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团主义视角下扎赉诺尔煤矿工会演变及影响(1946-1948)*
2018-02-07宋铁勇
宋铁勇
(1.内蒙古大学 满洲里学院,内蒙古 满洲里 021400;2.长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1)
扎赉诺尔煤矿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扎赉诺尔区,俄国于1902年9月1日建第一号矿井“波洛尼科夫矿”[1](2),是为扎赉诺尔煤矿历史开端。从1902年建矿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经历了东清铁路办矿、沙俄资本家包办、中苏合办、日伪统制四个阶段。1945年8月9日,苏联红军解放扎赉诺尔,煤矿处于苏联军事管制之下,直到1946年6月中共西满军区派军事代表王治安接管扎赉诺尔煤矿,煤矿才开始筹建工会。1947年夏,根据中苏合办中国长春铁路理事会决定,将扎赉诺尔煤矿转交给中长铁路局管理,实行了苏联“一长制”的管理制度[1](145),工会在企业管理和社会治理等方面的地位与作用日益突出。1947年11月,煤矿召开了首次职工代表大会,工会制度与工作体制日臻完善。随着1948年8月,第六次全国劳动代表大会的召开,在中国共产党关于社会组织制度的安排下,扎赉诺尔煤矿工会正式合并进入中共领导的地方政权体制之内。本文拟通过对1946-1948年间扎赉诺尔煤矿工会筹建、改组、合并,最终化入地方政权体制的过程进行考察和研究,来探讨特定历史背景下,工会在基层社会的社会治理、保障、动员过程中的效果与影响。
一、1946年以前扎赉诺尔煤矿工会的法团模式
20世纪20年代,工会之法团身份成为中国各党派进行社会动员和社会力量整合的重要倚仗,世界各国工会理论和实践经验传播到中国,发展出多种不同的组织方式和运动形式。
(一)赤色工会——法团的工具模式
根据民国学者殷寿光的研究,工会大体可分为议会派、平和派、合作派、革命派,而革命派又可以作不同区分,其中一类为赤色工会派,“他们最主要的是主张经济和政治的斗争,并且要参加政党;……他们主张阶级斗争,和资本家绝对不妥协,他们的会员是完全无产阶级的工人,不许稍有资本的混在一起,他们无地域的观念,只要是同一阶级的工人都可以整个的团结起来,现在第三国际指导下的工会,就是这种组织”。[3]这一时期,扎赉诺尔煤矿工会即属于赤色工会,“于民国11年(1922年)由苏联工人瓦西里前科建立秘密工会,有300人参加了成立大会,1人当选会长,3人当选委员。翌年,苏联派共产党员阿别之、高乌之两人到扎赉诺尔煤矿组织了联合工会分会”。[4]
当时,“法团”思想“渊源于两种哲学的综合:欧洲天主教义和民族主义”[5],理论基础来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社会学家对于近代社会危机和普遍性社会失范的研究所引入的“法人团体”概念。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第二版序言中说:“只有在与职业活动关系紧密的群体对其作出有效规定的情况下,职业活动才会认识到自己的功能,了解到自己所具有的需要和每一次的变化状况。满足这些条件的独立群体是由那些从事同一种工业生产,单独聚集和组织起来的人们所构成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法人团体(corporation),即职业群体”。[6]而当时中国学界所理解的法团是:“内自乡邑之法团,凡民间之结集而成一人格之团体者,谓之法团,亦谓之法人。法人者,法律上视之与一个人无异也。一州之州会,一市之市会,乃至一学校、一会馆、一公司,皆统名为法团”。[7]中华民国司法院则规定:“法团乃指依据法条或条例并遵照民众团体组织方案而组织之团体”。[8]对照1925年广州国民政府成立后推行的《工会条例》(1924年颁布,翌年正式实施),规定:“凡年龄在十六岁以上,同一职业或产业之脑力或体力之男女劳动者,家庭及公共机关之雇佣,学校教师职员,政府机关事务员,集合同一业务之人数在五十人以上者,得适用本法,组织工会。……工会为法人。法人就是依法律组织,为法律认可的团体”。[9]可见,工会职能是代表工人取得法律认可,以此实现与资方平等的结社权,对内增强会员利益福利,协调会员关系,对外以团体身份与其他组织团体进行协约缔结、修改、废止以及各类组织间合作。其取得法团身份被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当时社会活动中较为普遍的现象。但对于赤色工会而言,在当时阶级矛盾尖锐且难以调和的中国社会,工会除了具有代表性、中介性、合作性外,还需是工人阶级及其政党取得合理法人身份的斗争手段。正如马克思的论断:“社团以及由社团成长起来的工会,作为组织工人阶级对资产阶级进行斗争的手段,是极其重要的……这种重要性……是使“臣民”变为享有充分权利的公民的一种手段”。[10]因此,工会在国家与社会或政府与工人互动过程中,工具性同样表现突出,不仅是政府发动组织工人运动的工具,同时也是工人及其家属向政府、国家争取权益的合法手段。
(二)东北边疆地区最早产业工会——工人运动传统的形成
从创建的时间看,扎赉诺尔煤矿工会应是当时中国东北边疆地区成立最早的工矿企业工会,也是赤色工会在中国最早的实践产物之一。工会成立最初的目的,主要是组织工人罢工,向资方争取合理待遇,并取得法人团体身份。煤矿建矿后,长期实行计价包工形式,中国籍工人受矿长、大柜、把头三级压迫,待遇极差,迫使工人自发组织起来,进行反抗斗争。有记载的工人罢工活动有:“1922年6月11日,扎赉诺尔煤矿华籍工人因为华人每日比俄人少开工资,于晚11时举行罢工,经护路军赵营长的调解,华籍矿工于12日早复工。”[11];“1923年六月一日,扎赉诺尔煤矿九号洞工人举行罢工;1925年七月一日,扎赉诺尔煤矿中俄工人六百余人联合罢工”。[12]通过有组织的罢工活动和坚定的斗争精神,使得工会从地下秘密活动转而拥有了合法身份。只是,在大柜、把头、组合长严密控制下以及中苏(俄)工人利益诉求的分化,使得当时工会组织仅成为了苏俄工人的利益团体。迨及1929年中东路事件爆发,扎赉诺尔地区战事激烈,煤矿被苏军破坏,苏联工人回国,白俄工人另谋生计,中国工人四处逃难,工会也随之解散。到1930年初职工仅剩500多人,比1927年1190名工人少了600多名,煤矿产量大幅减少。随后,发生的九·一八事变和伪满洲国的建立,使得苏联无力管控中东铁路北满段,于1933年不顾中国强烈反对,向日伪出让了扎赉诺尔煤矿权益(1935年正式交接)。工会活动失去了法团身份的掩护,偃旗息鼓转入地下。
日伪统制时期,扎赉诺尔煤矿生产规模扩大,工人数量增加,1934年工人增加到1000多人,1935年,扎赉诺尔煤矿由满洲炭矿株式会社经营,全矿职工总数达1842人,1943年末,煤矿职工总数达2307人。煤矿职工及其家属在当时扎赉诺尔人口中占绝大多数,是扎赉诺尔基层社会的中坚力量,因此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共产党都派出秘密党员联络矿工,深入矿工之中,组织反满抗日活动,其中文献记载:“1937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扎赉诺尔煤矿的一百三十名工人举行索发欠资的罢工”;[1](635-636)“1943年中共党员吴志彬化名寇田以矿警身份为掩护,先后发展了4名矿工加入中国共产党”。[13](89)以上活动为中国共产党在扎赉诺尔煤矿保留了革命斗争的火种,也使工人运动传统保存了下来,为之后工会重新组建奠定了基础。
二、中国共产党对煤矿工会的筹建、改组与合并
1945年8月,苏联红军解放了扎赉诺尔,根据中华民国政府与苏联政府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及其《关于中国长春铁路之协定》,国民党派员接收了扎赉诺尔市政府,曾在中苏合办煤矿时期担任过扎赉诺尔煤矿副矿长的毛永贵被国民党政府派回到煤矿担任矿长。扎赉诺尔地区的共产党员根据1945年10月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北满工作的领导给东北局的指示》[14],秘密深入煤矿各矿场,联络矿工,安抚失业工人,组织矿工对日本败退时破坏的矿井、设备进行修复,了解煤矿的管理现状。当时,具有工人运动传统,以协调者身份出现的工会自然更容易被广大工人、群众所接受。筹建工会也成为1946-1948年间中国共产党在扎赉诺尔煤矿及扎赉诺尔地区最重要的工作,到1948年成立扎矿总工会,煤矿工会取得矿工、共产党、地方政府、当地居民均认可之法团地位经历了四个阶段。
(一)第一阶段(1946.7-1947.4):争取工人利益代表资格
1946年6月,中共西满军区护路军三团进驻扎赉诺尔煤矿,通过苏联专家的指导以及基层党组织和部分矿工的帮助和支持,扎赉诺尔煤矿生产基本恢复正常。为了尽快在矿工和广大人民群众中赢得信任,消除国民党反动派、家礼教、一贯道的思想流毒,在建立民主政府和共产党支部之前,最先开始了煤矿工会的筹建工作。“于1946年7月25日,在灵泉坑率先成立工会,7月30日组织北煤坑工人成立工会,8月5日又将机械厂、发电厂、木工厂、办公室的职工组织起来,进行民主选举成立工会,并选定8月15日,抗日战争胜利一周年纪念日,以上述三个分工会为基础,成立了扎赉诺尔煤矿工会”。[15](54)这一阶段,工会会员计有90余名,但工人总数共700余名,工会还不具备广泛代表性,为了提高工会及干部地位及信用,发动工人及家属对国民党、家礼教作斗争,成立了清算委员会,号召底层群众有仇报仇、有冤伸冤,但是当时国民党政府仍然是名义上的统治者,苏联专家、工作人员以及国民党籍原市长马岐山和家礼教分子、矿长毛永贵在煤矿管理中掌握了基本话语权,人们还无法认清共产党和工会对于工人和广大劳苦大众的代表性,不敢贸然参与清算运动,“清算委员会在1946年9月至10月止仅二十余天就结束了”。[15](54)当时仅清算伪满时期把头和特务三、四家(芦长玉、段克保、德茂等),因为清算委员会未起到很大作用,加之国民党特务、家礼教分子、一贯道信徒混迹在矿工之中,造谣生事,阻止工会活动,使得工会干部受到排斥,工会作用无法发挥,形同虚设。
(二)第二阶段(1947.4-1947.6):党工共生
为了扭转工会不利局面,共产党一方面在地方政府中进行身份甄别,剔除各类反动分子,一方面与煤矿工会一起对工人家庭进行深入调查访谈、宣传教育,于1947年4月12日在煤矿召开坦白大会,“揭露出一贯道33人、伪特9人、国特5人、家礼教115人”。[15](55)但是,工会力量有限,坦白大会成果没能保存下来,在矿工之中仍有继续摆香堂的,收徒弟的,国民党诸如马岐山、白玉书、曹国荣、王希省等人仍在秘密活动。1947年6月四期职校毕业学生干部(原工人中的共产党员和部分青年工会会员)归来改组了工会。职校毕业生回归,破除了国民党、家礼教在职工中间所传“入职校、军大是共产党征兵手段”的谣言,工人阶级觉悟有所觉醒,主动与共产党员接触增多,要求参加工会和加入共产党的工人越来越多,矿场工作逐渐恢复正常。通过工会改组,重新成立了七个分工会,加上当时铁路部门的中国工人组建的工会共八个分工会。工会中共产党员和无党派工人代表意见取得一致,将煤矿生产和工人思想改造置于同等重要地位,工会工作开始有所起色。1946年10月时煤矿产量9000吨,平均每天300吨左右,到工会改组完成,产量每天增到420吨。工会改组过程中成立了筹备委员会,加强集体生活,学习讨论、研习工作技能奠定了开展工运工作的基础。
(三)第三阶段(1947.6-1948.5):劳、资、政三方中介
为了巩固前一阶段工会工作成果,工会成立了学习审查委员会,在总结过去清算运动与坦白运动失败的经验教训基础上,重新对矿工思想进行审查,根据扎赉诺尔和整个解放区的形势,首先由职校同学和各工会主任委员内部进行审查,随后召集了各工商市政机关及劳动英雄、积极分子等,逐渐将审查规模发展到三百多人。除每月规定的时间外,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学习的材料是工人课本,内容包括人生观、国共两党的问题和其他理论。期间经历了审查运动、拥军优属运动和土改运动。基本队伍、工友经过以上长期学习和几次运动认清了阶级敌人,提高了工友们的政治思想,认识到了共产党是代表了无产阶级翻身的工农政党。
1947年夏,“苏联先后派来司阔维切夫和依·弗·莫秋俩克任矿长,加强了煤矿生产的领导,设立了秘书室、矿务科、经理科、材料科、计划科、建筑科、运输科、人事科、机电科等生产组织机构,实行苏联‘一长制’管理制度 ”。[1](145)煤矿秩序在苏联专家和苏籍工人的示范引导下步入正轨。工会这一时期功能定位更为明确,成为工人与政府和煤矿管理方之间的中介组织,共产党领导的民主政府为了支援战争,巩固后方建立民主根据地,通过工会组织的审查运动,发现和摧毁国民党及伪特封建迷信组织,自1947年8月27日至12月27日,共审查了家礼教95名,一贯道97名,有政治问题的32名,伪特4、5名(包括警察、宪兵等),并审查出无头人命案。期间,于1947年11月14日,召开扎赉诺尔煤矿首届职工代表大会,[17]之后继续开展第二步审查运动,成立市学习审查委员会,直接由煤矿工会领导,在防奸除特、启发群众、打到坏分子、提高政治觉悟、改造思想、支前巩后,发扬批评与自我批评及彻底摧毁封建迷信组织等方面起到了决定的作用。工人通过审查运动改造他们的思想并接受审查运动结果,积极发展生产支援前线,开展献物运动。1948年2月7日进行了土改站队工农联合消灭封建重新审查运动,在思想上、立场上帮助工人进步,站队期中,工人形成了斗争热潮,进行堵挖运动,划阶级、定成分、吸收浮物、分果实等,使工友在政治觉悟上更提高了一步。工会向广大中国工人和苏籍工友宣讲中苏关系问题,增强两国工人之间的团结。工会会员提出向苏联行政首长不合乎民主领导的坏现象作斗争,这些坏现象包括“瞧不起中国工人,不给工友解决生活问题,作风不好等问题”。[15](34)通过与苏籍矿长和管理方协调,资方为工人解决了冬季皮鞋、食粮、工资、加班费、奖金问题,逐渐保障了工友们的生活;各分工会成立了职工之家,并联合成立了工人俱乐部,组织了多次职工球赛和娱乐晚会;向中长铁路管理局申请,于1948年3月成立了员工子弟学校,建筑了崭新的校舍,聘请了10余名教员,共有300余名工友子弟入学。以上这些工作内容和成绩使工会成长为真正的工人利益团体。
(四)第四阶段(1948.5-1948.10):协调党、政、军、民关系
1948年5月1日,因工会筹备委员会的工作已奠定了相当基础,在组织、宣教、武装、福利及群众工作等均已经就绪,扎赉诺尔市政府认为时机已成熟,乃于当年5月1日结成了地区工会委员会,同时举行了盛大的运动会。地区委员会结成以后,“首先展开春耕运动并结束土改果实处理工作,成立纠偏委员会(8月1日到10月17日)”。[15](31)八·一五统一学习动员,提出秋耕生产(一百垧)目标,筹备合作社和纺织厂,成立支援蒋管区职工运动斗争基金,于九月开始在东北军区司令部的号召下,搜集铁道器材线路及电器用品,各分工会组织工人群众,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搜集了很多道钉、夹板、螺丝及电器材料。9月11日工会召开秋耕动员大会,10月15日基本完成秋耕任务。这期间工会还选举了第六次全国劳动代表,开展加强中苏结友活动,召开干部检讨并奖励春耕模范会议以及评功与祝捷大会,合并工会、干部改选、吸收会员以此加强统一领导。整体上,这一阶段是对之前三个阶段成果进行巩固和总结的时期,更关注工会的地方组织和动员功能,准备在煤矿工会的基础上向地区工会过渡。工会在这一时期非常活跃,代表煤矿工友和当地群众与党、政、军各方互动频繁,不仅煤矿生产规模不断扩大,而且发展了地方农业、手工业和其他经济副业,对于工人福利提高和当地群众改善经济生活都有很大贡献。对工人及当地群众的发动与组织,对支援前线和维持地方稳定以及地方政府组织建设也提供了助力。在全国第六次劳动代表大会召开后,根据大会精神,工会带领工人继续发挥煤矿主人翁意识,提高生产效率和支援前线的物资规模,团结本地群众。承担了企业工会和地区工会的双重职能,为地方工会组织的筹建赢得了充分的准备时间。新中国成立前夕,于“1949年9月27日,成立了满洲里市职工总会扎赉诺尔职工分会”[13](168),煤矿和地方工会组织才最终分离。
三、扎赉诺尔煤矿工会社会功能与影响
澳大利亚学者安戈和陈佩华曾对中国式法团主义发展历史进行了总结,认为:“在俄国的列宁时代,布尔什维克政权在苏维埃国家的制度框架之中构筑了组合式(法团)的组织。三十年之后,中国共产党掌握了政权并全面仿效了苏联制度。这个从苏联套用来的模式建立在这样一个前提之下: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各个社会集团——领导与被领导、经理与工人等等应该做到利益上的和谐,因为各集团是团结一致地在为建设繁荣的社会主义而共同奋斗。在这种模式之中,各地的组合式机构,诸如工会、农会等,作用在于充当‘传送带’为党中央与下层某一特定的社会集团之间提供双向联系的渠道:将上面动员工人农民为国家利益而增加生产的信息传达到下层,同时将基层的各种权利与利益要求反馈回上层”。[17]对照1946-1948年间扎赉诺尔煤矿工会筹建、改组、合并情况,这是获得共产党及其政府自上而下的法律和制度上的认可,同时争取以矿工和矿工家属为主体成员的基层社会认同,最终化入共产党政权组织体制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法团主义作为一种利益代表系统,……这个利益代表系统由一些组织化功能单位构成,它们被组合进一个有明确责任(义务)的、数量限定的、非竞争性的、有层级秩序的、功能分化的结构安排之中,它得到国家的认可(如果不是由国家建立的话),并被授权给予本领域内的绝对代表地位。作为交换,它们在需求表达、领袖选择、组织支持等方面,受到国家的相对控制”。[18]工会作为新生政权法团主义实践的重要产物,其存在与发展的基础是国家或政府希望能够通过这一中介组织达到社会管控、救济和政治动员以恢复社会秩序,而基层社会的反馈则是只有达到社会治理、社会保障和社会动员效果才认同国家威权和工会的工人利益代表角色。因此,1946-1948年间,扎赉诺尔煤矿工会比起它在组织生产、配合地方政权过渡、防奸除特等方面的作用,其推动地方社会转型、发展社会经济、整合社会力量方面的影响则更为深远。
(一)从社会管控到社会治理
工会被国家和政府赋予了维稳职能,又被工人和基层社会寄予维权厚望。1946年中国共产党刚刚接管扎赉诺尔地区时,煤矿及其地方各组织和民众还不了解共产党的政策,社会秩序不稳。新生政权的首要任务是区分敌我,自然希望对社会进行严密控制,工会成立后重点工作是社会治安的防控和打击封建迷信组织。工会下设武装委员,又成立了护矿队,通过清算和坦白运动,希望用行政高压手段揪出混入工人队伍中的国民党和伪满特务以及家礼教、一贯道信徒。但是,没有取得实际效果,反倒引起了工人的恐慌,使工人站到了工会的对立面,消极对待工会活动。以工人的民间信仰为例,对于文化水平很低,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的工人,信奉这些民间宗教都是在有着很强烈现实诉求的,在他们看来这些宗教供奉的神灵是能够保护、保佑他们的,最起码也是能够使他们心灵有所寄托的。这种盲目、急功近利似的信仰单纯以法律、政策、武力去打压是很难取得效果的,因此,工会随后丰富了宣传教育手段,建立识字班、学习小组、俱乐部、图书馆、秧歌队;开展各类文娱活动,展演各类有教育意义的话剧、秧歌剧,以漫画、黑板报、墙报等形式进行共产主义信仰宣传。更重要的是注重培育信任共产党的社会力量,派出青年职工入职校、夜校学习,办员工子弟学校,组织当地群众进行农业和副业生产,改善生活条件,逐步取得了工人和群众的信赖。广大工人群众找到了表达利益诉求和争取合理权益的平台,有勇气自觉坦白和揭发封建迷信活动,破除迷信思想,向往当家作主的民主生活。这之后,工会不仅可以做到一呼百应,而且,工人自发性的活动不断增多,春耕、秋耕和支前献物积极性很高,很多工人主动参与工会与苏联管理方的谈判、协调,努力争取自身权益。在利益表达和利益协调过程中,吸纳了大部分工人加入工会,工会通过工人对工会活动的反馈,达到了信息整合和团结社会力量的目的。
(二)从社会救济到社会保障
1945年,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报告中指出:“在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制度下,将采取调节劳资间利害关系的政策,一方面,保护工人利益,根据情况的不同,实行八小时到十小时的工作制以及适当的失业救济和社会保险,保障工会的权利……”。[19]根据这一指导方针解放区在1946-1948年间一直尝试建立具有普适性的社会保险和保障制度。工会作为工人利益代表,在这一过程中是政府决策的重要参与者,它以工人利益诉求为出发点,协助政府转变了自上而下进行社会救济的方式,代之以国家、企业、工会和基层社会共同参与的社会保障机制。
扎赉诺尔煤矿解放后,煤矿恢复了日伪时期的职工宿舍,但是宿舍非常拥挤狭窄,有家属的工人则大多居住在自建的地窨子和土坯房内;饮食方面,职工需要自己解决,当时物价浮动较大,生活物资匮乏,1946年初国民党政府以粮食短缺为由实行粮食管制,工人和当地群众经常食不果腹,时有偷盗案件发生,共产党西满军区接管政府后,对煤矿工人和贫苦群众进行了几次赈济,但不能根本解决工人和当地群众的生活所需;卫生方面,最初没有井口澡堂和社区浴池,公共厕所仍然使用日伪时期修建的几处简易厕所,居民居住分散,垃圾随意丢弃,无专人管理,卫生条件极差;取暖方面,只有苏联管理人员宿舍和中方矿长住宅安装了取暖用锅炉,其他工人和群众需要利用火炉来取暖,但是煤炭生产规模小,在当时又属军事物资,管控极严,冬季四十多度严寒条件下,工人缺乏正常的取暖条件,冻伤现象非常普遍,工会在征得煤矿管理方允许后,曾组织矿工家属拾捡、搜集矿场煤渣,以解决日常燃料问题。总体上,在接管扎赉诺尔煤矿初期,工人及当地群众生活条件很差,无心恢复生产,思想上被封建迷信组织蛊惑,寄希望所谓“神灵”能够保障他们的生活。工会初期活动总是以失败告终,大体跟当时工人生活困苦,得不到改善有很大关联。
为了取得工人信任,安抚工人情绪,尽快恢复生产,工会总结清算和坦白运动失败的经验教训,开始发展社会事业,筹建公共设施。工会改组后,筹建的合作社、理发所、井口和社区浴池、菜园子、纺毛工厂、渔场以及组织工人及家属开荒从事春耕、秋耕所得收入和物资都用以工人福利,并且按照职工股份、节假日活动和年节奖励的具体情况形成了初步福利制度。工会先后为各类生产和公共设施安装了取暖用锅炉,基本解决了矿区取暖问题。1947-1948年,通过工会协调和争取,先后共10辆通勤客车投入使用。再加上工资、加班费、奖金制度的推行,以及1948年第六次劳动代表大会颁布施行的《东北公营企业战时暂行劳动条例》和《东北公营企业战时暂行劳动保险条例试行细则》对工人劳动条件、待遇方面法律上的保障,总体上,当时通过社会福利、工资制度、法律保障形成了社会保障的基础,使工人认识到了共产党政策的优越性。
(三)从政治动员到社会动员
解放战争时期,将国家和民族利益基础上的政治动员与个人利益和基层社会利益基础上的社会动员有机联结起来,兼顾政治目标和社会目标的实现,是通过诸如工会等法团介入进行协调和组织的。“工会作为社会功能组织之一,应当在国家与职工之间成为传输基层信息的通道,行使国家和公民关系的职能,建立常规性的互动体系,以国家为中心,重新整合利益团体的行为秩序”。[20]扎赉诺尔煤矿工会筹建初期,缺乏工作经验,与当地政府强制推行了诸如清算、坦白等一系列运动,但是,取缔封建迷信组织,对工人的宣传教育不充分。虽然,组织年轻矿工入职校学习,选派优秀人才进入军大进修,但是受到国民党特务散布共产党征兵谣言影响,使得工会工作阻力很大,不仅工会没有得到工友认同,共产党的政策也遭到质疑,造成了煤矿生产效率不高,拥军优属和支援前线得不到响应。
1947年,根据毛泽东《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报告所指出的:“新民主主义国家经济的指导方针,必须紧紧地随着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这个总目标”。[21]当地政府改变了工作方式,放开了对煤矿的管制,由工会直接面对所要动员的广大矿工和群众。当时形势紧迫,国民党政府接管扎赉诺尔时,“总人口5598人,其中汉人4720人,俄人673人”。[22]到西满军区接管时,对时局悲观的一部分矿工和当地群众纷纷迁回原籍,人口仅剩3112人(不含随军迁入人口),中国籍矿工仅余700余人。在面对企业生产停滞,社会秩序不稳的情形下,工会通过改组、合并来加强组织建设,取消行政管理体制,将行政干部请出工会,而改由工人自己选出的代表来充实工会干部队伍,真实了解到了工人的疾苦和思想动态。工会后期所发展的福利事业和宣传教育皆有的放矢,很快就将工人群众团结在了一起,通过对广大工人群众细致耐心的宣教,使得工人摆脱了封建迷信思想的桎梏,开始主动学习共产党政策方针,并自发组织支前献物、献金活动,生产积极性大大提高,到1948年工会合并时,煤炭产量从1946年每天平均186吨增加到498吨,中国籍工人1332名,中国籍工会会员703名,非会员629名(包括200余名劳教人员)。两年间拥军支前慰问献物包括“慰问信百余封、慰问鞋12双、手套一付;干菜1209斤(鱼批子)、献物3053件(机械、电气铁道用品)、献铁4万余斤。慰问金5425250元,支援反蒋义务工资献金 20261889 元”。[15](39)
四、结语
法团主义是以社会化团体与国家、政府合作为前提的一种制度安排,它通过得到国家和社会群体双向赋权而将国家与社会间关系结合在有序、组织化、功能性的结构中。法团主义视角下之工会,应当是能够促进国家与社会合作,协调社会组织与个体成员行为,控制竞争,避免冲突,具备社会动员和整合能力的组织团体。工会的广泛代表性和社会治理、保障、动员功能使其具有政党政策的执行者和工人群体利益维护者的双重身份。从扎赉诺尔煤矿工会的发展来看,它不属于工人群体的自组织,从筹建之初就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受到政党和政府政策指引,充当了政策向下推行的工具。扎赉诺尔煤矿工会筹建、改组、合并过程也是获得法团地位的过程,是在获得工人利益代表角色之后,才发展成为真正工人利益团体组织的。此外,法团主义在中国具有鲜明的时代和地域特征。当时,东北边疆刚刚摆脱殖民控制,中国共产党通过军事手段,在苏联帮助下取得了地方的控制权,但是,新组建的地方政府社会控制和组织力量薄弱,公共服务机构缺失,广大工人群众一时无所适从,且生产生活得不到基本保障,正是在工会承担了工人利益代表角色和地方公共服务职能之后,中共政策得以自上而下地贯彻到基层社会。尤其是类似于扎赉诺尔的边疆资源型城镇,工人及其家属占总人口比重较大,基层社会围绕资源型企业发展而来,企业工会在得到国家和政府授权后,取得了代表工人的垄断性地位。工会得以阶段性开展发动工人及家属揭发、审查、清算国民党特务,家礼教、一贯道信徒;宣传共产党的工农代表性;筹建提高工人福利的各项社会事业和经济产业设施等活动,使得工会塑造了工人利益代表角色,也使工人的权利意识从觉醒走向成熟。这一时期,工会整合了企业和地方工会的双重职能,其组织、宣教、武装、福利、评功等方面工作在国家与社会以及政府与工人之间建立了一个有效的动员和组织中介,加快了地方政权向人民民主政府过渡的速度,推动了人民群众参与的基层自治社会转型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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