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李慎儒《辽史地理志考》研究
2018-02-08张剑
张 剑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李慎儒(1836—1905),字子钧,号鸿轩,晚清镇江府丹徒人。父李承霖为道光二十年(1840年)庚子科状元。同治三年(1864年),李慎儒参加乡试,考中举人。后任刑部郎中,光绪年间自京告归。李慎儒著有《禹贡易知编》十二卷,又著有《辽史地理志考》五卷以及《瀛寰新志》《边疆简览》等,可知李氏著书以舆地学见长。李慎儒所著《辽史地理志考》五卷是目前已见的清代唯一一部辽史地理研究专著。
《辽史地理志考》以《辽史·地理志》(以下简称《辽志》)原文为纲,中加小字详加考注。在继承《嘉庆重修一统志》以及晚清学者考治成果的基础上,李慎儒加以自身的研究,对辽代五京、州县地望、山川地理位置一一予以考核。此外,该书还有三篇附录:《辽地附录》《天祚播迁处考》《西辽地考》。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辽史地理志考》书成,后被收入《二十五史补编》,本文即取此版本进行论述。
道光殿本《辽史》的特点是将北族人名、官名、地名悉加改译,这一特征在学界已被承认。《辽史地理志考》一书中,保留了大量改译内容,并在内容下加小字注,注明改译前原作名称。故而我们可以认为《辽史地理志考》选用的《辽志》版本,是道光殿本《辽史》,或是以道光殿本为底本进行翻刻的本子。本文不使用《辽史地理志考》中道光殿本改译之语,而采用改译前名称(见于李书自注标目“原作”下)。
1 辨正《辽志》之误
李慎儒对《辽志》中的舛误进行了辨正,纠《辽志》之谬的文字占据了《辽史地理志考》主要篇幅,体现出较高的价值。
如《辽志》记载:“上京道临潢府,本汉辽东郡西安平之地,莽曰北安平。”李慎儒驳《辽志》“临潢府本汉西安平县地”之说,注曰:“案辽之临潢府当在内蒙古巴林部,详见下。若汉之辽东郡西安平,则在今奉天府辽阳州之东。辽阳州之东,辽之东京辽阳府也。临潢府何能亦在此处?《地理志》之误也”[1]8097。李氏之说是也,《汉书·地理志》“玄菟郡西盖马县”注曰:“马訾水西北入盐难水,西南至西安平入海”[2]1626。王先谦《汉书补注》曰:“西安平,辽东县。《新唐书·高丽传》‘鸭绿水与盐难水合’。《一统志》‘马訾水今鸭绿江,出长白山,西南流,至朝鲜国山阳公城入佟家江。盐难水今佟家江,在兴京南境,南流,合鸭绿江,又西南流,至其国义州入海’。陈沣云:‘盐难水’下当复举‘盐难水’三字。‘西北’当作‘西南’。”[3]2729根据王先谦的“汇注”内容,不难推定汉西安平县大致位置,西安平县在鸭绿江近地,且在鸭绿江下游入海口附近。鸭绿江下游至朝鲜义州入海,清时辽阳州治东南距朝鲜义州三百余里,所以李慎儒谓汉西安平“在今奉天府辽阳州之东”不误。清辽阳州即辽东京辽阳府,东京辽阳府以东之地如何与上京临潢府为一地?《辽志》谬甚。李慎儒所云不误。
又《辽志》平州路“营州”条记载:“营州,邻海军,下,刺史。本商孤竹国。秦属辽西郡。汉为昌黎郡。”李慎儒注曰:“昌黎之名,晋始有之,两汉皆无此郡名,此乃妄说。”[1]8129李慎儒称“两汉皆无此郡名”不误,但又称“晋始有之”却是错误。汉未置昌黎郡,《辽志》误甚。昌黎郡乃曹魏时所立。据《三国志·魏书》卷四记载,魏齐王正始五年,鲜卑内附,复置辽东属国,立昌黎县以居之[4]120。又据《晋书·地理志》“昌黎郡”条云:“汉属辽东属国都尉,魏置郡,统县二,户九百。”[5]427曹魏置昌黎县,后又置郡。至此无疑,昌黎郡乃魏齐王正始五年或正始五年以后所置,非汉所置,《辽志》此处有误。两汉皆无昌黎郡,李慎儒驳斥了《辽志》“汉昌黎郡”的荒谬记载,否定了两汉有“昌黎郡”的说法,但李氏所谓“晋始有之”,便是辨误过程中疏于考证了。《晋书·地理志》已明确记载昌黎郡乃魏所置,故而昌黎郡名非始于晋。但总的来说,《辽史地理志考》中诸如此类辨正《辽志》的内容,大多有可取之处。
2 对《辽志》文本进行校勘
在纠正《辽志》讹误的过程中,李慎儒颇能使用前史对《辽志》文本进行校勘。如《辽志》东京道辽阳府“紫蒙县”条记载:“紫蒙县,本汉镂芳县地。”李慎儒注曰:“镂芳当作镂方,《辽志》误也。”[1]8107按《汉书·地理志》乐浪郡有镂方县[2]1627,而无“镂芳”。运用《汉书·地理志》校勘《辽志》的例子不在少数。《辽志》平州路“滦州”条记载:“滦州,永安军,中,刺史……汉为石城县,后名海阳县。”李慎儒注曰:“案《汉书·地理志》右北平郡有石成(不作城)县,辽西郡有海阳县,无‘先曰石城,后曰海阳’之事,此《志》妄说。”[1]8129《汉书·地理志》右北平郡有石成县[2]1627,而非《辽志》所谓“石城”者,且汉海阳县属辽西郡,二者不存在沿革分属关系,显然是修史者较为粗率地抄引前史所致。又《辽志》南京道易州“涞水县”条记载:“涞水县,本汉道县。”李慎儒注曰:“汉涿郡有逎县,师古曰:逎古遒字,音字,由切无。道县,殿板、局板皆作‘道县’,未知是传写者误,抑修史者误,姑照录之。”[1]8127汉无“道县”,涿郡有“逎县”,“道”乃“逎”形近而讹。李慎儒所谓殿本,即乾隆武英殿本、道光武英殿本,局本即江苏书局本,道光殿本是继承乾隆武英殿本而来,从内容上而言,江苏书局本不过是道光武英殿本的翻刻本。但李慎儒在注解《辽志》时,显然是比对了殿本、局本,这一点值得肯定。
不唯使用《汉书·地理志》,《旧唐书》《新唐书》也成为李慎儒校勘《辽志》的依据。如《辽志》东京道“韩州”条记载:“韩州,东平军……高丽置鄚颉府,都督鄚、颉二州,渤海因之。”李慎儒注曰:“案《新唐书·渤海国传》名鄚、高,非鄚、颉也,《志》误也。”[1]8113《新唐书》卷二一九《北狄传》,渤海鄚颉府领鄚、高二州[6]6182,而非鄚、颉二州,《辽志》这一讹误,不似后世传刻中产生,而是修史者因“鄚颉府”之名,见“鄚颉府”辖有“鄚州”,便想当然地以为“鄚颉府”下另外一州为“颉州”。又《辽志》西京道朔州“鄯阳县”条记载:“鄯阳县,本汉定襄县地。建安中置新兴郡,元魏置桑乾郡,高齐置招远县,郡仍旧。隋开皇三年罢郡,隶朔州。大业元年,初名鄯阳。”李慎儒于“高齐置招远县,郡仍旧”后自注曰:“据《隋志》马邑郡善阳县注曰:‘后齐置,县曰招远,郡曰广安。’未尝仍旧为桑乾郡也。此《志》误。”又在“大业元年,初名鄯阳”后注曰:“案《隋志》马邑郡注曰:‘旧置朔州,开皇初置总管府。大业初,府废。’盖本为朔州,后改为马邑郡,置总管府而州废,迨后附亦废,但为马邑郡,此《志》引古皆失实。又隋马邑郡下作‘善阳’,《唐志》朔州马邑郡下亦作‘善阳’,皆不作‘鄯阳’。此《志》云‘大业元年,初名鄯阳’,亦误。”[1]8135据《隋书·地理志》所载,高齐于此地置招远县时,县属广安郡,已非元魏桑乾郡。此外,《隋书·地理志》“马邑郡善阳县”条记载:“善阳,后齐置县曰招远,郡曰广安。开皇初郡废。大业初县改曰善阳,置代郡,寻曰马邑”[7]853。《旧唐书·地理志》记载:“善阳,汉定襄地,有秦时马邑城、武周塞。后魏置桑干郡。隋为善阳县。”[8]1487善阳县入辽,为鄯阳县,然而隋、唐时,皆名善阳,而非鄯阳。“善阳县”入辽之前,《辽志》应书作“善阳县”。结合李慎儒以上诸条考证而言,李慎儒确能广泛使用诸史,且其校勘《辽志》可谓精细。李慎儒校勘《辽志》文本是其注解《辽志》文字中重要的一部分,且价值较高。
3 《辽史地理志考》中的错讹
《辽史地理志考》中也出现一些错讹,说明李慎儒对一些前史地志不甚熟悉。如《辽志》中京道“建州”条记载:“建州,保宁军,上,节度。唐武德中,置昌乐县。”李慎儒注曰:“唐昌乐县属岭南道韶州,今广东韶州府昌乐县也。辽建州在土默特右翼,唐属营州都督府,与广东相隔不下九千余里,此《志》大谬。”[1]8122李慎儒此处把昌乐县置于广东韶州府下,实属大误。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岭南道韶州统有乐昌县,而非“昌乐县”[6]1096;唐河北道魏州有昌乐县[6]1011,《辽志》谓建州乃唐昌乐县地,此说虽然有误,但李慎儒将韶州“乐昌”当作“昌乐”,显然误读了《旧唐书·地理志》《新唐书·地理志》相关内容,又不知昌乐县实在河北道魏州,殊为舛误。
李慎儒对《辽志》记载内容也存在信据前说、考辨不足的情况。如《辽史》上京道永州“义丰县”条记载:“义丰县。本铁利府义州。辽兵破之,迁其民于南楼之西北,仍名义州。重熙元年,废州,改今县。在州西一百里。又尝改富义县,属庆州。始末不可具考,今两存之。”李慎儒注曰:“案辽未灭渤海时,攻其义州,迁其民于庆、永两州地方,置县居之,则县非即义州明矣,而《志》于两义丰县又皆云‘本义州’,未免自相矛盾。考渤海之义州,即今盛京锦州府,义州在辽为中京道之宜州,庆、永两州境何能及其界?惟《志》于宜州谓兴宗以定州俘户置,岂故义州无土著之民乎?或以旧民迁后,其地遂空,兴宗乃以定州俘户实之耳?”(李氏实引《嘉庆重修一统志》锦州府“宏政旧县”条)[1]8101重熙元年,上京道两个“义州”,分别降更为庆州之富义县、永州之义丰县;此二“义州”乃迁渤海义州民所置,当然并非“本渤海义州”旧地。李慎儒认为渤海义州与辽之义州并非一地,确有根据。但李慎儒又称“考渤海之义州,即今盛京锦州府,义州在辽为中京道之宜州”,这一说法显然谬甚。据《辽史·地理志一》永州“义丰县”条记载:“本铁利府义州。太祖平渤海,迁其民于南楼之西北,仍名义州。重熙元年废州,改今县。”[9]504辽永州义丰县的前身上京道“义州”乃迁渤海铁利府义州民所置,那么辽上京道另外一个“义州”,即庆州富义县的前身,也应该是迁渤海铁利府义州民所置。且渤海义州属铁利府无疑。那么,只需对渤海铁利府义州的地理位置进行一番考证,便可大致判断渤海义州之地是否为辽中京道之宜州。辽灭渤海国,多迁其民于辽水左右,侨置州县。总体而言,辽将渤海国旧有政区之名,连同渤海旧民一并向西、向南迁徙。首先应当辨明渤海铁利府所在。据《辽志》东京道“广州”条:“广州。汉属襄平,高丽为当山县,渤海为铁利郡。太祖迁渤海人居之,建铁利州。”既云广州“渤海为铁利郡”,又云“太祖迁渤海人居之”,渤海旧地为何又迁渤海人居之?广州显然并非渤海铁利府地。渤海铁利府在渤海国北部,故铁利府民向南迁徙,至辽代沈州(今沈阳)一带,其地仍属东京道,渤海国铁利府必在辽代广州以北无疑。而辽代宜州属中京道兴中府,渤海铁利府下之义州如何与辽代中京道兴中府宜州为一地?二者相隔甚远,辽代宜州绝非渤海义州。李慎儒著《辽史地理志考》多有引述《嘉庆重修一统志》之处,《嘉庆重修一统志》以为辽代宜州为渤海义州之地,见金代改宜州为义州,与渤海旧名相同,便附会之。而李慎儒对《嘉庆重修一统志》中的说法不加考辨,便奉为圭臬,殊不知却是沿袭了前人的错误。
4 李慎儒经世致用的舆地学思想
李慎儒《辽史地理志考》以学术性见长,但仍可窥见李氏舆地学的经世思想。在《辽史地理志考·序》当中,李慎儒云:“辽金元三史并称,而近来讲地理者皆详于《元史·西北地附录》一篇,盖以天山南北为我朝开拓;雅克萨城、塔尔巴哈台以北,伊犁、喀什噶尔以西,又皆与外国接壤,所当从元西北地,以上溯汉唐《匈奴》《突厥》《回纥》《吐蕃》《西域》等传,为外攮内安之计也。辽金二史则鲜有措意者”。李慎儒所处时期,边疆史地研究兴盛,从当时清王朝内忧外患的局势来看,研究元史边疆地理,除了清朝开辟的西北疆域与元代西北地理吻合外,“外攮内安”的经世目的,也是元史地理勃兴的原因。对比同时期的元史西北地理研究,辽史地理相对处于薄弱的状态。李氏发出感叹:“夫内蒙古诸部收入版图,自我朝始与天山南北后先同揆,而经营缔造,辽实创之。今元西北地,略可指明,读《辽史》者顾不详其所在,可乎?”[1]8095内蒙古诸部、新疆先后被收入清朝版图,李慎儒认为,经略西北疆域的事业可上溯至辽朝。可知李慎儒研究辽史地理,是鉴于经世致用目的。李慎儒还曾编撰《瀛寰新志》,在清边疆危机与民族危机下,积极接触西方舆地著作,具备朴素的科学精神,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经世致用的舆地学思想。
总而论之,李慎儒《辽史地理志考》作为清人考治《辽史·地理志》的专著,其价值主要体现在纠正《辽志》误说、校勘《辽志》两个方面。而《辽史地理志考》也存在若干问题,这些问题的产生,有以下原因: 其一,李慎儒在注解《辽史·地理志》之时,往往凿取旧说,加以本人的说明阐释,然后再评断几个是非,得出一些结论。其二,李慎儒在舆地学领域,难称贯通之才。按其称汉县在某某处仍多据《清统志》,可见李慎儒对汉代政区具体位置并非十分清楚。
其称“汉县于今为某地”,有时仅就其大体方位而言。客观上而言,李慎儒使用汉唐诸志,又注意吸收相关成果,形成若干注解《辽志》文字,对《辽志》进行了较为精细的校勘。作为传统学人,既进行文献考证,又阅读、使用西方舆地成果,具备了朴素的科学精神和经世致用的舆地学思想,实属不易。
[1] 李慎儒.辽史地理志考[M].北京:中华书局,1955.
[2] 班固.汉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 王先谦.汉书补注(第6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 陈寿.三国志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 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晋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 魏徵.隋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3.
[8] 刘昫,张昭远.旧唐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
[9] 脱脱,欧阳玄,张起岩,等.辽史·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