亲爱的孩子、亲爱的杨……结果,这就是资产阶级,开小组会也批评我。可见当时通信自由没保障,家信想拆看就拆看。当时的苦,不是一个苦字可以表达得了的。”[13]除了书信外,学员的日记和笔记也经常在未经本人同意的情况被横蛮翻看,甚至公之于众。

五七干校对下放干部与知识分子探视和照顾亲人权利的限制达到了极其苛刻的程度。九一三事件之前,许多在五七干校里的干部与知识分子远离家庭和亲人,往往只有在春节期间才被允许回家探亲,而平常根本无法享受家庭的温暖,无法照顾亲人,无法给家人纾困解忧。“牛鬼蛇神”们则被完全剥夺了探亲的权利。因此,对当时这些干部与知识分子来说,家庭的温暖简直成了难以享受到的奢侈品。一旦家庭发生大的变故,特别是亲人病重病危之时,他们往往难以得到干校的批准,无法前去探视和照顾。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何西来,尽管那时在五七干校是副连长,遇到这类事,在得不到批准的情况下也只能以绝食这种极端的做法来争取这方面的权利。他回忆说:“有一位三四十年代就到了延安的老同志,女儿患了精神病。军宣队不批准走”。“其实我也一样惨。我爱人在陕西第二印染厂,工作劳累,身体虚弱,心动过速,常常昏倒在车间。有一次她抱着病了的女儿上医院,昏倒在大马路上,让行人救起,送回家。厂里发来了电报,要我立即回去。但军宣队说我是干部,要带头,不准我的假。我绝食两天,才给了我4天假,路上来回3天,我在家只呆了1天,算是见了她一面。”[14]P7

上述这些违背情理的做法严重侵犯了干部与知识分子的正当权利,伤害了他们及其亲属的感情,扰乱了他们的心绪,妨碍了他们对亲情、友情的正常表达,使他们陷于惆怅、烦恼、愤怒和无奈之中,不得不处处谨慎,步步小心。

三、埋没人才,使干部与知识分子对知识的价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对前途缺乏信心,造成其才智被湮没,其专长被压制,其业务被荒废,其成果稀少

五七干校的一个重要理论前提,就是将广大干部特别是知识分子置于“革命的对象”和被改造的地位,认为他们过去接受的都是资产阶级教育,他们的思想意识是资产阶级的,他们的知识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是有害的。这种理论必然造成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歧视。在一定意义上来看,五七干校是这种“左”倾理论的产物。将干部与知识分子下放到五七干校,就意味着干部与知识分子要“重新学习”,要否定自己,放弃以往的思想、观点和知识。因此,当确定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后,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认为自己不能继续从事专业工作,原来学的知识没有什么用了,自己的书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于是决定将书卖掉。何西来回忆说:“下干校前,很多人觉得没指望了,把书卖了。离开自己的书,是很痛苦的……那时卖书,小本八分一斤,大本一毛五分一斤,报纸三毛一斤,外文精装书还不要,得撕了皮才行。”[14]P5历史学者朱大渭回顾那段经历时说:“从整个知识分子的心态来讲,是背着‘知识无用’的枷锁下到干校的。不仅成了无用之人,有知识反而是罪过。这是精神上的极大摧残。从生活到业务,把你放到上不沾天,下不接地的那一层,几十年的知识积累统统无用,这本身是对知识分子的极大打击。这是整体的。”[15]

广大干部与知识分子下到五七干校,关键是“学政治”,而专业知识的学习往往是被禁止的,是要被批判的。比如,在柳河五七干校,有人把技术操作规程夹在《毛主席语录》里,马上就招来了“假装读语录,实际钻技术”的批判。[16]再如,在文化部团泊洼五七干校,几个年青人向音乐史专家杨荫浏请教音韵方面的问题,不久就遭到全校大会不点名的批判,此后该校学员不敢再看业务方面的书籍。[17]不仅如此,五七干校还歧视知识分子,丑化他们的人格,践踏他们的尊严。有知识的教育没有知识的,这是一个基本常识,可在五七干校,这个基本常识被颠覆过来,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变换了位置,工农兵尤其是贫下中农被指定为干部与知识分子的老师,缺少知识的人成了有知识的人的老师。知识与知识分子非但没有受到尊重,反而遭到了蔑视,这是知识分子与干部必须痛苦面对的困境。在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一次开学大会上,一位趾高气扬的军代表像训俘虏似地对干部与知识分子说:“你们这些个‘臭老九’,还不老实接受改造,要是真的打起仗来,我先把你们都‘突突’喽!”事隔多年,这“突突”的一句,依然像子弹一样深深嵌在那些干部与知识分子的心里。[18]在五七干校里,许多知识分子对知识和知识分子价值的怀疑达到了前所未有、无以复加的程度。学者程代熙说:“我的确把读书视为畏途,感到不胜其苦。”[19]作家黄宗英慨叹:“作家这行成了多余的了。作家成了社会的累赘。”[3]著名文学家巴金在上海市文化五七干校期间也一度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写小说。[20]面对残酷的现实,不少身在五七干校的干部与知识分子感到自己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前途渺茫,没有出路。诗人、戏剧家、文学评论家张光年在1970年9月10日写道:“走‘五·七’道路到干校,一方面,思想比较开朗,但有时仍感到前途渺茫,问题解决不了,常流露消极情绪,不安心,没有长期打算。”[21]历史学者刘重日说:“刚下去那段时间,心情差到最低点,主要是苦闷,觉得前途渺茫。”[22]学者童道明在谈到五七干校时说:“连年轻的知识分子也无法想到自己的前途,只好更多考虑自己的子女。小的时候,写作文总是写自己的梦。没有前途,就没有梦。鲁迅先生说旧中国是个‘无声的中国’,我说‘文革’时代的中国是个‘无梦的中国’,对前途丧失信心,丧失到你不去想的地步。”[23]作家黄宗英悲叹:“在干校里,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去计划明天,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未来。在干校,一睁开眼,就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悲哀和无奈:我干嘛又醒了?我为什么不这么永远地睡下去,永远不醒,永远不再看到、感到自己身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这样一种境界!”[3]由上可见,“文革”及五七干校对知识分子自信心、自尊心的打击和摧残是非常严重的。

据有关资料,“文革”时期,共有30多万学有所长的科技人员被下放到五七干校。[24]如此众多的科技人员在五七干校里只能“学政治”和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而不能从事科研工作。这些本可以在科研上硕果累累的科技人员,在五七干校中丧失了从事科研开发应有的环境和条件,耗费了青春,冷却了科研热情,荒废了业务,很难出科技成果。“文革”时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科技成果最少的时期,这与举办五七干校有着一定的、较大的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国大批科技人员进五七干校的这些年里,正是世界第三次科技革命突飞猛进之时,发达国家科技人员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作用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发挥,世界科技发展一日千里,一路凯歌,新技术、新设备层出不穷,科技成果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的速度明显加快。相比之下,发达国家的科技人员纷纷在建设高科技园区,在走科技强国之路,而我国的科技人员则纷纷在建设五七干校,走“五·七”道路,其结果必然是拉大了我国与世界先进科技水平的差距,使我国成为飞速发展的世界科技潮流的严重落伍者。

深受干扰的不仅有自然科学工作者,而且也有众多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如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前身)除了考古所和近代史所外,其他所研究人员均被派往河南举办五七干校,科研活动被迫停止。经济所的专家不研究经济,历史所的专家不研究历史,文学所的专家不研究文学……在五七干校里,俞平伯搓麻绳;钱钟书烧锅炉,因老烧不开开水,被人叫做“钱不开”;何其芳则成天围着猪转,“猪忧亦忧,猪喜亦喜”成了他此时的座右铭……[14]总之,在五七干校,大学问家们已无法发挥他们的优势和专长,而更多地暴露出他们的劣势。因此,对干部与知识分子来说,五七干校不是让他们扬长避短,而是让他们扬短避长。

四、人为地制造矛盾和冤假错案,使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惨遭批斗和迫害

在剥削阶级已经消灭,阶级矛盾已经不是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情况下,五七干校却走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前沿,狠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将学员的行为举止都纳入“阶级斗争”这根弦上,动辄上纲上线地进行大批判,大肆开展政治运动,其结果必然是人为地制造出许多矛盾和冤假错案,使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惨遭批斗和迫害,使人际关系异常紧张。

九一三事件之前,在五七干校,大批判用得很广泛、很频繁。“牛鬼蛇神”自然是大批判的重点。巴金在上海市文化五七干校就经常被批斗,一批就是几天。到了晚上深受折磨的他经常做噩梦,发梦呓,大喊大叫。造反派却认为这是巴金心中有鬼的表现,逼着他交待出来。[25]

在生活与学习方面,学员稍有不慎,稍有差错,也会遭到上纲上线的大批判。诗人雷达回北京结婚,超了一天假,返回五七干校即遭批判。先是由小组为他开了三次“学习帮助会”,接着全连召开批判大会,有人在发言中说:“这已经从人民内部矛盾滑到了敌我矛盾的边缘。”[26]

即使在劳动中也要大搞大批判,这不能不使干部与知识分子身心交瘁。文学评论家洁泯(许觉民)记录了这样一件事:“已到插秧季节。孩童也不免。我的孩子才6岁,个子又矮,也编入队伍”,“种田不忘革命。有一次在劳作休息时,连里令我站在田埂上,众人念了‘语录’,对我作了次大批判,时间虽只十五分钟,据说效果很好。我本是一丝牵着的魂,批斗只是家常便饭,并不感到羞辱,只是批斗后下来,看见儿子对我睁大眼睛,一言未发,嘴也挣大了,只是惊呆而已。我此时才感到了羞辱,在儿子面前显示了我这个鬼的价值,我无颜以对,什么也不说,继续同他一起劳作,而他的小心灵受到的创痛不会比我少。”[27]

学员劳动达不到要求或者出差错,也极有可能招来大批判,被斗得狼狈不堪。文化部团泊洼五七干校一位下放干部看水渠时,不慎跑水,军宣队立即召开地头批判会,上纲上线地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敌人企图用各种方式破坏生产。[17]该校另一位干部被分配做饲养员,一只小驴在草地上打滚,扎瞎了眼睛,他如实地作了解释,全校竟然就此事掀起了批“小驴打滚论”的热潮,提出“不能熟视无睹,阶级斗争还在继续”。[26]原国家排球队领队张一沛被下放到国家体委五七劳动学校,因为除草时不小心把西红柿根除掉了,当场就遭到批斗。下雨时,还被强令在地里劳动。[28]

尤为严重的是,五七干校在开展“清理阶级队伍”、“整党建党”、“清查五一六分子”、“一打三反”运动中使用了许多残酷手段,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使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遭到了迫害,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身心俱损。仅从下列几组数据和事例就可窥见打击面之宽之大之严酷。在这几次运动中,湖南省五七干校总校共有782人被定为专案对象,其中:“叛徒”83人,“特务”65人,“现行反革命”103人,“历史反革命”139人;“思想反动分子”36人;“地主”87人;“阶级异己分子”24人,坏分子32人,反动资本家4人,贪污分子21人,汉奸2人,右派60人,“五一六”分子48人,其他78人。[29]上海市长宁区有428名干部(占区机关干部总数的90%)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有108人被隔离审查,平均每4人就有1人被隔离审查。[30]上海市虹口区则有158人在五七干校接受了“审查批判”。[31]上海市静安区五七干校在“清理阶级队伍”中,先后揪斗100多人,占区机关“大班子”干部数的20%左右,共清出所谓的“八类九种人”57人,此外还清出所谓“混入党内的阶级敌人”39人。此后在“整党建党”、“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等政治运动中,又打击、迫害了71名干部、群众,其中:定为敌我矛盾性质、戴帽、管制、判刑的21人,作严重错误结论的22人,作一般错误结论的16人,批判、帮助的10人。有2人自杀(未遂),1人被迫害致死。此外还有71人受到株连。[32]辽宁省革委会五七干校在“清理阶级队伍”中,将3000多名干部定为“阶级敌人”;其中厅局级干部268人,占这一级干部总数的60%。原中共中央东北局仅有干部35人,被触动的就达21人。优秀的共产党员张志新就是在该校横遭迫害,被以所谓“现行反革命”的罪名押送到监狱的。该校制造假证据,栽赃陷害,逼供诱供,将“叛徒”、“特务”、“反革命”等罪名随心所欲地加在干部头上,甚至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干部活活打死。许多干部的家属受到了株连,被定为“反革命家属”,强行下放到农村监督劳动,不少家庭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该校一位干部这样总结道:“写不完的检讨,流不完的泪,爬不完的路线坡,认不完的罪”。[33]那些被迫害的干部与知识分子往往在五七干校住的是最差的房子,吃的是最差的伙食,干的是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失去了人身自由。

五七干校开展的大批判和政治运动,致使一些干部与知识分子在受迫害中死亡,当中不乏杰出人才。在辽宁省革委会五七干校,无辜被逼死的干部就有数十人之多。[33]国家科委副主任、全国科协党组书记、著名新闻工作者范长江于1970年10月23日在中国科协五七干校跳井自杀而亡。执导过《小二黑结婚》、《天仙配》等影片的著名电影艺术家顾而己于1970年6月18日在上海电影五七干校上吊自杀而亡。作家、诗人闻捷于1971年1月13日开煤气自杀而亡。闻捷生前在上海市文化五七干校与一名叫戴厚英的女干部恋爱,二人已发展到准备结婚的程度,该校却抓住这件事,批判闻捷是“向革命队伍猖狂进攻”。闻捷死后,该校仍召开批判大会,批他“死有余辜”。[3]

由于政治运动和大批判一个接着一个,五七干校的氛围是很不和谐的,人际关系被严重地恶化与扭曲,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饱尝了世态的炎凉和人情的冷漠。文学家陈白尘回顾他在五七干校的生活时说:“三年半干校生活中,是谁和我相处最久而又感情最深?如果朋友们不见怪,我要回答:是鸭子。……在兽性大发作的年代里,有些‘人’,是远不及我的鸭群和平温良,而且颇富于‘人’情的——它们从来没骂过我。”[34]五七干校严酷的政治环境还使得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变得面无表情,沉默寡言,不愿与人打交道。作家、演员黄宗英说:“在干校,我学会了一种本领:无表情。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两不沾边,路上老远看到熟人,担心他不敢理我,我马上瞳孔散开,目光呆滞,径直而过。遇事,既不能哭,更不能笑。一个笑容就会构成罪状。这种表情,作为一个演员也是很难练的。练成后也是会留有后遗症的。”[3]

综上所述,五七干校对进校干部与知识分子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损害了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的身体健康,侵犯了他们的权利,伤害了他们的感情,使他们对知识的价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对前途缺乏信心,造成其人格被扭曲,其才智被湮没,其专长被压制,其业务被荒废,其成果稀少,酿成了许多悲剧,使他们当中不少人惨遭批判,甚至一些人被迫害致死。五七干校产生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和长时间的,对干部、知识分子与国家现代化都造成了很大的难以弥补的损失,许多干部与知识分子即使离开五七干校多年后仍无法抹去心中的阴影,无法愈合精神的创伤。也要看到,客观上五七干校又使干部与知识分子在劳动中增加了一些生产知识和技能,增强了劳动观念,锻炼了身体,磨炼了意志品格,并为他们认识国情民情、密切与群众的联系提供了一些机会和条件。总起来说,负面影响是其主要方面,而正面影响则是其次要方面;与负面影响相比较,五七干校的正面影响显得很微弱;对干部与知识分子来说,进五七干校是严重的得不偿失。在当今实施和推进人才强国与科教兴国战略的过程中,吸取五七干校的教训是很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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