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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沟

2018-02-02张军民

回族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花儿微笑历史

张军民

8月荒草中,土埂般的北庭遗址,暴晒在烈日下。野草、树木、黄泥墙,看上去都很年轻。电瓶车穿过树荫,送我们到西大寺,最凉快的地方。巨大的钢结构下,冷幽幽的佛寺尸体,残破横陈,敛去我一身热汗。泥塑、彩绘、土堆的断肢碎片,拓印出一声又一声叹息。我盯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都面无表情,但穿过幽暗森冷的通道,回头侧目,他在仿制的佛龛中,嘴角挂出鄙夷的微笑。我的心里一阵紧张,为自己身上的游客标签。为减轻浏览历史的轻佻,我猜想,他风一身尘一身,穿过他地道——也就是更热衷的野狼谷,心为泉洗,身为松拂,落脚大寺,痴念佛法,魂灵安静。经过孚远路、满城路,游荡在黑夜的北庭园、天地园,那微笑如陈列的箭镞,锈迹斑斑,劲烈无比地反复射穿身心。

天山正是箭镞,帕米尔弯弓射出。“箭镞”两侧,疾风吹皱的大地,波涛起伏。画家村如扁舟,一棵古老的杏树,盘结在船头,高处金黄的果实,是桅杆上的航灯。一只苍鹰,啸叫海风般的山息,三两只麻雀,藏身杏树,传出后来的闲章。门外的风景,挂在墙上。嘈杂的人流中,画家无语,微笑,不停涂抹,五颜六色的世界,渐渐光怪陆离。院墙外,远处的山坡上,绿色依然春心荡漾,黄色也是波澜壮阔,只有孤单的树影,是不食烟火的画家,优美地站着,风来,婆娑出安静的微笑。我盯着墙上的风景,具象抹去之后,云和天混沌在一起,笔触边卷起的油彩,如鹰长鸣,浓缩的丰厚大地,被画笔的犁翻耕,树和山模糊在油彩中,冷冽遥远,如画家的微笑,也是泥塑的微笑,浊世俗子,焉得历史画艺之味。

于是,去往花儿沟。翻过历史和艺术沉重的一页,逃难般,寄居山坳片刻。在天山的褶皱中,自欺欺人地喘息,抚平微笑的创伤。

花儿沟前,婉转的大路和陡峭的羊路,我选择了羊路。引领的哈萨克族汉子,瘦削单薄,山羊般矫健。侧身斜立,风如水掠过草尖,抚摸而来。岩石间,白茅草和细嫩的青草,匍匐的润绿苔藓,随山直上。野草莓的白花和莫名的黄花,碎织进来,细腻和粗犷,高亢与低沉,同时混响。远处,壁立了一排排的松兵,黑青的身姿,站进蓝天。裸露的巨岩,画布坦陈,白纸奉献,无人画写。自然的留白,正呼应着悠悠而来的白云,投影巨岩,光阴的悄言密语,倏忽逝去,却留痕心田,烧红的记忆之铁,烙烫起青烟,刻下此时此景。耳边又响起盲人歌手漫花儿的声音,那直上云天的声音,干净纯真的声音,伴随着苍鹰,御风盘旋,回荡在山谷。身前的草,在歌声中颤抖。白色的蝴蝶,并拢双翅,贴伏在岩石上。恍惚中,心神随歌而去,身躯不能稍动。心跳如鼓,歌声捶得我喘不过气来。引领的汉子,呼啦啦摇动红旗,回神往上,脚蹬岩石,手拽青草,岩石的铁锈气混合了泥土、草根、野花的芬芳,湿润了心扉,汗水和泪水,同时流进嘴里。凋谢的花瓣,随风而来。爬上坡去,高冈上谢幕的无名花草,有的还有黄色的蕊,有的连枝干都枯了。蹒跚在草丛中的小孩,高举着扑蝶的丝网,也如一只慢悠悠的蝴蝶,又像一只羔羊,滚动在草间。几颗大大的雨滴落下来,一些硕大的草叶上,便有了清露,阳光重又从云中照下来,清露闪光。平坦的高冈上,那小孩的母亲和旁人,正坐在毯上说笑,花伞丢在一旁的草丛中,身后几步,便是深深的沟壑。若峨冠博带袍袖飘飘,素手敲棋慢呼稚子,俨然蒲松龄笔下曼妙狐仙。躺下来为草掩埋,草的风致放大在蓝天里,连叶也如花般绽放。蜜蜂的叫声,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穿过那一波一波的笑声,走进心里,慢慢融化为碎石和泥土,却与天和云更近,看清了蓝天无色,看清了白云衣纹。

回望来处,那美已成过去,筝弦的余音,渗入灰蒙蒙的天地。更悦目的美,在去處。起伏如海的草地上,一丛刺玫,虽谢了昨日红花,却有几头牛虔敬环绕围拱。于是春绿的悦目中,打上盛夏的逗点,秋天被推拒到雪山背后。山脊上,招展的红旗后面,那些穿红着黄的户外人士,虫蚁般缓缓蠕动,如大地长出的花朵。花儿沟很大很长,据说山里的春天,花儿沟最亮丽,无数的花儿争奇斗艳;又说妖冶的罂粟,曾漫山遍野,魅惑了发现的汉子。此时,花儿沟鲜见花朵,可整个花儿沟,正是一首花儿,漫在天地间,漫在一棵树一根草间,单纯明净。缓坡上,雪青色的小菊,淡淡涂抹出的烟雾,笼罩了草地,春绿的花儿沟,还是鹅黄加嫩绿的调子,是花儿的尾音,细腻抖颤甜美,又明快嘹亮清新。和缓的坡梁,圆润了鲜花少见的花儿沟,远处的松树已经站在你的脚下,花儿沟在山顶上,蜿蜒盘旋,转过一个坡又一个坡,草原般的花儿沟,河流般淌进天山深处。

坐在坡上,午后的阳光悄悄隐去,云朵又一次聚集。一笔又一笔弧形的嫩绿,涂抹在浅灰的画布上,没有远山和树梢的参照,正是草原雨来的景象。四周的小菊花,浅浅地伏在绿草上,伸出手来,一只与小菊同色的蝴蝶,落在我的掌心,翅尾的假眼和周身的绒毛,颤动着。远处的欢笑打闹,还有人播放的音乐,都不能惊动它。温暖的停栖,大约也只有这一次吧。那些小菊,看上去都一个模样,单层小瓣,黄白色的花蕊,仔细瞧去,那花瓣上的细纹却有区别,有的粗有的细,间距宽窄不一,花瓣一端的锯齿,也是不同的。想起大雁塔前,玄奘持杖倾身,每个人在他眼里,世间一草一木在他眼里,都如这小菊一般,也许他认识的自己也如这小菊,屑小不足道,花开答天地。有人爬上坡去,想看到更多的景象,我累了,只想歇在坡上。有人半坡下来,坐在身旁,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说到已经死去的很多文学家,说到只有读死人书,自己的写作才会高。因为那些死去的人留下来的,经了时间的检验,历史给出了鉴证,好比珠宝有了证书,确实是真货。还说到独特,说到风格,前人都已写过说过,正所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眼望着花儿沟,这荡漾的绿海,与我见过的草原,天山中更多的沟谷,有什么区别?可我却依然觉着新鲜,这风景不写,独留心中,也要接受自私的惩罚。

密集的云,渐渐涂抹明暗。周遭忽然一暗,花儿沟沉郁不言。远处的山头却亮了,阳光在那里照透一切,金粉淡敷,树和草皆透彻,明媚的水波,鲜亮的旗帜,荡漾招展。迷人的光,随意变幻着花儿沟的阴晴。寂静中,只有我们,徜徉在花儿沟,引领者早已不见。对面刺玫丛下的牛,慢慢起身,踱步离去。世界何曾如此从容!我们总是走不过光阴,有人在喊:回啦,回啦,该回啦。转过山坡去的那些人,却不理会,继续沿依稀的车辙走,他们背着手,低声交谈,不看风景,花儿沟也适合这样谈天。起身,风从四面八方来,徐徐拂过,浪花般舔洗着草和菊,层层涟漪荡上坡顶。头顶的云,变脸不停,一瞬中,是西大寺,隐约中檐铃悠扬,西大寺佛龛中的那个人,低头安详扫地,抬头再次给我微笑,说不清的微笑。云层翻卷中,一切俱风化飘散。幻象尽灭,内心却如花儿沟,阴晴相间。

再次去往北庭,又去北庭,是接送两人。又想起与他们毫无关系的西大寺、花儿沟。我看过的花儿沟,亦成为历史,西大寺则是历史中的历史。花儿沟的历史惬意甜美,躺在花儿沟里,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别人。西大寺的历史本身,以及发现历史的历史,却一遍又一遍地让我记起自己,也记起别人。如果西大寺的那个人,佛龛里被仿制的那个人,从高昌故城出发,穿越他地道,没有落脚北庭,而是流连在山间谷地,发现了花儿沟,陶醉在花儿沟,消泯在花儿与青草间,我又如何能与他对视?北庭的历史、西大寺的历史,似乎无法企及个体,姓甚名谁的那个人,为何来到这里,是挂单云游还是长久寄居,谁会在乎?顺着先人的脚步,我们走过的大约也是一样的光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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