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青春
2018-02-02王学军
王学军
已经是下午五点,太阳的光线已经由白炽转变成金黄色。该是羊群起场的时候了。
站在村边的小山头上,脚下的村庄埋藏在排开的白杨树冠下。闷热的微风中,树木的绿色有些暗淡,夏天特有的慵懒蔓延着。一起的几群羊已经起场,懒洋洋的,向山坡漫过来。我按捺不住心情的激动,准备催动羊群。
父亲一身青衣急匆匆地走出家门,爬上山坡给我送水来了。羊群已经无精打采地从一个中午的休息中爬起来,打着响鼻,散漫地蠕动着。
父亲对着远山看了一会儿,习惯性地对我说,不要走得太远,剪过毛的羊群,要随时小心暴雨。我接过水壶,抑制着开心,丢下唠叨的父亲赶上羊群远去。
正是7月,村庄四围的麦田有很大一部分已经翻耕,剩下那一部分正疯长着刺蓬、绵蓬等这个季节最棒的牧草。站在高处远望,铺展向远方的田地,黄绿间隔,如同鲜艳的地毯平铺在大地上。远山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奔跑着蜃景。金黄的太阳还没有降温,碧绿的大地一派灰白的倦容,羊群散漫地走着,下午安静而美好。多棒的季节啊!
我偷偷摸了一把背包,喜悦是真实的。那本书从背包里悄悄地传递出一种温馨的质感,令我开心得眩晕。都十几天没有书看,今天中午终于意外借到一本《梁山后代》。
我颤抖着的双手拿出这本已经手太多、有些破烂的书。顺手把水壶装进背包,把背包捆在背上,借着草帽下卑微的阴凉,一边跟着羊群走一边开始读书。
远处有人在呼喊羊群。顺着书页我看到正前方不远的地方,尔耐哥正在催羊群前行,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往嘴里喂着。
羊群依然慵懒,我一边看书一边高一脚低一脚地催羊群向前方漫着,只想把羊群催远些,就能不受打扰地看一个下午的书。
身后不远处大优苏的羊群已经散开,他站在边上,依然撑着他那把风度翩翩的马莲花色的遮阳伞,白格子衬衫很是显眼。手里拿着他喜欢的袖珍收音机,像往常一样,还不停比画着几手武术招式。他肯定又听到喜欢的歌曲了。
远处,一群羊已经走远,牧羊人的歌声在下午的静谧中飘扬。那是邻居希雄哥,一个优秀的情歌手。每当羊群稳当的时候,他喜欢选一处高地,站直身姿引吭高歌。希雄哥嗓音雄浑而悠扬,为人又喜欢抬杠,大家都喜欢听到他的歌声。
手里的书因为辗转借阅已经翻毛。侠义的世界如梦如幻。羊群走得太慢,后面的羊群漫在身后,已经影响到我的阅读。
大优苏的羊群撒成一条线,他悠然地听着歌,专注地摆弄着羊群。我的羊群却乱哄哄的,根本没有走远的心思。山羊兜着圈子,绵羊们还挤作一团,彼此把头放在对方身下的阴凉处,喘着有节奏的粗气。太阳依然很毒,肩膀被炙烤得疼痛,草帽下热汗涔涔。
我合上书本喘口气,摘下草帽,看到远山在午后炙熱的阳光下蓝得耀眼。走在前方的尔耐哥已经把羊群支成簸箕口,此时他站在一个土台子上伸长脖子向我和大优苏的方向眺望着。他喜欢聊天。只是爱看书的我和喜欢音乐的大优苏却不愿意下午惬意的时光被打扰。
希雄哥的歌声如一缕清风飘扬在下午的慵懒里。此时他正在唱一首《心上人》,歌声不醉,人已醉。
下午如一首歌,我们都徜徉在各自的欢乐里,慢慢前行。把村庄远远地留在身后。
两个小时后羊群终于走过了西沟。大优苏的羊群贴在沟对面的丘陵上。我这边正好是茂盛的绵蓬地,刚跨过沟,羊群就粘在了大地上。我走到羊群的前面,选了一处高一些的石头堆,铺开衣服躺下身子开始看书。武侠的世界里,要么打得热闹非凡,要么爱得死去活来,用谋略的时候神秘莫测,风花雪月的时候令人神往。
还有一个半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此时阳光明亮如洗,凉风在身边徐徐奔跑。羊群站在草丛中风卷残云。我独自窃喜这难得的幸福。
书中的世界让我着迷。一个下午一本书读完一大半。
正在沉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有物体蠕动的声音,很轻柔,却刺耳。我不忍把目光离开书页,依然跟着梁山好汉在宋朝的风云里捭阖。似乎又传来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有些突兀。我木然地转过脸,胳膊一般粗壮的两条大蛇居然就在两米之外对我窥探。它俩身体缠绕在一起,黑中透亮的蛇头伏在大地上,吐着血红的毒芯,对我做出攻击状。魂飞魄散中,我一把抓起衣服撒腿就跑,突然的惊恐使我只跑出几十米就栽倒在地。四肢麻木。
摔倒的地方已经超出蛇的攻击范围。稍爬了一会儿,等心静下来,我看到两条蛇已经攀上了我刚才躺着读书的石头堆,青灰色的身体两米多长,我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就在我坐下来喘息的时候,一片黑云压在头顶上,抬起头来,啊——什么时候天空已经乌云密布。南边的罗山顶上,黑色的蘑菇云涌动着,安静得落针可闻。
羊群依然粘在大地上。羊是最精灵的动物,水草肥美的季节,它们绝不会把一片地方的草吃净。在一处草地上吃一段时间,它们就会主动挪地方,如有神启般,保护着草地的平衡。
今天有些异样。尤其是绵羊,已经大腹便便却依然在拼命地吃草。这不是吃,简直是把草往肚子里装。
看着羊群拼命吃草的样子,几只灰色的野兔竟然也混在里面不躁不惊,我目瞪口呆。
希雄哥的羊群在我的前方,他是今天走路最远的,此时他站在羊群边的坡地上正纵情歌唱;与我平行不远的地方,尔耐哥已经把羊头折回,向村子的方向催着低头吃草的羊群。他低着头,一副对一切都置身事外的样子。
大优苏的羊群什么时候也到了沟这边。此时和我的羊群相连着,我看到他正站在两群羊的中间向我招手。
天象已经变了,湛蓝的天空被乌黑乱窜的云朵搅成一潭浑水,远山上有剧烈的风暴在涌动。绵羊拼命地啃食着草皮,山羊开始躁动地对四处张望。成群的乌鸦在沟边一边散乱地飞翔着,一边声嘶力竭地鸣叫着。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土腥味。几只山羊羔不明所以地乱叫起来。
父亲嘱咐小心暴雨的话一下子涌在眼前。
我赶紧穿好衣服,扎紧背包,把散乱的羊群收拢了一下就跑向大优苏,心里不由得慌乱起来。离家已经十里,暴雨就在眼前,我该怎么办。endprint
我俩还没有走到一起,一声炸雷就打乱了世界。雷声夹带着猛烈而稀疏的雨点猛扫大地,大优苏的羊群被惊吓了,扯成长线溜下沟跑了。他慌乱着,收了雨伞就去追羊。
我刚走到两群羊的中间暴雨就瓢泼而至。
只是一瞬,雷声轰鸣,风雨凄迷。羊群被圈成一堆棉絮。绵羊聚集成一堆,山羊惊恐地到处乱窜,我紧紧压住山羊,使它们没有跑散。透过雨帘,我看到大优苏的羊群如断线的珠子,在雨中狂奔。前面的山羊已经跨过沟坎,头羊已经没有了影子。他是长跑冠军,一个闪身就钻进雨幕,追羊去了。
我拼命压着自己的羊群,催着大优苏落下的绵羊,举步维艰地下了西沟。不远处是一道被洪水经年累月冲刷形成的沟湾。雨水已经浇透了身体,我把心爱的书放在胸前,紧紧护着。
风声刮过一阵后似乎小了些,一时雨水如泼。我听到密集的雨声中传来山羊声嘶力竭地哀鸣,原来大优苏硬把慌乱的山羊聚了回来。他一不小心放散的山羊,快被雨水浇疯了,没等他聚拢羊群就钻进了前面的沟湾里。浇头盖脸的雨水促使我跑进沟湾避雨,羊群跟着我一下子全部拥了进来。湾很大,大优苏的羊群挤在前边,他正脱下衣服,站在羊群边拧衣服里的水。
我俩终于站在一起,两群羊混成一群。站在沟沿下避雨,几步之外已经形成汪洋。
“你今天怎么一直跟在我身后,也走这么远!”
“刚出家门我就看到你拿着一本书在读,我就想跟着你,等你看完,我也想看。”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露出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他的话提醒了我,我赶紧把书从胸口处拿开,那本书已经被雨水泡成了烂泥。
我欲哭无泪,翻转着手里已经报废的书不忍舍弃。突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把我惊醒,抬起头来,此时雨如注。对面的沟坡看不到了,就地的雨水全部流下来,脚下的水流已经越过小腿。
大优苏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就家乡的辈分,他是我的侄儿。他看了一眼沟湾里挤成一堆避雨的羊群,抬头又看了看天空,低下头听了几秒,一把抓住我的手,“巴巴,快,你站在那边,把羊群堵死在沟湾里,决不能让它们顺着沟跑了,我从另一边收羊。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记住不要管头羊,就让它们跑吧。”
那一年他十七岁,我十三岁。
我几步跑到羊群的边缘,再往前几步就是暴雨肆虐的世界,此时雨如泼。大优苏在羊群的那一边,一手挥舞着衣服,一手挥舞着他心爱的雨伞,拼命地扑向羊群。羊群在他的压迫下向我这边挤过来,雨声夹带着轰鸣声,大地颤抖着。他已经被雨水淋得失去模样,他跳着丈子,衣服和雨伞双双开弓。羊群在他的进攻下开始翻涌。我学着他的样子一手拿着背包一手甩开衣服冲向羊群。在我们的夹攻下,山羊冲出沟湾钻进雨中。羊群集体的嘶鸣声被雨声撕扯,如溪的雨水浇灌得人心悸。
羊群跟着头羊只几分钟全部钻进雨幕。没等我俩穿好衣服就没了去向。我倒空水壶,湿透的书舍不得扔就装进背包挎在身上。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大优苏一把拽进雨中。雨中如囚。我感到呼吸都艰难异常,就一把摘下草帽扔了。能见度极低,被雨水裹挟着。只有大优苏有力的臂膀,拉扯着我爬上湿滑的沟坡。
刚爬上沟坡,还没有站稳脚跟,就有一道闪电把沉重的雨幕瞬间撕裂。等我俩站稳身子,就听到后面刚刚逃离的沟湾轰然倒塌。原来洪水已经漫天而下,大优苏紧紧搂住了我。等终于定下心神,才发现羊群并没有走远,而是刚爬上沟坡就挤成一堆。此时雨如河。绵羊们头朝圈内站成方阵,山羊竟然爬进绵羊身下去了,有挤不进去的,身体露在雨中却把头努力伸进绵羊身下。
我俩目瞪口呆地看着羊群。五百多只羊,现在紧凑成一堆,在暴雨的猛烈裹挟下岿然不动。
站在雨中,雨水并不冷,顺着脖子灌下去,湿透的衣服沉重地下坠着,皮肤是光溜溜的感觉。大优苏扔掉手中心爱的雨伞,掏出一直相伴他的袖珍收音机也扔了,捋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攥住我的手,顺着地面的走势开始向家的方向飞奔。
雨水已经掩盖了一切。好像是天空已经破裂。穿着流水的衣服奔跑,如同裸奔。只有大优苏的手臂传来坚定的温暖。他似乎瞬间长大了,头发粘在脸上,一言不发。拎着一只鸡般,飞也似的带我在风雨中飘零。
十里路!家太远了。奔跑中,突然就刮起旋风,一阵冰雹呼啸而至。我举起水壶在头顶抵挡冰雹的袭击,脚步只是机械地顺着牵引前行。手腕接连被冰雹击中,不一会儿就肿胀得抓不住水壶,稍一松手,水壶被风带走,冰雹的袭击,使我几乎失去知觉。
顺势奔跑着,什么时候冰雹停了,被大优苏牵着的胳膊传来生生地疼痛。灌饱水的衣服太重,脚下磕磕绊绊。体力透支的麻木感觉使我昏昏沉沉。透过满脸的雨水,我模糊地看到大优苏激烈地奔跑着,急速的喘息中,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下来。
村子边上是一座小山,山后是一条长长的盆地,对面是起伏不定的高地。等我俩跑下高地,盆地那里正洪水翻滚。
雨什么时候小了,站下来喘口气。
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蹚进水里,才几步水就淹到大腿。瓢泼的雨打在水面上形成翻滚的水泡,人走在其中,如同上下夹击。我闭住眼睛,抓紧他的手,在水中挪步。
我已经严重体力透支,迷迷糊糊的,只感到腿部的水位慢慢地浅了。等吃力地走出洪水,才发现视野已经开阔很多,雨已经很小,淅淅沥沥的,一会儿就能看到远处。北方的天空居然还晒着太阳。
从山坡南面,两个身影飞一般朝我俩来了。慢慢到近前,原来是两位父亲。他们平时都青衣白帽一身洁净,此时被雨淋成落汤鸡。白帽子不知去向,光光的头皮,乍一看好像脑袋小了很多。
父親几步跨到我身边,把怀里抱着的雨衣披在我身上。我看到他裤管高高卷起,腿部全是烂泥。大优苏的父亲很克制,他抓住儿子的手,不停祝福我俩的平安。原来两位父亲同时发现天象的异样,就共同跑出家门,跑遍村子近处,淋足雨水,却没有找到他们的儿子。
雨已经停了。
站在山坡上,远处我俩的羊群依然在西沟边堆着。远望像一副小小的沙盘。
两位父亲手拉着手蹚进洪水,他俩收羊群去了。我俩继续拉着手爬上山顶。
村子里的树木经过雨水的洗礼,此时鲜嫩欲滴,泛着润眼的绿色光芒。南边的罗山似乎比平时大了一些,淡蓝的身姿安静地坐在那里。平原已经有些模糊,只有震耳欲聋的洪水声,格外震撼。
傍晚已经来了,依然是亘古的安静。
突然西天边太阳露出头,血红色的太阳爬在天边,光芒覆盖视野。远处,两位父亲已经轰起羊群,在宏大的视野里如两个黑点蠕动。更远的地方,希雄哥的羊群被洪水堵在沟那边。原来暴雨来的时候,他把羊群赶进平原上废弃的老羊圈,轻松地避过暴雨。
傍晚,宏大的静谧里,我摘下背包,把那本淋烂的书和背包都扔了,和大优苏牵着手,踏着黄昏,走下山坡回家了。endprint